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发的时候,许多人都在抱手祈祷安落,期待他们会像从前一次次遇到的困境一样,最后总能平安归来。 我们心里还没想好,他们就此消失了会怎么样。 1 2015年9月,中国,北京
张昕宇和梁红身上,依然带着从中东归来的疲态。过去的三个月,他们开车驱驰了两万余公里,横穿了整个阿拉伯世界。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这一路烈烈黄沙里,一直卷携着流弹、炮火的危机。 他们熬了过来。 “三年了,洲际越野也跑了,漂洋过海也飘了,你们俩好好休息一阵儿吧。” 张昕宇敲了敲脑袋:“怎么休息?休息不了,脑袋里有事儿就闲不下来。我还得琢磨琢磨飞机的事儿。” “这事儿可以缓缓吧。” “缓不了。趁着这口心气儿还在,身体还能吃得消。吹过的牛逼,还实现得了。” 年岁总是人的闹钟。他们夫妻俩想在正当时,再走远一点。 见到张昕宇最后选定的飞机,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能行么。他咧嘴爽朗一笑:“老飞机了,年纪比我小不了几岁,快报废了,被我从飞龙的机库里捞了出来。” “你这算强行为自己环球飞行增加难度么?干嘛不选个性能好点儿的大飞机?” 张昕宇摆摆手,说:“我选他是有原因的,国产功勋机,之前还没有Made In China的飞机完成穿五大洲、三大洋的环球飞行。还有,价格上我撑得住。” 明了。相识多年,我明白这个军人出身的北京汉子,在他的血液里,挑战和民族的自豪感,也是一中使命感。 他们俩想在自己的人生体验里,完成自驾环球飞行这件事儿;还想让这件事情,有着属于中国人,属于他们俩独一无二的标签。 2 2016年8月,中国,加格达奇
张昕宇趿着拖板,拿着把小扫帚,弯腰在飞机里边边角角地扫着。机舱内的座椅和其他装饰,已经被全部拆掉了,重新装上了两个大油桶。 “扫出来一点儿灰尘就轻几毫克,减一点儿重就能多飞一会儿。”张昕宇说,“来,麻烦递我个扳手。”说着垫着个板车,就钻到飞机肚子下,敲敲打打起来。 梁红坐在机舱里,翻着航空资料。这一阵儿他们俩都熬得挺狠,脸上都有点暗。 按下快门留下了这一刻。需要在这里旁白一下,他们俩此前可是亿万富翁,本可以衣食无忧,闲庭信步地过下半辈子。忙时去去会议室,闲时西欧自驾游。 这几年来,写他们二人故事的文章太多,从两小无猜到白手起家,从汶川救灾到千里远行,从北极求婚南极结婚,到光影还原巴米扬大佛……再到如今。从1997年算起,刚好二十年,他们从街头烤串摆摊,到自驾飞机跨越大西洋。 “你们这是何苦,舒舒服服地当个成功人士不好么?” “人呐,活这一回就那么长,不能亏着自个儿,想吃啥就得吃了,想干嘛就得干了,想去哪就得去了。” 他们没说出来的是,达则兼济天下。不是散财,而是无价的见识,是未知的世界,是对荒腔走板的生活的积极态度。 3 2016年10月,中国,北京
有部队履历的张昕宇,却颇有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味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梁红曾说过,走了这么远,走了这么久。他们的行为,早已经不再只是他们俩的行走。他们是带着万众期待,负重前行。 这份承载并不轻松,他们二人却乐在其中。 “我们能有机会,给大伙儿,给下一代带来些好的东西、积极的影响,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我还记得那晚梁红指着天空说的那句话:希望能够在这星空中,留下那么小小的、小小的一笔。 留取丹心照汗青。如果是这两口子倾家荡产在做这些事情有什么私心,这就是他们的私心。希望将来,能够被历史点名。 张昕宇坐在沙发上,想飞行路线的事儿,一团乱麻。梁红拿着手机给他读网上网友的留言和私信。他紧锁的眉头,略有舒展。 “挺好的,还有这么多人跟咱们在一起,多难都是值得的。”张昕宇说,“都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这个不惑是什么意思?是看透彻了的意思吧?咱们算不惑了吧?” 不苟且于利欲,在生活无忧时,寻找别的态度。不沉湎于独行,在走万里路时,希望传递与分享。 在人们心里洒下些种子,生根发芽。 4 2017年1月,中国,哈尔滨
明天就要开出发仪式了,张昕宇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三个月前医生让他少抽烟,最好是戒了。他用了一阵电子烟,不解味儿又抽上了。 梁红在不远处用电脑查着资料。 “马上要出发了,还有很多事儿没整明白。”张昕宇摇了摇头说。 “不能推迟出发时间吗?” “已经做了太多的准备了。在加格达奇做了半年多的飞行训练,各种机型做了几百次的起落。还有飞机改造、航程、经停机场,等等等等,都沟通好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得踩着点儿过南北半球西风带,过了季就不一定飞得过去了。” 此前几个月,张昕宇每次睡前,都会看一集Discovery的纪录片《空中浩劫》,这部节目几乎容纳了人类史上的各种空难。 “为什么要看这个,会不会给人一种不好的心理暗示?” “不。看着这些灾难,才会让我更加清醒更加警觉。我是机长,载着这么多人呢,我得对大伙儿负责。还是那句话,我带着大伙儿出去,就得把大伙儿带回来。” 以前有人说,他们是土豪有钱闲的;后来还有人说,他们是不怕死。其实他们并不是,他们从来都不是一拍脑袋就开动。他们的每一次出发,都做足了方方面面的准备,做了各种各样的预案和Play B。以人为地把危险降到最低。 “都说我胆大不怕死,其实我挺怕死的。”张昕宇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但是有时候又觉得,死了也值了。” 5 2017年2月28日,哥斯达黎加圣何塞
接通视频的时候,张昕宇正半躺在一张旧沙发上,脸色苍白,半睁着眼,先挤出笑,然后才挤出几个字:“我太累了,快要出现幻觉了,咱们晚点再聊。” 没多久,朋友圈闪出来梁红刚发出来的一条,一组美轮美奂的照片,一段暖心的文字,安落,报平安。还有几个调皮或者笑脸的表情。 看着这条朋友圈,犹豫了半天。我知道他们俩此刻的辛苦,也理解他们是在报喜不报忧。他们几乎是在用生命在往前走、往前飞,面对着这样的报平安,我真的不忍去点赞。 总制片人茵姐说,每次看梁红的朋友圈都想哭,因为她知道他俩在前方有多么的难。 几乎不睡觉,连续驾驶,一泡尿经常一憋就是一天……飞机实在太老了,纵然做了那么多的改装,但是在如此难度和空域和天气下飞行依然问题不断,油汞故障、机体结冰、天线松落等诸多特情危机,相继发生。 能撑到南美洲,更多的是操控和意志。 张昕宇和梁红吃过苦、遭过的罪,超乎人们的想象。前方素材传回北京的时候,我们几个看得都一言不发。 不知道怎么去表述那种感觉,看着自己的朋友、家人,在外面这么艰难遭罪,心里特难受。他们本可以舒适安逸,却选择风雨兼程。这绝不是因为他们仅仅想体验不一样的人生,而是带着对这个真实世界的探索欲望,和呈现的使命。 6 2017年4月8号,巴西,福塔雷萨
周六下午工作群里蹦出来一行字:B3804于北京时间17:50分起飞,从巴西福塔雷萨飞往佛得角普拉亚。全程共计2680公里,预计飞行时间11小时。 他们还是飞了。望了望身边的同事们,大家都无言,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其实我们早就知道,张昕宇和梁红一定会飞,这几天一直在等风。但是真到起飞的时候,心里还是担心。 我们后方团队,其实一直都在反对,觉得这一程应该放弃。 巴西到佛得角,要飞越整个大西洋,他们俩根本就飞不过去。3804的最大航程,才1340公里,而这大洋两岸,足足隔了2680公里。 张昕宇坚持要飞,我们劝了很久。他说:“都到这儿了我肯定会飞,而且这是第一次有中国人开着中国造的运-12挑战大西洋。” 大伙儿都知道他的脾气,但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也有人努着劝:别管什么第一不第一的了,活着最重要。 “不飞我们会后悔一辈子的。”他们只希望得到希望。 联系上前方,摄影师和翻译全部留在了巴西机场。起飞前,张昕宇和梁红把大伙儿都赶下了飞机,只留下了对接塔台的小白。 他们知道飞大西洋这一趟的凶险,所以选择三人赴会。把大家留下,他们心里会减轻一些负担,也给飞机减重,能飞得远一点儿。 那一天剩下的几个小时里,大伙儿都紧张地等着,没人有心思打岔,也不太想开口说话。静静地等着,等着地球另一端的消息。 安静的氛围里,不免想到过,他们就此再也联系不上了怎么办?内心彭拜,呼吸逼人,不敢再想。 周日凌晨3:35分。焦急的8小时45分钟后,群里蹦出来四个字:平安落地。 凝固了八个多小时的空气,一下子散开了。没有鼓掌相庆,没有拥抱雀跃,大家都是长长地呼了口气,嘴角咧开。 大西洋成了他们远征路上的又一座丰碑。又一次,他们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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