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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王连载23】——淮西兵变

 平安二零一七 2017-04-13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二三章  淮西兵变

1

平江府,行宫朝堂,张浚面对宋高宗。宋高宗说:“此回却贼之功,皆出右相之力。”张浚说:“此皆陛下英果独断,不为群议所摇,臣惟是秉承圣旨,又何功之有?然刘光世身为大将,不能上体圣意,纵情声色,骄惰玩敌,亦不可不罢。”


宋高宗说:“此事重大,稍后计议。如今赵鼎、折彥直已离别政府,执政不得无人,依卿之意,当以何人执政?”


张浚说:“依臣愚见,第一便是秦桧。秦桧任相时虽有小咎,愿陛下记功掩过。臣尝与秦桧议论天下事,知得他颇具见识,又深知虏人情实。倘若辅佐陛下,必定可济国事。”宋高宗说:“便依卿奏。然秦桧曾任右相,若是入朝,当居何职?”张浚说:“可先教他做枢密使,以便圣明考察。”


临安,王氏卧室,秦桧喜不自胜,翻来覆去,将王氏弄醒。王氏轻抓秦桧的胡须:“老汉此回,委实时来运转。”秦桧说:“到行朝后,尤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且不论天心难测,便是张浚,他虽是志大才疏的小丈夫,如今却正值得意之秋。赵鼎原与他同列,一心荐引,而稍有违忤,便翻目成仇。”


王氏问:“老汉到行朝,如何与张浚相处?”秦桧说:“我料得,张浚荐我,无非是教我也做‘三旨相公’。我须小心伺候,待机而发。”王氏说:“老汉整日在政事堂陪坐,与张浚饮酒食肉,亦是快活。”秦桧说:“我岂是张浚掌心中的物事?他处分军国大事,必有失误,日后自当取而代之。”王氏说:“惟愿老汉日后重登相位,亦教老身扬眉吐气。”


旁  白:挞懒与兀术放归南使,着他回报康王:赵氏老主、昏德公已于天会十三年四月二十一日病故;在此之前,昏德公妻郑氏亦于天会八年九月初五病故。宋高宗接此急报,正值发表秦桧出任枢密使的当天。)


行宫内殿,宋高宗身穿丧服临朝,坐定一把素椅,显得悲不自胜。张浚、秦桧下跪叩头,张浚哭道:“闻得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在异域归天,下官不忠之罪上通于天,如今尚是叨居首辅,委实无地自容。恭请主上明赐罢黜,亟正典刑,以为百僚不忠之戒。”秦桧说:“臣子一体,下官亦是罪责难逃,乞主上明赐罢黜。”宋高宗说:“卿等少礼。”张浚、秦桧起立,三人同时大哭,秦桧的干号之声尤大。


哭得多时,张浚收泪道:“臣以为天子之孝,自与臣僚、庶民不同。如今梓宫未返,天下涂炭,大仇深耻,亘古所无。陛下须挥泪而起,一怒以安天下之民,此方是圣天子的大孝大德。”宋高宗也咬牙切齿道:“朕与仇虏誓不两立,卿等当为朕急思所以报国复仇的大计!”


张浚、秦桧说:“臣等遵旨。”宋高宗说:“朕以为,目前当遣使者,迎奉梓宫。”张浚说:“此是陛下圣孝,亦足杜绝村秀才的口舌。”宋高宗吩咐冯益:“即召王伦、高公绘入宫。”


稍顷,王伦、高公绘入见:“恭祝圣躬万福。”宋高宗哽咽道:“朕决意遣二卿出使大金,以迎奉梓宫。此回不须与虏人计较礼仪,若能求归梓宫,便是为朝廷立得大功。你们面见虏酋,可致朕意,河南之地,大金上国既然不欲占有,与其付与刘豫,不如归于本朝,朕自当与大金永修和好。”


王氏卧室,秦桧進来,满面喜色。王氏问:“如今天子服丧,群臣哀悼,老汉何以欣喜如此?”秦桧说:“我曾在朝廷三年,料得主上愿和不愿战。今日面对,主上虽言与仇虏誓不两立,却又遣王伦、高公绘卑辞出使,此便是故态复萌。张浚那厮轻嚣好战,终有一日,不为主上所喜。”


王氏说:“且说与你,我从王继先那里得知,主上哀痛数日,如今饮食男女已一如往时。”秦桧喜道:“饮食男女,人之大伦,孔子说,‘吾未闻好德如好色者。’既是居危思安,岂得不欲与虏人讲和?煞好,煞好!”

 

2

平江府馆舍,岳飞与幕僚及胡寅、胡铨等分宾主坐下。岳飞说:“物以类聚,下官虽未曾见得邦衡,然而既与明仲为友,便必是慷慨豪迈之士。”胡寅说:“我等只为徽宗皇帝梓宫之事,上奏朝廷,不期违忤张相公。”岳飞说:“此话怎讲?”


胡铨说:“考之于《礼记》,此是不共戴天之仇,仇不复则天子孝服不除。我等各自上奏,建议主上仗大义而诏天下,梓宫不归,誓不与虏人俱存;六军皆缟素,以讨不义。然而朝廷隐忍含垢,尚守和议,使军民失望,正堕虏人之计。”


胡寅问:“此次鹏举到朝廷,欲如何行事?”岳飞说:“下官是武将,惟乞朝廷出兵,先取河南,后复两河,以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几筵殿,宋高宗召见岳飞。宋高宗在西庑张挂素幄,岳飞特穿麻布素袍。宋高宗说:“本欲召卿到行在,共议今年破贼大计。不意上帝降罚,讳闻远至。朕方万不得已,遣王伦等出使,奉迎梓宫。如今惟待王伦等归国,再议军机。”


岳飞说:“君命召,不俟驾。臣一路未敢延迟行程,惟独到江州后,不免前去庐山,往臣母坟前,叩头泣血,以谢不孝之罪。臣父庐墓远在汤阴,久失奉祀,又与母坟分处两地,遥隔千里,不得相聚,煞是痛心。”言毕,不禁泪下。宋高宗也不免感恸:“卿尚有母坟,可寄托哀思。朕贵为天子,却不得尽孝,岂不痛断肝肠!”继而大哭。


岳飞陪同落泪,渐次激愤言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敢请陛下伸天子的大孝,效法古君主的典型,衰麻枕戈,即戎衣墨,乘去年王师三败刘豫之威,一举破灭伪齐。”宋高宗说:“然而梓宫在远,朕的母后又陷龙沙。此事须待朕与宰辅议决。”


岳飞默然不语,宋高宗问:“虏人用兵,全仗马力。卿去冬一举夺取刘豫的牧马监,可得良马否?”岳飞灵机一动:“尚未见得良马。臣愚以为,良马岂但有马力,亦有马德。”宋高宗颇觉新鲜:“何以称马德?”


岳飞说:“臣有二马,一是陛下所赐,一是死难的大名府刘钤辖所赠,煞是奇马。二马日啖刍豆达数斗,饮泉至一斛,然而泉秣不精洁,便宁愿忍饿而不饮不食。臣披挂器甲,跨马驰骋,最初似不甚疾速,而行至百里之外,便振鬃长嘶,奋迅直前。自午时到酉时,犹可行驶二百里。待卸脱鞍甲,则不见喘息,又无汗湿。此便是马德,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是致远之材。可惜二马在复襄阳、平杨么之时,不幸先后病故。”


宋高宗听得入神,又问:“卿如今可有良马?”岳飞摇头说:“臣如今所乘有黑、白二马,每日啖刍豆不过数升,而秣不择粟,饮不择泉。揽辔未定,便踊跃疾驰,方行得百里,却又力竭汗喘,似欲倒毙。寡取易盈,好逞易穷,此便是驽钝之材。”


宋高宗颇为兴奋:“卿如今议论颇有长進,不知平时都读甚书?”岳飞说:“臣出生庄农之家,少有诗书,幸得村学先生藏书甚丰,常可借来阅读。今则于闲暇之时博览,或就教于文士,议论古今。如《老子》、《论语》及《孙子兵法》、《武经总要》、《资治通鉴》等书,均喜阅读。”


宋高宗说:“朕不日便移跸建康,卿可扈从前去。卿所率亲兵,亦可随朕禁卫。待朕与宰辅计议,然后教卿回鄂州。”岳飞说:“臣领旨。”


行宫子城边,资善堂内,赵瑗身穿白麻布,单独召见岳飞。岳飞首先长揖:“下官拜见国公。”赵瑗连忙还礼:“下官久闻岳相公的威名,今日得见,煞是惊喜。”


双方分宾主坐定,吏胥献上龙凤团茶,黄彥节在一旁叉手站立。岳飞说:“主上专设资善堂,教国公习学,足见圣意高远。不知国公读甚经典?”赵瑗说:“下官受教于范翊善、朱翊善,先读《孟子》,今读《论语》。”


岳飞说:“名儒传授经典,委实教下官称羡。”赵瑗不解:“此是何由?”岳飞感慨道:“下官原是村野耕夫,自幼惟在乡村冬学,念得三年村书。近日读司马文正公的奏疏,他说四民之中,惟农民最苦。然依下官所料,如今渊圣皇帝与天眷在异域受苦受难,切恐尚不如下官幼时。下官每念及此,便是寝室难安。”


赵瑗说:“下官读《资治通鉴》,最喜唐太宗的文治武功,煞是千古帝王第一。可惜下官年幼,不得如唐太宗做秦王时,上阵杀敌,救取渊圣与天眷。”岳飞说:“国公立志如此,大宋中兴,必定有望!”


赵瑗说:“张娘子言道,若非岳相公等为国之干城,大宋便不得中兴,下官又怎得在资善堂安读?”岳飞说:“下官身为武臣,不得长驱燕北,致使太上皇远狩,梓宫亦未得南归,委实惭愧!”赵瑗说:“岳相公有此心志,日后岂但以收复两河为快,更当到燕山勒铭而归。”


黄彥节说:“时辰不早,张娘子须叫国公回阁用午膳。”赵瑗说:“岳相公的《满江红》词,慷慨激烈,忠愤言语流自肺腑,下官愿为岳相公歌一曲,以为送别。”赵瑗起身,用童音唱起《满江红》。岳飞静听,双目渗出一丝泪水


唱毕,赵瑗送岳飞到堂门,双方长揖而别。赵瑗转回,黄彥节问:“国公以为,岳相公如何?”赵瑗说:“煞好!胜过资善堂的三位儒师,亦胜过朝堂的诸位大臣。”黄彦节说:“然而此语,国公却不可与他人道得。”

 

3

丹阳县衙,宋高宗召见四名宰执。宋高宗说:“刚接到刘光世自请辞职的上奏,正宜顺水推舟。然而刘光世罢兵权后,又教何人统兵?”张浚马上说:“臣以为,都督府参谋兵事、兵部尚书吕祉胸有大志,深谙兵机,去冬到刘光世军中督战,已见事功,可教他统左护军。”


宋高宗问其他几人:“卿等以为如何?”沈与求说:“臣以为都督府当督励诸将用兵,不宜自掌兵权。”陈与义说:“吕祉曾言道,他若专统一军,自当生擒刘豫父子,然后尽复故疆,其志可嘉。然而臣以为,不如命大将统左护军为便。”


秦桧作势再三,才不得不说:“臣愚以为,艰难时节,自有权宜。吕祉统左护军,固有都督府握兵之嫌。然而另命大将,切恐亦未必合宜。”宋高宗说:“刘光世到建康尚须时日,卿等且从长计议。”


建康行宫寝阁,宋高宗召见岳飞。阁内还未铺设砖面,门、窗、梁、柱等也还没有涂漆。岳飞在尘埃中叩头:“恭祝圣躬万福。”岳飞起立后,额头沾满灰土。宋高宗对冯益说:“你且拭去岳卿额头的尘灰。”岳飞以手势制止冯益,自己用衣袖掸拂额头。


宋高宗神情严肃:“朕初到建康,不容卿休沐,便召卿面对,卿可知朕何意?”岳飞说:“圣意高远,臣岂得胡乱猜测?”宋高宗苦痛言道:“朕昨夜梦见太上官家,一如生时,彼此相顾无言,惟是落泪。太上官家圣训,只教朕为他报仇。朕梦醒之际,正值三更,此后便辗转反侧,不得安睡。”岳飞说:“微臣不得宣扬国威,致劳太上官家托梦,便是罪该万死。”


宋高宗说:“卿有甚兴复雪耻的良策,可尽情与朕开陈。”岳飞说:“乘王师去年三败刘豫之威,自须及时用兵,不得教他有喘息之机。然而用兵是危道,惟愿陛下不为一时的進退胜负所动摇,誓与仇虏不两立,百折不挠,坚定不移,惟以恢复之事责于微臣。灭刘豫,臣愿以二年为期。复故地,臣愿以三年为期。收燕云,臣愿以四年为期。到时无效,恭请陛下以军法从事!”


宋高宗说:“卿精忠有素,朕所简拔,又岂忍以军法督责?若是四年尚未成功,朕亦当再宽期限,必定助卿成功。”岳飞动情言道:“陛下圣明如此,臣誓当策驽厉钝,不负陛下委寄!臣当年受陛下驱使,统军收复建康,眼见得虏人遍城纵火,房屋尽毁,血肉枕藉,委实惨不忍睹。此回再到故地,虽已事隔八年,而疮痍未复,臣重寻旧迹,犹自伤痛不已。若不救得燕云、两河百姓于水火之中,臣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宋高宗说:“朕当时航海避敌归来,沿途亦见得虏人烧杀抢掠之后的惨景,不胜伤感。朕为民父母,而不能保民,便是朕的不德。”岳飞痛愤言道:“陛下曾为逆贼刘豫的指斥文榜,亲赐手诏,言道,‘古之人见无礼于君者,必思有以杀之’,刘豫父子‘毁斥诟骂,无所不至’,‘卿蒙被国恩,尚忍闻之而不动心乎?’臣遥拜圣旨,委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国耻之深,亘古未有。便是能雪此仇,亦是尚有余耻。惟待君臣同心同德,大宋中兴,必定指日可期。”


宋高宗说:“刘光世骄惰,深负朕的委寄。如今朕已亲颁手诏,召他到行在奏事,决意罢他兵权。然而行营左护军大兵数万,须有得力大将统率,方得有济于中兴大业。朕思前想后,统刘光世的大兵,非卿莫属。”岳飞并不谦虚推辞,径情直遂言道:“微臣误蒙陛下圣眷,惟当尽心竭力,以报圣恩。”


宋高宗说:“朕思虑再三,中兴用兵之事,便一以委卿。除韩世忠、张俊不受卿节制外,其余大将,如吴玠、杨沂中等,一并受卿节制。日后克复京东,朕委付韩世忠与张俊。其余京西、陕西、京畿、河东、河北、燕云等地,便命卿全权宣抚诸路。”岳飞一时无语,宋高宗说:“自古君无戏言,朕深思熟虑,决计以数大将的军力委卿节制,以成中兴大功。”


岳飞再次叩头:“臣误荷神圣之知,虽是万死,尚不足回报君恩。然而教臣节制数大将之军,臣委实不敢领受。”宋高宗对冯益说:“且将岳卿扶起。”待岳飞起立,又说:“朕意已决,岂容反汗!”随即在御案亲笔写下一份手诏,付冯益交与岳飞:“卿数日后朝辞毕,便去淮西。朕闻王德等将素服卿的威望,卿持朕手诏前去,便可兼统刘光世一军,相机出师北伐。”


岳飞接过手诏,只见其上写道:“王德、郦琼等诸将,听飞号令,如朕亲行,倘违斯言,邦有常宪。”岳飞说:“刘光世的兵马,虽是回易过多,训练不精,然而大抵来自陕西盗贼,多勇悍之士。臣此去淮西,切望陛下假臣时日,待交接就绪,与诸大将协议得用兵方略,然后出师。”宋高宗说:“朕在此朝夕等候卿的捷报。刘光世目前尚未到行朝,委卿掌军之事,不宜外泄。”岳飞说:“臣遵旨!”


岳飞馆舍,黄纵说:“将全国约七分之五的兵力,慷慨授予一人指挥和节制,大宋尚无先例。主上如此信用岳相公,为国朝所未有。依下官之见,岳相公当另上奏疏,具陈用兵方略,亦须效法王翦统秦朝举国兵力的故事,申述功成身退的意思。”


张节夫说:“下官愿为岳相公起草。”岳飞说:“此回待下官草奏,你们修改,然后交下官誊录。”


岳飞靠近书案,正襟危坐片刻,提笔写道:“臣自国家变故以来,起于白屋,从陛下于戎武,实有致身报国、复仇雪耻之心。……欲望陛下假臣日月,勿拘其淹速,使敌莫测臣之举措;万一得便可入,则提兵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之叛将,叛将既还,王师前進,彼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陛下付之韩世忠、张俊亦可便下。臣然后入兵浚、滑,经略两河。如此,则刘豫父子断必成擒。大辽有可立之形,金人有破灭之理,为陛下社稷长久无穷之计,实在此举。……异时,迎奉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以归故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归田里,此臣夙夜所自许者。”


次日傍晚,黄彥节前来馆舍:“官家御批,岳飞接启!”岳飞行跪拜礼,拆开封面,只见宋高宗在奏疏后面批道:“览奏,事理明甚,有臣如此,朕复何忧。進止之机,朕不中制。惟敕诸将广布宽恩,无或轻杀,拂朕至意。”岳飞眼噙泪水,连连言道:“主上英明,主上英明!”

 

4

建康朝堂,宋高宗召见四位宰执。宋高宗说:“朕已决议,由岳飞兼统刘光世大军,一并节制吴玠、杨沂中等大将,全面主张北伐大计。”张浚、沈与求、陈与义一时目瞪口呆,秦桧密切关注三人,也装出惊愕的模样。


张浚说:“陛下圣断,惟是急欲复仇,然而委岳飞统大兵之事,似须从长计议。”宋高宗说:“刘光世不久便到行在,而众卿计议代统行营左护军之事,议而不决。朕意以为,除岳飞外,别无可委之人。”张浚说:“岳飞忠义可用,人所称道,然而陛下亦须不忘祖宗家法。”秦桧接过张浚的话头:“张相公所言极是。祖宗家法便是崇文抑武,以文驭武。”宋高宗说:“朕自谨守祖宗成规,以文驭武,便是张卿督励诸将。然而上阵厮杀,尚须岳飞。兵家之事,惟以合兵合力为上。”


张浚说:“然而教岳飞掌此大兵,臣切恐将成尾大不掉、末大必折之势。”沈与求说:“既然陛下已有成命,岂得反汗?可容岳飞立功。”陈与义说:“臣议与沈相公同。”张浚说:“便是岳飞统军收复故地,却是立不赏之功,而成震主之威,此非是祖宗驭将之道。”沈与求说:“岳飞本是耕夫,蒙圣恩不次拔擢。他常与人言道,他时惟愿功成身退。臣料得岳飞忠义,必无他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待岳飞长驱中原,迎还天眷,然后收他的兵权不迟。”


张浚一时语塞,秦桧却用十分恳切的语调说:“且容臣为陛下背诵一首白居易的《放言》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自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恭请陛下三思。”宋高宗闻言一惊,立即以坚决的口吻说:“众卿不须再议,朕意已决,决不教岳飞代统刘光世大军!”


都督府,张浚居中面南而坐,岳飞面东而坐。张浚明知故问道:“岳太尉到行在已经二月,不知何日归军?”岳飞答道:“下官本拟于今日归程,惟因张相公召唤,故前来都督府。当于明日回归。”


张浚说:“岳太尉忠义,人所共知,故主上甚是倚信,委以北伐重任。然而刘光世纵情声色,不足依仗,深负主上委寄,如今廷议,皆以为当罢免他的宣抚使。我意以为,王德勇悍,为淮西一军之冠,众将士深所信服。我欲命王德为都统制,另命都督府参谋军事吕尚书督领,不知岳太尉之意如何?”


岳飞说:“张相公既是询问,下官自当以国事为重,直言不讳。淮西一军将士,多是叛亡盗贼,变乱或可在反掌之间。王德与郦琼原是相等,郦琼素来不愿出他之下。刘光世虽是无能,尚得驾驭二将。如今若拔擢王德,在郦琼之上,势所必争,切恐从此军中不安。吕尚书虽是通才,而书生不习军旅,虽是去年以圣旨督军,败得刘豫,仍不足以服众。”


张浚说:“既是如此,张宣抚如何?”岳飞说:“张宣抚是下官旧帅,然而他为人暴而寡谋,临阵怯敌,且郦琼素所不服,切恐未能安左护军将士反侧之心。”张浚说:“便教杨沂中统左护军。”岳飞说:“杨沂中于去年藕塘一战立功,官升节度使,然而王德与他原是平交,杨沂中岂得统此军!”


张浚不由火冒三丈:“我固知非岳太尉不可统左护军!”岳飞也怒道:“且不说左护军,便是下官所统后护军,亦是朝廷兵马,非是下官私军,张相公何出此语?张相公既是教下官计议国事,下官不敢不尽愚衷,然而岂得以兼统左护军为得计?既是左护军另有朝命,下官惟愿统后护军向前厮杀!”


张浚说:“何时用兵,朝廷另有兵机。”岳飞激越言道:“兵家之事,尤贵于不失时机。下官忆得,张相公曾与主上相约,欲先驱清道,恭请车驾还汴京,做天下主。若无端丧失兵机,岂非便成梦中呓语?”张浚怒吼:“岳太尉,难道惟你识兵机,我便不识兵机?你惟是一个两路宣抚使的武臣,岂得干预朝廷大政!”


岳飞激愤言道:“既是不教下官统军厮杀,下官岂不便成尸位素餐之人?再居宣抚使的高官,岂不有愧天地,深负良知!”言毕,也不与张浚作揖,径直退出都督府。


岳飞馆舍,张节夫问:“岳相公此后当如何行事?”岳飞说:“下官已与张相公言道,不得做尸位素餐之人。我久有此志,教王、张二太尉代统行营后护军。如今正宜请宫祠,到妈妈坟前尽孝。”众人长久沉默,岳飞想一下,又说:“祥祥可与我在妈妈忌日前,速去江州服孝。三位官人且归鄂州,晓谕王、张二太尉与薛参谋、李参议。”


黄纵长吁一声:“下官母老,本宜在家服侍。我所以愿从军,此是激于大义,欲效尺寸之长,以报岳相公的知遇,便是弃身锋刃,赴汤蹈火,亦是甘心。今日方得明白,赵次张不愿再仕的苦心。下官亦请从此告辞,归养老母。”


岳飞说:“黄机密欲成全孝道,尚有何说?”又对于鹏、张节夫说:“然而下官惟愿于、张二干办尚得留于军中,协助王、张二太尉。”于鹏说:“下官遵命!”张节夫说:“下官愿为岳相公起草辞职奏。”岳飞说:“感荷张干办。”


黄纵说:“岳相公虽是上奏辞职,然未得主上俞允,便径直离军,切恐不当如此。”岳飞说:“下官亦知此非臣规。然我料得主上必是不允,若必得主上俞允,又何须上奏辞免?孝为人之大伦,所幸下官与黄机密尚得尽孝,然而主上之孝,却是尽不得。”


黄纵说:“莫非岳相公之举,意在孝谏?”岳飞说:“天子之孝,自不当与掳掠父母兄弟之仇共天地。身为大将,若不得成全天子之孝,也不得成全北方遗民之孝,便是行尸走肉,岂得忝居其位?”


黄纵说:“岳相公苦心,但愿主上体察。下官虽离别在即,却记得一事,当初岳相公与众属官分沉香,下官所得最小;岳相公于心不安,下官言道,‘某以一身从军,虽沉香,无所用之。’岳相公亦言道,‘某旧日亦爱烧香,后来亦摒之。大丈夫欲立功业,岂可有所嗜好耶?’”岳飞执定黄纵双手:“虽与黄机密相识恨晚,相处时短,然无论咫尺天涯,终是心心相印,铭记不忘。”

 

5

建康朝堂,宋高宗召见四位宰执。宋高宗怒容满面:“如今诸大将的兵马,皆是朕的兵马,兵权的授受予夺,惟出朕意。不意岳飞竟如此举止,此是为臣不忠,深负朕望!”


张浚说:“岳飞积虑,专在并统各军,如今上奏请宫祠,意在要挟君主,此风断不可长。”秦桧也气愤言道:“岳飞大奸似忠,大诈似信,今日便见真情。”


宋高宗问:“既是如此,卿等以为当怎生措置?”张浚说:“臣保奏兵部侍郎、都督府参议军事张宗元任荆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抚判官,前往鄂州督率行营后护军。鄂州原有王贵任提举一行事务,张宪任同提举一行事务,日后如有劳效或军功,可改任都统制与副都统制。便依岳飞上奏,教他奉祠。”宋高宗转望秦桧:“卿意如何?”秦桧说:“臣以为张相公所议可行。祖宗之法,断不可废。”


沈与求说:“臣以为,岳飞此回诚有过失,然他犹欲用兵向前厮杀,与刘光世不可同日而语。行营后护军雄师十万,天下第一,臣切恐张宗元难以掌此大军。”


张浚说:“然而鄂州大军,不可一日无帅。臣以为,姑且教张宗元先去,相机行事,待朝廷熟议措置之策。”宋高宗说:“便依卿议,可速教张宗元起发。”张浚说:“然而张完元前去鄂州,不可无名。”宋高宗说:“便教他权宣抚判官。”


四名宰执退殿,张浚与沈与求并行。张浚满心欢喜,却用略带讥讽的口吻言道:“沈枢相,你与岳飞非亲非故,何苦如此袒护?”沈与求说:“下官与岳太尉岂但非亲非故,尚有文武之别。下官惟恐张相公将军务轻易托付吕尚书与张侍郎,日后不免有折鼎之讥。”


张浚笑道:“沈枢相岂非是杞人忧天?”沈与求说:“我等罢官的事小,而军务失措的事大。”张浚说:“倘若吕尚书与张侍郎措置军事,并无失误,沈枢相便当如何?”沈与求说:“下官既是做执政,便须与张相公同心同德,成则相庆,败则相助。”张浚无言以对。


建康朝堂,左司谏陈公辅進对。陈公辅说:“微臣任谏官,职责便是议论时政得失,纠劾百官,谏诤主上。近日士大夫为岳飞上奏请祠一事,议论纷纭,却是不得其实。臣曾为此去都堂,询问宰执,他们却支吾其词,惟说日后便见分晓。因而至今,尚不知真相如何。”


宋高宗暗语,“我岂得道出自己出尔反尔的真情?亟须编造谎言应对。”便说,“岳飞到行朝,闻得朝廷欲罢刘光世的兵权,便乞并统行营左护军,大举北伐。他言道,刘豫不足平,当以十万大军横截敌境,教刘豫势孤自败。朕晓谕岳飞,如今驻跸于建康,以淮南为屏蔽,若是兼统淮西一军,便能平定中原,朕亦何惜。惟恐中原未复,而淮西失守,行朝便不得奠枕而卧。他此回上奏请宫祠,煞是跋扈有萌,教朕寒心。”


陈公辅说:“岳飞的辞职奏,不知微臣可得一阅?”宋高宗:“卿可一阅。”冯益取来辞职奏,陈公辅阅后说:“臣到行朝供职未久,然而久闻士大夫辈称道岳飞,说他忠义可用,为当今大将第一,有古名将之风。岳飞为人谦退,言道日后成功,便须归隐田里,做太平散民。臣风闻他在都督府与张浚争议,亦曾言道,行营后护军是朝廷之兵,不是他的私兵。惟独以为张相公迟迟未肯出师,有误军机。臣忖度岳飞用心,以为诸大将或是拥兵玩寇,他必欲胜敌,此便是其志可嘉。然岳飞本是粗人,不知祖宗的文武之道,凡事终少委曲,明言与宰执议论不合,此又是他的过失。”


宋高宗微叹:“依卿之意,又当如何措置?”陈公辅说:“臣愚以为,刘光世当罢,而岳飞不可罢。惟当用其所长,责其所短,教他服从君命,知过而改。”宋高宗说:“卿所建议,可备一说。”


陈公辅说:“方今国计,莫大于复中原,雪奇耻。然而诸大将或是金玉满堂,姬妾成群,所辖营伍或是用于回易,或是用于私役,训练不精,纪律不齐。身为大将,如若不得体恤国难,惟知临战畏避,如刘光世之流,又何以为国家长城?惟有岳飞廉洁爱兵,奉己甚薄,而与士卒同甘苦,屡立功效,不自矜夸,一心为社稷效命,戡平国难。如此大将,岂得不用?”


宋高宗不语,陈公辅又说:“陛下驻跸江南,久违京阙,痛思太上皇的梓宫不得归朝,渊圣皇帝与天眷远在沙漠,跬步在念,斯须不忘,焦心劳思,以图恢复,期于报父兄之仇,雪积年之耻。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陛下在位七八年,方得岳飞一个良将。若是轻易闲废,窃以为失策。何况岳飞至孝,自然一心一意,亦望成全天子之孝。”


宋高宗仍自沉默,陈公辅说:“微臣告退。”将出殿外,又转身来说:“人无完人,金无赤金,岳飞的兵权一事,事关大局,恭请陛下三思。”


宋高宗默坐良久,不由长叹:“岳飞之孝,于朕而言,恰如芒刺在背。然而如今,亦只得且疑且用。”回头吩咐冯益:“即召宰执上殿。”


稍顷,四名宰执上殿:“臣等恭祝圣躬万福!”四人站起,宋高宗说:“朕意已决,须召岳飞到行朝,晓谕他依旧典兵。待岳飞到鄂州后,便教张宗元归朝。”


四人均不言语,宋高宗不免生气:“众卿之意如何?”张浚只能抢先说:“臣恭依圣旨。”沈与求、陈与义说:“臣恭依圣旨。”秦桧说:“此回岳飞未得陛下圣旨俞允,便径去江州,为其母守墓,此是不臣之渐。便是到行朝,亦须戒谕。”


宋高宗说:“卿言甚是。”又对陈与义说:“陈卿可为朕草旨,其一教岳飞赴行朝,其二严令王贵与李若虚前往江州,教岳飞出山。若岳飞不复职,须与二人峻罚。”

 

6

鄂州,岳家厅堂,刘洪道携王贵、张宪、徐庆、薛弼、李若虚等五人与李娃面议。刘洪道说:“下官离任在即,而岳相公尚未返归,今日特来向国夫人辞行。”李娃客气言道:“我等寄身鄂州,惟是感荷刘知州嘘寒问暖,请受奴家一拜。”言毕,起身作女子拜。


刘洪道连忙起身还礼,而后恳切言道:“下官虽是虚长岳相公十四岁,然而与他相处四年,备受教诲。岳相公忠勇壮烈,国之柱石,德望威名,人所敬服。虽是用行舍藏,自是圣人古训,然如今官家已经下诏,教岳相公复职。此不仅是下官引颈而望,亦是行营后护军将士与天下百姓之所望。”


李娃说:“奴家一个女流,未得过问军务国事。然而王、张、徐三位太尉与鹏举自平定军杀敌,便是同袍同泽;薛参谋与李参议又是鹏举素所尊敬,自当知得鹏举心事。鹏举自从戎以来,煞是秉承母训,尽忠报国,天地可鉴。然他既苦于眼病,又常恨不得尽孝养,每欲将军事托付王、张二太尉,此亦是人所共知。若是趁此机会,得以了却他的夙愿,便是好事。此亦是奴家大愿。”


李若虚说:“天子有诏,下官须与王太尉同去江州,请岳相公复职。国夫人与岳相公数月未见,不知可有书信?”李娃说:“有劳李参议与王太尉,奴家虽与鹏举离别数月,甚是思念,然亦不须通书信。烦劳李参议传言,奴家惟愿鹏举在阿姑坟前稍尽孝道,以赎前愆。”稍顿,又说:“发发年仅十二,误蒙圣恩,未得有寸功报效朝廷。相烦李参议、王太尉携他同行,亦可到婆婆墓前,聊表孝心。”


岳家晚餐桌上,众人默默進食。待李娃放下筷子,张宪忍不住说:“君命难违。既然官家有严命,切恐岳五哥不得抗旨。下官岂不知岳五哥的美意?然而王大哥与下官难以掌管行营后护军,尤难在张相公之下处事。”吴惠娘说:“常言道,君无戏言。不料小人進谗言,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李娃哽咽道:“我们三人既有国仇,又有家恨,恨不能旬日之间,旌旗便直指燕云。然而将臣立功于外,须得有相臣主张于内。便是鹏举复职,切恐亦难有作为,而动辄掣肘。惟其如此,奴家才极其思念郡夫人的临别赠言。她曾言道,‘伴君如伴虎’,鹏举宜‘早思退路’。”


次日,张宪独自在家静坐,薛弼急匆匆赶来:“张太尉何以不坐衙?”张宪说:“今日感受风寒,须得告假。”薛弼说:“岳相公辞职,张判官虚实不明,王太尉又已赴江州,目前全军无主,流言纷飞。尤有传言,岳相公已被朝廷免职,从此由张宗元掌兵,更使人心不服,军心不稳。张太尉再不坐衙,切恐军中变乱,不可收拾。”


张宪一跃而起,疾速出门,上马飞驰。来到宣抚司,张宪坐衙,薛弼坐他左侧,众将与幕僚在两旁站立。张宪厉声道:“岳相公暂时离军,众太尉尤须约束本部,不得生事。自今而后,有偶语者,必斩无赦!”牛皋说:“下官自当服从张太尉军令,约束本军。然而岳相公离军数月,并无音讯。朝廷如以张侍郎统军,众将士便是不服。”


张宪对薛弼说:“岳相公的心事,薛参谋尽行知得,不如教薛参谋晓谕众太尉,以解疑惑。”寇成说:“既如此,恭请薛参谋和盘托出,不得隐讳。”薛弼笑道:“下官与众太尉共事,岂得隐讳?”郭青急切言道:“薛参谋,速与我等备述曲折。”


薛弼有意慢条斯理说:“朝廷命张侍郎到鄂州,正欲见得岳相公平时治军的绩效。下官备知众太尉尊敬岳相公,然而岳相公离军仅三四月,竟是军心慌乱。他一旦闻知,必是不乐,又如何教他安心?朝廷既是严令王太尉与李参议前去,强令岳相公复职,下官料得,岳相公不久必当回归掌兵。张侍郎不日前来,众太尉须教部伍严整,军无喧哗,训练益精,教朝廷知得行营后护军是天下第一胜兵,足以直趋旧京,长驱河北。”


王俊问:“然而张侍郎可得久驻鄂州?”薛弼说:“依下官料得,张侍郎不得久留,只待岳相公归来,他便回报朝廷。然张侍郎若久留军中,我等尤须以国事为重,与他齐心协力,共济国难。”

 

7

鄂州岸边,官船泊岸,张宗元下船。张宪、薛弼等人迎候岸边,齐向张宗元施礼:“我等恭候张宣判。”


张宗元见大家恭敬而亲切,颇觉意外,不禁暗语:“我奉张相公的旨意而来,原以为岳家军将士会有敌意,其实不然。”便还礼道:“有劳众官人远迎,煞是惭愧。”


宣抚司衙,张完元首先找薛弼谈话。张宗元说:“下官初到鄂州,军情人事,极是陌生。若得薛参谋不吝指点,不胜感激。”薛弼说:“我等共服王事,便不须区分彼此。下官自当尽心竭力,襄助张宣判。”


张宗元说:“岳太尉专意兼统行营左护军,朝廷不允,便以辞职要挟。”薛弼说:“朝廷既已明令岳相公复职视事,又教张宣判到鄂州监军,便须记功掩过,与他同事,共济北伐大业。待燕山勒铭之后,再教岳相公致仕不迟。”


张宗元说:“下官在中途已得省札,只待岳太尉回军,便须重归都督府。”薛弼说:“既如此,张宣判尤须与岳相公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以直解怨。下官知得,张相公锐意于恢复,日后岂得不用行营后护军?”


张宗元不答,却微微点头示意。薛弼说:“张宣判既受朝廷委寄,前来鄂州,正宜询访将士,体察军情,宣布朝廷德意。若军中有不公、不法之事,亦便得以纠劾。”张宗元说:“薛参谋所议极是。”


薛弼退出,牛皋進来:“下官参见张宣判。”张宗元说:“牛太尉坐下说话。”牛皋入座,张宗元说:“绍兴四年,冬援淮西时,岳相公在徐太尉与牛太尉之间赏罚不公,牛太尉有怨否?牛皋说:“徐太尉劲直,岳相公身居高位,事前先行与我商议,事后又与我诚心致歉,下官何怨之有?


牛皋退出,王俊進来:“下官参见张宣判。”张宗元说:“王太尉坐下说话。”王俊却不坐下,径直从袖口取出一份礼单:“下官得风痹症,日后难上战阵,切望张宣判保举下官一个东南的闲差。”张宗元说:“如今东南各路的统兵官未有窠阙,倘若添差,便不得依统兵官的俸禄。即使我欲保举,仍须禀白岳太尉。”


王俊一时语塞,张宗元却试探道:“王太尉久在军中,后护军有甚积弊,可与我面陈。”王俊说:“岳相公与王、张、徐三太尉从微末时相随,遇事多所偏袒,谅张宣判已是知情。”

 

8

江州,岳飞岳云均穿麻布单衣,跪于姚氏墓前。岳飞哭道:“妈妈神灵在上,儿子忠不得报国,孝不得养亲,委实无颜跪于墓前,立于世间!”慧海远远走来:“人生极苦,涅槃最乐。国夫人既已超脱诸般苦恼,岳相公又何须以人间患难,干扰国夫人?”岳飞、岳云回头,见是慧海,连忙起身行礼。


慧海说:“岳相公既已离军,自当暂解尘世烦愁,不如到敝寺坐禅,可与贫僧演说佛法。”岳飞说:“然而下官此回上奏乞主上解职,正是为妈妈看坟守墓,稍尽孝意。”


慧海说:“岳相公心有愁苦,又怎生教国夫人的神魂安息?岳相公到敝寺暂住,净心涤虑,以无碍智慧解脱一切束缚,再以无碍之心到国夫人墓前尽孝,方是真孝。”岳飞长揖道:“多谢长老指点。”


慧海禅房,李若虚说:“金字招牌传来主上手诏,岳相公却亲笔再写一份辞职奏。下官与王太尉又已劝解五日,岳相公仍执意不出,煞是令人忧戚。”王贵说:“长老深通禅理,岳相公极是礼敬。我等只因朝廷严令驱逼,惟乞长老代为劝谕。倘若说得岳相公心动,不胜感激。”


慧海说:“出家人看破红尘,不得理会俗家之事。佛法中并无俗世的君恩臣规、国仇家恨等事。然依贫僧所见,岳相公此生此世,必得做尘中人,断绝不得匡世济时的志愿。二官人的劝谕,终当成功。”


卧房,岳飞盘腿而坐,王贵、李若虚默坐一旁。良久,李若虚怒道:“岳相公如此胡做,岂不是反叛朝廷?此非美事!倘若依然我行我素,坚执不听朝命,朝廷岂不怀疑岳相公!岳相公原是河北一个农夫,受天子委任,付托兵权,自问难道可与朝廷相抗?岳相公如若仍旧不服朝命,我等却是有甚亏负,而须因此受严刑?岳相公岂不愧对我等?”


岳飞惊起,向李若虚长揖:“未料下官一举一动,竟致牵累众官人。我曾自悟佛法,以无私无我、先他后我为第一要义。如今虽报不得国家,坐不得禅堂,却决不可亏负他人。我深表歉意,且决意复职。”


李若虚还礼道:“下官与岳相公相识已十一年,岂不知岳相公刚气?然而欲济国事,亦惟有忍辱负重而已。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又比岳相公今日如何?”


岳飞说:“遥念韩信往事,犹如我身亲历。他不忌受辱胯下,亦不欲背叛朝廷而身死刀下,其大忍大忠,岂不为我楷模?你我相知,我如今惟听李参议计议,何须计较自家的荣辱得失?”


李若虚说:“煞好!如今既是张相公掌政,亦惟有与他和衷共济。况且他尚有恢复之志,不比一味苟安之人。”岳飞叹道:“难得李参议如此体恤国事,下官不免去都督行府一回。”


都督行府,岳飞向张浚揖礼:“下官参见张相公。”张浚面带揶揄而得意的微笑:“岳太尉少礼。”双方坐定,张浚说:“岳太尉是武将,有直气,然而少知礼仪。主上不责罪,而手诏教你起复,须知君恩深重。如今你惟有上奏待罪,我自当为你开陈。”


岳飞直率言道:“下官不候报,便去江州庐墓,如今已自知罪过,愿上奏待罪。然而讨伐刘豫,亦不得久拖不决,亟待君相当机立断。下官不才,愿率行营后护军为前驱。”


张浚只能敷衍道:“我知得岳太尉忠心,待上奏之后,与众执政共议,以便及早发兵。”


朝堂,岳飞叩拜宋高宗:“臣妄有奏乞宫祠之罪,乞陛下明正典刑,以示天下。”宋高宗一脸整肃:“卿天资忠孝,威震远方,为国之爪牙,此朕所以眷遇甚厚。卿虽是误于听闻,轻率奏陈,朕实不怒卿。若是怒卿,则必有行遣。国朝太祖皇帝言道,有犯朕法的,惟是吃剑!”


他将“吃剑”二字说得极重,继而改用和缓的口气说:“朕重复致意,命卿典军,任卿以恢复之事,便是并无怒卿之意。如今卿又能奉命到行朝,上章自劾,朕甚为慰藉。人孰能无过,智者便善于补过。自今而后,卿须深识君臣之义,熟知名分之严。”岳飞说:“臣叩谢圣恩。”


岳飞起立,又急切言道:“臣愚既是蒙君恩复职,自当以尸位素餐为耻。臣乞陛下早定英断,下诏讨伐逆贼刘豫,以伸天下公愤。”宋高宗支捂道:“恢复之事,朕自南巡以来,何尝不挂于心?卿可去政事堂,与宰执大臣熟议,然后先归鄂州,等候朝廷号令。”


岳飞退殿,直奔政事堂。堂中秦桧值班,岳飞揖礼道:“下官参见秦相公。”秦桧还礼道:“岳太尉少礼,坐下说话。”岳飞坐下:“乞秦相公促成北伐之事,以不失兵机。”


秦桧说:“岳太尉忠义,人所共知。然而用兵大事,下官一人不得主张。依下官之意,岳太尉不如与张相公计议。张相公是宰相,又兼都督。”岳飞说:“下官便去都督府。然若秦相公尽得一己之力,于国于义,皆是美事。”秦桧说:“受教。”


岳飞直奔都督府,吏胥迎出说:“张相公在私宅休息。”岳飞转往张浚私宅,径对门吏说:“下官请求参见张相公。”门吏進去片刻,又出来说:“启禀岳相公,张相公言道,宰相不宜在私宅会客,岳相公的心事,他已尽知。请岳相公速归鄂州统军,听朝廷日后指挥。”


建康馆舍,岳飞独坐,只不断摇动团扇。


李若虚回来,低沉言道:“下官今日拜会陈参政,他尚是忧国之士,说破朝廷内情。原来朝廷用兵之事,其实取决于张相公。张相公非无克定中原之心,然在吕尚书抚定行营左护军之前,张相公便不愿用兵。用兵之时,又须教左护军立第一功。陈参政教下官传语,他知得岳相公苦衷,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惟是教岳相公珍重,暂且回归鄂州,日后须有为国效力之机。”


岳飞说:“左护军休矣,北伐休矣!”李若虚惊道:“鹏举何出此言?”岳飞叹道:“日后自见分晓。下官以为,再留行在无益,不如早归。”李若虚说:“下官亦是此意。”

 

9

鄂州宣抚司衙,岳飞会见张宗元与属官。岳飞向张宗元施礼:“张宣判辛苦。”张宗元还礼:“岳太尉回归,煞好。”岳飞居中坐下,张宗元一旁坐下。


岳飞取出一张纸说:“此是李参议起草的奏稿,且请诸位传阅。”便先递与张宗元,张宗元阅毕,又递与其他人。张节夫看后说:“下官之意,似可加入‘官家寝阁特命’六字。”


岳飞说:“此已成往事,旧事重提,切恐不宜。”张节夫不答,只提笔在奏稿上略作修改,又问:“如何?”众人看后都说:“甚好。”薛弼说:“下官以为,岳相公可另写书信与张相公,诚恳致意。”岳飞说:“此议甚是。”


薛弼当场起草,写毕,岳飞看过,亲自誊录一遍,吩咐王处仁说:“马上用急递,发往行在建康府。”又对王敏求说:“王干办可即日启程前去行在,须设法教朝廷允准用兵,便是大功!”王敏求说:“下官遵命!”张宗元一旁见得,不禁暗语:“岳飞光明磊落,决无二心,世所罕见!”


次日,宣抚司衙,张宗元与岳飞单独会谈。张宗元说:“既是岳相公归军,下官便定于二日后回行朝,不知有甚事相托?”岳飞说:“下官相托之事,张宣判已见于奏疏与书信,此外别无他求。惟愿与张相公言归于好,一心一德,不分彼此,以长驱燕云为己任。”张宗元起身,紧握岳飞双手:“下官在鄂州数月,方知岳相公委是一代贤将,惟恨相识太晚!


建康都督府,张宗元与张浚坐叙。张宗元说:“下官此回在行营后护军中体探利害得失,确证岳太尉治军,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将帅同心,万众用命。”张浚说:“将领数百,端的就无人说他不是?”张宗元说:“牛皋、寇成等将,或遇不公,或受责罚,却均心服口服。惟有一例,便是王俊言道,岳太尉袒护王、张、徐三太尉。然而此人,曾欲借故克扣军饷,而为张宪阻止;见我之时,竟送一份厚礼,要求谋东南一份闲差。”


张浚笑道:“你本为我心腹,如今却是岳太尉心腹!”张宗元说:“依下官之见,吕尚书虽在庐州督军,然而平定中原,张相公第一尚须倚仗岳太尉的行营后护军。既是他踊跃请缨,张相公自当鼎力支持。”张浚问:“张侍郎明日口奏主上,有何建议?”张宗元说:“下官当详述鄂州见闻,建议主上允准岳太尉请求,让他立即发兵,進击伪齐。”张浚说:“既如此,张侍郎已不必在都督府任职,改任枢密都承旨。”张宗元起身揖礼:“感荷张相公美意!”


张浚坐望他的背影消失,恨恨言道:“岳飞终有何德何能,竟将忠实于我的侍郎感化?我便不信行营左护军,比不得你行营后护军!”


却见一吏胥急慌慌来报:“官禀告张相公,庐州传来急报,郦琼率行营左护军四万大兵反叛,先在城中作乱,然后北逃。吕尚书被叛军所执,惨遭杀害!


张浚大惊:“再探,再报!”吏胥退出,张浚仰天大呼:“苍天!此等恶果,竟被岳飞一语说中,上天待我不公!”继而喃喃自语:“岳飞,岳鹏举,当是何方圣贤,能够料事如神?不,不!……他不过一个农夫,一介武夫,安能与我堂堂士子、赫赫宰相比肩?庐州急报,必然有假!吕祉大才,安能遇害?张浚学富五车,必定逢凶化吉……”


张浚渐露笑意,吏胥复至:“主上已命岳飞写信招抚郦琼,又命岳飞驻军江州,应援淮、浙,还命张宗元前往庐州,处理兵变后的各种事务。此时则命四名宰执,深夜上殿面对!”张浚说:“知得,我随后上殿。”吏胥出去,张浚自语:“北伐尚未成功,我岂得提出辞呈?主上信任张宗元,亦必将给我一次机会。”


吏胥又至:“今有张侍郎来信。”张浚接过,却见其上写道:“下官以都督府旧吏身份,诚劝张相公引咎辞职。台谏官言道,张相公轻脱无谋,愚蠢自用,德不足以服人,诚不足以用众,对将士专用权术,喜怒无常,予夺随意,以致军情暌隔,人心乖离,招致武将轻侮之志,终酿大变。更有人言道,当斩张相公,以谢天下。由此下官以为,与其让台谏官轰下台,不如自己下台。张宗元顿首。”张浚面如土色,颓然坐下。


朝堂,张浚单独面对宋高宗。张浚叩头哭道:“臣张浚恭祝圣躬万福。臣愚陋无谋,措置乖谬,深负圣恩。今日惟乞陛下伸张天谴,明正典刑。”宋高宗说:“朕召卿来,便欲与卿计议命相之事。卿执意辞位,朕亦不便强留。然而卿以为何人可以继相?”张浚说:“臣愚以为,知子莫若父,知臣莫如君,此当是陛下圣断。”


宋高宗说:“然则秦桧如何?卿有苗刘之变时的勤王之功,朕心不忘,日后自有教卿复出之时,卿当为朕悉心开陈。”张浚说:“臣曾举荐秦桧,然自他执政以来,无所建明,惟是附会臣的计议,方知他有患得患失之心,而昧于区处国事。”宋高宗说:“既是如此,朕便召赵鼎复相,卿可为朕草拟御批。”张浚只得说:“臣遵旨。”


秦府,王氏跷腿坐在交椅上,满面怒容。秦桧垂头丧气進门,一见架势,赶忙陪笑长揖:“国夫人辛苦,下官惟是感恩戴德。”王氏抢白道:“老身却不曾教你居中坐政事堂,又有何恩可感,何德可戴?”秦桧又凑近一些说:“国夫人只为下官,往返宫中辛苦,我岂得不铭记在心?”


王氏顺手给他一记耳光:“你尚以为张浚那厮必定荐举,岂不知他对官家進了多少谗言!”言毕,怒不可遏,起身逼近秦桧,接连又是三个嘴巴。秦桧不断打躬作揖:“国夫人息怒,国夫人息怒!下官尚须卑躬屈节于赵鼎,以待将来。”


下章预告 枕戈待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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