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预备铃响起的时候，赵建文走进九班教室。不知道是不是上一节课拖了堂，教室内的学生显然还没有做好上下一节课的准备。有的学生依然在讨论问题，有的看了一眼进来的老师，讨论继续。有的学生似乎刚想起来了什么，抓起水杯往外跑。还有学生陆陆续续从外面走进来，边走边聊，有说有笑。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断喝，一个学生梦醒一般跳将起来，冲到讲台前，说了句“老师你让一下”，便抓起板擦，疯狂地擦起了黑板。一时间，白色的粉末四处弥漫，逼得赵建文只好退回到楼道里。 正式上课的铃声响起，班里还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赵建文一言不发，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上课啦”，班里总算安静了许多。 令赵建文感到奇怪的是，对于他这样一张全新的面孔，学生完全没有表现出常有的新奇和期待。 赵建文走进教室，站到讲台后面，高喊了一声“上课”，奇怪的是，班里的学生并没有如他所想，齐刷刷地站起来，并向老师问好。有几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赵建文很是诧异，问道：各位同学，你们没听到我说什么吗? 底下有学生说道：老师，我们以前的老师早把这个环节取消了。 有人附和道：是的，有外人来听课，我们才会站起来。 赵建文说道：你们觉得，这个环节确实无关紧要? 下面又有人说道：不重要。老师，您赶紧上课吧。 赵建文苦笑了一下，说道：好吧，那我们上课。 教室里总算是安静了。 赵建文原本准备好的开场白，被刚才的插曲冲得七零八落。他定了定神，说道：各位同学，大家好。我姓赵。这是我成为悟德中学的一名教师的第一节课，也可以说是处女课。 说完这句，赵建文明显看到底下有人撇了撇嘴，也有人旋即发出嗤嗤的笑声。 赵建文接着说道：我幻想过各种关于我们今天见面情景的版本，但今天这个真实的版本是我完全没想到的，大家一定是别出心裁，准备了最让我意外的见面礼。 此话一出，赵建文明显感觉到，教室里的安静之中，似乎多了些凝重的味道。 课堂的内容终于进入正题。赵建文把《论语十则》带读了一遍，又让大家自己齐读了一遍，又纠正了一下错误的读音，便开始检查大家对这篇课文的内容了解到什么地步。讲桌上有个座次表，他看到中间第一个的名字叫张骁，便叫他来讲讲第一则是什么意思。 张骁坐在前排，是个大个子，还很结实。他腾地站起来，说道：君子吃饭不求饱，居住不求安全，做事勤快，说话谨慎，这就是有道之人了，而且很正直，也可以说是好学了。 刚说完，就有同学附和道：牛，真牛。甚至还响起了稀稀落落地掌声。 赵建文说：“居无求安”的“安”要讲成安逸舒适，不可能是不求安全，人在各种情况下不可能不需要安全感，没必要在这里强调安全。这两句讲的是君子的物质需要要求不高，所以要讲成安逸。中间两句解释的很好，确实该有掌声。不过“就有道之人而正焉”错得比较严重，“正”是匡正的意思。“就”是古文中的常见字，是靠近、趋向的意思，哪位同学能举出些以前学过的例句来? 全班又陷入了沉寂，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应声。 一个学生说道：老师，申言知道，您叫他。 赵建文还没在座次表上找到申言的位置，就见后面靠中间的位置，一个胖乎乎的男生站起来，带着笑意喊道：谁说的?谁说的?害我是吧? 赵建文确定，这个学生应该就是申言了，便将目光望向他。 申言不说自己不会，他指着他的同桌说道：老师，您叫蔡可文，他知道。 赵建文很是担心，如果这个叫蔡可文的学生也这样击鼓传花一般继续指向别人，他似乎就被带到一个圈套里面了。他望着蔡可文，问道：蔡可文同学，你可以吗? 蔡可文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他没有责怪同桌，只是温和地朝他笑了笑，然后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梦溪笔谈》中《活板》中有一句“持就火炀之”的“就”，孟浩然《过故人庄》中“还来就菊花”的“就”，高一课文《劝学》中“金就砺则利”的“就”。 蔡可文刚刚说完“菊花”的时候，赵建文听到有男生“哦”了一声之后，坏坏地笑了几声。但当蔡可文回答完毕，全班齐刷刷地发出了惊呼——“哇!” 赵建文原以为这样的问题没人能答得如此通透，他正想享受万众期待之下自己将答案娓娓道来的快感，没想到这个学生反应如此之快，答案又准确又丰富。更何况，他所举的例子有些见于初中教材，而现在教材的更替很快，有些老篇目如今已经见不到了。 赵建文很不想自己的节奏被这个学生牵扯了去，于是他又多问了一个问题：其实现代汉语的一些成语中，这个字的这个义项依然保留着，谁能再举个例子吗? 依然是没人应答，众多学生的目光都转向蔡可文。 刚才的过程中，张骁始终拿笔做着记录。此时，他非常期待地望向四周。 蔡可文微笑了一下，依然是慢吞吞地说道：“行将就木”的“就”。 赵建文点点头，微笑着示意他坐下。 蔡可文刚坐下，旁边的申言便抻出他白白的衬衣领子，凑近蔡可文说道：我的神，给我签个名吧，就签这儿。 该讲第二则了，赵建文叫到了一个叫衣雅的女生，但那个女生完全没有意识到是在叫她，同桌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并把自己的书推到衣雅面前，并用手指了指书上的内容。 衣雅站了起来，看也没有看那本语文书一眼。她显然已经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但她却说：老师，您换个人问吧，我根本就没看这篇课文。 赵建文问道：对你来说，这篇课文不重要吗? 衣雅说：很明显，对我来说，英语更重要。她甚至把桌子上的一本英语资料拿起来，在手里摇了摇。 赵建文压抑住内心也已燃起的怒火，问道：你在别的科目的课堂上也复习英语吗? 衣雅说到：当然，我又不高考，我铁定要出国了，我得抓紧一切时间为出国做准备。说到这儿，衣雅似乎意识到了赵建文还要问什么，又接着说道：老师，你以后课上就不用叫我了，我也保证课上安安静静的，不给大家捣乱。 赵建文很是奇怪，说道：若是如此，你在家里复习岂不是更安静? 这位女生苦笑着说：学校要是允许我请长假，我还真就不来了呢。 这一节课，赵建文上得很是郁闷。下课后，他找到九班班主任，教物理的骆老师。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之后，赵建文便向申言是个什么情况。 骆老师说道：高二下学期才到北京来的。家长本事大，不仅到了咱们学校，还到了重点班。 骆老师要九班的学籍卡，并向骆老师询问这个班有多少人有出国的打算。骆老师说：肯定出国而不参加高考的有两三个，还有不少两头忙，持观望态度的。 赵建文想起另一个情况，又问道：张骁那么大个子，怎么座位那么靠前? 骆老师说道：这是他和他家长要求的，好学嘛。 赵建文问道：班里其他同学没有意见吗? 骆老师笑道：有意见的，都在前排呢。 赵建文跟骆老师说要把学籍卡带回家去看看，骆老师同意了。 吃过午饭，赵建文刚回到宿舍，倪湘桃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电话里，倪湘桃很是关切地询问这里的学生怎么样，赵建文第一天上课，是个什么感觉。 赵建文说道：我今天可是真真切切地领教了悟德中学学生的风貌了。什么悟德中学，简直就是无德中学，一点规矩都没有，一点对老师的尊重都没有，不仅无视我的存在，一个个还义正词严的样子，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学生。 赵建文越说越激动，眼泪都要下来了。 电话那头，倪湘桃沉默了片刻，说道：老公，抱怨归抱怨，明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不为别的，就为咱们孩子能到这来上学，也值了。你跟我念叨念叨也就完了，学校里人生地不熟的，你可别乱说话。 赵建文说：这你放心，我不会那么没有分寸的。可我觉得，这些学生根本不尊重我。 倪湘桃一句话，让赵建文茅塞顿开。倪湘桃说道：兴许，他们对谁都不尊重呢。恐怕是你事先把他们想得太好了。这样，你明天在他们面前，好好亮亮你的本事，镇住他们。 倪湘桃又想起了什么，问道：老公，你今天上五班的课了吗?五班学生怎么样? 赵建文说：倒是没那么多刁钻古怪的，傻乎乎的，还不如咱们老家普通班的学生呢。 第二天，当赵建文再次站到九班讲台前的时候，他改换了一张面孔，尽管眼前的景象依然是混乱不堪，但他始终微笑着。 也许就是这无声的微笑起了作用，上课铃响了，班里倒是很快就安静了。 赵建文道：各位同学，昨天忘了做自我介绍了，很是冒昧，请大家看幻灯片。 赵建文示意电教委员上来把电脑和投影台连接好。不一会，投影板上出现了赵建文的照片和文字说明，学生对赵建文所毕业的学校和所发表的论文以及所出版的几本教辅读物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但当他们看到赵建文于三十八岁时被破格评为特级教师的时候，又像昨天一样，不由自主的发出惊呼——“哇!”。 赵建文的内心如春暖花开一般，表情上依然是镇定自若。待大家安静下来，他慢悠悠地说到：我还有个业余爱好，大家大概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声音条件还不错，我很喜欢朗诵。我最喜欢的作品是朱自清先生的《春》，我想现在给大家朗诵一下。你们手机方便的可以上网找到这篇文章，你们一边听一边看，我保证一个儿化音都不会错。不过，等我朗诵结束了，你们的手机都要收起来。以后不经过我的允许，也不能用手机。 一听说可以使用手机，几乎所有的学生都面露喜色，纷纷拿出手机，至于赵建文后面还说了什么，他们大概就没听到了。转瞬之间，所有的脑袋都低了下去。 赵建文的朗诵不可谓不规范，不可谓不富有激情，不可谓不错落有致。最后一句的话音刚落，班上响起的掌声比赵建文预想的还要热烈很多。 但是，他在掌声雷动的人潮中看到，蔡可文如同置身事外一般。当大家都纷纷拿出手机，低头查阅的时候，他端坐不动，面无表情。当赵建文朗诵完毕，班里掌声响起的时候，赵建文甚至从蔡可文的嘴角看到那么一丝丝嘲笑的意味。 这让赵建文想起了一件事。他昨天回到家之后，拿出从骆老师那里要来的九班的学籍卡。他翻到了蔡可文那一页，发现蔡可文的母亲那一栏，其职业写的是医生，而父亲那一栏里只写着两个字——已故”。 又过了两天，倪湘桃带着儿子，坐着娘家哥哥找来的汽车，带上所有的家当，从老家赶了过来。家里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倪湘桃又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仅两三天的时间，便将一切安排停当。 晚上，当三口之家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赵建文又找到了家的感觉。当夜色深重，他把倪湘桃搂在怀里的时候，那种归属感就更强烈了。 为期十天的补课结束了，高三的学生也终于迎来了暑假。下学期，这些高三的学生将比学弟学妹们提早十天开学。 赵建文正和倪湘桃商量着假期的安排，他接到了尚玉华老师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尚老师问赵建文接下来这几天有事没有，可不可以替她去外地讲两天课，她家里装修，去不了。赵建文问是不是学校安排的，尚玉华老师说当然不是。赵建文又问是什么样的课，尚老师说：就是给新高三的讲一讲如何应对高考。赵建文说：两天的课程，恐怕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吧。尚老师说：左不过就是长长见识，或者是有病乱投医。他们就是相信，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赵建文说：原本定的是您，换了我去，人家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尚玉华老师说：这你不必担心，咱们是悟德中学的人，派哪一个去，他们都翘首以盼呢。 站在一旁的倪湘桃听出来赵建文已经心向往之，脸上的神色颇为不快。 赵建文问尚老师有没有主办方的电话，尚老师说道：你要是同意，我马上把你的电话给他们，让他们打过来。 赵建文同意了。 几分钟过后，电话打过来了。赵建文首先问了一下他们的课酬如何给付，对方说一个小时一千。 站在一旁的倪湘桃听到这话，马上转怒为喜，站到赵建文面前一个劲儿地点头。 赵建文问道：这一千是个什么样的价位，我想不同的老师，你们给出的价格是不完全一样的吧。 对方说道：赵老师，您放心。我们这家机构给悟德中学老师的报酬一定是最高的，我们和悟德中学合作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彼此满意才走到今天。您上完课后，我们在学生那里有个反馈评价，如果学生对您的评价很高，我们一定会继续和您合作的。尚老师跟我们介绍您了，您是特级，肯定受欢迎。 赵建文不再回应什么，他又问了问活动的具体安排，并问课酬可不可以拿现金，对方说没问题。赵建文又说活动期间不许利用他的学校做宣传，不许拉横幅，对方也是满口答应。 双方又敲定了一些细节，这事就算定下了。 倪湘桃不再说什么，转身去给赵建文收拾东西去了。 三天以后，赵建文揣着一万两千块钱现金，志得意满地回来了。 倪湘桃问这些钱怎么花，赵建文想了想说道：先拿出两千块钱来，去商场买两个炭雕，我听说那东西吸附甲醛的效果挺好的，咱们去送给尚老师。见倪湘桃有些犹豫，赵建文说道：我刚来这里，尚老师就介绍这样的事给我，是好是坏说不好，送她点东西，她也不便再说什么。倪湘桃点头称是。赵建文接着说道：剩下的钱，拿出两千给你，你看看家里是不是还要添置什么东西，没的添置，你就给自己买两件衣服。再拿出五千给我，我回趟老家。老家那边答应帮我办调动，怕也是少不了还要打点一下。 倪湘桃问到：还剩三千块钱呢，怎么办?赵建文说道：给咱儿子在这边报个课外辅导班。倪湘桃说道：儿子成绩那么好，不必了吧。赵建文说道：孩子成绩是不错，但眼界没有这里的孩子开阔，多接触一下这里的学生，让咱们的孩子长长见识。 倪湘桃想想也对，便把赵千仞叫到身边，并将刚才给他报课外辅导班的打算告诉了他。 话没说完，赵千仞就听明白了里面的意思。他倒是没说话，也许他知道说也无益，于是他拿出了他唯一能拿出的武器，“哇”的一生，大哭起来。 暑假里，赵建文重点做了两件事情。一是他回了趟老家，打点了各个关节;一是他带着两个精美的炭雕，到尚玉华老师家登门拜访。 尚老师的家里刚装修完，赵建文少不得要夸上几句。 尚老师老师很清楚赵建文的来意。两人落座之后，尚老师问道：赵老师，放假前那十天的课，什么感觉? 赵建文说道：倒也没什么太突出的感觉。只是有个地方我觉得奇怪。我原来的单位，如果班级的教师配备发生变化，班主任都会带着新任课教师到班里，去介绍给学生;如果是上高三，各班都会先有个动员会，所有的老师也会参加。可在咱们学校，好像这些环节全都省了，老师只管上课，学生只管听课。至于其他的，好像都不重要了。 尚玉华老师笑道：赵老师眼力不错，一来就发现了问题。只恐怕你还发现了别的问题，毕竟咱们是初次见面，你不方便告诉我呢。不过你也不必觉得奇怪，因为比这奇怪的事情，你以后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呢。简单说吧，在咱们学校，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教得好就是好老师，考得好就是好学生。您是特级，又这么年轻，您的前途远大得很呢。 赵建文说道：我教的是九班，恐怕没什么机会吧。 赵建文说出这话，是因为他对悟德中学已经了解了一二。每年，新高一的学生入学之后，悟德中学都要再进行一次分班选拔考试，学校将依照考试成绩将学生分到不同的班级。十二个班级中，只有一班和二班是文科班，这两个班中，只有一班是重点班。剩下的十个班全是理科班。其中三班到七班是普通班。八班到十二班是重点班，班次依成绩分布。选拔考试成绩最好的学生，全部集中在十二班里。 也就是说，赵建文所教的九班，基本上和八班一样，是重点班里整体实力最弱的班。 这些情况，赵建文倒不觉得陌生。他原来的学校也是这样做的。他原以为在这一点上，悟德中学会有所不同。 尚玉华老师笑道：有选拔分班考试不假，但这种考试从来不考语文。重点班的孩子聪明，但语文光靠聪明学不好，你还是有机会的。再说，倘若你真教得好，你也不一定只教九班。 赵建文不解尚老师所说何意。 尚老师说道：咱们于校长，做事果决得很。如果你教得好，他会把更重要的班交给你，如果你教得不好，你在高三都未必呆得住。以前咱们学校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次考试成绩分析会过后，有的老师你在高三就见不着了。 赵建文很是惊愕，说道：这样，那些老师岂不是很没面子? 尚老师笑道：你当那是面子，那面子就害了你。你不当那是面子，谁又能把你怎么样呢?顶着悟德中学教师的名声，走到哪里都吃得开吧。咱们学校有个姓马的老师，三年了，学校还没给他转正呢。老家他是回不去了。下学期，他还要到分校去上班。但他走到哪里，都会说自己是悟德中学的老师。悟德中学四个字，戴在头上是高高的帽子，拿在手里，那就是装钱的盒子。 从尚老师处回来，赵建文步履沉重。他觉得他想明白了两件事情，一是尽管学校对他恩遇有加，但把九班这样的班级交给他，最起码说明，学校对他的教学能力还是持观望态度的。还有就是，他这么急匆匆地赶来，原来抱上的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回到家，赵建文把心里的郁闷讲给倪湘桃听。倪湘桃说道：我听说，在北京评个特级很难，像你这样的，在北京根本没可能。就算人家真的不信任你，连我都能理解。再说，尚老师说的也对。既然不是按语文成绩分的班，你就有机会。 赵建文不再回应，转过头问赵千仞那补课班上得怎么样。赵千仞还没开口，倪湘桃说道：别听你儿子的，他说那个语文老师不行。赵千仞连忙说道：就是不行。我们几个同学都说了，我们还没见过有那么多的字都不认识的语文老师呢? 赵建文问道：那个语文老师叫什么? 赵千仞说道：不知道。班主任没说，只说她姓银，还说是名校名师呢。 赵建文又问道：是个女老师吗? 赵千仞点点头。 赵建文忽然觉得，有一丝光亮，从他布满阴云的内心中，透了出来。 一个多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八月十九号，新高三所有的师生全部返校。 其他年级的学生要到月底才会返校。对高三的师生来说，这又是一个为期十天的课程。 十天的课程安排中，首先进行的就是为期两天的摸底考试。考试时间和科目的安排完全按照高考的要求来进行。 这次摸底考试的各科试题由各科的备课组长自己命题，别人帮不得忙。赵建文明白，这样做虽是辛苦了备课组长，但也最大程度上避免了老师漏题的可能性。 第一门考试科目自然是语文。 假期里，老师们就已经得知了悟德中学今年高考最终的结果。除了文科理科状元花落他家，今年悟德中学考上北大清华的人数也由上届的一百一十三个，下降到了今年的一百零一个。 一百零一个，这是悟德中学近几年高考历史上的最低点。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如果赵建文把它讲给原来学校的同事听，对方伸出来的舌头一时半会儿也是缩不回去了。 直到监考的时候，赵建文才得以见到完整的试卷。他原以为浏览整份试卷会花掉很多时间，但实际的情况是，试卷中的大部分的试题他以前都见过，也带他以前的学生做过，着实没什么可看的。 用以往的旧题考试，出题人自是不那么辛苦，相比较原创新题而言，漏洞也少一些。但不利的情况在于，如果有学生事先做过这样的题目，考出来的成绩会显得不那么真实。 两个半小时的监考时间一下子显得漫长起来了。赵建文忽然想起领试卷的时候，年级组长吴老师刻意叮嘱监考老师严防学生将手机带入考场，现在他明白了，既然试卷上多是旧题，用手机上网是很容易找到答案的。 考场里就他一个监考老师，他只好一次次地离开座位，在考场里来回巡视。 这次语文试卷上的作文题是个材料作文，材料内容是个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在某矿井做门卫工作的保安救了一个同事。那个同事每天早上都向那个保安问好，每天下午都向那个保安道别。某一天，井下发生事故。当矿长确定井下的人都已逃出生天时，那个保安却认定那个每天向他问好道别的人还没有出井，并亲自下去寻找。最终，他找到了那个同事，并将他救出矿井。 赵建文很为这个故事而感动，于是便很想知道这样的故事在学生那里得到了什么样的发挥。他再次巡视的时候，有意在很多考生那里多看几眼。 距离考试结束还剩下大约四十分钟的时候，赵建文发现有个考生的作文还只字未动，他站在那个考生前，面带微笑，期待那个学生第一句写下什么样的文字。 那个考生注意到了身边的赵建文，轻轻地说：老师，请您走开，您妨碍我思考了。 考生的话说得很客气，但赵建文却觉得分外的刺耳，既然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赵建文对这个同学的作文倒是产生了更多的期待。他甚至期待这个学生到最后作文没写完，即使写完了，也是混乱不堪，难以卒读。 交卷的时间到了，学生的试卷交上来，赵建文加以整理的时候，特意留意了刚才那位考生的试卷，令他生出些许失望的是，这个学生的作文写完了，而且字迹很工整。赵建文看了看第一段的内容，竟也是文通字顺，且立意准确。 赵建文将试卷带回办公室，其他几位老师均已到位。刘老师给大家做了分工，冯潇潇老师负责试卷的整理核对，古韵梅老师和刘燕燕老师负责答题纸的装订，赵建文和尚玉华老师负责作文的装订。银丽萍老师坐在办公室外间的电脑前，用读卡机阅读全年级机读卡的成绩。刘燕燕老师负责挑拣几份作文样文，用来制定作文评判的标准。 读卡机的阅读是十分快捷的。不多一会儿，银丽萍老师喊了一声：成绩出来了。众人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齐聚到电脑前。赵建文也凑到跟前，一看究竟。 在这几位语文老师当中，虽然赵建文是唯一的新人，但他很清楚，对任何一所学校来说，任何一次任何一科的考试成绩，相对来说，真正可以拿出来比高低的，也只有机读卡上的成绩了，而其他部分的成绩，难免有水分。 一阵打印机的嚓嚓声响过之后，银丽萍老师将打印出来的机读卡成绩分班交给了各位老师。除此之外，银老师还按照班级顺序，将各班的平均分、最高分和最低分，集中抄在一张纸上，以方便大家总览。 刘燕燕老师负责教十二班和文科二班，十二班平均分最高，排在第一位;古韵梅老师教十一班和文科一班，她的文科一班紧跟其后，排在第二位;尚玉华老师教十班和六班，她的十班排在第三位。银丽萍老师教八班和七班，她的八班平均分排在理科重点班中的最后一位;冯潇潇老师所教的两个班都是普通班，排名自然是名列末端。 赵建文的九班排在八班之前，位列所有重点班的第五位。 所有语文老师中，只有古老师所教的两个班都是重点班，但她的十一班只排在第四位。 看到这样的排列顺序，尚老师笑道：也真是有趣，虽说这些学生分班的时候不考语文，到底还是考出了语文的高低。 银丽萍老师看到这样的成绩，面露喜色，说道：阿弥陀佛，总算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古韵梅老师看到成绩之后，默不作声，继续整理试卷去了。 试卷整理完毕，时间已将近中午，刘燕燕老师将试卷锁在柜子里，并通知大家阅卷工作从下午两点钟开始，然后就回家吃饭去了。银丽萍老师和冯潇潇老师相约到外面去吃。尚玉华老师招呼古韵梅老师去食堂吃饭，古老师说想再看看卷子，并说自己带饭了，一会儿在外间的微波炉里热热就好了。赵建文说：尚老师，我跟您去。尚老师说：您跟我去啊，您爱人没在家给您做好饭吗?赵建文说：她带孩子出去玩了，她们娘俩中午都在外面吃，不回来了。尚老师说：好啊好啊，同去同去。 因为仍然是在假期里的缘故，原本三层的食堂只开了一层。学生不少，聒噪的也不少。赵建文和尚老师端着食盘，总算觅得一处略微安静的所在。刚刚坐下，尚老师起身去买水果，赵建文一直等到尚老师回来坐定，才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尚老师笑道：赵老师，你家教真好，这么绅士啊。 赵建文微笑不语，眼神里有些迟疑。 尚老师说道：您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发现了?您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赵建文说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刚才机读卡的成绩出来了。从各班成绩看，算是常态分布，怎么银老师就高兴成那样? 尚老师笑道：您有所不知。这种成绩分布是让我们这些语文老师最安心的分布。虽说当初新生入学分班考试的时候，没考语文。但如果语文成绩的高低也和班级分布保持一致，不管成绩如何，大家都好交代。成绩好的班自然该好，成绩不好的班，也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当初就不如人家嘛。 赵建文说道：您的意思似乎是说，有些年份，语文成绩并不是这么让人安心的。 尚老师说道：嗨，咱们这些老师，有时候就是自虐狂。大家这样安安稳稳地走完高三多好。偏有人不甘心，弄个倒挂出来。 赵建文问“倒挂”是什么意思。 尚老师说道：就是排名靠后的班级考得比前面的班级分数还要高，比如说，十二班整体实力比十一班好，但如果十一班的语文成绩超过了十二班，这就是倒挂。十一班的老师就会受到表扬，十二班的老师就会备感煎熬。不只是这两个班的语文老师，所有老师都会因此被搅得不得安宁。领导会觉得，人家能创造奇迹，凭什么你不可以。语文能创造这样的奇迹，其他科目自然都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复制这个奇迹。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高三这一年，大家就都别指望安宁了。 赵建文说道：如此说来，古老师的日子岂不是要难过了。 尚老师说道：确实。你没看见刚才大家看到成绩之后，古老师都不说话了吗?古老师是个特别认真的人，心又极重，特别拿事当事。其实有什么呢。刚开始，以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不过，她和我一样，明年都该退休了。可是，谁又想工作了一辈子，最后给自己画个问号呢。所有语文老师里就她教两个重点班。在外人看来，这是了不起的荣耀。在她自己看来，恐怕是苦乐自知了。 赵建文问道：教高三，算得一份荣耀吗? 尚老师说道：当然!您看古老师，连续在高三呆了多少年。您再看银老师，工作了这么多年，领导第一次让她上高三。上了高三，教重点班，在领导眼里你就是能人了。连续呆在高三，且一直教重点班，自然是领导眼里最能干也最放心的人。 赵建文问道：学校里像银老师这样的，不止一个吧? 尚老师说道：自然是不止一个。不过，万事分人。你觉得这是荣誉，自然会在这些事情上上心。你要是觉得它什么都不是，倒也乐得清闲。冯老师教两个普通班，压力自然小得多。人家老公有钱，自己是阔太，心思自然不在学校这边。还有的老师就喜欢呆在高一高二，毕竟不在高三，平时没那么辛苦。周末假期的时候，顶着悟德中学的名声，出去挣点外快，何乐而不为呢。你别小看了银老师，那可是个铁娘子。她两套房子的首付，都是靠在外面上课挣的。不是一般人吧? 尚老师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道：赵老师，暑假出去上课的时候，他们给你的报酬是多少? 赵建文也小声说道：一个小时一千。 尚老师笑道：真是无商不奸。他们坑你了。下次他们再给你打电话，别这么轻易就答应他们。 赵建文也笑道：这边的情况我完全不了解，我要得太高了，不把人家吓跑了吗? 尚老师说道：您别忘了。这种机构外面有的是，可悟德中学，全国仅此一家。您不了解的事情还多呢。要是数学老师出去讲课，报酬比咱们语文还要高得多。咱们语文这门课，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 二人边说边吃。几个学生端着食盘过来，坐在两位老师的旁边。其中一位男生如梁山好汉一般，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向其他几个人大声地讲着一道题的解题过程。 尚老师说道：赵老师，咱们走吧。这都是祖宗，咱们惹不起。 两个人回到办公室，办公室外间里弥漫着一股红烧排骨的味道。 尚老师对仍在低头阅卷的古老师说道：古老师，又是老公给做的吧。 古老下午两点钟，阅卷工作在六层的一间会议室里正式开始。冯潇潇老师负责默写，银丽萍负责文言文断句，尚玉华老师负责诗歌鉴赏的选择题和文字题，古韵梅老师负责科普现代文阅读，分量最重的现代文散文阅读部分，由赵建文和刘燕燕两个人负责。所有试卷中写有姓名班级的位置已经封好，老师们只能看到答案，看不到答案是何人所写。按照惯例，基础知识和阅读理解部分要在今晚回家前判完，而作文将平均分给六位老师，带回家继续评判，第二天下午将成绩和作文交回，每位老师还要做完各班语文成绩的统计工作。 刘燕燕老师和赵建文老师先是商量了一下他们所判的几道题的评分细则。商定之后，刘老师说：赵老师，咱们俩这两道题你先判着，她们判默写和断句的应该判得快，一会让她们帮咱们。我得赶紧去把作文样文印出来，一会儿方便大家商量作文的评判标准。 赵建文说：没问题，您慢慢找。 刘老师前脚出门，办公室旋即热闹起来了。 银丽萍老师说：你们听啊，哪里有这样断句的，人家原文明明应该断句为“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这里有个奇才，断成了“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真是奇葩。 尚老师和冯老师一听，也禁不住大笑起来。 银老师听得有人呼应，更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说道：不行，我得看看这个奇葩到底是谁。说罢，银老师拿起一支笔，撬起装订部分的缝隙，一看究竟。然而看过之后，银老师竟不再言语。冯老师还在等着下文，连声追问是谁。尚老师忽地明白了，笑道：笑早了吧。银老师很是尴尬，说道：说嘴打嘴，现世报来得真是快呢。 尚老师说：你犯不着学生出错就约等于自己有错，别人还没说什么呢，就想着自己打自己的板子。学生出错自然有他的问题，又不是你故意教错。再退一步说，就算是老师教错了又怎样，即便是圣人来教这些学生，他也不敢说他不会错。 银老师说道：咱们的学生和家长哪个不是乌眼鸡似的天天盯着成绩。像我这年轻点的，芝麻大的问题他们能给你说成西瓜那么大。我比不得您，您年高德劭，学生和家长不敢对您随意指摘。等这届高考结束，我就跟校长要求，不教重点班了，我只教普通班。 尚老师笑着说：重点班难教，普通班也未必好教，真给你普通班你也未必甘心。再说了，我德也不劭，年也不高。 银老师方才注意到自己言有所失，可又想不出可以挽救的言辞，几个人都不再言语。 古老师抱起一摞试卷，悄没声地到办公室的外间去了。 过了一会儿，刘老师抱着学生作文的复印件回来了，赵建文急忙帮着分发下去，几位老师停下手中的工作，又集中在了一起，开始讨论评分标准。 一共八篇例文。按照刘老师的意思，里面包含了不同文体、不同档次的作文。赵建文快速浏览了一下，虽然例文还没有打分，但基本上可以看出，例文的装订顺序反映着作文得分的多寡，而事实也果然如此。 第一篇作文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首肯。这篇作文名为《好人一生平安》，通篇极具文艺气质。作文开头引用了一首老歌的歌词，“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引发了几位老师抑制不住的联想和热议。银丽萍老师说：真是服了，一定是十二班的，也就十二班的学生才有这种水平。尚老师说：十二班要是不出范文，咱们校长又该急了。 最后大家商定，按照满分六十分的规制，这篇作文得到了五十六分。 接下来几篇例文的评判，进行的都很顺利，歌颂好人而内容不够充实的进入二类，在议论文里用大量篇幅讲故事的进入三类，写不够八百字而且还写成残篇的进入四类。 但是，有一篇作文在六位老师这里颇费了一番周折。 这篇作文的题目是《美丽人生》，内容是这样的： 我赠你以琼瑶，你报我以木瓜。我送给你白马，你报我以西风。我付出最真挚的感情，你给我最温暖的人生。 那个早上问好晚上道别的工人恐怕完全没有想到，他曾经的付出终有回报，使得他在万分危急的时刻得以生还;那个保安恐怕也没有想到，他的坚持成就了两个人的美丽人生。好人终有好报，好人的人生因为真诚而美丽。 梵高是真诚的。阿尔镇的风土民情使得他的内心永远如孩子一般充满童真。面对家徒四壁的窘境，面对画商的质疑，面对一幅画都卖不出去的巨大挫败感，他的真诚从未使他产生自我否定。你看他的《星空》，如孩子般好奇，你看他的《向日葵》，如赤子般热烈，你看他的《鸢尾花》，如梦境般灿烂。他用他一幅幅真挚的画作，表达着对生活的热爱。试想，如若没有对生活的如此的真诚，他的梵高二字在今天的人们的口中又怎么可能依然是为人赞颂的芳名? 苏轼是真诚的。不管生活带给他什么样的磨难，他依然乐观面对。在旁人眼里，杭州、惠州、儋州这些地方是再不能向旁人提及的耻辱，而在苏轼看来，只要我内心充满光明，人生中任何一处足迹都可以踏得坚实，人生中任何一片天空都可以是云蒸霞蔚。看看他的“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多么豪迈;看看他的“一樽还酹江月”，多么旷达;看看他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多么伟岸。我们喜欢苏轼，因为他是所有人的生命历程中的一个灯塔，照亮前方的黑暗;我们赞美苏轼，因为在茫茫人海中，我们永远渴望真诚。 向你的家人问声好，或者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他们照顾你多年应得的回报。向你的朋友问声好，朋友之间，交流电总比直流电效能更高。向陌生人问声好，因为在他们眼中，你也是陌生人，而你的问好可以融化彼此自我保护的戒条。 向生活问声好，生活就真的好了。 向镜子中的自己问声好，镜子中的你也会说：你好。 银老师和冯老师都觉得这篇作文不错，理由是书写规整，文笔优美，结构清晰，思路明确且顺畅。而尚老师和古老师觉得这篇作文内容有些空洞，作文构架有些模式化，也就是二类下的水平。 刘燕燕老师问赵建文老师什么意见，银老师插嘴道：就是，我也想听听，您是远来的和尚，没准念的经和我们不太一样呢。刘老师说：赵老师可不是一般的和尚，他可是得道的高僧。 这个问题可是让赵建文为了难。若完全从他个人的喜好来看，他很看不上这样的文章，他同意尚老师和古老师的的意见，外表华美，内涵空洞，通篇歌颂真诚，其实写得一点都不真诚，而且非常的矫揉造作。但是，作为多年的语文老师，他很清楚，这样的作文在考场上多年来是一直备受青睐的。这些年，他也走过几个地方，了解到一些中学在作文教学上的情况。这样的作文，已经成为老师们在作文教学中辅导学生的样本。他原来就职的横江中学，甚至就是以这样的作文为蓝本，从高一起就开始如此训练学生。只是，赵建文现在不清楚这篇作文在北京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评判。另外，赵建文不太清楚的是，刘老师把这样一篇作文放进来，是不是掺杂着刘老师个人的想法在里面。说白了，在他以往的印象中，这样的作文在历次考试中占的比例都不小，如果给的分数过低，势必影响整体成绩;再加上如果这篇作文出自刘老师学生的手笔，赵建文就不清楚还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了。 赵建文仔细想了想，说道：这篇作文一开始我觉得有些跑题了，材料讲的是工人和保安两个人的故事，而这个学生的作文中，所举的例子全是从梵高、苏轼个人的角度叙述的，只写了一个人的故事;但我又一想，这位同学歌颂的是真诚，就是他所提倡的对生活的态度，那么可不可以理解为材料中的人对人的角度被这位同学转化为了人对生活的角度呢，这样的立意如果成立，这篇作文的分数应该可以更高一些。当然，这位同学如果在叙述两位名人的事例的同时，强调一下生活对他们的回报，可能就更恰切了。 刘老师对这样的解说甚是满意，说道：那好吧，就给二类上吧，四十八分，大家觉得怎么样? 众人巴不得这个环节尽快结束，纷纷表示认可。 刘老师将装订好的作文分派下去，每个人两本，并叮嘱几位老师，每本作文的平均分要把握在四十二分左右。她又询问银老师和冯老师是否已经完成刚才分配的阅卷任务，两位老师都说已经接近尾声，并答应判完之后会分别与古老师和尚老师汇合。 今晚，学校食堂给老师们提供了免费的晚饭，并由几位师傅送到了阅卷地点。大家吃过晚饭后，又忙了三个小时。等大家各自完成手中的任务，并将试卷聚集到刘老师那里，又各自带着两本作文回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回家的路上，赵建文问刘老师，为什么要规定每本作文的平均分，而且是四十二分。刘老师说道：其他学校学生整体的作文成绩，肯定到不了这个分数;咱们学校学生的语文成绩不好，其他学校更好不到哪里去;再有，咱们要是给低了，领导就得找咱们的麻烦，咱们何苦自己害自己? 赵建文回到家中，倪湘桃示意他慢步轻声，说儿子已经睡了。尽管赵建文同样感到很疲惫，但他还不能睡下。他吩咐倪湘桃给她冲一杯牛奶，随后就在桌前坐下，从包里掏出了那两本作文，准备挑灯夜战。 他的习惯做法是先将两本作文做个通览，再根据例文所代表的精神去做一篇篇的定夺。就在他通览的过程中，他发现了那篇被老师们一致认定为五十六分的作文。 倪湘桃将牛奶放在桌上，赵建文示意她在旁边坐下，说道：今天我真是长见识，这个学校不光班级分布有好坏之别，就连老师阅卷工作的任务分配也有高低之分。教普通班的只能评阅最没有技术含量的题目，教重点班的才能评阅更有难度的内容。 倪湘桃问：那你判哪道题? 赵建文说：还用问，我判最难判的现代文阅读题啊。对了，制定作文评判标准的时候，大家意见不一，刘老师还让我帮着拿主意呢。说着，赵建文把那篇作文拿起来，又继续说道：你不是想见识见识悟德中学学生的好作文什么样吗?你来看看，明天也让儿子看看，好好学学。说着就把这篇作文拿给倪湘桃。倪湘桃看得颇为仔细，但看完之后，她脸上的喜悦低于赵建文的预期。倪湘桃说：好是好，可咱们的孩子是男孩啊，这篇作文明显是女孩子写的，酸了吧唧的，这可学不得。家里有你这个整天冒酸水的，还不够吗? 赵建文说：怎么见得一定是女孩子写的? 倪湘桃说了一句“那还不容易”，马上就拔出赵建文手里的笔，将那装订之处的缝隙撬起，因为用力过猛，三个装订过的地方被撬开了两处，像是棺椁被掀掉了顶盖，班级姓名在灯光下一目了然。 赵建文惊骇异常，说道：你怎么这么冒失，这我明天怎么向同事解释啊? 倪湘桃倒是很冷静。说道：怕什么，你们这些试卷不是打乱班次装订的吗?最后还是要拆开，重新按班级归类的吧?你明天早点去，做第一个拆卷的，和大家的混在一起，谁看得出来? 倪湘桃顿了一下，又笑着说道：诶，我说是女生吧，这个学生叫衣雅，还能是男生?再说，你看看这个学生是哪个班的? 赵建文一听说“衣雅”这个名字，顿觉耳熟，又赶忙看了看装订线内填写的班级——九班，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在语文课上看英语书的女生。 倪湘桃说道：你的弟子，高兴吧。师微笑不语。 赵建文说：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她是出国生，不管考得好不好，做班级成绩统计的时候，这些人是不计算在内的。 倪湘桃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判吧，我去睡了，这篇作文我明早出去复印一份。 赵建文拿着这篇作文，心里不知道是悲是喜。他找来一本厚厚的书，压住了装订线，继续浏览。 又翻阅了几篇之后，赵建文看到了这样一篇作文。这篇作文所带给他的惊讶，是他当老师近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 也许应该说，这都不能算是作文，因为作文纸上没有题目，唯一的一句话并没有写在第一段里，而是不前不后的写在作文纸左半面的中间。那一句话写的是： 我就试试只写一句话得不得分? 同样让赵建文感到意外的，是这句话的书写极其出色，有限的几个字里，似乎郁积着一股难以遏制的张扬。 教学这么多年，赵建文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种情况若是出在横江中学，不用多说，校领导必定找来孩子的家长，通知家长把孩子带走，停课一个月，回家反省。别说是一个月，哪怕只是一周，家长恐怕都要一脚将孩子踹倒在地，然后自己也扑通一声跪下，在校长面前连连哀求了。 赵建文清楚地记得，某位学生因为课上喝了一口水，便被班主任喊来家长，宣布停课一天。 现在，面对这样的情况，赵建文着实有些不知所措。他拨通了刘燕燕老师的电话，将他看到的情况讲给刘老师听，并询问这样的作文如何打分。刘老师笑了，问是不是出国生写的，赵建文说不是封着试卷吗，不了解。刘老师想了想说道：那就给零分吧。 赵建文问道：不是说，按照一般的惯例，哪怕只写一句，也不给零分吗? 刘老师说道：可他不是在写作文啊，他是在问我们问题呢。我们的回答就是——零分。 赵建文挂下电话，发呆一般看着眼前这份作文。终于，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拿开了那本厚厚的书。他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学生如此地胆大妄为。 然而，不看则已，看过之后，赵建文如同被当头敲了一棒，整个人僵在那里。 那个名字似乎是几把利刃，撑开了赵建文的眼睛，并刺得他双眼生疼。 那个名字是“蔡可文”，旁边的班级上赫然写着——“九班”。 愣了一会儿，赵建文决定给骆老师发个短信，问问蔡可文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虽然时间已晚，但下午考的是物理，赵建文估计骆老师和他一样，肯定也是在挑灯夜战呢。 过了一会儿，赵建文果真收到了回复。 骆老师告诉他，蔡可文这个孩子有个性，但不个涩，文章写得不错，于校长见过他的作文，挺喜欢的。中考的时候，蔡可文发挥不佳，是于校长特批他到重点班里的。 文章写得不错?赵建文掂量着这句话，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考试成绩出来了。 从各班各科平均分的总和来看，依然和当年入学时候的分班考试成绩相当。十一班的语文成绩相比十二班有两分的差距，但还是高于后面的班级，而且就总和来看，十一班还是排在第二位。赵建文所教的九班不论是总分还是语文单科，都排在所有理科班的第四位，但要是单看作文的平均分，九班已经排在年级第三位，仅次于十二班和文科一班。 考试成绩揭晓之后，高三年级照例召开了一个小型的成绩分析会。分析会上，吴老师说到语文成绩的时候，特意多说了一句：九班作文成绩不错，赵老师果然出手不凡呐。 会后，尚老师向赵建文笑道：赵老师，手下留情啊。 赵建文知道尚老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也笑道：蔡可文的那篇作文没有计算在内，不然，不可能这么高的。 当刘老师知道那篇所谓的作文出自蔡可文之手，当即决定，蔡可文的成绩按缺考论，不向教务处上报。 赵建文话是这样说，但心里却颇感欣慰，他很清楚，一个班的作文成绩如果站住了脚，其他问题几乎就都不是问题了。 这样的欣慰让赵建文心中的惶恐不安日渐消散，人也慢慢地安定下来了。 同样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当他再次走进九班教室的时候，九班的学生明显收敛了很多;他甚至觉得班主任骆老师每次见到他，也不再是那么生冷，而是换成一副客客气气、笑容可掬的样子了。 这样的滋味着实令人感到熨帖，以至于有一天，当赵建文走出家门，路过操场，走向办公室的时候，他好像第一次听到双脚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塔塔”声，这种声音让他内心突然升起一种坚实而又美妙的感受——我当真是悟德中学的一名教师了。 不过，这种美妙的感觉并不能时时伴他左右，还有另外一种感觉也偶尔冒出来搅扰到他的心情，让他的内心每每感到不快。 这种不快的源头来自蔡可文。他知道，他必须找一个机会和蔡可文好好谈一谈。 考试结束之后，各班都进行试卷讲评。赵建文在课间的时候，便把试卷分发下去。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把试卷发下去之后，蔡可文那篇作文立刻在全班引起了轰动。先是申言发现了宝贝一般，大声惊呼着“祖宗，你是我的祖宗”，然后抓起一支笔，给那零分前面加了一个“1”，后面又加了一个“0”，然后又大叫道：满分!满分! 周围的人立刻围拢过来，似乎又马上从那几个字里挖出了无限的宝藏。大家一边欢呼，一边热烈地议论着，惹得又一些人围过来，踮着脚往里看。 蔡可文从人群里钻出来，坐在一边，看戏一般看着众人的反应，似乎一切都于己无关。 赵建文相信，既然蔡可文敢于有此尝试，也就必然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准备着有那么一天，他要接受语文老师，也许还有班主任以及家长在内的质询。 若果真如此，倒是赵建文不知道这次谈话到底该如何进行，以及大概能进行到什么地步。他就此事先去骆老师那里咨询意见，但骆老师的意思是：既然是语文上的问题，自然还是语文老师去谈的好。 他很想和蔡可文的妈妈先沟通一下。但他又觉得，在事情的原委还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还是不要惊动太多的人。 悟德中学高三的学生几乎都上晚自习。住宿的学生必须上，走读的学生，大多都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目的之一也是为了在学校上晚自习。 高三老师轮流值班，负责监督学生晚自习的情况。 学校正式开学的前一天晚上，轮到赵建文值班。蔡可文也上晚自习，这对赵建文来说，是个机会。 高三的晚自习要从晚上六点半上到九点半。中间有两次休息。值班的老师要点两次名。 当赵建文拿着花名册走进九班的时候，他和蔡可文对视了一下。从蔡可文的眼神里，赵建文读出了期待的意味。这种期待的意味，赵建文并不陌生。讲评试卷的时候，赵建文同样从蔡可文的眼里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只是他当时未做出任何回应。 这一次，面对蔡可文眼神里的期待，赵建文依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他若无其事地点完名，随即离开了教室，径自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过了一会儿，赵建文拿着水杯去走廊尽头的小锅炉那里打开水。当他打水回来，再次路过九班教室的时候，恰好蔡可文从教室里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回头很大声地和里面说了一句什么，说完了，他就靠在门框上，垂下眼，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赵建文心下已经明白了不少，当他端着水杯往回走，路过蔡可文身边的时候，他说：蔡可文，现在是否有空?有的话，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蔡可文似乎有些吃惊，但马上就说：好。 走进办公室的外间，赵建文示意蔡可文在沙发上坐下。蔡可文说道：老师，您先坐。待赵建文坐下，蔡可文坐到了赵建文旁边，但又隔开了一点距离。 赵建文说道：蔡可文同学，你大概知道我是为什么要找你的吧。 蔡可文笑着说道：老师，我知道，不过您别这样问我好吗?太像我父亲的口吻了。 赵建文说道：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蔡可文说道：他是警察。 赵建文满脸疑惑，他想起了蔡可文学籍卡上父亲那一栏的“已故”二字。 蔡可文读懂了赵建文的表情，说道：我小的时候，他因公牺牲了。 赵建文伸出手，想摸一摸蔡可文的头，蔡可文头一偏，闪开了。 蔡可文看到赵建文略显尴尬，赶忙又说道：没事老师，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赵建文说道：我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就感觉你读书不少，这是你的习惯吗? 蔡可文说道：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妈妈工作忙，我经常是放学之后去舅舅家吃饭。我舅舅也是个老师，也教语文，他藏书挺多的。我读的很多书，都是从舅舅那里看来的。 赵建文“哦”了一声，接着说道：那我们说说你的那篇作文。蔡可文点了点头。赵建文又补充了一句道：放心，我还没有和你妈妈说这件事呢。 蔡可文说道：没关系，跟我妈妈说也没事，我已经告诉她了。我总分那么低，我不告诉她，她也得问我怎么回事。 赵建文说道：哦，你妈妈怎么说? 蔡可文说道：我妈说，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你肯定把老师要么吓坏了，要么气坏了。 赵建文说道：我也没吓坏了，也没气坏了，但我想你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开玩笑吧。 蔡可文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了。说道：当然不是，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不喜欢这次这个作文的材料，觉得自己如果顺着这个故事的主题写了，那纯粹就是浪费时间。我还不如用这时间好好做做前面的选择题和主观题呢。 赵建文心里暗暗觉得蔡可文此言不虚。如果单从写作之外部分的得分情况看，蔡可文的成绩即使是在年级里，那也是名列前茅的。 赵建文说道：你不觉得你这样的做法所造成的后果可能很严重吗? 蔡可文说道：我知道。我妈说过，人到了十八岁，就要学会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敢这么做，就敢承担后果。其实，让我顺着出题人的意思写，我也知道怎么写，我也相信我能得到高分。但我那样写实在是写烦了，而且，我也确实不喜欢这个题目。 赵建文感到有些纳罕。问道：不喜欢?这个故事不是很感人的吗? 蔡可文笑道：老师，您要是觉得感人，那我只能说和您有代沟了。 赵建文说道：那你不妨说说看，兴许能将这代沟有所弥补呢。 蔡可文说道：好，那您允许我先问您一个问题，您没觉得这个故事有问题吗? 赵建文说道：有什么问题，我听说这个故事取自一个真实的报道呢。 蔡可文说道：真实不真实我不知道，再说我们写作文也从来不去关心材料里故事的真假，但我和我的几个同学都觉得这个故事假得让人难受。即便不假，您说这样的作文有什么好写的呢?不就是好人好报吗?我们都不知道写了多少次关于好人的作文了，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在的，各行各业的，男女老少的，反正都是好人，反正都是要歌颂好人。就算材料里没提到具体的人，我们在作文里还是要拿好人做例子，继续歌颂。 赵建文说道：好人当然是要歌颂了。 蔡可文看了赵建文一眼，说道：老师，您觉得这世上有绝对的好人，绝对的坏人吗? 赵建文一时语塞。 蔡可文继续说道：我只觉得这世上的人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我们生活在一起，为了彼此的安全感才提倡好的一面，制定法律抑制坏的一面。可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学习好人，歌颂好人。让我们误以为好人很多，而且好人很好。等将来我们毕业了，发现世上坏人很多，而且坏人很坏，那该怎么办?我父亲就是抓坏人的，他经常跟我们说，他抓的人有多坏。 赵建文说道：写作文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 蔡可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继而说道：不是吧?老师。我小学的老师就告诉我，作文如做人。可您现在又说，我们现在写作文可以不写自己真实的感受。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建文说道：历史上很多先贤，他们遇到逆境的时候，通常都是先忍下一时，收起羽翼，等待机会。 蔡可文笑道：老师，您把我和先贤相提并论，真不知道您是高抬我了，还是委屈那些先贤了。 赵建文知道，谈话这样进行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说道：我们还是说说这篇作文吧，你打算怎么办? 蔡可文说道：您要是让我重写，那我也没什么说的，只是我有个请求，您能不能让我写我想写的话。 赵建文说道：当然可以，我不给你限时，你什么时候写完了什么时候给我，我给你记在平时成绩里。 蔡可文说道：谢谢老师，那我不打扰您休息了，我回去了。 蔡可文道过谢，起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又被赵建文叫住。 赵建文说道：你能简单介绍一下班里同学的情况给我听吗?我是新来的，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 蔡可文说道：老师，我不想说，我觉得背后议论别人不好。 赵建文说道：这不是议论，这是我作为老师对学生的侧面了解。 蔡可文说道：对您来说是了解，我说出来的可能就是八卦了。抱歉了老师，兴许您自己看到的比我说给您听的要真实得多呢。 赵建文再次感觉到了尴尬，也就只好作罢。 第二天上午，悟德中学新学期开学典礼在大操场上举行。 今天的开学典礼，同时也是新高三的誓师大会。 悟德中学的操场是拥有标准的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场。上午八时许，操场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从初一到高三各年级的学生，主席台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从市里到区里的各级领导。 高三的学生坐在整个操场的中间位置，其他各年级坐在东西两边。各班的班主任坐在本班的最后。赵建文和其他任课老师以年级组为单位，集中在操场的最东边，这里也是最靠近国旗的位置。 今天的天公不甚作美，阴沉沉的。 开学典礼的第一项照例是升国旗唱国歌。乐声响起，尽管操场上的人以数千计，但大家合唱的声音并没有盖过乐声。赵建文的声音不高，但是浑厚，因而既不显得比别人尖利，也不会过于低弱。 负责升国旗的旗手看来不是很熟练，国歌的乐曲声已然结束，国旗只升到一半。这位国旗手急忙用尽全力猛地一拽，国旗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嗖的一下窜到了顶端。 见到这般情景，人群中发出了零零散散的笑声。 开学典礼上，必不可少的环节是新生代表讲话。 两个新生走上了主席台，两个都是男生，一个代表高一新生，一个代表初一新生。两个人都穿着悟德中学蓝白相间的校服，不同的是，那个初一的新生代表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赵建文的儿子也是新生代表候选人之一。经过入学后的考试选拔，赵千仞被分到了第一重点班，这让赵建文夫妇欢喜得不得了。几天前，赵千仞要赵建文帮忙写一篇发言稿，说是如果选上了，就代表初一新生在开学典礼上上台发言。赵建文自然很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这样一次露脸的机会，只是他不知道对于悟德中学来说，在这样的场合，初一新生的发言到底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腔调。思来想去，他写了一篇颇具古文韵味的文章，要儿子交上去，儿子看后自然很是得意，倪湘桃也充满了期待。 但是，他们等到的结果却是，他们的儿子落选了。倪湘桃自然是要埋怨赵建文号脉不准。看着赵千仞失望的表情，赵建文则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然，赵建文对今天台上新生代表的发言也就分外留意。他很想看看台上的人是何方神圣，也很想听听台上的发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容和文风。 这次新生代表的发言由这两个学生你一句我一句共同完成。高一新生的代表说“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然后两个人齐说“大家好”，然后初一新生说“金秋送爽金声报捷”，然后高一新生说“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听到这里，赵建文已然是听不下去了，他在心里斥骂着：什么玩意儿! 悟德中学的开学典礼上，历年都有一个极具悟德中学特色的环节，那就是通报在过去的一年里，学校在各个方面所取得的各种教育教学成果。其中包括在国内国际各种竞赛上披金挂银的学生名单，名牌大学的保送生名单，诸多教师在学科竞赛上获奖的名单等等等等。这一环节其他学校即使有，也不会如此的显赫。 主席台上，获奖人群走马灯一般更换着。各级领导在此时负责颁奖，每一次颁奖之后，大家都要微笑着合影留念。在运动员进行曲一遍又一遍的烘托之下，这一环节整整持续了一个小时之久。 如果今年的高考状元依然属于悟德中学，这个过程还会更久。那个状元会站在台上，手捧鲜花，接受来自台下学弟学妹的海啸一般的欢呼。 颁奖环节结束，开学典礼也就结束了。台上诸多领导在师生们的掌声中挥着手微笑离场。 但是，操场上的全体师生并没有散去的意思。因为接下来的时间和内容，将专属于高三的师生们。 当于校长宣布“高三学生奋战三百天誓师大会现在开始”之后，操场上从初一到高二的学生瞬时成了配角，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坐在会场中间的所有高三师生身上。与此同时，不知何时，高三各班均有一名高大的男生肩扛一面红旗集中站到众人面前，主席台下。红旗上以黄字醒目地标识着各自的班级。按照班级顺序，从一班到十二班，每个男生跑步到主席台上，站在话筒前，双腿跨立，双手高举红旗，代表各班在全体师生面前宣誓。 一班说：我是高山，藐视平川;我是人杰，藐视草芥;我是勇夫，藐视懦夫，我是英雄，藐视平庸。 二班说：为了家人的幸福，为了老师的企盼，为了学校的荣誉，为了国家的未来，我们保证：双眼一睁，不怕牺牲;宁淌血水，不流泪水，竭尽全力，青春无悔。 三班说：未来的三百天，我们只会燃烧，不会沉沦;我们只会前进，不会逡巡;我们只会捷报频传，绝不会辜负我们火一样的青春。 四班说：不做无谓的彷徨，敢做有价值的牺牲。我愿低下头去劳作，换取我更高端的生命历程。不要小看我今天的承诺，明天，我就给你非比寻常的证明。 五班说：师生情意长，父母恩情重。我用我的真心，赢得你的笑容。为了你们，我们力争上游，分秒必争。让我们的青春之火，在这三百天中烧成永恒。 六班说：你拼的是汗，我搏的是命;你有的是信心，我有的是血性;你若不眠不休，我就灯火长明;豁出这一条性命，愿意和你共赌一生。 七班说：雄鹰的理想是蓝天，骏马的理想是草原，蛟龙的理想是深渊，我们的理想是降服骏马，驾驭蛟龙，俘获雄鹰，站上世界之巅。 八班说：莫说难，长征万里只等闲。我辈今朝同作伴，可走十万并八千。加油干，明朝定把梦来圆。只恨时光难再转，不买清愁不买闲。 九班说：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天生不是凡夫子，明朝定能上九天。怀抱明月饮琵琶，嫦娥为我舞翩翩。玉净瓶中何所有，遍洒甘露做福田。 十班说：子时眠，不惧前方九折回转，三更起，立志成就千仞高山;心中有梦，终将流连于荷塘月色;眼前有路，必当徜徉于未名湖畔。 十一班说：我们是有良心的人，我们是有信心的人，我们是不怕吃苦的人，我们是惜时如金的人，我们是坚持不懈的人，我们是愈挫愈强的人，我们是勇往直前的人。 十二班说：请各位领导放心，请各位老师放心，请各位学长放心。你们的热望由我们来实现，你们的遗憾由我们来弥补，你们的心愿由我们来达成。今天，我们是悟德中学的骄子;明天，我们可上九天，缚住苍龙。 每一段誓言之后，台下都会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九班誓言朗诵完毕，骆老师走到赵建文身边问道：赵老师，这誓言写得怎么样? 赵建文嘴里说着“不错不错”，心里想的却是：这都哪儿挨哪儿啊。 代表九班宣誓的男生是张骁。赵建文后来了解到，张骁是九班的班长，开学的那次考试，他的个人成绩在年级里名列前茅。骆老师说，张骁的成绩一直都非常稳定，是这一届毕业生中状元的苗子之一。赵建文问骆老师这么好的成绩怎么入学的时候进了九班。骆老师说道：分班考试的时候没发挥好呗。他的家长一直耿耿于怀呢。 九班学生的家长中，赵建文最早认识的就是张骁的家长。高三开学没几天，张骁的母亲就来到学校，对张骁的新老师一一拜访。临走的时候，张骁的母亲问赵建文是否可以留个电话，方便以后联系，赵建文自然不好推辞，将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他们。 赵建文刚把张骁母亲送走没多久，就接到了她的电话，说刚才忘了告诉赵建文，她和张骁父亲备了一点薄礼，放在传达室了，麻烦赵建文自己去取。 赵建文回到家，把事情交代给倪湘桃，让她去传达室看看。不一会儿，倪湘桃连呼带喘地抱着一个大大的整理箱回来了，整理箱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赵建文的名字。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地码放着猪蹄、肘子和上好的五花肉。 倪湘桃笑着说：这家长够绝。他们怎么知道你喜欢吃这些东西? 赵建文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他问道：你回来的路上，没人看到吧? 倪湘桃说：看到怕什么。传达室里写着名字的整理箱可不止一个呢。 十二个班的学生代表宣誓完毕，台上十二位男生将手中的红旗挥动起来，台下其他年级的学生全体起立，一边鼓掌一边齐声高喊：祝福学长，高考必胜! 高三所有的学生和老师也全都站起来，他们一面整齐划一地互动拳头，一面齐声高呼：高考必胜!高考必胜!高考必胜!高考必胜!高考必胜!高考必胜!高考必胜!高考必胜!高考必胜! 赵建文事后问尚老师，为什么要喊九遍。尚老师说道：吉利。高考前五十天还有一次誓师大会，那个时候要喊十六遍。 这样的阵势，赵建文在横江中学见过。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了，只觉得血往上涌，泪盈眼眶。他站在九班后面，和大家一起挥动着拳头，一起呼喊，唱国歌时的矜持已经了无踪影。 他瞥了一眼附近的其他老师，大家都同样是在振臂高呼。刘燕燕老师的表情非常严肃，古韵梅老师更是已经泪落如雨。 最后一个环节是于校长讲话。于校长这次的讲话极为简短，他只说了一句：明年，你们把状元都给我拿回来! 台下所有的人再次高呼：拿回来!拿回来!拿回来!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