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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王连载20】——大仁无敌

 平安二零一七 2017-04-13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二十章  大仁无敌

1

临安馆舍,岳飞刚一進门,即见李若虚、于鹏、孙革、岳云等正陪同一位来客。众人起立致意,李若虚对岳飞说:“此是荆湖南路薛运判,即将赴任潭州,特意来访岳制置。”岳飞抢先施礼:“久闻薛运判高名,不期今日得见。”薛弼还礼道:“下官参见岳制置。”


众皆落座,岳飞说:“下官误蒙朝廷委寄,前去荆湖措置杨么,日后须薛运判应付粮草,切望同心协力,以济国难。”薛弼说:“下官已亲奉圣旨,军需不得延误,自当勉力从事。”


岳飞说:“今日酒宴之上,韩相公、张相公就讨伐杨么一事,与我预设罚酒,感觉颇不寻常。”薛弼微微一惊:“或许三大帅已有妒忌之意。岳制置为后起之秀,须以国事为重,屈己待人,以公道化解私怨。”岳飞说:“下官初见薛运判,便受教良多。此后如有过失,切望薛运判不吝教诲。”


薛弼笑而不答,只在心头暗语:“闻得岳飞礼贤下士,与诸大将不同,今日一见,果然传言非虚。”岳飞问:“此回扫荡湖寇,下官身负朝廷重托,然未有破敌方略,惟愿薛运判赐教。”薛弼说:“下官是文士,不谙军机,待日后到潭州相会,再与熟议平杨么的策略。就此告辞。”


岳飞携众人送薛弼出门,回舍后再次落座。岳飞对岳云说:“我原以为东援淮西后,便得回归鄂州,如今却归不得,须是径去潭州。你可速归鄂州家中,问候婆婆、姑姑、妈妈、六婶诸人,言道我不得归去孝养,恭请妈妈恕罪。”


岳云说:“儿子会得。”岳飞又对李若虚等人说:“李参议、于干办与孙干办,亦可各写家书,由岳云一并带回。”李若虚等齐道:“如此甚好。”


岳飞说:“征讨杨么,须请智计之士。下官之意,莫如恭请赵丈前来。”于鹏说:“岳相公目前军务繁忙,可由下官前去常州。”岳飞取出一封书简说:“有劳于干办。请致意赵丈,下官难以亲去迎接,乞他恕我无礼。”于鹏说:“赵丈与岳相公知心,至亲至密,自当体谅礼敬于他的苦心。”


池州岳家军大帐,岳飞召集众将与属官说:“钟相、杨么前后猖獗六年,只缘官府苛政猛于虎狼,百姓流离失所,遂惑于钟相妖幻之术,聚众逃生者络绎不绝。而官军征剿,亦是全无纪律,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此回出军,务必厉行军纪,教湖湘百姓知得我们是仁义之师。有违犯者,立斩无赦!”众人齐道:“谨遵岳相公严命!”岳飞下令:“出发!”


大雨倾盆,道路泥泞,大军一拨拨开出。风雨飘摇之中,岳飞对王横说:“传我命令,除李参议、于干办两位士人,为爱惜马力,所有将领和骑兵不得骑马,一律步行。”


王横说声“遵命”,转身跑开。岳飞率先脱鞋下马,打赤脚在泥淖中跋涉。于鹏见状,慨然道:“我本武将,只中途才改做干办,哪里比得士人!”言毕,翻身下马。李若虚说:“文武一体,于艰难困苦面前,谁都不须享受特殊照顾!”言毕,也翻身下马


沿途百姓争相馈赠酒食,一老者捧一盘馒头说:“岳家军天下闻名,谨请方便食用。”前列将士说:“感荷乡亲厚意,然而我们已自带干粮,勿需额外饮食。”一边微笑,一边脱身而去。


老者抓住牵马而来的李启:“我等冒雨来此,岳家军倘不受用,于情于理不合!”李启摸出一把铜钱:“除非老丈照价收费,否则我们断不敢受。”老者拈走一个铜钱:“我这便收了,大家且方便食用!”李启说:“我深知行情,一盘馒头十个,至少值五钱。老丈收够五个,我才敢食用。”老者跪下说:“众将士不用,我们便跪地不起!”众人纷纷托盘跪下。


李启说:“岳家军有言,‘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何况此时?你们不收足费用,我亦只有长跪而已。”李启跪下,众军士也都掏出铜钱跪下。老者无奈,只得起身扶住李启:“也罢,我们收费,一钱不少,然而大家务必食用!”


潭州州衙,席益、薛弼等设宴招待岳飞等人。席益说:“此次岳制置前来,制置使司可临时设在本州州衙。”岳飞说:“下官到此,已是多方叨扰席参政与众官人。况且身为主将,自当与军士同甘苦。制置司须设在营寨,以便措置军务。”席益暗语:“我本不愿他来占据州衙,孰知他并无此意。”便说:“岳制置客气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岳飞说:“下官所部不习水战,众官人与湖寇相持多年,熟悉地理人情,有甚良策,下官当洗耳恭听。”席益说:“洞庭湖浩荡,湖深水阔,环湖有潭、岳、澧、鼎四州。杨么水寇盘踞湖西鼎州龙阳、沅江二县,设三十五寨,港汊甚多;又依仗大车船,行驶甚速,官军难于抵敌。我等已在湘阴营造三十六丈大车船,广四丈一尺,高七丈二尺五分,更大于贼船,然而尚未造就。”


岳飞问:“闻得贼徒车船如陆战阵兵,海鳅船如陆战轻兵,计有多少战船?”杜湛说:“湖寇原有二十九艘大小车船。绍兴三年,为与李成结连,又另行打造十五艘。海鳅战船计有五百余艘,另有小渔船无数。车船以人力踩踏车轮,轮翼激水,快捷如羽鸟。车船上有拍竿,上缚巨石,下设辘轳。官军船小,稍近贼船,即被拍竿击碎。另以二三尺坚木,名叫‘木老鸦’,与矢石一并投射,威力惊人。”


岳飞不再提问,只是默默進食。薛弼笑道:“下官见得小孩儿游戏摸鱼,从而悟得一个道理。”随即一挥手,一吏胥取来一盆水,水里放一尾约半尺长的鱼,旁边又放一个水桶。吏胥往盆里加水,那条鱼恣意畅游,难以用手捕捉。吏胥又把盆里的水不断舀到桶里,鱼终无法动弹,只能任人抓捞。岳飞会心一笑,起身向薛弼长揖:“感荷薛运判教我。如今荆湖一带,天旱水落,正是良机。”

 

2

潭州制置使司,岳飞会见众将。任士安、郝、王俊、吴锡、崔邦弼、颜孝恭等人入见:“我等奉朝廷钧旨,率军前来供岳相公差遣。”


岳飞端坐大帐,神情极是严肃:“我奉朝命,统兵肃清湖湘。我已知得,你们所统官军,纪律败坏,骚扰民间,百姓伸冤无门,往往逃往贼寨,投归湖寇。你们又不服王燮号令,拥兵玩敌,胜不相庆,败不相救。今既受我节制,尤须申严军律,若是依前怠慢,须知军法无情。自今而后,所统部曲再有侵扰百姓,便是掠取一钱一物,必立斩无赦,统兵官亦须依法杖责。不服号令者,坐观胜负而不出援兵者,亦是立斩无赦!”众将相视一眼,只得毕恭毕敬应道:“末将等谨遵岳相公号令,不敢有违!”


岳飞说:“我初到湖湘,不明地理,不需急于用兵。如今须分遣军马,把截要路,断绝贼人粮道,严行禁止贸易。颜孝恭统本军增守马陵县,崔邦弼统本军屯守南阳渡,郝统本军屯守桥口镇,王俊统本军屯守益阳县,吴锡统本军屯守湘阴县,其余各军作为机动兵力。”众将齐道:“遵命!”


岳飞说:“去冬有周伦上申状于岳州,言道惟是为鼎州太守程昌寓驱逼,不得已而为盗。如今我统大兵前来,恭奉圣旨,须行且招且捕之计。我等部属全是西北人,不知楚地方言,请任太尉派遣一个当地人,前去贼寨晓谕朝廷恩意。”任士安说:“下官属下有承信郎李遇,可当此职。”岳飞说:“且唤李遇前来。”


李遇入帐,伏地叩头,战战兢兢言道:“岳相公遣我前往招安,我不敢不行,然而此行,便似以肉投虎。我惟愿引颈受岳相公之剑,不愿受逆贼之辱!”岳飞惊问:“李承信何出此言?”李遇说:“我已知得,众官人屡次遣使入贼寨,皆被贼人杀害。便如李丞相名满天下,派遣使者前往,亦是有去无回。”


岳飞不免震惊,却高声言道:“李承信且起,我与你借补二官,为保义郎。你此回前往,必是生还!”李遇不便再说,只得起立应答:“谨遵岳相公将令!倘我不得生还,切望厚待自家老小。”岳飞说:“你休得将信将疑,便是湖寇全不受招安,你回归时,我亦当为你庆功!”


王横入报:“岳小官人已到营寨。”岳飞说:“叫他進来。”岳云入见:“拜见岳制置与众官人。”岳飞问:“可有重要消息?”岳云说:“知信阳军舒太尉遭伪齐军袭击,被俘受戮而死。太行山忠义保社首领赵云突破敌人封锁,今已同来营寨。”


岳飞凝噎不语,半晌才说:“舒知军早在河北西路招抚司时,便与我同袍同泽。九年以来,上战阵无不勇往直前,屡立战功,有‘舒金刚’的美称。如今为国捐躯,虽是大丈夫死得其所,下官岂得不为他吊唁致敬!请孙干办临时布置灵堂,并代我草奏朝廷,为舒知军请求赠官恤典。”又对岳云说:“你先陪赵壮士一阵,代我办完舒知军丧事,再与他会见。”


制置使司,岳飞召见赵云,孙革陪坐。赵云说:“我与梁兴、李進组织太行山忠义保社,屡败金贼。粘罕派萧庆抓获我与梁兴的父母,逼他们引诱我等投降。我们率两千壮士前往营救,虽与金虏打得一个平手,却自损失四百余人,亦没救得四位老人。我们思忖再三,决计与岳相公联结,以报国仇家恨。”


岳飞说:“赵壮士艰难百战,誓报仇寇,来此极是不易。然而下官误蒙朝廷委寄,讨捕湖寇,亦是一心不得二用。虽是如此,终不得坐视梁小哥等孤军无援。”赵云说:“两河父老,亦日夜盼望岳相公早日出兵,救取他们于水火之中。”岳飞说:“当年下官在宗留守麾下,见得他千方百计,联结河朔,而多立战效。下官以此知得,欲收复中原,成中兴大业,便须有联结河朔的大策。”


孙革说:“岳制置已上奏官家,你们在太行山聚众抗敌多年,岂得无官封?并依所述事迹,今借补梁壮士为从七品武经郎,借补你为正八品敦武郎,借补李壮士为正八品修武郎。”当即取出三份官告,赵云接过:“感荷岳相公的盛情厚意。然而忠义保社当前所急,在于岳相公发兵北上,共图中兴大业。”


岳飞说:“依眼下事势,神武后军须把截襄汉,又分兵征讨杨么,难以另外调发重兵。况且忠义保社屯泊深山,粮草不丰,下官便是大兵北上,无粮草接济,亦是徒劳无功。”赵云说:“如若岳相公勾抽得一千人马,便似雪中送炭。到得太行山,粮草亦足应付。”岳飞说:“便依赵敦武之意,下官特遣发后军第二正将董荣,于各军选拔一千精兵,随你同去太行山。董荣曾住太行一带多年,颇知地理,而且有勇有谋。”赵云极感兴奋:“好极,好极!”


湘阴县湖滨船场,岳飞与牛皋、徐庆、董先、寇成、郭青及李若虚等人,在任士安、杜湛的陪同下,观望湖景。但见水天一色,浩渺无际,李若虚叹道:“杜少陵有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今日得见,方知他炼字造句之妙!”岳飞手抚庞大船体:“不到洞庭湖,怎知南人造船之大!”


岳飞展开一幅地图,对杜湛说:“闻得洞庭湖西,当龙阳、沅江县一带,又名青草湖?”杜湛说:“此是俗名,故地图上不曾标识。”岳飞问:“闻得湖寇自来紧依众水寨,不敢旁骛?”杜湛说:“钟相叛乱时,曾占得环洞庭湖等处十九县。如今杨么与钟子义惟是割据龙阳、沅江二县。”岳飞说:“此是他们的得计,又是他们的失计。”任士安大惑不解:“此话怎讲?”岳飞说:“如若湖寇凭借水战长技,出青草湖,四散窜犯沿湖各地,倏往忽来,影踪无定,王师即使把截得岳州君山、湖口等洞庭湖入大江处,亦难剿灭。”


岳飞用手指压住地图上沅江县突出湖中的陆地半岛和对岸,又说:“如若将湖寇封锁于青草湖中,王师便得以调发沿湖分屯各军,聚集于此,便得瓮中捉鳖。”李若虚说:“此议甚好,然而如何封锁?”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茫然无策。


一个声音飘然而至:“王师战船,虽敌不得湖寇车船,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如以竹筏、木筏数十百只相连,便如履平地,易于西北人水战,更足以阻断湖道,使湖寇难以窜入洞庭湖。”众皆回头张望,却见于鹏带一陌生士人,气昂昂進来。于鹏对岳飞说:“赵丈不愿出山,却推荐深研兵法的黄丈前来。”


岳飞抢先向黄纵施礼:“适才高论,必定出自黄丈之口,实令岳飞茅塞顿开。”黄纵说:“在下黄纵,拜见岳制置与众官人。把截青草湖的计议甚好,我愿亲去沅江县体探形势,然后定计。”岳飞说:“下官暂借补黄丈从八品文官从事郎,任制置司主管机宜文字。切望朝夕教诲。”

 

3

沅江县城以西,黄佐召集全寨一千五百余名男丁说:“昨日岳相公特命李遇送来招安旗、榜,我分送各水寨之后参与杨么大寨的会议,八十余名头领皆有降意,惟杨么执意与官军厮杀,又无计解决粮道断绝、秋冬无粮的大忧。我闻知岳相公号令如山,军威无敌,如若与他相抗,我们必不得生全。故依我之见,不如速往投降。”


有人问:“倘若岳相公用诈,待我们降服之后,再行杀戮,岂不是自投罗网?”黄佐说:“我久闻岳相公诚信,必定善待我们。”众人说:“既如此,不如早降。”


潭州益阳地界,王贵率中军忍受炎暑天气,披戴滚烫甲胄,手持兵器,严阵以待。黄佐率步兵列阵,男丁也都携带兵器。王贵背插镔铁竹节鞭,一马驰出大喊:“我是岳相公麾下提举一行事务王贵,奉岳相公将令,特来受降。岳相公以仁义为本,只要投拜,决不加害,尤须厚待。下官今奉命折箭为誓!”当即取出一支箭,将它一折两断。


黄佐立即下马,由部属将他捆绑,出阵来到王贵马前,跪地说道:“罪民黄佐狂妄,与王师相抗数年,乞王太尉宽饶。”王贵翻身下马,亲自给黄佐解缚,并递他一道官告:“岳相公有令,只因你首先出降,便是大功,特借补正七品武义大夫、阁门宣赞舍人。”黄佐接过,面露喜色。王贵说:“武义黄大夫,自此以后,你便与下官同朝做官。岳相公已在潭州城恭候。”


潭州岳飞大帐,黄佐由王贵引领而入。黄佐见一员大将,全身戎装,居中端坐,两旁众将整齐排列,俱都叉手恭立,顿觉一种十足的威严感。王贵上前说:“下官蒙岳相公虎威,迎接武义黄大夫一行到此,一路平安。”岳飞说:“王太尉辛苦。”王贵退到众将行列站立,黄佐上前叩头:“罪人黄佐参拜岳相公。”岳飞说:“黄大夫少礼,既是归附朝廷,便不当以罪人相称。”


黄佐起身,岳飞说:“且请黄大夫带路,我当单身前往抚慰降兵。”黄佐一怔,李若虚说:“鹏举不得轻易冒险。降寇犹有兵刃,须防变生不测。”岳飞坚决谢绝:“降寇皆是国家赤子,目前正宜推心置腹,以坚他们归顺之志。”


岳飞随黄佐出帐,单身骑一匹白马,不带兵器,来到降兵暂驻的空地。岳飞步入降兵中间,亲切言道:“下官亦是农家子弟,素知百姓深受苛政重税的苦楚。然而钟相、杨么辈以妖术蛊惑你们背叛朝廷,又与伪齐联结。如今你们迷途知返,自当不问前科。中原大好河山沦陷,身为大宋子民,孰不伤痛?日后王师长驱北上,你们为恢复河山大显身手,方是好男儿。”稍顿,又说:“今日犒赏降兵,每人两贯铜钱。”


黄佐高呼:“紧随岳相公,恢复旧山河!”众人跟着高呼:“紧随岳相公,恢复旧山河!”


制置司,岳飞单独和黄佐面谈。岳飞手抚黄佐后背说:“知逆顺祸福,便是大丈夫。惟愿黄大夫自今以往,为朝廷宣力,不畏艰难。下官欲遣黄大夫复归湖中,有便利可乘者,即予剿灭;有可以规劝者,自当招安。不知黄大夫愿负此重任否?”黄佐当即起立,噙泪向岳飞长揖:“罪官蒙岳相公厚恩,惟有以死相报,誓愿受岳相公驱使!”


岳飞说:“既是如此,请黄大夫明日便启程回寨。你的水寨在青草湖南,与周伦水寨隔湖相望。周伦虽曾上状朝廷,原是诈降。你如攻其不备,破得水寨,又与王师共同把截青草湖,不教杨么等辈窜入洞庭湖,便是为朝廷立功。”黄佐立即表示:“罪官敢不受命!”岳飞说:“煞好!黄大夫且先回去歇息。”


黄佐退出,王贵進来说:“莫如命将士随黄佐同去,以便监视。”岳飞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知黄佐决无二心。”

 

4

制置司,岳飞与黄纵计议。黄纵说:“黄佐果然袭破周伦水寨,青草湖口已完全截断。自此以后,可暂不用兵,惟是加强封锁,并不断遣送投降者到各水寨招安。”岳飞说:“侯秀才亦曾献策如此,下官自当奉行。今有郝一军,用买卖交易的办法,抓到数百名杨么军的壮丁,现已押到潭州,当怎生处分?”黄纵说:“诱捕而得,不足以显扬军威,然而此正是兵机。”岳飞说:“会得!我们且去教场。”


两人骑马来到教场,教场拘押约四百名男子,人人皆有饥疲之色。看守军士高喊:“岳相公到此!”大多数人下跪,余下几人仍直挺挺站立。岳飞和黄纵下马,岳飞厉声说:“你们做盗匪已久,残害一方,又不伏招安,今日便是将你们处死,亦不足以抵罪!”


一名站立的男子说:“我们有钟老爷在天护佑,倘被官兵所杀,神魂便入钟老爷的天堂享福,岂不远胜人间疾苦?”黄纵反问:“钟相曾经妄言,他若行法,便得在人间等贵贱,均贫富。你们在水寨中衣食不足,杨么、钟子义那厮,何不与你们均贫富?”男子无言以对。


一名跪着的男子说:“据我所知,大圣天王与钟太子在水寨亦是穿戴锦绣,厌食鱼肉,岂得如我们菲衣恶食,受人间罪苦!”黄纵说:“钟相那厮诳言欺众,杨么与钟子义又诳言钟相显圣,然而你们何曾见他显圣一回?杨么与钟子义诳言钟老爷在天之灵,必定护佑你们大败官军。然自岳相公出师以来,杨么与钟子义何曾胜得一阵?如今被困于青草湖,已是釡中之鱼,旦夕便须成擒。”


岳飞说:“主上圣明,以为你们本是良民,惟受钟相妖术欺骗,又被杨么等驱胁,以至如此。如今命我前来,正欲救取你们,复为良民。若将你们斩首,家中老小,又有多少血泪?我有好生之德,今给每人发放一贯铜钱,特将你们放归。你们归去,可劝谕众人归顺朝廷,不得抵拒官军。”黄纵说:“你们可往市场购买紧缺物品,看看水寨内外的生计,究竟哪一边安乐。”看押军士开始发钱,众人排队领取,欢呼而去。


岳飞、黄纵上马回驰,黄纵说:“我已叫市人低价售物,稍后由官军偿还。”岳飞说:“循圣此举,必使水寨人心大乱。”

 

潭州州衙,张浚都督行府,席益对张浚说:“下官原以为,岳太尉到潭州暂憩,便须去鼎州剿贼。不料到此已是两月,却按兵不动,似为玩寇。张相公督师到此,不能不明察。”张浚笑道:“席参政须知岳太尉是忠孝人,非拥兵玩寇之将。其用兵必是另有深机,似不宜胡乱猜测。”


薛弼说:“依下官之见,岳制置沉毅,做事极是稳当,非有必胜之计,便不欲事先张扬。如今既已将青草湖封锁,便是下得第一步妙棋。”张浚得意言道:“如今有我督师,岳太尉岂不尽心竭力?”


官军大帐,岳飞对众人说:“依探报,杨么即将水陆两路出兵,与我军大战。任太尉听令!”任士安出列道:“末将在!”岳飞说:“你与陈、李二统领率本部人马,先去永安寨迎战贼军。”任士安面有难色:“下官本军不足五千,如今马统领又率本部屯兵青草湖口,所余仅三千人。而黄诚、钟子义有兵两万五千人,怎生迎战?”


岳飞说:“不然,陆战是官军所长,湖寇所短。”任士安说:“然而下官与贼军众寡悬殊。”岳飞厉声道:“军令如山,我教你出战,你便须出战。战而不胜,须行军法!”任士安说:“下官兵力不足,难以奉令。”岳飞大怒:“王燮统兵时,你们便慢令不战,如今又故态复萌。速将任士安推出,鞭打一百,然后出兵!”


王横将任士安押出大帐,孙革上前对岳飞说:“待下官前去监督任太尉的杖刑。”岳飞说:“甚好!”孙革步出帐外,来到已被捆绑的任士安身边。任士安哀求道:“孙干办救我!”孙革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任太尉只须努力作战,岳相公岂得坐视不救,而自伤军威?”任士安恍然大悟。


孙革又对王横吩咐两句,王横便将任士安按倒,用蒲条装模作样抽打一百。孙革押他回帐中,任士安向岳飞下跪:“下官已身受杖责,敢不服从岳相公军令!”岳飞说:“任太尉既已知过,便须临阵用命!胜捷之后,朝廷岂吝封赏!”


永安寨前,黄诚、钟子义摆开两万五千人的队伍,徐徐進逼。钟子义骑一匹黄骠马,身穿紫绫道服,腰悬一口法剑,由两百名精壮亲兵簇拥。两百人身穿各色彩衣,头戴各种面具,举一面白绫大纛,旗上刺有“太子钟”三字。黄诚的一面大纛则由白绸做成,上刺“殿帅黄”三字。


任士安从门楼上观望敌阵,对陈照、李建两个统领说:“贼军虽多,然而阵形凌乱,我们正宜攻击敌阵中设大纛处,擒贼先擒王。”陈照、李建说:“此议甚好。”任士安说:“李统领守寨,我与陈统领迎敌。”陈照、李建说:“遵命!”任士安、陈照率两千四百人出寨,径攻敌阵中部。任士安大喊:“擒获伪太子与黄诚者,受上赏!”众人也不断呼喊:“岳相公亲率二十万大军,前来讨贼!”


钟子义见官军步兵杀来,当即拔出法剑,嘴里念念有词:“老爷在天行法,教爷儿们剿灭妖孽!”言毕,官军已将太子队包围。太子队大部分战死,钟子义危在旦夕。黄诚及时挥兵杀来,钟子义幸免于难。黄诚下令:“敌兵虚声恫吓,岂得有二十万大军!全军实施反包围,务必全歼敌军!”任士安、陈照所部被困阵心,任士安大喊:“如今惟有死战,方能求生!”官兵人人奋勇,竭力拼杀。


突然,牛皋率左军,董先率踏白军,庞荣率右军,李山率后军同时杀出,黄诚和钟子义军很快溃不成军。官兵纷纷高喊:“投拜者坐地不杀!”大批敌兵扔掉兵器,坐等地上。黄诚、钟子义的两面大纛也被丢弃,只带得八千残兵逃回青草湖滨。


官军大帐,岳飞对众人说:“此次水陆大战,我军皆胜,且占得龙阳县城及苟陂山,山头可俯瞰青草湖的一举一动。然而俘虏竟达一万七千余人,当怎生措置?”


李若虚说:“以放归为便。供养近两万人,须耗费多少粮食?杨么军中器甲不足,教他们徒手归去,日后亦无兵刃抵挡官军,反倒会宣布朝廷恩威,瓦解杨么军心。”


黄纵说:“然而贼兵敢于出战,亦必有凶徒夹杂其中。倘若尽皆释放,亦难恩威兼济。莫如选其中相貌凶恶者五六人杀之,然后释放其余。”岳飞点头不语。

 

5

都督行府,席益、薛弼等一面品味消暑的香茶,一面议论军情,众吏胥在一旁打扇。张浚感叹道:“我到此督师已及二旬,而未见得击破湖寇的要旨;体探军情,亦如堕五里雾中。岳太尉每次汇报,俱只三言两语,虽说准备攻击杨么巢穴,却又没有定期,我亦不便催逼。”


席益乘机说:“下官以为,不如命一文士去岳太尉制置司做属官,以便了解军情。”张浚转望薛弼,薛弼只是微笑。张浚说:“席参政可否为下官举荐一个士人?”席益说:“下官属下湘乡县令张节夫,户贯相州,与岳制置同乡,是个慷慨节义之士。今日正值到州衙。”张浚说:“可召他一见。”


稍顷,张节夫入见:“参见张相公、席参政与薛运判。”张浚说:“我欲教你去岳太尉军中做干办公事,你可体察军情,若有紧切事宜,须得不时禀告。”张节夫大喜:“下官四年前任祁阳县丞,读过岳太尉在大营驿的题记,备见其忠君忧国之志,煞是难能可贵。”张浚对席益施一个眼色,席益便起身说:“张县令且随我来,细节之事我们再作计议。”


张浚召见岳飞、王贵、李若虚、黄纵、于鹏、孙革等人,席益、薛弼等人在座。张浚叫出张节夫说:“此是湘乡张县令,下官已新命他为岳太尉制置司干办公事。”张节夫对岳飞施礼:“参见岳制置。”岳飞赶紧还礼:“煞好,煞好!”两人双目对视,各自会心一笑。


张浚说:“前日接到御前金字牌,主上教我及早回朝,以便措置秋防。不知岳太尉经营湖寇,可有成算?”岳飞取出袖中地图,摊在一张书案上:“此是下官与王太尉等人所议,即为成算,恭请张相公阅视。”


张浚见地图上用墨线勾划出龙江、沅阳两县的山水,还标示出杨么所剩三十三个寨栅的方位,不由暗语:“此如何就是成算?”便说:“我见得湖寇虽大败而归,却依旧深藏阻险,未必有可乘之隙。岳太尉不如暂且罢兵,措置大江上流秋防,待来年徐议破敌之策。你与韩太尉等相约,亦是以来年秋冬为期。我也须奉命回朝。”岳飞说:“何待来年?张相公须稍留时日,下官当在八日之内击破湖寇,必不误张相公归期。”


张浚大惊:“岳太尉莫不是大言?王燮用兵两年,尚是无功。岳太尉说只须八日,岂非疏狂之词?”李若虚说:“岳制置与我等已计议周全。张相公须知,岳制置非是大言不惭之人。”岳飞说:“王燮以王师攻水寇,自然难于奏效;下官以水寇攻水寇,自然易于成功。”


张浚问:“以水寇攻水寇,是甚意思?”岳飞说:“湖寇巢穴,艰险深阻,舟师水战,又是他们所长,官军所短。以往王燮攻打杨么巢穴,而无向导,便是以己之所短,犯敌之所长。如今下官经百般招安,湖寇大半已有归顺之心,而无战斗之志。倘若任用敌人之将,统敌人之兵,使杨么、钟子义等众叛亲离,既夺其手足之助,又离其腹心之援,王师便得以破竹之势,教他们覆亡,易如反掌。”


张浚将信将疑:“既是如此,我便暂留潭州到六月上旬,看岳太尉与众将士破敌。”岳飞满怀信心:“下官当于翌日率本军前去鼎州,请除去来往时日,必在八日之内,献杨么、钟子义等于都督行府。”张浚勉强言道:“愿岳太尉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岳飞微微一笑:“下官先行告退。”随即与众人退出,张节夫走在最后。张浚特意对他使一个眼色,张节夫约略点头。


待岳飞等人的背影消失,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岳太尉所言有理,不妨一试。”有人说:“岳太尉所言虚妄,难以置信。”有人说:“岳太尉如能成功,我当自行罚俸半年。”有人说:“岳太尉如不能成功,我亦自行罚俸半年。”


张浚见薛弼笑而不语,便问:“薛运判有何见识?”薛弼说:“张相公若是疑虑不定,不如上奏,只言等到六月上旬,如若水贼未破,便召岳制置回潭州,分屯潭、鼎人马,然后规划防秋军事。”张浚说:“薛运判所议甚当。”

 

6

汎州村水寨,杨钦与黄纵、王敏求在厅堂坐定。王敏求说:“下官前日来此劝降,与杨头领约定五日为期。岳相公闻得回复,却嫌杨头领投拜迟缓,延误军机。”杨钦面露无可奈何的神情:“我虽尽心劝谕,然众人多有不服。”


黄纵说:“恕下官直言,杨头领与本寨徒众的去就,本来一语可决。如今杨头领既与官府通好,岂得长久瞒昧杨么?你当知杨么心狠,四五年前,逐杨华,杀杨广,只在顷刻之间,便祸起肘腋。”


杨钦沉吟不语,黄纵又说:“岳相公虽是仁慈,然受朝廷重托,亦不得贻误兵机。他与鼎州程太守坐等城上,立表下漏,以待杨头领参拜。如若误期,董统制与庞统制早已安排得强弩火箭,可将汎州村寨焚荡无余。如若杨头领迟疑未往,下官与王干办固然难免一死,切恐村寨之内,便是老小、鸡犬亦皆死于非命,此又是何人罪过!”


王敏求说:“我观杨头领是个丈夫汉,须是当机立断!武经黄大夫的书信,谅杨头领早已熟读。杨头领投拜之后,岳相公自当依武经黄大夫的前例厚待。”


杨钦当即起立:“我愿即刻随黄机密、王干办去鼎州。”黄纵说:“杨头领当率本寨男女老幼即时离寨,教官军進驻,然后只身前往鼎州,方见得诚心。”杨钦说:“会得。”


鼎州湖东,邻善湾,杨钦降寇驻地,岳飞带李若虚、黄纵、孙革三人来到投降者中间。岳飞说:“你等皆是国家赤子,下官秉承朝廷恩德,岂忍加害?如今既然出首招安,便是良民,可依旧耕种田地,供纳二税,官府自当存恤。”一老人说:“我们虽是畏伏岳相公的兵威,然而钟老爷在天的神灵,切恐难以恕罪。”


岳飞笑道:“阿公便请安心。钟相不过是以妖术惑幻世人,他六年前便已伏辜,自身性命尚自救不得,又怎生加害他人?倘若果有妖术幻怪,下降罪罚,亦与你等无关,自有岳飞承当。”随即仰天大呼:“谨告上苍与大宋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若有罪罚,便请降于岳飞一身,却须救得万民无边罪苦!”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报恩光孝寺的一间房屋内,杨钦对岳飞下跪叩头:“罪民杨钦叩谢岳相公不斩之恩。”岳飞扶他起来:“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今而后,我便与你同朝为官,今依武经黄大夫初降体例,借补你为武义大夫、阁门宣赞舍人。”又取出一件战袍和一条金带:“此是主上宣赐的物事,今我转赠杨大夫。”


杨钦辞谢说:“罪民屡犯王师,国法难容,今蒙岳相公恩贷,已是万幸,岂敢领受宣赐的物事?”岳飞恳切言道:“杨大夫领受宣赐的物事,便当与我同心协力,报效王室。今日共破杨么,他日同复中原。”


杨钦泣道:“罪官既是蒙恩,自当尽心为岳相公做向导。此处青草湖地界,原来水势颇浅,而杨么设置堰闸,方得水势弥漫,便于行驰车船。如若开闸泄水,又在湖中投下千万束青草与枯枝,大车船的翼轮便有阻碍,难以行驶。”岳飞大喜:“杨大夫可为我招安其余众头领,两日之后,你们便率水师径攻杨么水寨。”杨钦应声道:“惟受岳相公驱使!”


杨么宝台山寨栅,“太子”卧室,钟子义昏昏沉睡。小心奴往复踱步,心事重重,不由在窗前自语:“奴被掳掠而来,如今大寨将破,倘能生出双翼,得以飞去,煞好!”


突然,外面喊杀声大作。有人闯進来说:“今有叛贼黄佐,率赵氏军兵杀入大寨!”钟子义猛醒,急慌慌穿上黄绸衣,拿了七星剑,拉住小心奴狂奔。小心奴说:“奴情愿坐待卧室,等待官军!”钟子义说:“你是太子妃,生死当随我!”


杨么正率一百名亲兵死战,看见钟子义、小心奴逃来,忙说:“急出正南寨门,分登和州载、浑江龙两艘车船,指挥船队出航突围!”


一群人刚刚上船启锚,岳云即率背嵬军杀到。岳云大喝:“投拜者不杀!”残留之敌纷纷投降。杨么、钟子义分乘两艘大船,率十艘海鳅船向鼎口方向逃遁,降军船队紧追不舍。行走不远,大船翼轮被草束、枯枝缠绕,无法踏车行驶。钟子义站立船头,满头大汗下令:“可速与修治!”话音才落,统制陈瑫执手刀上前:“钟太子,大势已去,我须擒你献与岳相公。”


钟子义急中生智,飞腿踢落陈瑫的手刀,正待拔剑刺去,却见陈瑫的十多名部兵已持兵刃冲来。钟子义抓住小心奴的手,小心奴大叫:“陈统制救我!”陈瑫率众逼近,钟子义咬咬牙,径抱小心奴投水。陈瑫下令:“船上竖红旗,向官军投降。”十艘海鳅船见“浑江龙”已竖起红旗,也先后竖起红旗投降。


钟子义挟持小心奴向杨么的“和州载”狂游,小心奴又叫:“杨天王救我!”杨么正在船头眺望,猛然听见喊声,赶紧救上钟子义二人。大船继续航行,却见迎面驶来一支船队。杨么说:“来者是杨钦。”钟子义喜道:“我等到底得救!”


话音才落,对方船队突然树起官军红旗,又树起一面“精忠岳飞”的大纛。杨钦在船头大喊:“杨么,速来就死!”杨钦船队团团围上,船上的降兵和官军齐声呐喊:“你们只须献出杨么,便得生全!”


小心奴冲杨钦大喊:“杨头领救我!”钟子义冲上,一边将她嘴巴捂住,一边大叫:“太子妃岂得受辱!”杨么抢步上前:“钟太子逃命去!”先将钟子义二人推入水中,自己也随后跃入。车船上二百名徒众纷纷跪下,向官军投降。


钟子义带小心奴游一阵,渐觉力乏,便将她推开,自个儿游走。小心奴喃喃自语:“岳相公救我,岳相公救我!”挣扎几次,很快沉入湖中。


宋军指挥船上,杨么被孟安押到岳飞面前。孟安说:“启禀岳相公,这厮入水逃命,被我擒获。”岳飞立即解下腰带,赠与孟安:“孟太尉英勇,立得奇功,稍后我必报朝廷请赏。”孟安接过腰带:“感荷岳相公!”


杨么已无力挣扎,只是躺倒在甲板上,低声喊“老爷”。杨钦上前仔细辨认一下,对岳飞说:“禀复岳相公,此人正是杨么。”牛皋问:“他叫‘老爷’,是甚意思?”杨钦说:“他犹望钟相的鬼魂救他。”岳飞说:“既已验明正身,便将杨么处斩,明日函送都督行府报捷!”王横上前,一刀将杨么斩首。


岳飞说:“今日已大胜,然而尚有黄诚、夏诚等寨。且休兵一日,明日水陆并進,先破黄诚寨。”

 

7

都督行府,张浚与席益、薛弼等人端坐。军士不断前来禀报:“杨钦出降,岳太尉已编成强大水军。”“水军破杨么大寨,杨么首级献上。”“夏诚寨破,黄诚、周伦押解钟子义前来投拜。”


张浚喜笑颜开:“天佑大宋,岳太尉神算,八日内果然攻破杨么大寨!”席益说:“岳太尉兵机深沉,实令老夫汗颜。”薛弼说:“岳太尉不动则已,动则必有成算。”


一吏胥说:“此亦是张相公督师有方,发纵指示,无不如意!”张浚故作谦虚道:“此是官家圣虑高远,身为臣子,岂得贪天之功?”


鼎州,岳飞卧室,岳飞双眼蒙上丝质白纱,半卧床榻。岳飞对众人说:“战事已休,眼疾复发,不得不在此召集众官人,谨请见谅。”李若虚说:“鹏举劳身劳心至极,我等感佩不已,何须自责!”牛皋说:“杨么占据重湖,作恶多年,便是王燮以数万大军前来,犹自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如今岳相公亲提大兵,荡得匪巢。贼寇多是畏伏虎威,不战而降。然如不略加洗荡剿杀,又何以显示王师军威,使后人知得惧怕?”


岳飞说:“下官已会得牛太尉的意思。杨么徒党,原来皆是村民。最初被钟相以妖术诳惑欺骗,此后又因程昌寓怀劫掳之仇,不复存恤,惟以斩尽杀绝为快。其实便是以苛政豪夺,驱民从贼,以致贼势张大,难于讨捕。牛太尉须知,杨么的头领与徒党,无非是苟全性命,聚众逃生。如今诸寨出降,杨么又已抵罪受诛,众人便是国家赤子,无理杀戮,岂不伤恩,有何利益?自古佳兵不祥。下官粗读诗书,为将者须有仁心,人命关天,屈人之兵,以全军为上。倘若嗜战嗜杀,动辄杀人盈城,杀人盈野,此是儒释道各家所深忌。我等惟求了得主上委寄,仰体朝廷好生之德,上宽圣君贤相之忧,于职事亦是无愧。此后将数万徒众收编,尤足以壮大军伍,长驱中原。”


稍顿,又从床上坐起:“我等忠义,俱怀一颗赤心,何忍杀之!何忍杀之?”牛皋频频点头,不再辩驳。


黄纵说:“当年诸葛孔明所以七擒孟获,便是虑及大军班师之后,降而复叛,所以七纵,只为服南人之心。故孟获言道,从此南人不复反。此回少战斗,多俘降,近乎兵不血刃,而平巨寇大盗。然而杨么徒众,散匿于湖山,亦必众多。他们惟见朝廷之德,而不知王师之威,日后亦未必不复谋叛。下官以为,当耀兵振旅,然后班师。”


李若虚说:“杨么贼徒所留三十五处寨栅,皆是经营多年的巢穴,若予保留,日后难保不为啸聚之所。何况寨中又有大殿等僭窃物事,不如皆与焚烧。”


岳飞说:“二官人所议极是。如今下官病疴缠身,请王太尉措置,将湖寇寨栅悉与焚荡,兼在鼎州与龙阳、沅江一带,大阅神武后军,再行班师。”王贵说:“下官遵命。”


岳飞说:“本军素无水师,既是屯驻大江之上,正须另立水军。可命武义杨大夫为统制,武经黄大夫为副统制。请张干办禀白都督行府,乞张相公俞允。”张节夫说:“下官遵命。”


岳飞想一想,又对王敏求、李廷珪说:“请王、李二干办分别乘和州载、浑江龙车船,选取降军充任船上水手,齐备相应兵械,前往建康与楚州,分赠韩宣抚及张宣抚。我当另备书信通好,兼请二干办向二宣抚殷勤致意。”王敏求、李廷珪齐道:“遵命。”

 

8

杨么宝台山大寨,郝陪黄纵入大殿察看。殿内陈设精致,黄袍、龙椅、龙床、龙屏、金鞍等物比比皆是。黄纵叹道:“钟相、杨么之流以等贵贱、均贫富,蛊惑愚民。仅割据龙阳、沅江二县数年,其大内的侈靡,劳民伤财,已可发一叹。倘若他们占得天下,必定另造阿旁宫!”郝问:“可得纵火?”


黄纵一点头,大火立时燃起。黄纵忽然发问:“郝太尉,侯秀才今日何不到此?”郝支捂道:“侯秀才今日另有理会。”黄纵感觉郝神色可疑,不由追问:“侯秀才理会何事?”郝愈益难堪,只得勉强应付:“他今日有微恙。”黄纵進迫一步:“既是如此,待下官前去问安。”郝连忙阻止:“黄机密不须去。数日之后,侯秀才自当痊愈。”黄纵紧追不舍:“郝太尉,你须从实道来,侯秀才到底甚事?”郝被迫言道:“他有微罪,已被下官拘押军中。”


黄纵立时明白,便说:“郝太尉,侯秀才上书献策,甚得岳相公器重。岳相公最重儒生,你若以微罪而重责,切恐岳相公处难以回复。”郝脸色大变,却又无语应答。黄纵说:“我另有事,先回鼎州,就此告辞。”


黄纵飞马急驰,径往岳飞病房。岳飞正与众人计议,黄纵入见说:“国朝重文,故士大夫往往耻于从军。文武异途,势同水火。惟有岳相公尊礼儒生,天下志士莫不归心,甘愿被人讥为‘从军’,而乐于从事岳相公麾下。侯邦原是东京太学生,惟因患难困苦,只得低声下气,服侍郝统制。只为平湖寇,他上书岳相公陈说利害,如今却被郝统制拘押,恐有不测。”


岳飞大怒:“郝何人,敢杀士人!”众将及幕僚闻声,无不为之一惊。李若虚说:“鹏举,此事不难,只须移文郝统制,教他交出侯秀才。”孙革说:“或恐郝中途暗害,不如待下官亲去一回。”岳飞说:“岂得烦劳孙干办?可命岳云捎带制置司公文,率四十骑前去郝军中,救护侯秀才回鼎州。”孙革说:“我去吩咐岳衙内。”


孙革走后,岳飞说:“如今国难深重,惟有文武一体,共济中兴大业,何须区分彼此!闻得韩宣抚藐视儒生,下官固以为不是,然而此亦是文士轻视武士所致。太祖官家圣武,难道他开国之时,便是文武殊异?”


黄纵说:“太祖官家既是武人凭借兵权而黄袍加身,自然猜忌和害怕武人。”李若虚说:“便是在唐朝,亦多有出将入相之人。文武区分之严,始自国朝。然依下官所见,事到如今,已是有弊无利,积重难返。”岳飞怅然言道:“回想大唐,君臣浩荡胸襟,曾是何等气象!”


次日,岳云带侯邦入见。岳云说:“儿子奉命,已带来侯秀才。”岳飞忙从病榻边起立,向侯邦长揖:“此是下官罪过,致使侯秀才受苦。”侯邦泣泪还礼:“若非岳相公大恩,切恐我永无超脱之期。久闻岳相公礼遇儒生,今日方见真情。”岳飞说:“侯秀才为平湖寇献策,下官当与你同去潭州,荐举于张相公。”


侯邦说:“为人当有自知之明。我智术短浅,所以沦落于郝统制军中,岂足当岳相公的荐举?今罹磨难,蒙岳相公恩重如山,得以保全,便是万幸。我如今方是会得,知足者长乐,既有家室,粗供衣食,又何须叨冒名器,以致盈满祸生?请从此与岳相公告辞。”随即向岳飞、黄纵等人长揖,而后离开。


黄纵不免感叹:“侯秀才虽非才高八斗,却能悟得安分守己,已是不易。”


龙阳县城馆舍,郝对岳飞施礼:“下官私拘侯秀才,请岳相公治罪。”岳飞说:“未铸大错,可既往不咎。然而此后,务必尊重士人。”郝说:“下官谨受教诲。”岳飞说:“如今湖湘大旱,百姓有饥馑之忧,我等回潭州过此,不宜劳费,今日午膳吃素就是。”郝说:“谨遵岳相公吩咐。”


稍顷,火头军搭進一张餐桌,端来四种蔬菜,却无米饭。岳飞颇觉蹊跷,便对郝说:“南方少麦,麦价昂贵,不可另供麦饼。只须米饭即可。”郝尚未回答,火头军又端来一盘用米粉做成的点心,极似馒头。岳飞取一个品尝:“原来其中有菜馅,且有酸醋滋味。此点心何名?”郝说:“此名酸馅。”岳飞连说:“好吃,好吃!”


大家饱餐之后,岳飞见盘中尚有剩余,又对郝说:“酸馅味佳,我平生未曾食过。既是有余,便可留作晚食,不须另行排办,以免劳扰军中火头。”


大惊,心头暗语:“想不到如此高官,竟是如此寒酸!”李若虚见他诧异莫名,便说:“今日郝太尉须知岳相公的立身行事。倘我宋室文武百官,皆如岳相公,何至有靖康之耻?便是蒙受大辱,亦是决然中兴!可惜!可惜!”

 

9

潭州,张浚对岳飞说:“此回于旬日之间,平得积年啸聚的湖寇。朝野之士,弹冠相庆。然而岳太尉处事,亦有不公之处。”岳飞不解,便问:“竟是何事,乞张相公明示。”张浚说:“体访得岳武翼亦立奇功,破得杨么亲军,岳太尉却不曾与他保明闻奏,虽是大将避宠荣,却不得不公。”


岳飞说:“儿子屡蒙主上异恩,如今已超擢从七品武翼郎,赏典过优,下官父子义不处。军中战士,冒犯矢石,有冲锋在前、斩敌陷阵者,方得保明,而蒙朝廷封赏官资。乳臭小儿,岂得侥冒再三。”张浚暗语:“岳飞确有古名将谦避之风!”


岳飞又说:“下官所统神武后军,控扼大江上流,地面阔远,又须進讨中原,兵力不足。往时因杨么、钟子义作过,朝廷以为,难以抽摘兵力。如今湖寇平定,乞朝廷勾抽任士安、杜湛、祁超等军,增援上流,以为進取两河、燕云之用。”张浚说:“岳太尉此议甚当,然须待我回归行在,与主上及赵相公等共议。”


岳飞再无话说,张浚问:“岳太尉离鄂州颇久,不知何时启程?”岳飞说:“若张相公别无事节,下官就此告辞,明日启程,以便及时措置秋防。”张浚说:“甚好!然岳太尉眼疾未愈,陆行劳苦,不如乘船归去,以便休养。”岳飞说:“感荷张相公。”


张浚说:“湖寇虽已平定,然荆湖路累经兵祸,又值大旱之年,百姓穷困艰难,须得抚存。席参政、薛运判等分别巡按州县,举劾贪赃,体恤民间疾苦。我欲请岳太尉属下李参议与张干办不辞劳苦,助席参政等一臂之力,前去巡按永州。”岳飞说:“下官遵命。”


潭州往永州路上,李若虚、张节夫并辔而行。张节夫说:“依下官经历,巡按州县,极是不易。”李若虚问:“子亨有何见教?”张节夫说:“如今官吏贪谬枉法者,竟是十居八九;而称职尽责者,却是百无一二。如欲纠劾,则不胜纠劾。”


李若虚说:“州县政务,最是繁剧。此回大军压境,荆湖南路另加科配,百姓每亩田地纳钱两百文。不督责科配,则大军钱粮不足,如何平寇?闻得州县官吏最喜科配,无收支文字可以稽考,故大军只用得一二,官吏却乘机私取八九,皆是生民膏血。幸得湖寇已平,自当稍解百姓急难。国以民为本,如若百姓不得存活,又何以立国?”


张节夫说:“唐自安史之乱后,虽是衰世,然而唐宪宗尚能以裴度为相,以李愬为将,而平蔡州吴元济之乱。如今非是无裴度的相才,非是无李愬的将才,而患在不用,或是用而不专。”李若虚说:“去年虏人三败,王师三胜,如今又平湖寇,确有中兴气象。然而赵、张二相公恐无裴度的坚毅果敢。”张节夫说:“下官所见略同。如若专用李伯纪为相,专用岳鹏举为将,中原便恢复有望。”


下章预告 孝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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