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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好姑娘不愁没人爱

 人善茶香 2017-04-11



邢岫烟这个姑娘出场时并不惊艳,她和宝琴、李绮、李纹四个人一起,在贾府“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闹哄哄集体亮相,宛如美少女组合,被眼高的晴雯为“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宝玉在见过她们后回到怡红院跟袭人感叹:“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她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需要注意的是,他对另外三个姑娘赞赏有加,却对岫烟只字未提,可见她的外表,并未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是她不美,而是其她三位的实力都太强,跟她们站一起,分组上比较吃亏。特别是宝琴,美得空前绝后,把宝钗都比下去了,贾母一见就爱不释手,逼着王夫人认了做干女儿,她太过耀眼的光芒,完全遮住了岫烟的存在。如果要给岫烟的姿色评级,应在上乘中较为靠后的位置,相当于学生成绩单中的“A-”。

同是串亲戚,其她三位美眉皆是路过小住,家里都是非富即贵。只有岫烟,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跟着父母来投奔姑母的。这样的身份,平白又矮了一截。据她的叔叔邢傻舅有一次吃多了酒抱怨,说是家里原来也是有些底子的,都让邢夫人出阁时带走了,现下把持着不放,要也要不出来,弄得有冤无处诉。且不说真假,就算是真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又时过境迁,怪只怪自己不中用罢了。

邢傻舅是薛蟠的酒肉朋友,是个很不入流的酒鬼。那岫烟的父母怎么样?书里虽然没有明说,也和明说差不多了,借凤姐儿的眼光露了一句:“冷眼敁敠邢岫烟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这一句话,就把他父母之为人交代了个七七八八;邢夫人这个姑母就更不用提了。这群长辈,每个人都忙着替自己打算,没人顾得上关心她。

人们先入为主地将岫烟归到了邢夫人阵营,对她持保留观望态度,甚至还有些不待见。一无惊人的美貌,二无显赫的家世,三无亲人的疼爱,岫烟这个“三无”女生,就是在这种眼光里,入住了大观园。

                                

惨是真惨。

因为她是邢夫人的内侄女,凤姐儿便耍了个滑头,安排她和迎春一起居住,反正迎春是邢夫人名义上的女儿。 “倘日后邢岫烟有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有了事也赖不着她。

迎春用兴儿的话说就是个“二木头”,是个会出气的死人,自己尚还被下人们欺负,对邢岫烟何谈庇护?岫烟住在迎春房里,一个月统共二两银子,她要先拿出一两来接济父母,剩下的一两,要隔三差五拿钱给嘴尖性刁的下人们打酒买点心,以求换得一点太平。

下雪天众人赏雪,大家纷纷穿上避雪之衣,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齐刷刷一色儿的大红色,站在雪地里好不齐整壮观。特别是林黛玉,她穿的是“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红衣红靴,头上又戴着雪帽,十足一个可爱的红色洋娃娃。

也有例外,李纨和宝钗穿得相对素净,但保暖性一点不差:一个是哆罗呢,一个是做工考究的鹤氅。湘云和宝琴,有老太太特别关爱:给湘云的是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简而言之就是给了件上好的貂皮大衣;给宝琴的更绝,是一件金碧辉煌的斗篷,这是老太太压箱底的好东西,没舍得给宝玉倒给了她,竟然是野鸭子头上的毛织的,放到今天应该算是一件限量版的天价羽绒衣。

一个比一个暖和,一个比一个奢华,仿佛是在开一场名媛冬季时装发布会,争芳斗艳,目不暇接。

最最例外的,是“三无女生”邢岫烟,因为只有她没有防寒服,“仍是家常旧衣”,冻得“拱肩缩背”。在那些天之骄女们面前,她活像一只可怜的丑小鸭。

那天还发生了失窃事件.平儿的虾须镯丢了,人们把岫烟的丫头定为头号嫌疑人,理由是她家“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这话听起来实在太欺负人,仿佛贫穷是原罪。好在后来查明是宝玉房里的坠儿偷的,才还了岫烟一个清白。

老太太曾说府里人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 别怪他们势利,势利原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也不用替贫穷辩解,在一定层面上,贫穷代表着不仅是低贱,还有低能。当富人们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穷人时,那种骨子里的怀疑是藏也藏不住的。亦舒在《喜宝》里说:“穷人受嫌疑是很应该的。”

宝玉过生日宴请群芳,请这个请那个,三姑娘云姑娘琴姑娘宝姑娘林姑娘,都是能诗能文的,邢姑娘也能,却没有请。他并没有把她划在自己的圈子里。

她原本就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只是一个寄身者。

                                         

那呵护至周的幸福是他们的,不是她的,

那恣意挥洒的青春是他们的,不是她的;

那神采飞扬的快乐是他们的,不是她的。

多年以后,当宝玉湘云们老了,回望曾经,大观园里的生活应恍若梦幻,美丽如繁花锦绣,快乐得不真实。而当时的岫烟,却仿佛是那段锦绣生活的褪色边角料,与他们格格不入,无法缝接。

他们也一定忘不了:那位开头潦倒的姑娘,后来嫁入豪门做了少奶奶,配了一位“才貌仙郎”,完成了自己的一次人生逆袭,不声不响地华丽转身,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这是大观园版的灰姑娘故事:邢岫烟被薛姨妈看中,贾母做媒,嫁给了宝钗的堂弟、宝琴的哥哥薛蝌。薛家有根基,是大富之家,这位薛蝌,模样俊秀,人品端方,是红楼梦里数一数二的好男子。

红楼梦里,嫁得如意的女儿并不多,元迎探惜这四位,迎春嫁给孙绍组被虐待致死;探春名为王妃,实为顶包远嫁;惜春干脆做了姑子;元春嫁的是当朝天子,说起来风光,但也是满肚子委屈,称皇宫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幸福指数也不高。剩下的黛玉宝钗湘云,结局更令人唏嘘慨叹。而嫁给薛蝌的岫烟,就算后来四大家族一损俱损,但是想来有爱人陪伴的生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比较一下,她还算是命好的。

人们总习惯于评论命运,尤其是对那些能过得幸福的女人,喜欢以“命好”一言蔽之。他们忽略了,那些过得好的女子,首先是自己足够好,才配得到好的人生;其次自己足够强,才能把握住好的命运。

走近岫烟才会发现:正是她身上诸多美好珍贵的品质,才成全了她自己的人生。

                                   

  “岫烟”这个名字,起的就好:“云无心而出岫”,远处山峦上的一抹云烟,轻灵飘逸,若有若无。曹公能起这么别致优雅的名字给这个女子,她云烟一样的气质,一定给他留下了别样印象。女人再美,没有气质,便少了底蕴;若有了气质,便能弥补外貌上的稍稍不足,虽没有慑人的美,却既见之忘俗又宜家宜室。想来岫烟,正是这样的氧气美女。

   曹公借宝玉的眼写她走路:“颤颤巍巍迎面走来”,她的原型也许是个踩着花盆底的旗装女子,也许是个汉族女子但却裹了脚——总之,岫烟施施然走路的样子一定让他印象深刻,不同于老头老太太衰老式的“颤颤巍巍”,她的颤颤巍巍充满了摇摇摆摆弱柳扶风的美感。

岫烟有一场重头戏,充分展现了自己的风采,这是和宝玉的一场对手戏,还穿插了一个人——妙玉。

在沁芳亭前,宝玉把妙玉的“槛外人”帖子拿给岫烟看。岫烟一眼就看穿了妙玉的矫情,话语间流露出对妙玉的知之甚深,又带出点小小的不以为然。当宝玉急着替妙玉辩解说她是“世人意外之人”时,岫烟的表现很有意思:她“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这种上下打量带着饶有兴味的探询,因为作为妙玉的闺蜜,她已经看明白了,宝玉正是妙玉的春闺梦里人。随即她教给宝玉回帖要自称“槛内人”,小小地施以援手,飘然而去。

 “迎面颤颤巍巍”的高挑印象在宝玉心理上又一次得到印证:岫烟对宝玉,在精神上真还有几分俯视的意味。她冰雪聪明,完全看得懂宝妙之间的微妙感觉,在她超脱的一笑面前,这二人在文字上玩的那点小把戏显得特别幼稚。

同时,面对贾家这样一个富贵逼人的家族,栖身于其中,一般人很难做到心平如水,连黛玉那么高的出身,都要时不时多心一下。但是岫烟就做得到,她既不刻意逢迎,也不自卑避世,不温不火坦然以对,既不曾低了架子,也没有失了礼数,时时处处都大方舒展、姿容秀逸。

没有因为下雪天少了一件雪褂子就不出门,叫赏雪就赏雪,即使冻得哆嗦也从头到尾地奉陪。

没有因为身旁诸位是名门闺秀就气短,叫写诗就写诗,得了“红”字赋红梅:“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诗如其人,一派随遇而安的姿态。

没有因为面对的是同龄男子就行动琐碎,叫指教就指教,不卑不亢,宝玉忍不住赞她“举止言谈,超然如闲云野鹤。”时,她连谦虚之词都未有一句,照单全收。

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身上,天然流露出一副大家闺秀才有的气度,怎不令人刮目相看?

越读越觉得:岫烟不光是“好”,还很“强”。内心强大之人,往往面目温和,心境稳定,不见得非要张牙舞爪锋芒毕露,相反,那样极可能是色厉内荏的表现。岫烟平和淡然,从不无故寻愁觅恨,跟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孩子比起来,委实不在一个段位上。

原来,她不属于他们的世界,是自有自己的另一个世界。

                             

   一开始还怕惹麻烦的凤姐,到后来放下了戒备之心,对她倒比别的姊妹还要多疼些。平儿看到她没有雪衣,特意送了一件大红羽纱的给她。看到她的难处,宝钗“暗中每相体贴接济”,还不敢让邢夫人知道。

纵然她们是出于同情,但是这同情里也有敬惜的成分。

直至有一天,命运的大手将她从窘迫中彻底打捞了出来:“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说与薛蟠为妻。”又觉得薛蟠实在太差,别白瞎了人家岫烟。踌躇之际,想到薛蝌未娶,觉得这二人怎么看都般配,“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看来富人家娶妻也不见得一定要挑门第,只要姑娘自身条件够好,他们一样趋之若鹜。如果自己的儿子配不上人家,照样会自惭形秽。而薛蝌,因为之前见过岫烟,彼此印象很好,十分合意,遂定了下来。这正是“我要足够好,才能遇见你”。

一桩美好婚姻的开头就是如此吧:你喜欢我,而我也中意你,还得到了周围所有人的祝福。岫烟的婚姻开了一个好头。

这之后没多久,宝玉竟然眼望“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杏树,想起邢岫烟,感叹她择了夫婿,“世上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从一开始对岫烟的视若无睹到后来的流泪叹息,岫烟的人格魅力可见一斑。

而此时的岫烟,她没有像《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那样,因为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便解恨又自得的对那帮势利小人暗自冷笑:“你们以为我完了,早着呢!”跟先前相比,岫烟虽然拘泥了些,但“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份,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照样宠辱不惊地过活。

她的穷困也还是没有得到彻底的缓解,手头还是紧,她拿出平民女儿懂事、能忍耐的特有品性,咬紧牙关独立承当,即便把衣服当了也不诉苦不求援,不给迎春添麻烦。宝钗知道后让她有难处来找她,她低头答应了,但那多半是为了不拂宝钗的面子,并不会真去找,她自有自己的一种尊严。

宝钗看到她带着探春送的玉佩,竟然拿出大姑子的款儿来,将岫烟教训了一顿,还拿自己做例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这仿佛是宝钗最讨人嫌的一次,满嘴大道理,其实她是居安思危,有点怕岫烟穷人乍富忘了本的意思。岫烟的性情稳定再一次彪悍展现,她不辩解,只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配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宝姑娘小题大做,是对另一个阶层跻身自己阶层后本能的不放心。其实岫烟从小到大,节俭意识已经在骨子里扎实生根,你让她像宝钗的亲嫂子夏金桂那样,每天杀几只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这样的“胡造”她还真不会哩,她擅长过的,正是那种细水长流的本分日子。

岫烟算不上什么励志偶像,但是她的故事却在阐述一个最朴素的道理,这道理古今通用:好饭不怕晚,好货不怕放。好姑娘永远别自轻自贱,就算有一时的不顺遂,只要沉住气好好生活,不愁没人爱。要知道你的好,总有人能看得见,而你生命里的峰回路转与风清云暖,在你无法预知的下一秒,会自动地向你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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