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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劫(4) 作者:寒士

 全人亼 2017-04-14

在聚贤会议中心吃最后一顿饭的时候,刘老师给厉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相互做了介绍。

  介绍完毕,还没等大家说什么,银丽萍老师看着厉老师,面带微笑,抢先问道:厉老师?您果真是正德中学的?

  厉老师同样还以微笑,并点了点头。

  银丽萍老师又问道:可我怎么觉得您这么面生,最起码应该听说过您,或者进修的时候,我们应该打过照面的。

  刘燕燕老师觉得银老师语出莽撞,原本想阻止她,但又觉得话问得有理,也就没说什么。

  厉老师笑道:首先,正德中学名师很多,我排不上号的,您没听说过我,很正常。再有,您进修的时候没见过我,也很好解释,因为我已经有好几年不去进修了。

  银老师大惊道:不去进修,正德中学的老师可以不去进修的吗?

  尚老师插嘴道:瞧你问的,好像你每次进修都去似的。

  厉老师说道:是我不去,别的老师都去的。

  银老师问道:那您为什么不去啊?

  刘老师见势不妙,忙说道:别问了。厉老师,您也别回答了。不然某些同志不知道又生出多少不去进修的理由来呢。

  简短对话的过程中,赵建文始终一言不发,他几乎一直在关注厉抒老师。关注他的言语,关注他对众人言语的反应。

  在赵建文眼里,生活中无非有三种人。一种人是一见如故,顿生好感。一种是即便并不丑陋,依然觉得面目可憎。哪怕日后了解到这个人并无恶意,仍旧不愿和他交往。还有一种是存在感极差的人。即使你经常能见到他,他也很难引起你的关注。就像老同学聚会,当你第二天开始回想昨天的情景的时候,有些人你怎么也想不起来。

  现在,赵建文发现,他的这套观人术,在厉老师这里完全不适用。他看不清这个人的内心。尽管眼前的厉老师一直微笑着,但赵建文总隐隐地觉得,这个人的微笑并不让人觉得温暖,倒是让人感到了鸿沟一样的距离。

  吃晚饭的时候,倪湘桃见赵千仞还没回来,便要赵建文去操场上找找。赵建文刚到操场大门前,就见赵千仞正满头大汗朝跑向这里。恰在此时,刘燕燕老师抱着一个包裹走过来。赵千仞见状,忙跑到刘老师跟前,说了一声“阿姨,我帮您抱着”,便伸出双手,预备刘老师将包裹交给他。

  刘老师看见了赵建文,笑道:赵老师,你儿子真懂事。

  赵建文也笑道:他哪里是懂事,他是怕我批评他玩得太久,赶紧做好事呢。

  赵建文吩咐赵千仞将包裹放到刘老师家门口,然后赶紧回家洗澡去。

  刘老师把包裹递给赵千仞,赵千仞抱着包裹,向刘老师家所在的楼门跑去了。

  趁着往回走的空儿,赵建文问起学校的工作安排,尤其是学校怎么会允许一个代课老师来教高三,教的还是重点班。

  刘老师说道:我对厉老师也不算了解,但我跟向老师很熟。我跟她说起咱们学校缺人,她想起厉老师现在没什么事干,就把厉老师推荐给了我,我就把厉老师推荐给了于校长。

  赵建文说道:也就是说,校长决定换人,不是临时决定的。

  刘老师并没有理会赵建文的意思,继续说道:但你知道我刚刚说起这件事时,于校长什么反应吗?他当即就同意了。立刻问我要厉老师的电话,并马上打电话给他,要他当天晚上就来学校这边面谈。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赵建文说道:也就是说,要是没遇到厉老师,古老师那里的问题还不知道怎么解决呢。

  刘老师说道:古老师身体不比以前,教两个重点班确实吃力。与其日后累趴下,撂下两个班让大家措手不及,还不如及早动手解决。

  赵建文说道:我还是觉得校长的决定有些草率。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他怎么就敢放手使用呢?

  刘老师笑了,说道:恐怕有些情况你不知道。你以前肯定听说过正德中学,而对悟德中学一无所知。很多年前,正德中学名闻全国,悟德中学在区重点校里都排不上号。咱们学校出名就是这几年的事。别看咱们学校名声极响,在外人眼里,咱们就是个暴发户。正德中学虽然有所下滑,大家依然赞赏有加。你想想,正德中学的老师跑到悟德中学来教书,意味着什么?

  赵建文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有些话他差点脱口而出,但又咽回去了。

  赵建文明白,厉老师来到悟德中学上班,这对正德中学来说,自然有着倒戈的意味。这样的事情传到社会上,其负面影响恐怕还远不止于此。

  还有一点,赵建文也想明白了。他觉得于校长对九班这样的重点班是没抱什么希望的。或者说,两三个月前,校长安排他自己教九班,这多少意味着,校长对自己并不那么放心。

  第二天一早,古老师刚拐过四层的楼梯口,就看到厉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他的手里抱着个纸箱子,肩上背个电脑包。古老师连忙开门,并向厉老师表示歉意。进得门来,厉老师见里面没有他放东西的地方,便把包和箱子放在外间的沙发上,转头看见古老师一手拿着墩布,一手拿起暖壶,便将墩布抢在手里,两个人一起走向走廊的南端,男厕所和打开水的地方都在那一边。

  厉老师先是用墩布将地面擦湿,然后蹲在地上,用抹布将地面一点点擦干。古老师见状,连忙说道:厉老师,不用这么仔细的。大家踩来踩去的,不出半天的时间,地面就跟花狗脸一样了。

  厉老师笑道:我习惯了。地上乱七八糟的,我看着别扭。

  打扫完毕,古老师说道:厉老师,跟你商量个事?

  厉老师笑道:您别客气,您说。

  古老师说道:办公室里七个老师,就你我只教一个班。别的老师至少教两个班,有的还做班主任。能不能以后办公室里的卫生,由我和您包下来。

  厉老师说道:没问题。

  两个人商定,周一的卫生由古老师做。周四的卫生由厉老师做。

  过了一会儿,几个女老师也陆续到了。银老师看见地上光洁如新,惊声叫道:天呐,这是谁擦的啊,我都不好意思上脚了。

  冯老师打趣道:那你就在这里站着,等一会儿赵老师来了,让他抱你进去。

  古老师提醒刘老师,今天厉老师来得最早,但是进不了门。刘老师一拍脑门,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交给厉老师,并说这是以前马老师留下来的。厉老师一面道谢,一面收下了。

  接下来,厉老师的座位安排,让几位老师有些为难。虽说办公室里原本有两个空位子,但都放满了平时考试用的卷子。后面那个座位靠墙,墙中间是个柱子,使得这个位子过于局促,坐不得。安排厉老师坐在前面的座位上,自然是最妥当的,但这也就意味着前面的卷子就都得堆到后面的座位上来,很明显是放不下的。

  几个老师一时没了主意。

  厉老师想了想,只说了一句“应该能解决的”,便转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厉老师像搬家公司的工人一样,背了一个将近一人高的书架回来。他将书架靠在和老师们对面的墙边,几个老师立时领会,帮着把前面桌子上的试卷一一放到书架上。书架够大,放完了前面桌子上的试卷,还空下了一半。刘老师思考片刻后,用手向后面一指,几个老师又将后面那张桌子的试卷也搬到书架上。

  一时间,语文办公室显得宽敞了许多。

  尚老师叹道:看看,看看,我们就这么乱七八糟的在这里呆了好几年,原来我们就是没这个心。

  古老师问道:厉老师,这书架哪里来的?

  厉老师笑道:我去了趟木工房,跟那里淘换来的。

  尚老师听了这话,再次叹道:看看!看看!

  老师们回了各自的位子。厉老师用抹布将桌子擦拭干净,又把后面的桌子擦了一遍,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从电脑包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又从纸箱子里拿出一对小音箱,一套茶具,几本书,还有一小盆文竹。厉老师简单摆弄了几下之后,桌面上便显得整齐而清爽。那盆文竹颜色鲜嫩,如一团绿色的雾,使得整个桌面立刻有了生机。

  刘老师说道:厉老师,学校给每个老师都配备了电脑,五年之后,这个电脑就归您自己了。您可以去电教办公室领一个过来。

  厉老师问道:代课老师,也有份吗?

  刘老师忽然犹豫了,说道:应该有吧。

  厉老师说道:万一没有呢,何苦白跑一趟,可能还有少不了的尴尬。我用我自己的吧。

  正在这时,赵建文走进来,看到办公室一下变了样子,愣住了。

  尚老师笑道:赵老师,你没走错。都是厉老师的功劳。

考试结束后,第一天的课都是试卷讲评课。赵建文提出去听厉老师的课,并说这是工作交接的一部分,厉老师很痛快地答应了。

  进得九班教室,赵建文径直走到教室后面。申言的座位依然空着,赵建文坐到了蔡可文的旁边。

  九班的学生显然已经知道了更换老师的消息,赵建文一进教室,很多学生发出了唏嘘感叹之声,他们以感谢和不舍的神情追逐着他们的老师。

  上课的铃声响了,厉老师这才走进教室。他站在讲台后面,温和地注视着大家,然后用同样温和的语调说道:上课。令厉老师没想到的事,下面只有一个学生站了起来,其他的学生无动于衷。

  厉老师的脸上略显出吃惊的神色,继而又微笑了,他再次说道:上课。这一次,有几个学生站了起来,其他学生依然一动不动。厉老师对这几个站起来的学生说了声“谢谢”,并要他们坐下,然后说道:你们面前的我未必是个水平很高的老师,但我是个懂礼貌的人。上课。

  蔡可文腾地站了起来,吓了赵建文一跳。蔡可文大喊道:都起来,你们这帮没礼貌的。

  这一下,所有的学生都站起来了。蔡可文说了一声“一二三”,大家齐声说“老师好”。

  厉老师笑道:同学们好,请坐。

  待大家坐定,厉老师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说道:讲课之前,我先问各位一个问题,你们说,两年多的时间,可以导致一个人有多大的变化?

  学生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住了,无人言语。

  厉老师笑道:也许一夜之间,一个人就可以面目全非。也许一辈子之久,在有些人心里,有的人依旧容颜不改。这是为什么?

  下面的学生一片沉默,但很多人很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厉老师说道:前者为什么,我不清楚,但后者的答案很简单,那是因为爱。

  很多学生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认同且赞许的“哦哦”之声。

  厉老师说道:如果将来有人跟你说,你还像以前那么可爱,你一定要记得,那个人是爱你的。如果没有这么说,要么是那个人变了,要么是你变了。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老师。不管是出于性格还是出于职责,我都会爱你们。我相信你们也都是可爱的,现在是,将来还是。为了证明我对你们的爱,我现在可以叫出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你们相信吗?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沉默表示了他们内心的否定和强烈的期待。

  赵建文明白,如果厉老师真的叫得出这些学生的名字,那一定是因为那本学籍卡。只是,厉老师一夜之间可以记住所有人的样貌,赵建文还是不大相信的。

  厉老师就看着蔡可文说道:赵老师身边这位同学,你叫蔡可文,有个性,又不失温和,我喜欢。你的文章我看了,我更喜欢。而且我知道,你和你的同桌是好朋友。对吧?

  蔡可文的眼睛瞪得溜圆,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赵建文,说道:是的。但我的好朋友叫申言,不是赵老师。

  听得此语,同学间发出了呵呵的笑声,蔡可文才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又马上向赵建文说道:赵老师,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这时,衣雅举起了手,问道:老师,您知道我叫什么吗?

  厉老师说:你叫衣雅,比以前瘦了点,更好看了。

  衣雅不仅吃惊,更是得意得直晃脑袋。

  接下来,厉老师竟然真的是一一叫准了所有人的名字。但是,当他看到刚刚那个率先站起来的男生时,他竟然一时语塞,只好笑道:看来我刚才是说大话了,很抱歉,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这个男生站起来,说道:老师好。我叫郑远航。您叫不出我的名字不怪您,我是刚到这个班里来的。

  厉老师说道:刚到这个班?什么意思?

  郑远航说道:这次考试我考得好,学校把我从普通班调到重点班来了。

  厉老师说:哦,那你和我一样,要尽快适应新环境了。

  郑远航说道:我原来还挺忐忑的,现在看来,我赚大了。

  厉老师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示意郑远航坐下。

  厉老师还曾问起过张骁,有学生嚷道攀高枝去了,还有学生说您问衣雅,她知道。不少学生再次发出吃吃的笑声。衣雅大声喊道:关我什么事啊。

  上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并没有人急着要厉老师赶紧讲评试卷。

  厉老师说道:再问一个问题,男生现在没有女朋友的请举手。

  所有的男生被这个问题问懵了,没有人举手。

  厉老师又说道:那么,男生现在有女朋友的请举手。

  依然是没人举手。

  厉老师说道:你们忘了,今天是光棍节,我不知道应该祝贺谁节日快乐。

  大家又笑了,笑得更开心。衣雅问道:老师,您怎么只问男生,不问女生啊。

  有学生打趣道:你不是有了吗?

  衣雅道:有什么有,我们早分开了。

  衣雅的同桌拽着衣雅的衣袖让她赶紧坐下,并说道:你怎么这么二啊。

  厉老师听到了这句话,笑道:现在有个流行词叫女汉子,在我看来,和二的意思差不多。所谓二和女汉子,共同特征就是心胸开阔,不斤斤计较,有大女人的风范,我很欣赏。

  衣雅似乎得到了强大的后援,大声说道:听见没有,我就二了,你们敢把我怎么样!

  厉老师说道:不管有没有女朋友或男朋友,都要有真心诚意做前提。如果你给对方写封信,必是掺不得半点虚假。但你们这次作文我不太满意,虽然你们不大可能像是给心上人写信一样写这篇作文,可能你们也很不喜欢考试,但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是这样的,你可以不喜欢,但你不能不重视,何况我们常说,作文如做人。你总不希望旁人以对你作文的判断来跟你本人划等号吧。

  蔡可文大声说道:老师,我们不想那么写,但不得不那么写。

  厉老师说:不要总把问题归结到别人头上,最终还是你们自己拿了主意。你们有的已经十八岁了,有的就要十八岁了,该学会自己给自己拿主意,自己对自己负责了。

  学生问:我可以说真话吗?厉老师说:就应该说真话。学生问:我可以揭露现实吗?厉老师说: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就不能无视现实。学生问:我可以写阴暗面吗?厉老师说:如果你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你就放心大胆地写。

  厉老师最后说道:从今天起,给你们自己下一道特赦令,还你们的心灵以自由。

  班里响起了持久的掌声和欢呼声。

  看到学生如此的反应,赵建文多少有些失落。他没想到刚刚还对他恋恋不舍的学生,这么快就对一个新老师投怀送抱。他心里的话不便明说,只是问身边的蔡可文,申言怎么没来。

  蔡可文说:他要跟他的父母到国外去了,忙着办手续呢。

  赵建文和厉老师刚回到办公室,蔡可文和衣雅就跟着进来了。衣雅手里拿着一篇作文。蔡可文已然知道他的习作本在厉老师手里,他想和厉老师谈谈他的那个习作本。

  厉老师说道:那个习作本我还没有看完,你中午一点钟的时候来找我,我们先谈谈你那篇《绑架好人》,好不好?

  蔡可文说了声好,又说了声谢谢,转身出去了。

  衣雅说道:老师,那您看看我这篇。

  厉老师接过来看了几眼,说道:可不可以这样,你念给我听听,就念开头就行。

  衣雅一张口,办公室里的几位老师就听出来了,那是开学摸底考试上,衣雅写得那篇得到五十六分的作文。

  可只念了几句,衣雅就停下了,她对厉老师说道:老师,别让我念了。我自己都觉得难受。

  厉老师说道:自己都觉得难受,干嘛还要写出来让别人也难受呢。

  衣雅说:因为您是第一个觉得这样的作文让人难受的老师。其实,我当时写完作文的时候,还在作文纸背面写了几个字,只是没人看见。

  衣雅说完,便将作文纸的背面给厉老师看。

  背面夹缝处确实有几个字,但因为长时间折叠,那几个字又太小,基本上已经看不清楚了。

  厉老师说道:念给我听听好吗?我实在是看不清。

  衣雅像个胜利者一般,大声说道:就六个字。这是一堆狗屎。

  办公室里其他几位老师听得此言,吃惊不小。大家把目光转向厉老师,看他如何反应。

  厉老师沉吟了一下,笑道:嗯,倒是个很中肯的评价。

  中午时分,办公室里清净得很。厉老师将音箱和电脑相连之后,又打开一个文件,便有钢琴曲开始在办公室里荡漾。尚老师说道:厉老师,大点声呗,让我们也听听。

  刘老师和银老师正要去班里答疑,听到乐曲之声,刘老师叹道:看看厉老师,人家这才是生活呢。我们充其量只是活着而已。

  一点钟的时候,蔡可文如期而至。他先向赵建文问了声好,又问厉老师是不是吃过饭了。厉老师关掉电脑,说吃过饭了,又问蔡可文是不是也吃了,蔡可文说吃过了。厉老师示意蔡可文拿个小圆凳子过来在旁边坐下。待蔡可文坐定,厉老师要蔡可文先自己说一说写那篇《绑架好人》的想法。

  蔡可文先是看了一眼赵建文,略略沉吟了一下,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想法。开学考试的时候,因为不想说假话,我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这是我重写的。我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我这样写成不成。

  厉老师问道: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蔡可文说道:我担心评卷的老师会给我很低的分数,不是构思立意和篇章结构出了问题,而是因为内容。我自己觉得挺好的,但我毕竟不是打分的人。

  厉老师问道:你自己觉得好在哪里?

  蔡可文说道:我不敢说多成熟,多理性,多深刻,但我可以拍着胸脯说,这是我的真心话。

  厉老师说道:我也未必是给你将来的高考作文打分的人,但我现在确确实实是给你打分的人,我也可以拍着胸脯告诉你,这篇作文我至少给你一类中的分数,按六十分满分算,大概就是五十五六分的样子。

  话刚说到这里,蔡可文的眼圈已经发红。

  厉老师说道:光从这篇作文看,优点很多。第一,你不写无病呻吟的文章,你不为自己所谓的悲苦自嗟自叹,你有大视角,大情怀。以你这样的一个年纪,愿意拓宽视野,关注民生的人不多。第二,作文里你提到了过去的大事件,表现了对当下社会现象的思考。看得出来,你平日喜欢读书,喜欢思考,有一定的积累,这一点是写好文章的基本保障,而且我相信读书和思考已经成了你的习惯,不然你今天不会如此苦恼。第三,你的表达很顺畅,很明了,虽然说不上文采飞扬,但片面的追求文采而忽视内容,也是我所厌弃的。我问你个问题,写这篇作文的时候,除了内心有些许的忐忑之外,你当时还有什么感觉?

蔡可文刚要回答,厉老师说:这样,我们谁都不说,像当年诸葛亮和周瑜那样,写在手上,就写一个字,看我们想的一样不一样。

  蔡可文欣然应允。厉老师找出两支笔,一支递给蔡可文。两个人转过身去,各自将答案写在手心,又都转过身来,将手心摊开。

  两个人的答案完全相同,都是同一个字——爽。

  两个人一时无语,蔡可文脸上笑着,却有眼泪夺眶而出。

  厉老师拿出纸巾递给蔡可文,笑道:男儿也有泪。

  蔡可文马上接道:情动亦轻弹。

  厉老师笑着点了点头,他伸出那只写了字的右手,说道: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绝对不写毫无意义的文章。

  蔡可文愣了一下,也伸出手,和厉老师的手握在一起,并郑重地点了点头。

  厉老师又问道:你不担心高考的时候你的作文被打入冷宫了吗?

  蔡可文说道:不担心,高考决定不了我那么多。

  厉老师说道:很好,若果真不如意,别忘了,你还有我这个同谋。

  蔡可文向厉老师表示谢意,站起身,将那个小圆凳子放回原处,又跟赵建文老师说了声再见,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又恢复了平静,但办公室里的几位老师却各个心绪难平。上午厉老师和衣雅的那一幕,已经让几位老师吃惊不小,而刚才厉老师和蔡可文的那一段,更是唤起了几个人似乎曾经遥不可及的记忆。

  古老师站起身,走到厉老师跟前,说道:厉老师,刚才你们的对话,我无意中都听到了,我也很受教育,抽空我得向您请教,您千万别推辞。

  尚老师说:干嘛还无意中听到啊,厉老师,您大概没注意到,您和那个学生一张口,我们这儿就悄无声息了,全都听着呢。

  厉老师笑道:你们太客气了,用得着我,我乐此不疲,随时准备着。

  银丽萍老师刚刚结束答疑回到办公室,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看见古老师和尚老师都很激动,急忙询问缘由。问明之后,一个劲儿地叹道:我怎么那么倒霉,偏偏今天去答疑。厉老师,再有这样的事,您提前说一下,我找人调换答疑时间,也得听听您怎么说。

  厉老师笑道:千万别这样,回头我把你们全带沟里去了。

  银老师说道:怕什么,反正就跟着你走就是了。

  这一段对话,赵建文始终没有参与,他心里五味杂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之后的日子里,银老师遇到作文上的困惑,果然是常常和厉抒老师一起讨论。有时候更是直接把学生领到厉抒老师面前,转由厉老师给予解答。银老师知道厉老师大她几岁,硬是改了称呼,张口闭口“厉哥”“厉哥”地叫着。这一称呼很快得到冯老师的呼应,甚至连尚老师也跟着叫起来。厉老师百般推辞,最后也只好迁就了。

  这一周的周五,是高三年级开家长会的日子。

  在此之前,年级组长吴老师要求各班由班主任负责召集本班的任课教师,分析本班情况,统一口径,以免在家长面前出现纰漏。这对赵建文来说,也算是有了机会,第一次全面了解十一班的情况。

  按照吴老师的要求,周三中午召开重点班的分析会,周四中午召开普通班的分析会。

  周三中午十二点半,洪老师召集所有老师一起开了个短会。赵建文以为吃午饭的时间将会泡汤,谁知洪老师已经给大家叫了外卖,就放在会议室的圆桌上。洪老师将外卖送到每个老师手里,同时交到各位老师手里的,还有十一班的成绩单。成绩单上是按照期中考试总成绩由高到低的顺序排列的班里所有成员的名单。每个名字后面既有各科的成绩,也有这个学生在班里和年级里的排名。除此之外,洪老师手里还有一份装订起来的资料,那上面是每个学生从高一入学起到现在所有考试的排名走向,均由线状图来表示。大多数学生都是稳定或缓慢爬升的状态,当然也有大起大落或逐渐下降的。令赵建文稍感意外的是,这里还有张骁的线状图。赵建文明白,看来做线状图是每个班主任老师都必做的功课。张骁的线状图一直稳定在高位,颇令几位老师赞叹。

  洪老师按照排名顺序,一个一个念及学生的名字,几位老师一起加以分析。所谓分析,就是如果某个学生有某一两科成绩相对不够好,这个科目的老师就要加以记录,这个学生也就成了这个老师今后在这一科目上的重点关注对象。

  张骁所有的科目中,语文相对较弱。张骁自然也就成了赵建文今后工作的重中之重。

  十一班的学生,几乎各个都是关照对象,有全面发展而需要进一步稳固的,也有有些科目发展不均衡需要特殊关照的。赵建文问洪老师这特殊关照如何落实,洪老师说道:不光学科上要经常面批,还要经常给他做心理疏导。总之,又当红脸的爹,又当白脸的妈。

  待将所有学生讨论完毕,离下午上课只有十几分钟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赵建文遇到了骆老师,看到骆老师一脸愠色。赵建文问是怎么回事。

  骆老师说道:新来的厉老师,人很好,教的也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学生可以这么快接受并喜欢一个老师的呢。就是不太合群。

  赵建文问道:怎么会,我们都觉得他很随和呢。

  骆老师说道:咱们班的情况你是了解的。成绩分析会,历来不就是只分析那些成绩排名考前,上名牌大学有希望的吗?他偏要挨个地都问一遍,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你也知道那些非统招生,朽木难雕,问了也白问。

  赵建文回到办公室,发现厉老师也是刚刚坐定,脸上还是红扑扑的。

  赵建文问道:厉老师,怎么了,这么激动啊。

  厉老师说道:我还真是长见识了。他原本还想说什么,喉头一滚,终是咽下去了。

  赵建文笑道:这你就生气啊,那让你生气的事情还多着呢。

  厉老师听见赵建文如此说,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周四中午是五班的分析会。五班是普通班,能在年级排名中名列前茅的人寥寥无几。从大家开始交换意见到分析会结束,总共不到半个小时。

  家长会于周五下午两点开始。家长们先是集中到阶梯教室,由吴老师做整体性介绍。大会结束,家长来到各班教室的时候,学生恰好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不过,很多家长采取的是双线作战的方式,即一个家长去听大会,另一个家长先行去找各科的老师。因为若真要等到各班的会议结束,家长再赶到办公室去找各科老师了解自己孩子的情况,那时候的办公室一定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不过,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开家长会,到语文办公室的家长不会太多,通常都是到了下学期第一次模拟考试之后,家长们才会将重心转移到语文这里来。

  今天的情况稍有点例外。下午的上课铃刚刚响过,一位母亲就推开了语文组办公室的门。这个母亲嗓门很大,进门就喊:谁是教七班语文的老师啊?

  银丽萍见此情景,心里甚是反感,她不便发作,只好站起身说道:我就是。

  这位家长走到银丽萍身边,抓过一个小圆凳坐下,说道:老师您坐下,咱们坐下说。

  银丽萍老师瞪圆了眼睛,但也只好坐下。

  这位家长说道:老师,我就说一句啊,为什么我们孩子有这么多次不完成作业的情况,学校从来不告诉我们家长一声啊。这次我一看我们孩子的成绩,差点没把我和他爸爸气疯了,他初中的时候学得好好的,怎么一上高中成绩就这样了,急转直下。我们孩子可是统招生,我们是慕名而来的。这次我和他爸爸一起给他开会,我们明告诉他,再不说实话就把他电脑砸了,手机没收。他这才告诉我们,他这学期就没好好写过作业。都高三了还不好好写作业,这不是要人命吗?

  银丽萍倒是异常镇定。等这位家长住了声,她说道:您能先告诉我您是哪个孩子的家长吗?

  这位家长说:我是七班吴博的家长啊。

  银老师说道:吴博家长,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吴博不认真写作业的?

  吴博家长说:从一上高中我们就开始怀疑,这孩子不像小时候那么乖了。一回家就把门一关,还插上门,说是在里面写作业呢,还说都写完了,我们哪里知道他骗了我们这么久。

  银老师说道:吴博家长,您从他上高一就开始怀疑他不认真写作业,您到学校来主动了解过吗?两年多了,您就只是心里怀疑,不见行动吗?您是不是在孩子读高一高二的时候,明知道他有不完成作业的情况,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到现在才知道着急呢?

  吴博家长一时语塞。

  银老师又说道:学生平时作业的完成情况我们都有记录,但我们没有将记录一一向家长汇报的义务。孩子上高三了,差不多十八岁了,该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如果您的孩子情况特殊,或者您认为有这个必要,没关系,您事先说一声,我可以以后定期向您汇报。

  这位家长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此时倒是无言以对。银老师又说道:您抓紧时间去问问孩子别的科目的老师吧,如果就是语文有不完成作业的问题,咱们一会把孩子找来,好好找找原因。

  这位家长乐得此时得了个台阶,起身就走。

  银老师又追问了一句:吴博家长,您知道我姓什么吗?

  这位家长尴尬至极,支吾道:您不是姓张吗?

  银老师笑了,说道:您记住了,我姓银,金银铜铁的银。

  这位家长刚出得门去,冯老师便笑道:银老师,你好一张利口啊。

  银老师说道:这叫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那个叫吴博的孩子经常给我找事,想不到这当妈的也这么不讲理。我一个人,不能受他们两代人的欺负。

  大约四点多钟的时候,家长们陆续回到了各班。待各班情况介绍完毕,家长们来到办公室找各科老师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六点钟了。

  吴老师事先有规定,这一环节只进行到七点半。如果七点半之后再没人来,老师就可以离开。

  几位老师当中,找冯老师的家长最少。很快,冯老师就进入到闲坐状态,只等七点半到,起身回家。

  古老师接待家长如同平时和她的学生谈话一样认真。她手里有份资料,是一班的,和她交给厉老师那份一样详实。她几乎又是趴在那份资料上,一点一点地给家长做着解说。那些家长也认真,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一张张地拍下来。

  多数家长都是自己主动来找老师的,但也有一些家长是被老师点了将,被迫过来的。比如那个因为默写得分过低而被银丽萍老师训斥的学生的家长,灰溜溜的跟着银老师进了办公室,遭银老师好一番教训。这个家长原本还想问点别的什么,只是怎么也坐不住了,听得银老师语罢,立刻起身,瞬间消失。

  事后,尚老师告诉赵建文,银老师这么做恐怕有迁怒的意思。昨天,银老师刚刚开完她孩子的家长会。如果她的闺女能考进年级前一百名,不仅可以免试入学,最起码可以进二号重点班。但她的闺女偏偏考了个一百零二名。之所以考得不好,也恰恰是因为语文考得一般。

  银丽萍原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孩子的老师也不客气,还把她数落了一顿。

  前几天,赵建文也刚刚参加过赵千仞的家长会。赵建文作为家长代表发言,介绍教育孩子的经验,很是风光了一把。赵千仞的班主任要求家长和孩子一起开家长会,赵建文清晰地记得他上台发言的时候,赵千仞的脸上挂满了无法抑制的喜悦和得意。

  来找赵建文的家长中,必少不了张骁的家长。张骁的母亲一张嘴,必少不了赞美之词。

  张骁的家长说道:孩子换了班,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语文,没想到您也来教十一班了,把孩子高兴坏了,这几天总是跟我们说,他的语文有指望了。拜托您以后严格要求他,他听您的。

  赵建文说道:张骁聪明,又听话,只要能坚持,他将来的语文是有指望的。

  赵建文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想着之前骆老师给他的几句叮嘱。

  毕竟张骁这次考得不错,两下里也再没什么好说的。

  张骁的父母起身告辞的时候,张骁的母亲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赵建文的桌子上。赵建文问里面是什么,张骁的母亲说里面是一张贺卡。赵建文嘴里说着谢谢,手里打开信封查看,里面果然是一张贺卡。

  六点半的时候,学校食堂给老师们送来了晚餐。虽说是盒饭,但菜品甚是丰盛,鸡腿、鱼块、青菜、木耳,赵建文此时顾不上吃饭,就打电话给倪湘桃,要她来一趟,把饭拿走,给儿子当晚饭吃。

  厉老师见晚饭来了,恰好此时没有家长到访,便起身招呼冯老师吃饭,但冯老师说还不饿,过一会儿回家再吃。厉老师拿了一份,准备到外间去吃饭,却发现外间家长甚多,都是围绕着刘老师或尚老师问问题的,便只得返回自己的座位,没想到刚刚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就有家长进来找厉老师。

  厉老师说道:不好意思,我正吃饭,您等一会好吗,十分钟就好。

  这个家长似乎不太高兴,但也只好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等着。

  厉老师说:您可以到外间沙发上坐一会儿吗?您站在我身边,我张不开嘴。

  这个家长说:不好意思啊,厉老师,我是担心我出去了,一会儿有别的家长进来抢了我的先了。

  厉老师说:您放心,我记得您,一会儿就算有别的家长进来,您也是第一个。

  这个家长总算是放了心,到外间去了。

  过了一会儿,倪湘桃进来了,赵千仞也跟着进来了。赵建文将盒饭和那个信封一并交给倪湘桃。倪湘桃看到那个信封,便不再言语,将信封揣进上衣口袋,拉着赵千仞走了。

  七点半钟的时候,吴老师到每个办公室提醒大家时间已到。刚刚来到语文办公室,蔡可文的妈妈也刚好来到这里。蔡可文跟在后面,双手抱着一盆文竹,比厉老师桌子上那盆要大一点。

  厉老师这里暂时没有旁的家长在。蔡可文把文竹放在厉老师桌子上。厉老师赶忙站起身。蔡可文妈妈刚要张嘴说什么,就听吴老师喊道:七点半了,各位老师和家长都抓紧时间吧。蔡可文妈妈朝厉老师笑道:厉老师,不耽误您回家。我们有机会再聊。蔡可文说您喜欢文竹,我们送您一盆,跟您原来那个做个伴儿。

  厉老师笑道:谢谢,文竹我收下了。您要是不忙,我倒有话想和您聊聊,让蔡可文作陪。蔡可文高兴得朝蔡可文妈妈点点头。蔡可文妈妈看了一眼吴老师,为难地说道:好当然是好,不耽误您回家吗?厉老师想了想,说道:这样,学校旁边有个喝茶的地方,我请您,我们去那里坐坐。

  蔡可文妈妈说道:怎么好让您破费,该是我请才对。

  蔡可文说道:你们都别 请,我请。妈妈,我有钱。

  厉老师问道:你哪里来的钱?

  蔡克文说道:我平时的零花钱呗,我又不花。

  厉老师笑道:好。今天吃定你了。走。

  三个人说笑着,离开了办公室。

  赵建文这里也没有家长来了。他正准备整装回家,他的手机响起来了。赵建文拿起来一看,感觉甚是奇怪,因为电话是倪湘桃打来的。

  倪湘桃在电话里说:老公,送你贺卡的那个家长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

  赵建文边往外走,边小声地说:无非就是拜托我关照那个孩子呗,那是状元苗子。

  倪湘桃说:我就纳闷呢,不是教师节,不是圣诞节,送什么贺卡啊。

  赵建文说:我也没仔细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倪湘桃说:有。又是一张购物卡。

赵建文刚到家,正在吃饭的赵千仞就跑过来,说道:爸爸,刚才我和妈妈去你的办公室,看到暑假里给我上语文课的那个老师了。

  赵建文一惊,问道:你说的是哪个老师?赵千仞说道:就是坐在靠门那一列最后那个位子上的老师,说话声音很大的那个。

  赵建文已经可以确认了,儿子说的是银丽萍老师。他忙问赵千仞,刚才银老师是否认出了他。赵千仞说道:没有吧。当时班上六七十人呢。那个老师讲课就是照稿念,头也不抬。

  赵建文叮嘱赵千仞,这件事不许再告诉给任何人,以后没有要紧的事,也不要到办公室来找他。赵千仞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倪湘桃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让赵千仞赶紧吃饭,自己拉着赵建文走进卧室,拿出那张卡给赵建文看。

  那确实是张购物卡,只是上面没有标注金额。

  倪湘桃问赵建文怎么办。

  不知为什么,赵建文忽然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支配这张卡了。他说:左不过又是一两千。你不正想买件衣服吗?从搬家到现在,你还没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呢。拿去花吧,把上次那张也带上。

  倪湘桃心花怒放,抓起外套就往外走,赵建文问她去做什么,倪湘桃说道:买衣服啊,现在就去,离咱家最近的那个商场,九十点钟才关门呢。

  赵建文要倪湘桃吃完饭再去。倪湘桃说道:你吃你的吧,给我留一口就行。

  然而,只过了半个多小时,赵建文便接到了倪湘桃打来的电话。倪湘桃在电话里问赵建文那钱到底能不能花。

  赵建文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倪湘桃说道:你知道那卡上的金额是多少吗?

  赵建文心里开始升腾起一丝不安,问道:多少?

  倪湘桃说道:一万。

  赵建文的头嗡的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倪湘桃说道:我早就看好一件大衣了。亏得我先让柜员帮我查看了一下金额。我以为至多也就几千块钱呢。我一看是一万,我就没主意了,我不能给你添麻烦呐。你说,这钱我该不该花?

  赵建文忽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他一面觉得自己这个老婆真没白娶,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对不住她。他心下一横,说道:花吧,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爱买啥买啥。今天收到这张卡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倪湘桃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声“好吧”,便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倪湘桃回来了,两手空空。她一进来便问赵建文,赵千仞在做什么,赵建文说写作业呢。倪湘桃回到卧室,坐在床上,一声不吭。赵建文见她什么东西也没买,便追过来问她出了什么事。

  倪湘桃又沉默了一阵,才缓慢且坚定的说道:我什么也没买,这钱我不能花。

  赵建文说道:你担心什么?我都不担心。我不是说了,收到这卡的肯定不止我一个,法不责众。即便校长知道了,也未必能怎么样。

  倪湘桃说道:我花了,就和你没关系吗?别人收没收是别人的事,你不一样。咱们从老家过来,学校帮了咱们这么多的忙,咱们得感学校的恩,念校长的好,不能给学校找麻烦。再说,你又刚来学校没几天,学校的情况你也不了解,万一这事被捅出去了,别的不说,你这饭碗还保得住吗?万一再传回到老家去,你那些同事怎么看你,家里人怎么想啊。

  赵建文说道:有这么严重?

  倪湘桃说道:初来乍到,小心为上。

  赵建文想了想,说道:好吧,那这钱怎么办?

  倪湘桃说道:还能怎么办,退回去。

  赵建文说道:这怎么退啊,我要是跟张骁家长联系,他妈一定知道我为什么要找她,一定不会见我。我也不能交给张骁,张骁肯定不知道有这回事。

  倪湘桃说道:那就先放着,找个机会还回去。

  实际上,当赵建文知道那卡上的金额之后,他是满心希望她的老婆把这张卡原封不动地拿回来的,只是自己实在难以启齿。赵建文心理这样想着,手上就开始不老实。倪湘桃想的和赵建文正相反。如果赵建文同意她花掉那张卡,她恨不得现在再次冲到商场里去。

  倪湘桃知道赵建文现在想要做什么,只是自己一点心思都没有。她推开赵建文的手,要他去儿子房间,看看儿子的功课。

  赵建文从卧室出来,来到赵千仞的房间,查看他的作业。赵千仞说这个周末不上课,问赵建文能不能带他去哪里玩玩。赵建文想了想,便问周末带他去书店好不好,赵千仞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赵建文带儿子来到了一家书店。这家书店不小,一共四层。一层以音像制品为主,二层是社科类书籍,三层是教辅读物,四层是文学类书籍。赵建文带着赵千仞直奔三层。

  三层的教辅读物以年级为标准划分出不同的区域,又按照学科的不同分成不同的版块。赵建文惊讶地发现,高三语文版块中,诸多的练习册都是出自悟德中学之手。他随手拿起一本,上面赫然印着刘燕燕、古韵梅和尚玉华老师的名字。

  赵建文拿着练习册,转身问旁边的店员,这样的书销量怎么样。店员笑道:走得可快了,上面有悟德中学四个字嘛,您要买就抓紧,什么时候再版可不好说。

  赵建文想了想,从开学到现在,学生手里的复习资料倒是有几本,但眼前的这几本均不在列。他犹豫了一下,又把那本练习册放回去了。

  今天是周末,三层人很多,几乎是人满为患,多数都是家长带着孩子来这里选书的。走着走着,赵建文发现总有几个家长带着孩子尾随在自己和儿子后面,甚至于他给儿子选什么书,那几个家长立刻抽出那几本书,仔细的观看。如果赵建文将哪本书交给赵千仞,那几个家长也立刻将那本书抱在怀里。赵建文一脸疑惑,看着儿子。赵千仞着实聪明,他看着赵建文,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赵建文立刻明白了,赵千仞今天穿的是悟德中学的校服。那些家长之所以尾随,之所以随赵建文的选择亦步亦趋,就是这身校服上的“悟德中学”四个字在起作用。

  想到此,赵建文不禁回头朝那几个家长微笑了一下。那几个家长像是得到了指引,立即凑上前来,问赵千仞是不是在悟德中学读书,赵千仞向那几个家长点点头。那几个家长又问赵建文怎么那么会教育孩子。赵建文还没说什么,赵千仞说道:我爸爸是悟德中学的老师。

  那几个家长瞪大了眼睛,连连惊呼,纷纷要求赵建文传授经验。赵建文只说自己赶时间,有机会再聊。

  赵建文父子走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透过这边的玻璃窗,能看到不远处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河。一位女士走过来,赵建文看出来,这是刚才几位家长中一直走在前面的那位。这位女士问赵建文能不能帮个忙,又看了一眼赵千仞。

  赵建文示意儿子到一边随便看看。

  见赵千仞走开,这位女士便问赵建文平时是否有时间,给她和她的几位好友的孩子讲讲课,地点由她操办,时间由赵建文定,报酬好商量。赵建文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和那位女士互换了电话号码。

  在家庭教育专柜,赵建文看到一本名为《有情无情之间》的书,他随手翻看了几页,感觉还不错,便把书交给赵千仞,父子二人向收款台走去。排队的时候,赵建文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又有几个家长也将那本书拿在手里,心里好不得意。

  从书店出来,赵建文看时间尚早,便问赵千仞愿不愿意到河边遛个弯儿。赵千仞一听,自是满心欢喜地应允。

  时值中秋,垂柳尚绿,草色渐黄,流水舒缓而沉着。偶有游船经过,兴起一时的喧闹,复又归于平静。

  河岸旁被整饬得如花园一般,颇有曲径通幽之感。没走多远,赵建文看到前面有个小型的下沉花园,那里聚集着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旁边是他们的家长,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

  赵建文示意赵千仞,可以到下沉花园那里玩一会儿,他自己则走到旁边花墙下的一张长椅上坐下,预备休息一会儿。

  赵建文见赵千仞只说了几句话,便和那几个孩子混到了一起,心里也为孩子颇有情商而感到高兴。这时,赵建文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人的哭泣声,继而又听到另一个人在安慰那个哭泣的人。两个人的声音不是很大,但透过半人多高且并不厚实的花墙,依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多听了几句之后,赵建文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如同擂鼓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他听出来了,那个哭泣的人是申言,而那个正在安慰他的人,是蔡可文。

  赵建文很想站起身,拉上赵千仞回家,他觉得无论如何,背后发生的事情,他还是不知道的好。可他又担心自己的动静会被那两个学生发现,而且,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力量,硬生生地把他按在长椅上,让他动弹不得。

  过了一会儿,听得申言停止了哭泣,对蔡可文说道:我可以给你写信吗?蔡可文说:最好不写。先不管那样对我有没有影响,最起码说明你还没忘了这件事。申言似乎是点了点头,又说道:其实有时候我挺明白的,知道这样下去挺没劲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了。也许我不该出国,我都不知道出去之后我是不是会更放任自己。蔡可文说道:你爸爸去做参赞了,你妈妈也跟着出去了,你留在这里才更有可能放任自己呢。

  申言说道:不管怎么说,今天跟你说了心里话,感觉痛快多了,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申言掏出两支烟,递给蔡可文一支,蔡可文接过烟,咬在嘴上。申言给蔡可文点上,把自己那支也点着了。两个人不再言语,默默地抽着烟。

  过了一会儿,申言又说:我可以提最后一个要求吗?蔡可文说道:说吧。申言说道:我可以吻你吗?蔡可文说道:不行,我只能和你拥抱。

  申言点了点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伸出双臂,又像大熊一样抱住了蔡可文。蔡可文抬起手,拍了拍申言的肩膀。

  此时,下沉花园的游戏进行到了尾声。几个大人和孩子,包括赵千仞在内,说笑着朝赵建文这边走来。赵建文赶忙将食指放在双唇上,对赵千仞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自己则站起身,紧走了几步,拉着赵千仞,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回家的路上,赵千仞问赵建文刚才怎么了。赵建文没有回答,却问赵千仞看到什么没有,赵千仞回答道:您都没看见,我能看见什么呀。赵建文喃喃地说道:那就好。

  回到家,赵建文将那几本书交给赵千仞,让他自己先浏览一下。倪湘桃见爷俩回来了,便开始准备午饭。这时,赵建文听到有人敲他家的门。

  赵建文打开门,看到蔡可文站在门外。

  赵建文吃惊不小,那感觉很像是被债主追讨上门。只是赵建文觉得原本自己该是债主,而对方应该唯恐避之不及。

  蔡可文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是微笑地说:赵老师,打搅您了。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您谈谈。

  赵建文想了想,说道:可以。去我的办公室吧。

  来到办公室,二人在外间坐定。赵建文没说话,他期待着蔡可文先开口。但蔡可文一张嘴,赵建文才意识到蔡可文所要谈的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心理期待。

  原来蔡可文是想和赵建文聊聊他们俩人各自对悟德中学的看法。

  赵建文说:你大老远从家里过来,就为了和我谈这个?

  蔡可文说:我也不是从家里专程过来的。我今天去书店了,路过您这儿,想顺便过来和您聊聊。

  赵建文点点头。蔡可文接着说道:其实我是挺敬重您的。您比我原来遇到的老师都认真,也更有经验,还总是能把那些经验讲得很明白,让我在做题的时候真的觉得心里有底,不慌不忙了,这点我特别感谢您。

  赵建文说道:悟德中学的高三把关老师各个都是高手,未必我强于他们。蔡可文说:就算都是高手,高手里还是有强弱之分。再说,真正的高手又有几个呢。我们是学生,年纪不大,但我们也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大家要的是考试成绩,很多事情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赵建文说道: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蔡可文说道:比如,很多老师就知道挣钱,周末和假期的时间都花在给校外辅导班上课挣钱上了,还有的老师给自己的学生补课也要钱,要的还不少。我跟您说件事。我在高二的时候,有很多外地中学的领导和老师们组团到咱们学校来取经,可您知道那些老师听完课之后说什么吗?人家说,悟德中学的成绩不过是仗着生源好罢了。

  赵建文说:到目前为止,我可以认为你是在褒奖我吗?

  蔡可文笑了,说道:是。不过对您的褒奖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因为厉老师来了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赵建文说:怎么不一样?

  蔡可文说道:厉老师和所有我以前遇到的老师都不一样,这个所有里边包括您。您和很多老师一样,更看重我们的考试成绩。我上初一的时候,我的老师就教我和同学们怎么应付中考;刚上高一,高中的老师们又教我们怎么应对高考。好像我们学习就只为了考试,如果考试成绩不好,我们的将来就注定一片黑暗似的。

  赵建文说道:厉老师不重视高考吗?

  蔡可文说:当然不是,他的应考经验也很丰富。但他提醒我们,将来的生活里比高考重要的事情多着呢。他说过,如果你们把一切心思都用在高考上了,即使高考成绩很辉煌,但高考之后呢?也许你会有高薪的工作,优越的生活,也许你只剩下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地给自己制造机会以向别人炫耀你曾经的高考成绩,总之,你不会快乐。因为快乐是一种主观情感,它和外在的条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

  赵建文说道:这都是厉老师告诉你们的?

  蔡可文说道:不都是,也有我自己悟的。我很喜欢这样的老师,班里很多同学和我想法差不多。我甚至于觉得,我终于不再是学习的机器了。

  赵建文说道:现在除了高考,哪里还有什么出路?咱们学校出国的不少,但那不是大多数家庭能承担得起的。大部分人还是要指望高考的,学校不也是为了你们好吗?

  蔡可文说道:老师,您真觉得学校这么玩命地抓高考就是为了我们吗?有没有可能是主观上为了学校的荣誉,客观上才是为了我们?

  赵建文说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蔡可文笑道:敢说的也许倒是真的呢。

  赵建文说道:我们之前开过一个成绩分析会。在那个会上,校长特意叮嘱我们几位语文老师,要关照你,别把你作为个别生弃置不顾。

  蔡可文说道:校长这样说,我自然感念他。我知道,我中考成绩不好,如果不是他,我也到不了重点班,我一辈子都感念他。不过这个学校里有很多学生也非常感念校长,但他们未必像我这样有了切身的感受,只是看着大家都这样,一起跟着起哄罢了。

  赵建文问道:起哄?起什么哄?

  蔡可文说道:这几年咱们学校的名声很大,咱们校长的名声更大。班里有的同学,一年也未必能见到校长几回。听见别人说校长了不起,自己也跟着说了不起。这不就是起哄吗?

  赵建文说道:倒是难得见到你这样的年纪,考虑事情这么理智。

  蔡可文说道:我小的时候,我父亲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就是,别人批评你还是表扬你,你都要打着折扣听,一定要过自己的脑子。

  赵建文想了想,说道:这话还真是挺有道理的。

  蔡可文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老师,您知道厉老师做的最让我佩服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赵建文笑道:刚刚觉得你很理性,马上又变得这么幼稚。你以为听你讲我的继任者有多好,对我来说是件很舒服的事情吗?

  蔡可文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抱歉,老师,那我不说了。

  赵建文说道:放心,跟你开玩笑的。我也觉得厉老师是个很好的老师,至于好在哪里,我不太清楚。你不妨说说看。

  蔡可文说道:他让我们读书。还要我们每月交读书笔记。

  赵建文颇感惊讶,问道:读书?高三的学生还要读书?

  蔡可文说道:您瞧,连您也觉得很奇怪吧。当时班里很多同学也这么觉得。厉老师问我们,是不是根本不喜欢读书,才拿高三当借口。很多人就不说话了。后来厉老师说,不愿意读书的不强求,愿意读书的,可以考虑从他推荐的书单上找书读,也可以找自己喜欢的书读。但每月要交一次读书笔记。

  赵建文问道:班里有多少人响应了这个活动?

  蔡可文说道:不少,有三十几个呢。

  赵建文说道:你肯定是其中一个了。

  蔡可文说道:当然了。除了我,还有衣雅,郑远航。对了,郑远航已经是九班的班长了。

  赵建文说道:我以为骆老师会选你当班长呢。

  蔡可文说道:不可能。骆老师对我不放心,怕我把大家带沟里去。我也觉得我自己没那么大本事。

  赵建文问道:你妈妈知道读书这件事吗?

  蔡可文说道:我妈妈知道,而且还赞成。她还把书单要了去,自己也读呢。

  赵建文说道:你能把书单给我一份吗?

  蔡可文说道:那很好办,我都记得的。蔡可文向赵建文要了纸笔,将书目的名字写在了上面,并把那张纸交给赵建文,又补充说道:这是第一学期的书单,一共十本。要是以后还有,我再写给您。

  赵建文说道:要是以后还有,我直接向厉老师要。

  赵建文接过那张纸,开始浏览上面那些书目的名字。

  蔡可文看着赵建文,问道:赵老师,您今天是不是带着一个小孩去河边散步了?

  赵建文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他惊讶于自己被蔡可文发现了,更惊讶于蔡可文此时竟是如此的坦然。看着蔡可文脸上沉静的表情,赵建文内心狂乱,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般,一时间无言以对。

  略等了片刻,赵建文说道:是的,我看见了,也听见了。其实,这才是你找我的真正目的吧。

  蔡可文说道:是的。那我求您一件事。申言就要走了,您别难为他。

  赵建文说道:我怎么会难为他呢?

  蔡可文说道:您别跟骆老师说什么。这次期中考试的总评成绩,也请您高抬贵手。他别的科目还凑合,就是语文太差了。

  赵建文说道:可以,没问题。不过,你不担心我怎么看你吗?

  蔡可文沉吟了一下,笑道:不担心,我十八岁了,可以为自己负责了。

  蔡可文走了,剩下赵建文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努力想理清思绪,但什么也想不明白。

  晚上,赵建文又仔细看了看书单上的那些书。里面有些书,像《过于喧嚣的孤独》和《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等,他自己也没有看过。他上网查了一下,感觉到那些书确实不错。他把书单放进抽屉,决定给赵千仞日后读书做参考。 

 每一次重要的阶段性考试过后,老师们都要完成一个共同的工作,那就是将学生的考试成绩和平时的表现折合成分数,算作学生阶段性学习的最终结果。一般来讲,考试成绩占到总成绩的百分之七十,平时表现占到百分之三十。这不是一项很复杂的工作,但却让高三的语文老师们犯了难。虽然这次考试的语文成绩在全区的排名也算是名列前茅,但具体到学生个人,这个成绩并不理想。如果按照既定要求,将这满分为一百五十分的成绩折合成百分制的总评成绩的百分之七十,那就意味着,即使很多学生的平时成绩给到满分三十分,他的总成绩也很难达到及格。当然,也会有很多人因此而不能达到优秀。

  这种情况,他在老家遇到过,也知道该怎么办。他所考虑的是这里也许会有所不同。不过到底如何处理,刘燕燕老师一定会给个示下,自己也犯不着必有此问,装出个天真的样子。看着其他老师各忙各的,厉老师正拿着一本书看得入迷,没有一个人显露出着急的样子,赵建文确信,该怎么办,大家心里都有数的。

  刘老师以她自己的两个班为例,仔细地核算之后,向大家宣布了一道计算公式:将这次考试成绩除以一点八,其结果直接作为那百分之七十的成绩,另外那百分之三十的成绩由每个老师灵活掌握。

  话音刚落,厉老师“嘿嘿”地笑了两声。

  赵建文心下明白,刘老师所谓的灵活掌握,就是将其视为一个可变量。尤其是预感到某个学生差一点及格或优秀的时候,这个可变量就发挥了作用。这一作用在重点班体现为大面积的优秀,在普通班的作用则体现为大面积的及格。

  虽然现在赵建文教的是十一班,但九班的统计工作依然由赵建文来做。赵建文最先计算的就是申言的成绩。他心里明白,这一公式如果可以让申言及格,九班其他人的成绩自然也就不在话下。然而,赵建文很快就发现,这一公式在申言这里严重失效。申言的期中考试只得了四十五分,也就是说,即使赵建文给他平时成绩为满分,他还是不及格。赵建文原本想去问问刘老师该怎么办,但他此时又想起了蔡可文的叮嘱。他是答应了蔡可文的,但他没想到申言的语文成绩惨烈到如此的地步。如果问了刘老师,万一刘老师对这样的学生要求秉公而办,自己也就真的很难办了。

  厉抒老师原本要自己统计九班的成绩,赵建文自然是不能应允,就像古老师也要自己统计十一班的成绩,并没有交给赵建文一样。银丽萍老师见厉老师成了闲人,问道:厉哥,我这里忙不过来,您要是没啥事儿,您帮我算算?厉老师满口答应。银老师将七班表格的电子版发给了厉老师,并要厉老师统计过后,再将表格回复到自己的邮箱里。

  刘老师出去打水,她问银老师要不要和她一起去,两个人一同去了。回来之后,银老师拿了个小凳子,做到了厉老师的身边。厉老师指点着表格说道:我算了一半了,有几个学生恐怕及不了格。银丽萍审视了一下表格上的几个名字,说道:这两个不及格就算了,这几个得及格。厉老师说道:这几个平时成绩给满分也及不了格。银老师说道:这几个学生差多少分及格,前面的考试成绩就给他们再加上多少。厉老师道:啊?这不是弄虚作假吗?银老师说道:就算您如实上报,最终总会有人改的。厉老师说道:既然最终总会有人改,那也别让他们闲呆着,给他们找点事儿,让他们改吧。我不改。我就这样发给您。

  银老师自觉无趣,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忙着统计八班的成绩。

  一旁的赵建文心下听得明白,他不仅给了申言平时成绩为满分,还将申言的考试成绩直接写为四十五分。

  古老师问赵建文,张骁的平时成绩是多少,赵建文说道:这个孩子可用功了,作业按时交,而且质量很高,有人听课的时候总是很积极地和老师配合,我看可以给满分。古老师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古老师又向刘老师问道:照这个算法,张骁的成绩就超过一百分了,怎么办?刘老师笑道:那就写一百啊,我这里好几个这样的呢。古老师笑而不语。刘老师又补充道:咱们学校的学生总评得一百分,不奇怪。

  几位老师将成绩汇报到教务处,这也就意味着期中考试彻底结束了。似乎一切都又恢复到了考前的样子。不过,变化总是有的。区别只在于这变化是被人漠视,还是被人重视。

  申言果真是出国了。他在与不在,在很多人心目中,原本就区别不大。那次在河边的偶然相遇,是赵建文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的座位被蔡可文堆满了书和练习册,之后银老师和冯老师去听厉老师的课,再也不能坐到那个座位上去。

  赵建文成了十一班的新语文老师。对十一班学生的学习状态,赵建文还是相当满意的。相比较九班而言,十一班的学生对语文学习的重视程度要高得多。他们课上听得认真;下课后,总有几个学生围着赵建文问来问去;尤其是作业,只要赵建文说上一句“这些作业将直接影响你们的高考”,这些学生不仅认真记下作业内容及要求,而且保证如时上交,且基本上能够交齐。

  不过,这样的学习状态也令赵建文心生纳罕。他很奇怪,这样的表现何以和考试成绩相左呢?他问张骁对新班级的学习氛围感觉怎么样。张骁说道:太好了,比我原来的班强多了。大家都在学,没有捣乱的。赵建文又问:班里同学对我这个新老师有什么反馈吗?张晓说道:他们也觉得挺好的。他们说您留的作业不多,而且特别有针对性。他们说您在讲题的时候总能讲得很透彻,大家都听得很明白。很多同学都对语文考试有信心了。

  听到这样的话,赵建文心里踏实了很多。

  还有一个变化来自于衣雅,这个一直坚定不移地要出国的女生突然改变了注意:放弃出国,参加高考。这一改变原本不值得奇怪,很多高三的学生原本是高考出国两门抱。如果申请到国外很好的大学,这些学生即使参加高考,也不过是将其视为完成学业的一个标志,或者是一个纪念。至于高考成绩的好坏,基本上已经失去了意义。但一般情况下,出国留学的申请要到第二年的三月份才有结果。像衣雅这样曾经一心为了出国而努力,在没有拿到结果之前就坚决放弃的情况,实属少见。

  衣雅的这一决定颇令骆老师感到不安。他未必关心这一改变对衣雅本人的影响,他关心的是万一衣雅成绩上不来,对班级成绩的影响。他找来衣雅的家长晓以利害,但衣雅的家长竟然是全力支持孩子的选择。

  一日,吴老师来到语文组的办公室,恰好看到衣雅正向厉老师咨询问题,吴老师说道:衣雅,你拿定主意了?现在觉不觉得学起来有点吃力啊?衣雅说道:不吃力,对我来说没问题,还有半年多的时间,拼了呗。衣雅看着厉老师,又接着说道:再说,还有厉老师帮我呢。吴老师说:厉老师帮得了你语文,可帮不了你那么多科目啊。衣雅说道:厉老师是我精神上的强大后盾,我就是冲着厉老师才放弃出国的。

  吴老师转而对厉老师笑道:厉老师,想不到你这么有魅力啊。

  吴老师出去了。厉老师问道:丫头,你真这么想的啊。衣雅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厉老师笑道:嗯,此女可教。

  期中考试之后,语文组的老师由六个变成了七个。厉老师和古老师都只教一个班。在日后的工作里,这两个只教一个班的老师都采取了逐个面批的方式。这对古老师来说,更像是总结会上的诺言兑现,而厉老师也这样做,却更让大家油然而生敬意。总之,从此以后,在高三语文办公室里,不管是中午还是下午放学后,人们总能看到古老师和厉老师在和某位学生倾心交谈的身影。当然,这些学生,绝大多数都是两位老师自己找来的。见此情景,尚老师说道:古老师,身体要紧,再过几个月你就退休了,悠着点儿。古老师又像往常一样,微笑不语。银老师见此情景直呼压力好大,又说自己早有此心,就是孩子上初三,自己做班主任,还教着两个班的课,着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刘老师感动之余,拿出手机,将这一情景拍了下来,而每每在这个时候,厉老师总是想办法侧过身去,或者用手里的书遮挡一番,让刘老师拍不到自己的正脸。

  不过,两位老师的面批还是有所不同,古老师倾向于全面辅导,而厉老师基本上只辅导作文。

  看到这样的情景,赵建文多少感到有些不安。他心里很清楚。对任何一门学科的学习来说,面批自然是最好的方式。古老师常年在高三,自然经验丰富;现在看来,厉老师也并非等闲之辈。长此以往,不光文科一班可以长时间地雄踞榜首,只怕连九班这样鱼龙混杂的班级保不齐也要鲤鱼跃龙门。更何况,九班的学生这么喜欢厉老师。既然亲其师,自然信其道。一个想出国的学生竟然可以为了一个老师放下出国的念头,跟随一个老师继续学语文,足见厉老师的影响力非同一般。

  赵建文心里很明白,有一种想法,在他见到厉老师之后,甚至从他在期中阅卷时看到厉老师起,就已经开始在他的心里有所郁积。当他知晓厉老师来代课时,这种郁积突然间破土发芽。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将这种心理弃如敝屣的地步。现在他明白了,以前的他之所以没有这样的心理,或者说这种心理微乎其微,那是因为在以前的工作环境里,他出色的工作成绩令他内心澎湃的只有一览众山小的得意。现在,这种他自以为与己绝缘的心理在他心里如爬山虎般疯长,只这几天,就已经蔓延得如冠状动脉一般,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

  他知道,这种心理有个古老的名字——妒忌。

  他想起自己曾经暗暗地给身边的几位老师排过位次。现在,他明显地感觉到,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厉老师的位置都稳稳地排在他的前面了。

  衣雅走后,厉老师将刚泡好的铁观音倒进白果杯,端到几位老师面前请大家品尝。尚老师笑道:厉哥,教教我们怎么喝茶呗。厉老师笑道:您要是不为解渴,就先闻闻香味,再看看茶汤的颜色,最后才是品茶,最好分三口喝到嘴里,但不要咽下,待喝完第三口,再一起吞下。所谓“一口留香,二口润喉,三口见得神明”。这都是网上说的。您只要高兴,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尚老师笑道:乖乖,亏得你提醒,不然我就是妙玉所说的驴或蠢货了。

  厉老师将一杯茶送到赵建文面前时,一眼看到了赵建文桌子上那本《有情无情之间》。厉老师笑道:你看过这本书?你觉得咋样?赵建文说道:还没看呢,前些天买回来的,卖书的人说这本书不错。厉老师笑道:我也有一本。等你看完了,跟我说说你对这本书的印象如何,好不好?

  赵建文答应着,但忽又觉得厉老师刚才说的话大有玄机。待厉老师回到他自己的座位,赵建文到网上搜索了一番,很快,他就找到了结果。

  这本书的作者笔名是天水,真名叫厉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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