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盛林：断崖上的山丹花

小时候，老师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慷慨激昂地回答：帮助更多的人，让他们得到快乐。见证了那么多世俗风波，我开始怀疑并嘲笑自己的当初的回答。结识了安琪之后，我又重新审视最初的理念，人应该为谁而活，安琪用她艰难而挺拔的一生，完整精彩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一次扶贫活动，我认识了志愿者章安琪，我是村里的小学老师，负责为她提供贫困学生信息。

从表面看，你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残疾人。明亮清澈的眼睛像一泓山泉，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走起路来也是风一样，她说走路慢了不行，还有好几家等着救助呢。

事实上，她的视力衰退到只能看见两三米范围内的东西，耳朵基本听不见，我问她问题得用手机微信，她说自己的病叫多发性硬化，犯病的时候，全身瘫软，别说走路了，呼吸都困难。

安琪从小就是个有爱心的女孩，五六岁就知道帮人推碾子，小学时帮孤寡老人用小桶挑水，她说她的梦想就是将来能建一个养老院，把所有无人照料的老人都接进去，安度晚年。

十六岁之前，她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小河，一路欢笑，踌躇满志。她的成绩从来没有下过前三名，不管小学还是初中。她还主动和后进生接触，给他们讲解难题，帮他们走出学习的泥潭。

安琪说她最喜欢山丹花，她家房后的山崖上就开满了山丹花，红艳艳的，像一个个出嫁的红盖头新娘子。每当放学回家，她就坐在山顶上，和山丹花坐在一起，一起看慢慢西坠的夕阳，浪漫而又温馨。她还喜欢爬山，经常和小伙伴比赛看谁第一个登上山顶，最后往往是她捧走冠军奖座。河里捉鱼，她也是高手，不过到手的鱼，她往往分给没有捞到鱼的孩子。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的生命也会像一朵开在山崖上的山丹花。十六岁，花开的季节，她的命运却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刚开始，她听不清老师说话，后来黑板上的字也模糊不清了，再后来早晨跑操时，她晕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风来了，落花遍地，一片狼藉。

为了给她治病，全家上下节省开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辗转几家医院花费无数，不仅家底掏光又借了许多外债。

屋漏偏逢连夜雨，得病那年，爸爸也在山西给人打石头时突发脑梗，从此失去劳动能力。

以前的爸爸高高大大，是村里最能干的石匠，打出的地基石头也最方正。坡上的人家原本吃水要到坡下去挑，是爸爸从山里找到泉眼，带领大家挖水道铺水管，吃上了自来水。

而今瘫坐门前的木头墩上，目光呆滞，沉默寡言，但只要小女儿安琪回来，他的眼睛就像亮起了晨星，开始眉开眼笑了，看着爸爸颤抖的手摸着自己的脸，安琪五味杂陈，要不是为了这个家，爸爸怎么会倒下。以前打工每次回家，爸爸从不雇车，而是背着背包步行好几里，知道安琪爱学习，总是买好多笔和作业本给她。

安琪在上大一时，奶奶得了癌症，家中经济陷入低谷，她不得不退学了。可还是没能挽回奶奶的生命，那个把她捧在手心怕摔着有了好东西给她留着的奶奶还是撒手人寰了。

有一年，在县城开旅馆的大姐给她承诺五一要送她去北京治病，可是过了好久都中秋了也没来接她，她急了摔盆子摔碗抱怨大姐不管她了，把她当累赘了。

二嫂看不下去了，差点给她一巴掌，哭着告诉了她实情：你大姐不让我跟你说实话，她不是不给你看，而是从楼梯上摔断了腿进了医院，没法去，琪啊，你冤枉你大姐了…

大姐为了自己，连买房的钱都掏了出来，现在还住在陈旧的老房子里，夏天漏雨冬天进风。自己却口口声声埋怨她…安琪哭天抢地，我不是人啊大姐，是我连累了你。

二姐成绩在县一中一直遥遥领先，可考虑到家里条件，愣是放弃了上大学机会，选择去了卫校…

我欠这个家太多了，可他们谁也没有嫌弃过我，谁见了我都是笑呵呵的，从来不提如何如何困难。大姐说，琪啊，只要你还活着，姐就是喝水也是甜的，倾家荡产也值啊……

安琪是不幸的，上帝没有给她一条平坦大道，安琪又是幸运的，她遇见了很多搀扶她走出坎坷的朋友。

高中是在本地镇上读的，因为开销小，而且家人也方便照顾她。但安琪有时犯病连直立行走都困难，连食堂也去不了，同学们就帮她打饭，还纷纷将自己饭盆里的好东西夹到她的饭盔里，骗她说吃不了。

上厕所怎么办？大家自发分组，今天你们，明天我们，男生背到厕所门口，女生扶进去，寒来暑往，从未间断。记得有次自己生日，全班偷偷买好了蛋糕，当她吹灭蜡烛那一刻，集体为她唱生日歌，还唱了《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唱得安琪一口蛋糕也吃不下，伏在课桌上泪流满面。

安琪有次在作文上写自己有一个梦想，就是想去大茅山山顶看山丹花，可是自己站起来都困难，只能是个幻想了。几个男生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安琪，我们帮你，就是抬也要把你抬上山！

那次大茅山之行成为安琪回忆里一页壮丽的诗篇。刚开始男生背，后来是几个男生女生连推带抬，尽管大家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离山顶越来越近，心里还是兴奋不已，一路欢声笑语，一路负重接力，安琪被齐心协力送到了山顶。

安琪的手掠过一朵朵绽开笑脸的山丹花，心里也涌起了欢乐的浪花，多好的同学情，就像山泉水一样纯净透明，一样源远流长。自己不但没被抛弃在阴暗的角落，反而被高高捧起，像众星捧月。

安琪也尽其所能辅导后进生，给他们加油打气，遇到闹矛盾的同学，她也总是和颜悦色劝解，比班主任还管用。安琪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但坚毅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从未凋谢。即使痛苦，她也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同学面前，他没有因为病痛掉过一滴眼泪。

不知从何时起，爱情的花儿悄悄在安琪心田萌芽了。那个叫方舟的男生像爸爸一样高大，白白净净，写出的硬笔字和课本相差无几，下象棋从未遇到过对手。每次见到安琪，他都腼腆得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但和别的女生在一起时，他又谈笑风生。

安琪看了看自己牢笼一样的身体，低下头默默将这爱的嫩芽拔掉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方舟偷偷塞到她语文课本一个小纸条，上面写道：安琪，我愿意一辈子照顾你，做你的保姆……

从此后，两个人时，她就叫他保姆，他也美滋滋地听着。他俩约定考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在同一个城市工作，黄昏时分，他就扶着她去公园散步，还说挣了钱治好她的病，一起爬遍三山五岳。

梦想的船常常被现实的风浪打翻，高考结束后，安琪考上了大学，而她的保姆却落榜了。她鼓励他不要泄气去当兵，军营一样大有作为。

他去了军队，不负众望，竟然几经奋斗考上了军校。当一身军装的他出现在安琪面前时，安琪却因家贫离开了大学校园，成了地地道道的农家姑娘。

保姆的父母坚决反对他俩的来往，安琪也不愿意做他翅膀上的铅块。保姆，咱们分手吧，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女孩…

不，安琪，我谁也不找，你就是最好的，我只要你，咱俩不是说好了吗，一生一世在一起，我当一辈子你的保姆，伺候你，难道你忘了吗？

安琪含泪推开他的手，转身离去，只给了他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她的心被碾压得支离破碎，天黑了，但路还要走。

从那以后，打电话安琪不接，不接就一直打，于是安琪换了号。他写信给她，她拆也不拆，更不用说回信了。

经过多方治疗，安琪的病有所好转，虽然听不见看不清，但可以洗衣服做饭了。为了斩断保姆的念头，她坚定地对妈妈说：妈，如果有提亲的，我答应见面！

上帝在给你寒冬的时候，也为你准备好了棉衣，那个给安琪送棉衣的人就是现在的爱人--同村的赵家阳。

其实从小时候，家阳就喜欢上了这个美丽善良的安琪，但他知道她和一个大个子男生在谈恋爱，他也就退避三舍了，何况那个男的又考上了军校。

当家里来了媒人，家阳就躲了出去，无论多么好的姑娘，他都一概不见。父母急了，你要娶公主还是女明星？

家阳一跺脚说出了心里那个珍藏了好久的秘密：我喜欢安琪！家阳妈妈一听就火冒三丈，娶谁也不能娶她。咱家虽说穷点，但也不至于娶个残废啊。我找人给她算过卦，谁娶她谁一辈子别想翻身。

无论怎么说，无论谁劝说，家阳就一句话：这辈子我就娶安琪，否则我打一辈子光棍！妈妈也扔出一句话：娶她行，别进这家门！

家阳像个勇敢的战士敲响了安琪的家门，此时，媒人正跟安琪商量啥时候跟一个瘸子相亲。来到安琪家院里，家阳双膝跪地，说出了一生最有分量的话：安琪，我想娶你做我媳妇，一辈子对你好，你愿意吗？

因为不让安琪进家，家阳就东拼西借盖起了三间小平房，连个婚礼都没举行，就把安琪接了过去，洞房花烛夜，他俩一人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就着腌萝卜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家阳听到大门口狗叫，出去一看，门口的石头墩上放着一个红包。打开来，里面是一百块钱。他望了望四周，除了密密麻麻的玉米林连个人影也没有，谁送的呢？

安琪说：我犯病时，连饭也做不了…家阳说：没事，我做！那你娶我干啥，不仅帮不上忙还拖你后腿。家阳不知怎么回答，最后挤出三个字：我愿意！

婚后，他们有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考试从来没考过第二名，次次都是第一，家阳也贷款在高速路边开了一家加油站，一切都像春天的大地，充满希望。然而，老天似乎在给这个可怜的女人过不去。正当加油站红火时，一个人深夜骑摩托撞死在加油站的铁柱上。

死者家属如狼似虎扑来，撕咬着这个削瘦的家庭，加油站被迫关停，赔款和还贷泰山压顶，他们不得不再次四处借钱，刚刚复苏的希望又一次被寒冬摧垮，家阳不得不外出打工还债，婆婆哭着说：不让你娶她你不听，非往火坑里跳，不把自己烧死你不甘心啊。

只身在外的家阳戒了烟酒，也从不和工友去饭店，他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对着远方的夕阳发呆，未来云雾迷蒙。有时他会在给安琪的短信里骂自己一事无成，让安琪和儿子跟着受累。

安琪在家坐不下去了，她向网友求助，能不能帮身有残疾的她找份工作，一个名叫莉芸的志愿者看到了，立马帮她联系到了一家酒店的后厨工作。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挣钱了，自己不再是攀附的藤，必须依赖别人才能向上攀登，而是一棵独立的树，可以用绿荫遮蔽家人。

通过和莉芸的交流，她喜欢上了志愿者这个温暖纯洁的组织，有一天，她大胆地问：我能加入你们吗？莉芸拥抱了她，当然了，安琪，欢迎你！

成为志愿者后，安琪像孤独的大雁找到了雁群，鱼儿入了大海，浑身的激情都迸发了出来。行走在扶贫路上的她，心花怒放，忘了自己也是一个需要救助的人。

她想起了家乡无人照料的孤寡老人，于是千方百计联系电视台，写材料，由于视力不好，看不清电脑，她只能眼睛贴在手机上写，别人十分钟搞定的事，她往往要折腾一个多小时。当爱心人士拿着粮油叩响那一扇扇破旧的门时，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小时候的愿望开花结果了，虽然养老院没建起来，但起码老人的温饱没问题了。

本村的小学，房舍破旧，透风漏雨，学生自带小板凳上学，她四方筹措，终于联系到了天津一家汽车销售公司，出资装修了教学楼，还给孩子们购买了崭新的桌椅。

志愿者没有工资，很多时候还自己掏钱，忙的时候，一天吃一口饭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安琪没有觉得怎么样。一切的辛苦在一声声感谢里都变成了甜甜的泉水，她找到了人生的坐标，感觉以前那个狭窄的世界被打开了，海阔天空。

她特别喜欢狄更斯的一句名言：世界上能为别人减轻负担的都不是庸庸碌碌之徒。一个人仅仅过好了自己的生活，而不顾及别人，这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她的一问，让我顿感自己的平庸，试问，自己帮过多少人，还不是庸庸碌碌之辈。

世俗的烈焰有时候会将爱情的芳草烧得满地灰烬，但那埋在地下的根却依然鲜活，只要春风吹起，嫩芽依然会破土而出，春意盎然。

有一天，服务员人手不够，经理让安琪去给一个雅间端菜，打开门那一刻，她惊呆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她看见了已经荣升部队中校的保姆--方舟。

从那以后，方舟经常光顾酒店，只为看一眼念念不忘的初恋--安琪。他虽然事业有成，妻子经营着一家美容院，女儿漂亮乖巧，但他却常常郁郁寡欢。妻子虽然天生丽质，但飞扬跋扈，把钱紧紧抓在手里，即使婆婆生病住院，她也一毛不拔，去的时候连个水果也不拿，走的时候却拿走了一兜香蕉，说是女儿爱吃。

方舟钱包里除了女儿的照片就是安琪的，他的心里一直被安琪占领着。安琪，我想和你在一起。当他在纸上写出这句话时，安琪吓得浑身颤抖，不行，不行，不可以！安琪瞪着眼睛推开了他，转身跑着离开了。

生活的压力太大时，会让人丧失一些原本温柔的情感。举步维艰的日子让家阳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爱上了喝酒，度数越高越好。酒后，他就给安琪打电话，又是哭又是咆哮，甚至有时说到了离婚，不想让安琪跟着自己受罪。

有天夜里，听完家阳的牢骚后，安琪悲痛欲绝，一夜未眠，第二天上班时又赶上酒店举办婚礼，她累得晕倒在地，被送进了医院，醒来时，左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掌紧紧握着，是方舟。

安琪，你怎么不早说，原来你家这么困难，放心，我会帮你的…方舟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安琪。

不，方舟，我已经拖累了一个人，不能再拖累你。困难时暂时的，我们会闯出去的。安琪拉开窗帘，窗外雾霾重重，好久没看见太阳了。

出院后，安琪回到家乡静养，没过几天，家阳也回来了。他还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有个不知道名字的人，居然把家里所有欠款包括贷款全部还清了！

不知是谁？安琪心里掠过一个名字：方舟！她给方舟发短信，方舟回过来：不是我，肯定是你有钱的朋友。

到底是谁呢？安琪百思不得其解，说不定是哪个同学。每年的正月初六是安琪生日，每当这一天，好多同学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为她庆祝生日。生日那天，安琪遍问同学是谁匿名给她还款了，可是大家纷纷摇头，谁也不知道。

那天中午，安琪正在吆喝着喂猪，院门口停了一辆白色轿车，车门一开，下来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她是方舟的妻子。

我来是想认识一下你，我想知道，方舟到底为了怎么样一个仙女把房卖了，还跟我离了婚……

爱情不一定在一起才是圆满，只要你真心地爱着，那么爱的彼岸就一直在你脚下延伸。

我们因父母之爱而生，在亲情友情中慢慢长大，在美好的爱情里绽放，尽己所能将爱回馈给父母，播撒到需要救助的陌生人手里，最后在儿女的关爱里安然离去……这就是美好完整的一生。

不管安琪是健康着还是残疾时，她想的都是尽量去帮助别人，努力使自己坚强，尽量不去麻烦别人。如果用一样东西来形容她的心，那就是山泉水，纯净透明，清澈见底，总是无私地流向干涸的田地，而从不想从庄稼索取哪怕一滴水。

我问她，你最自豪的一件事是什么，我以为她会说她会说自己荣获优秀青年志愿者的事，全县就俩人得了，但她发来一张她和留守儿童抱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上她和孩子们笑得春光灿烂。

原来最大的快乐，和钱无关，和尊重紧密相连，而尊重源于你改变了多少人。你拥有多少，不值得夸耀，多少人因你而拥有更多，才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无私是高尚和低下的分界线。

安琪用微信讲完她的故事，也许没有讲完，我想方舟应该有个更好的结局，每一颗真诚善良的心都应该回归春天。

安琪对我说：我们已经写好了借条交给了方舟，现在老公又出去打工了，我们不想欠任何人一分钱。方舟也快结婚了，对象是我们志愿者协会的，我介绍的。

可是，安琪，上帝对你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要把这么多苦难都砸在你头上。

不是这样的，甄老师，苦难会让我痛苦，就像寒冬，但也能让我更容易感受世界的爱和温暖，让我更深切体会别人的痛楚，更有动力去帮助他们。

安琪的儿子蹦蹦跳跳回家来，手里还拿着一棵刚挖的山丹花。妈妈，你最喜欢的山丹花，你说栽花盆里能活不……

安琪是平凡的，山丹花一样平凡无奇，路过的人只是把她当一朵野花，安琪是坚强的，山丹花一样坚强，身处断崖依然不放弃怒放，安琪又是伟大的，山丹花一样伟大，不沉陷在自身的苦难里，而是尽其所能去生长，将希望的花种不断播撒。

后记：本故事部分事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为保护隐私，人物姓名为化名。谨以此文献给那些虽身处艰难，但依然不忘初心，热爱生活帮助别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