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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未谢

 青梅煮茶 2017-04-14

来源:《团结报》文史e家(ID:wenshiyijia2016)原创

转载务必获取授权。



导语


又到了百合花开的季节……





不显眼的《百合花》



1957年下半年,一篇名为《百合花》的小说在多家文学杂志编辑部旅行:寄出,退回;再寄出,再……


这篇小说,仅有六千来字,在今天,在当时都是极短的。人物只有两个;情节,也简单得似乎难于复述:一个十九岁的解放军团部通讯员,护送一位文工团的女同志到前沿包扎所。送到之后,又帮助包扎所去向老百姓借被子,为受伤怕寒的伤员取暖。但通讯员在一位老百姓家吃了闭门羹。开始觉得委屈,但随后知道这老百姓家只一床嫁妆新被,新媳妇结婚才三天。新媳妇终于将那床很漂亮的被子(里外全新,假洋缎背面,枣红底子,上面撒满白色的“百合花”)拿了出来。后来通讯员为掩护担架队员扑在手榴弹上壮烈牺牲,新媳妇用这床新被子放进棺材,半垫半盖在通讯员的遗体上。



小说退稿的意见是:调子比较低沉,不能鼓舞人民前进;还有的甚至说作品的感情“阴暗”。这样的评价,对于一个虽发表过一些作品,并没有多大影响的作者来说,打击可想而知。但作者还是继续将它寄出。终于,偏远的陕西接纳了它。《延河》杂志1958年三月号刊出了这篇小说。当然,它的位置并不显眼。


这篇小说的作者,现在的读者不会陌生,她就是以《百合花》《高高的白杨树》《静静的产院》《三走严庄》等一批优秀小说驰名文坛的茹志鹃。


1958年,是中国的知识界最惊恐的时期。1957年,“反右”斗争铺天盖地,将几十万知识分子罩了进去。结果,使许多人惟恐不“革命”,惟恐“不坚定”,惟恐沾染“小资产阶级情调”……在这样的背景下,茹志鹃《百合花》的命运,也就不难理解了。



“百合”得生


△茅盾


1958年5月初,时任文化部长,在创作中有卓越成就的茅盾先生,读到当时的一批文艺作品后,写出了一篇评论文章:《谈最近的短篇小说》。文章中,茅盾从他当时阅读的大量作品里,选出数篇进行评述。在这数篇中,他又用了最多而详的笔墨,极高地评价到《百合花》:


  “在这篇小文章所举的那些例子中间,《百合花》可以说是在结构上最细致严密,同时也是最富于节奏感的。它的人物描写,也有特点;人物的形象是由淡而浓,好比一个人迎面而来,愈近愈看得清,最后,不但让我们看清了他的外形,也看到了他的内心。”


茅盾在简单复述了这篇故事后,郑重指出:


“这是许多作家曾经付出心血的主题(即反映军民鱼水之情),《百合花》的作者用这样一个短篇来参加这长长的行列,有它独特的风格。恕我借用前人评文惯用的词汇,它这风格就是:清新、俊逸。这篇作品说明,表现上述那样庄严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还可以有其他的风格。”


之后,茅盾不吝笔墨地分析了作者展开故事和塑造人物的细微之处。连引证带议论,用了几千字的篇幅。


“作者把这两者(展开故事和塑造人物)结合得很好,而且尽量让读者通过故事发展的细节描写获得人物的印象;这些细节描写,安排得这样自然和巧妙,初看时不一定感觉到它的分量,可是后来它就嵌在我们脑子里,成为人物形象的有机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的风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


茅盾不仅注意到作者的正面描写,还对于小说中通讯员枪管上插了几根树枝,过一阵子又添了一枝野菊花的细节,大加称赞:


“这闲闲的两笔,前后呼应,这两笔之间有二千多字写故事的发展也写这位通讯员的风貌和性格,然而有了这前后呼应的闲闲的两笔,可就把这位青年通讯员的天真、纯洁、面临战斗而不紧张,爱好自然的优美情趣,异常鲜明地描画出来。”


这种描写在今天看,当然应该是茅盾所指出的那样,可在当时,这却正是被批判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对于人物的处理,茅盾以一个行家的眼光这样说:


“一般说来,在五六千字的短篇小说里写两个人物(而且是差不多不分主次的两个人物),是不太容易处理的。但‘百合花’的作者处理得很好。全篇共六千余字,开头二千字集中写通讯员,然后引出第二个人物(新媳妇),用了五六百字集中写她,接着就把这两个人物交错在一处写,而最后又集中写新媳妇可是同时仍然在烘托通讯员,因为读者此时抑不住的感动的情绪,一半为了新媳妇,一半也为了通讯员……”


茅盾谈这篇小说时还认为:


“作者善于用前后呼应的手法布置作品的细节描写,其效果是通篇一气贯串,首尾灵活。”写到后来,犹不忍搁笔:“我想,对于《百合花》的介绍,已经讲得太多了,可实在还可以讲很多;不过还是暂且收住罢。我以为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它是结构严谨,没有闲笔的短篇小说,但同时它又富于抒情诗的风味。《进山》也有这些优点,但在描写人物方面,还输却《百合花》一筹。”


由这篇评论可以看出,茅盾极高地评价了《百合花》。对于先前多家编辑部退稿时,认为《百合花》“调子低沉,感情阴暗”的说法,茅盾也在不意间予以了反驳:“这篇作品表明,表现上述那样庄严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还可以有其他的风格。”



极大的鼓舞


      茅盾的文章写出之后,很快发表在1958年6月号的《人民文学》杂志。为了使读者有所参照,《人民文学》同时全文转载了《百合花》。茅盾文章发表不久,引起了文艺界的特别瞩目。对于茅盾评论的几篇作品,特别是格外推崇的《百合花》,更是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在这些讨论中,有人将茹志鹃的文章风格说成是“委婉、柔美、细腻”;还有的比喻为“一朵纯洁秀丽的鲜花,色彩雅致,香气清幽,韵味深长”……与先前退稿时的评语形成鲜明对比。由此可以看出,茅盾肯定《百合花》的赞语,确有一言九鼎之力。


△茹志鹃


      对于《百合花》的作者茹志鹃,茅盾的高度评价,在文学上大大增强了她的信心,就在生活上,也获得了巨大的支持。后来,她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感激茅盾:


“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风格’这个词与我的作品连在一起。已蔫倒头的‘百合’,重新滋润生长,一个失去信心的,疲惫的灵魂,又重新获得了勇气,希望。重新站立起来,而且立定了一个主意,不管今后道路会有千难万险,我要走下去,我要夹着小小的卷幅,走进长长的文学行列中去。”


在此之前,因为退稿编辑部的意见和其他人的看法,茹志鹃自己也开始试着认可自己作品调子“低沉”的说法。她看过一些以豪放文字表现生活的作品后,表示要向这样作品学习。她一次对著名演员白杨说,她要学习梁斌《红旗谱》那样的刚劲之笔,白杨还在一次会议上对此呼吁过。现在好了,茹志鹃的作品不仅受到茅盾的激赏,而且赞赏之处恰恰是她的那种“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外的别具风格。


茅盾文章的鼓舞,使得茹志鹃创作欲望大增,也使茹志鹃的创作条件得到改善。1960年,组织上为了使茹志鹃专心创作,将她从繁忙的编辑部门调开,到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59年,她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高高的白杨树》出版;1962年,她的第二个小说集《静静的产院》出版。这些作品,茹志鹃听从了茅盾的评论,走自己熟悉的路,写不同时代妇女生活和她们思想感情的题材,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和好评。她的许多作品还被翻译成英、日、法、俄等多种文字,逐渐成为一个有自己风格的优秀作家。



与“伯乐”相见


由此可以想见,茹志鹃对茅盾先生怀有多么的感念之情。可也许正因为感念深重,他们间的见面就有些非同寻常。1960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文艺月报》副主编叶以群轻轻对茹志鹃说,茅盾先生到上海了,晚上请他在国际饭店19楼吃饭,请你也参加。


当时编辑部正在开会,茹志鹃听到这个消息,


“顿时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也看不见济济一室的人,整个思想只围绕着一件事,那就是我马上可以见到先生了,不是在照片上,而是先生本人。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来,堵住了喉咙……”


下班回到家,茹志鹃取出一册茅盾的新著《夜读偶记》,是像个追星族一样准备求茅盾题签的;还带上一个新笔记本,是想记录茅盾谈话内容的。一个作家,此时的心情,真成了崇拜老师的学生。


当时的茹志鹃,在自己营造的气氛笼罩下,不知道吃了些什么,不知说了些什么;想说的感激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想记的谈话内容一句也没记上。带去的本子完全空白。茅盾在她带去的《夜读偶记》上签名的时候,她也说不出感谢的话。她感觉,自己所获得的,绝非一般的感激所能表达。


在茅盾,却一直关注着茹志鹃的创作。他在不久后发表的《一九六○年短篇小说漫评》一文中,又一次用颇多笔墨,评述了茹志鹃的新作《静静的产院》:


“跟作者过去的作品一样,《静静的产院》在塑造人物形象、渲染气氛,尤其是夹叙夹议式的心理描写方面,都保有作者的特殊风格。开头写产院的肃静,后来又写它的热闹,着墨不多,可是宛然如画。”“从这些方面,我以为作者在创造人物的关键性问题上,理解到当作家观察、分析了现实生活,然后概括提炼,通过绵密的构思过程而推敲故事的蓝图的同时,人物形象即已逐渐结胎成形。有些作品的人物虽然也是活生生地鲜明夺目,但是总觉他们是端坐在莲花座上的菩萨……”



对茹志鹃的创作,再一次予以肯定。这些格外的关注,再一次鼓舞了茹志鹃。她在后来的文章里曾这样谈及感受:


“寥寥数语,我明白了文艺作品里的夸大,提高,渲染是有限的……文学作品应该脱胎于生活,但不完全依照生活。人物的一言一行,要贵在它的可信性。我努力按这个指示去做了。”



“静夜的箫声”


不久就是十年动乱的“文革”,《百合花》这篇作品也受到严厉批判。这不奇怪,因为这是当时所有优秀作品的正常“待遇”。粉碎“四人帮”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准备出版茹志鹃的短篇小说选集,她毅然将《百合花》作为书名,因为许多人仍然常常谈起它。这里面当然也有感念的成分。正如茹志鹃后来谈起它时说:


“‘百合’得生,是(茅盾)先生的笔力之功,‘百合’未谢,恐怕也是先生的影响。”


1980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准备出版茹志鹃的短篇小说集子《草原上的小路》。茹志鹃这才第一次张口,向茅盾求序。对于茹志鹃作品的喜爱,使正忙于写回忆录的茅盾没有推拒。很快,一篇文字不多,却极为精致畅美的序言来到茹志鹃的面前:


  “如在夏天,火伞高张,居斗室者挥汗如雨,坐立不安,忽然乌云蔽日,而闷热更甚;俄而狂风大作,电雷交加,沛然下雨,终于是倾盆大雨,刹那之间,暑气全消。这是人人都有过的经验,我以为小说也有像这样的。


又如静夜不眠,忽有箫声,自远而来,倾耳听之。箫声如小儿女絮语,又如百尺高楼,离人怀念远方的亲人,又有如千军万马,自近而远。这不是人人经常都有,但偶然会有的经验,我以为小说也有像这样的。


收在这本小册子的茹志鹃同志的近作,就像是静夜箫声。这也许是我的偏见,虽是偏见,愿述其所以然。我以为,小说的风格倘如暑天雷雨,淋漓尽致,读者抚掌称快,然而快于一时,没有回味。小说的风格倘近于静夜箫声,初读似觉平凡,再读则从中几处显出不平凡了,三读以后则觉得很深刻。我称这样的作品是耐咀嚼,有回味的。”



收到茅盾在病中勉力写出的序言,茹志鹃的心情可想而知。她立即给茅盾回信:


“收到先生写的序,当即读了好几遍,鼓励多矣!我当作一种鞭策,来努力达到先生所说的‘静夜的箫声’的意境。实在太感谢了。”



以“静夜的箫声”形容茹志鹃的笔触,那份雅致,那种心境,的确只有深知、深爱其作品者才能体会得出。


1981年,一代文学巨匠茅盾逝世。茹志鹃在几天之间,一连写出两篇纪念文字——《说迟了的话》、《二十三年这一“横”》,表达对茅盾的追悼和怀忆。


“直到现在,许多人碰见我,仍然在提《百合花》,这是先生培植的花,二十多年来还未凋谢,可见先生笔力之坚韧,影响之大……”



茅盾对《百合花》的高度评价,还为茹志鹃带来了什么呢?


“人们只知道,先生您扶植了一朵百合,有了您,才有这朵无色无香的花。但是人们不知道,也许先生您也不详细知道……几次见面,我都想说,又因为无法说清您对我的教诲,鼓励,在我的创作上,人生道路上所起的巨大作用。巨大二字在这里是太一般了,应该说是转折的,奠基性的。”(《说迟了的话》)


由此看来,茅盾完全可以称得上茹志鹃的伯乐。虽然他本人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自己对艺术的深切领会来谈及一篇作品的。但在一个特殊的,只简单注重一种激烈、刚硬风格的时期,提笔大力推举别一种,被一些人认为“调子阴暗”的作品,这内中还应当有艺术信念的坚守。由茅盾的赞赏和茹志鹃后来的创作成绩,我们还可以延伸一点思考:宽容地对待多种风格和思想,也许正可为社会带来更丰富的营养,更优美的彩色,更和谐的境地。


作者 | 杨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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