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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愁不是伤春作

 铃什August 2017-04-15

  文/牛小掰

  一

  民国十三年,秋。

  那片窄小的贫户区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拆除,在城市郊区的一角,和周围大多房子一样,裸露着墙砖。晚风微凉,落叶飞舞,此景已然和从前已经大有差别,便是故人也早已在人群中失去消息。如此一想,更显得晚秋萧瑟,黯然神伤旧人归。

  康永泽独自站在那片小楼前,五年前这里还不是这样,房子虽然破旧,但到处都是干干净净,如今四下都是灰尘,显得死气沉沉,似乎已经好久都没有打扫过了。他沿着楼梯登上了二楼,穿过一条狭窄的只容过一人的走廊,站到昔年江向晚家的门前。

  破旧的春联已经没了当日的鲜红,灰蒙蒙地失去了颜色。仿佛康永泽的眼,只剩黯淡。

  考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冒失地敲了几下门。过了许久,也没人应。或许,早不在这里住了吧?毕竟他已经整整离开五年,而这五年,变化实在太过无常。

  他低头沉思了片刻,似乎等待,又似乎不忍放弃,过了许久,终于一个人转头走了。

  物情今已见,从此欲无言。

  楼梯刚下到一半,一个花白着头发的老婆婆走了上来,两人擦肩而过,康永泽心事重重,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毕竟此时的上海,有的是这样佝偻着腰,生活得十分辛苦的老人。

  “是康先生吗?”老婆婆却忽然叫住了他。

  康永泽一愣,回头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李婶,是你吗?”

  这个叫李婶的人年纪远比看上去要年轻许多,她把康永泽请到自己家去,望着家徒四壁的空房子,讪讪说道,“如今日子不好过,家里稍稍像样的东西已经都典当出去了。”一边说,一边忙着为康永泽倒水,“从前你是经常来的,我刚才瞧身形样貌像你,没想到真是。我听向晚说,你出国留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康永泽接过那杯清水放在桌上,有些激动地笑道,“前些天回来的,向晚还在这里住吗?”

  “早就搬走了。你出国的第二年,他们全家就都离开了。”

  虽然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骤一听到,康永泽还是不免失望,低头不语。李婶道,“最后一次见到向晚,好像是去年清明的时候,她回这边来办一点事情,路过这里,上来看了看我,女大十八变,向晚可不是从前的模样,要俊俏多了。”

  康永泽连忙问道,“那她有没有留下地址或者电话号码之类的东西?”

  李婶摇了摇头,“没有,老婆子不认识字,她就算留下,也没有用,她只说将来得了空,再来瞧我。如今世道不好,怕是搬到乡下去了吧?”

  康永泽嗯了一声,又坐了片刻,起身告辞。临走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些零票子塞到李婶的手里,她挣扎不要,康永泽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时隔五年,他再次回到灯红酒绿的夜上海,江向晚却已经不在这里。

  二

  江向晚今天穿了一条黛青色的旗袍,是老样式的,布料也不新,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她也没怎么打扮,就是把头发仔细地扎了起来,然后拎着布包出了门。刚跨过门槛,江妈追了出来,“向晚,你带钱了没有,回来的时候就坐黄包车吧,我看这天色不好,可别下了雨。”一边说,一遍从口袋里摸出个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从里面取出一块钱,想了一想,又多拿了一块,顺手把放在门后的油伞一并递了过来。

  “用不了这么多。”江向晚推脱着不要。

  “拿着吧。”坐在院子里编竹筐的江爸低声说道,“你早点回来,世道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若是太晚,就一定要坐黄包车回来,知道吗?”

  “嗯。”江向晚接过了钱,掩上门走了。

  今天她是要面试去的,她女中的同学介绍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给她,地点在蔷薇路2号,有名的富人区,起初她是不想接的,一来富人不好伺候,这年头稍稍有点势力的,无一不用鼻孔看人;二来地方也有些远,来来回回耽误在路上的功夫就有两三个小时。

  后来女中的同学说对方开出来的价格十分可观,又安慰她,“你怕什么,每天过去教两个钟头的法文,一个月下来赚的钱足够你全家生活的了,何苦让你父母这么辛苦?”

  她仔细一想,终于还是答应了。

  到蔷薇路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她按了下门铃,等了半天,听到里面有人问,“是医生到了吗?”

  江向晚皱了皱眉,老实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来面试法文老师的。”

  “老师?”里面的人明显糊涂了,仿佛和另一人说道,“她说她是老师。”

  另一人似乎知道些内幕,大声说道,“哦,是来教七爷法文的,先请进来吧。”江向晚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黑色的铁门才被人打开,一个听差打扮的年轻人领着江向晚进了大院。入眼的花园是精心修理过的,院子里的郁金香开得很好,大朵大朵的,散发着热烈的香气。

  江向晚的脚步刚迈进大门,迎面就看到一道影子飞快的冲了过来,她吓了一跳,急忙向旁边让开,若不是躲避及时,非要狠狠撞在一起不可。

  那人也很年轻,长着一双又黑又浓,英气十足的眉毛,一身得体的白西装,看了江向晚一眼,“你怎么才来?就你一个人来的吗?药箱子在哪呢?”一边问,一边牵着江向晚的手往房子里走,压根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站在门口的下人惊得说不出话来,等人已经走出了视线,他才哆哆嗦嗦地说道,“八爷,那是……那是法文老师……”

  江向晚晕乎乎被人带到了楼上,一间房门口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看到拉着她手的男子,齐声叫了句八爷。

  “这时候还劳什么废话,铁三,你赶紧去给我查查,到底是哪个龟孙子躲在暗处放冷枪,回头让我知道,老子抄了他的家。”说完,直接拉着江向晚排开众人,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很安静,门前立着一扇苏绣的屏风,江枫渔火对愁眠,既雅致又深邃。八爷脚步丝毫不停,绕过屏风,整个房间都拉着窗帘,只有床前亮着两盏台灯。昏暗的光芒映照在一个男子的脸上,竟然柔化了他刚毅的表情,他闭着眼,似乎正在休息。

  男子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肌肉扎实,右臂上鲜血涌动,受了枪伤。

  “七哥,大夫来了。”

  听到他的话,一直闭着眼睛的男子睁开了眼,漆黑却格外有神的眼睛看了江向晚一眼,带着一丝迟疑,声音却很低沉动听,“看着眼生,你是哪个医院的?”

  江向晚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声音都带着颤,“那个……我是来面试法文家教的,但显然来的时机不太对……”

  七爷无语地看了八爷一眼。那个被人称作八爷的年轻男子瞪了江向晚一眼,“你怎么不早说呀?”

  “你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呀。”江向晚觉得委屈极了。

  “你赶紧去隔壁呆一会儿去,别在这给我们添乱。”说着,直接把她推出了房间,“柱子,送她去隔壁等着!”然后又手脚利索地关上了门。

  三

  唐以律的伤口被处理完时,天都已经黑了。苏医生是他的老朋友了,临走时还不断叮嘱,“不要做剧烈的运动,更不能沾水,可要牢牢记住了。”

  “记住了,放心吧。”玉邪将苏医生客气地送到了门口。哪知苏医生非但不买账,还踢了他一脚,“臭小子,是不是你又在外面惹了事,连累了七爷?不要仗着年纪轻就胡作非为,这些伤到老了可够你们受的,当是玩笑吗?”

  玉邪委屈的摇了摇头,“这次跟我真的没关系。”送走了苏医生,他折返到唐以律的床前,“七哥,今儿这事绝对不是偶然啊。”

  “道上走了这么久,哪还有什么偶然?”唐以律轻轻一笑,有些疲惫,“不是眼红我们的生意好,就是看不上咱们的做法,觉得影响了自家的买卖。”

  “我叫铁三去查了。”

  “查不到的。”唐以律摇了摇头,“他既然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对我宣战,自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且别说我们查不到,就算查到了,一时半会儿也很难还手应付。”

  玉邪年少气盛,“那就这么放过他了?”

  “怎会?”唐以律挑了挑眉,“我们还是按照以前的办法来,他自然还有耐不住的时候,再想故技重施,怕就没那么容易了。”疲惫的叹了口气,“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如今撕开脸,吃亏的还是我们。等到他耐不住性子,自己跳出来的时候,一切就都简单多了。今儿事太多,我先睡一会儿。你叫外面的人先撤了吧,别弄出太大的阵仗,让躲在暗处的人以为我们都紧张得要命。吩咐下去,大家都和以往一样,不必紧张,只像从前一般就是了,别给人钻了空子才是正经。”

  “好,那我出去了,你早点睡吧。”说着,脚步飞快的走掉了。

  唐以律睡到半夜醒来,发现床头竟然没有水,他缓缓坐起身,尽量不碰到右臂的伤口,然后步履轻松地下了楼。守在厨房的小厮见到他,惊了一跳,“七爷,你怎么下床了?”

  “怎么?”唐以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中了一枪,又没打在腿上,你难不到要我在床上躺一辈子?”声音一顿,“去给我倒杯水。”

  小厮点头答应,还忍不住嘀咕,“苏大夫临走的时候还交代不让你下床呢。”

  “听那些上个茅房都想用酒精擦屁股人的话,这辈子也别想安稳过了。”他接过水杯,笑着转头走了。等唐以律端着水杯上楼的时候,发现自己卧室隔壁的房门开着,走过去一看,就发现白天那个面试家教的小姐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没有点灯,只有窗口射进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洁净的脸上是熟睡中恬淡的表情。没有过多装饰,这女子美得仿若夜里盛开的昙花,让人惊艳。似乎感受到脚步声,她一下子惊觉,或许根本就没有睡实,看到了唐以律,紧张地站了起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怎么还没走?”唐以律有些好奇地问她。

  “那个叫柱子的人说不让我走,让我在这等着。”江向晚的口气多少带了些怨念,“我在想,现在时间也晚了,我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先前在这里考虑了一番,觉得能力有限,家教的事情,只好请您再找找其他人。”说着,冲唐以律行了一礼,提步就想走。

  唐以律叫住她,“等等,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回去?我派车送你。”声音一顿,笑着说道,“今儿的事实在有些突然,我觉得十分抱歉。希望没有吓到你,学习法文的事情,我也是十分认真的,所以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我愿意每月出一百块钱。”

  江向晚此刻只想回家,冲他一笑,没有接口。唐以律将她送到楼下,安排了司机送她回去,看着她逃一样离开的身影,忍不住苦笑。

  好吧,学法文这事,可能又没有下文了。

  四

  那晚回到家已经快要午夜,江爸和江妈都没有睡,正焦急地等着她,若再晚一会儿,怕是要去报警了。江向晚把事情照实说了,她家生活历来本分,从来见过今日这样的阵仗。江爸摇头道,“原本就不赞成你出去赚这个钱,如今越发不敢让你去了,听了就怪吓人的。现在年纪大了,早不盼着大富大贵,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也就是了。”

  江妈在一旁连连点头,“向晚,你爸说的对,这一次你可一定要听我们的。”

  其实不用他们劝,自从见过白日里的几幕,她自己也退缩了。于是这件事很快就被自己抛到了脑后。每到周六日的时候,江向晚都会去向阳小学帮忙,小学的校长是她女高时的学姐,能力自然不必说了,更是靠着自己的力量撑起了一座岌岌可危的小学。

  如今兵荒马乱,哪还有人顾得上这里?

  学生很少,吃穿更不必说了,每到冬天,冻得人站不住脚。如今天一点点凉下来,眼看着就要到冬天了,江向晚打算去帮忙捡一点柴火,用来冬日取暖。她很早就出发了,到学校的时候发现学姐不在,问了学生才知道,她更早就出去了。

  于是江向晚为学生熬了一点粥,学生们刚吃起来。学姐已经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唐先生,这就是鄙校了,实在有些简陋。但您能来看看,是我们的荣幸。”一眼看到江向晚,忍不住笑着走过来,温柔的牵起她的手,“向晚,你也来了?”学姐的手粗糙的满是老茧,让人心疼。

  “咦?你不是那天来我家面试家教的人吗?”玉邪指着江向晚问道。“后来怎么不过来了?”

  江向晚对上这两人的视线,微微一惊。原本以为再不会有什么交集,没想到今日竟然意外重逢了。她呆呆站在原地,也忘了回话。

  学姐疑惑地问道,“向晚,你认识唐先生吗?”

  “有过一面之缘。”江向晚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学姐嗯了一声,“这两位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无数次的先生,多亏了他们帮忙,学校才能坚持到今天。”

  “一点小力,哪就值得让你这么记挂着?”唐以律看了看学校的环境,“虽然之前也捐了一些小钱,但今日过来一看,发现真是杯水车薪,不足挂齿了。想来过冬的钱也还没准备出来吧?”

  学姐尴尬的笑了笑,“过了夏,晚上时候就组织学生一起到郊区捡些柴火,如今也捡了不少。”说着,指了指整齐摆在屋檐下的树枝枯草。

  唐以律微微皱眉,“这些东西只怕不够烧一个月的,余下的日子要怎么过?”他叹了口气,“回头你到我的府上拿五百块钱回来,先把冬天熬过去再说。”

  “已经麻烦了太多次,这怎么好意思?”学姐颇为踌躇的说道。

  “我虽然学问不多,但也知道孩子才是未来的希望,若我们中国的孩子没有书可读,将来的国家要怎么办?”唐以律笑道,“你年纪轻轻,已有这份胸襟担当,我若不出些力,这才真叫人汗颜呢。”

  学姐十分激动,看了看身边一直低着头的江向晚,突然问道,“我之前听你们说什么家教,那是什么意思?”

  唐以律看了江向晚一眼,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半旧旗袍,衬得她身形极好,于是解释道,“最近生意时常要和法国人打交道,偏偏我法文是最不擅长的,于是拖了许多关系,想找一位法文家教。没想到江小姐到府上面试的那天,出了些状况,于是……”

  不等他说完,玉邪已经在一旁撇着嘴一脸不屑地说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见到点血就不敢来了?”

  学姐恍然大悟,“虽然不知道唐先生拖的什么关系找到的向晚,但她的法文可是我们女高拔尖儿的。”她一边说,一遍亲热的拉过江向晚的手,“向晚,今儿我就做主了,唐先生是学校的恩人,你就全当帮我的忙,教一教唐先生法文,好不好?”

  江向晚正在踌躇,就听玉邪笑道,“你若不答应,说好的过冬钱,可就想都不要想了。”

  这么一说,江向晚只好点头答应了。

  五

  江向晚的法文其实有一部分功劳来源于康永泽。他是家族的独子,上面有一众姐姐,自出生起,就极为受宠。他当时在女高的隔壁念军校,毕业后家里又找了些关系,送他去了国外。当时两人年纪轻,完全猜不到老人们的心愿,如今一想,那些年请来洋家教亲自教康永泽法文,只怕就是铺垫。

  当年两人在一起时,也没什么可做的,基本上都寻一个安静的地方,康永泽把学来的法文转教给她。其时上海还不像如今这般水深火热,日子虽也艰苦,但过得还算轻松。

  虽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江家每每提到康永泽这个名字,无疑不是恨得牙痒痒,但江向晚却一直很感激他。这个世上很多时候的错过都是一种遗憾,然而闲暇时回忆从前,她仍然心存感激,让康永泽曾经出现过在她的生命里,陪伴着她走过了一个花期。

  她同意做唐家的私教,父母其实还不是赞成的,上次的事情已经心有余悸,每每想起都觉得后怕,他们年纪大了,身边只有江向晚一个女儿,若她出了什么状况,两人也不必活了。

  唐以律能来拜访是完全意外的,江家住的这一带巷子极窄,车子是开不进来的。等听到敲门声,江向晚跑过去开门的时候,看到他,顿时吓了一跳,“七爷,你怎么来的?”从学姐那里得知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孤儿的身份,在黄埔江边长大,后来被唐家的人收养成了义子,最后继承家产,这些年一直做运输贸易,黄浦江边停泊的大小船只,十艘竟然有八艘都是属于他的。

  如今上海滩的名流见了他,也是要规规矩矩叫一声七爷的。

  “我恰巧路过这里,就来看看你。”唐以律双手都提着礼物,住在隔壁弄堂里的很多人都好奇的站在门口向这里看,唐以律一身咖啡色的西装又是气派又是整洁,一瞧就是有钱人,不自觉的又把眼光落到了江向晚身上,带着一眼的羡慕与嫉妒。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唐以律有些尴尬地看着江向晚,“还是我来的太过突然,你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哦,抱歉。”江向晚急忙打开门,让在一边,“七爷请里面坐。”

  唐以律笑着点点头,长腿迈进了门槛,江向晚急忙把门关好,隔绝了外面的无数探视眼光。江爸和江妈对于这位身份高贵又突然而至的客人也有点手足无措,在客厅里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个忙着去烧水泡茶,一个请唐以律坐。

  “真是冒昧,就这么突然拜访。”唐以律客气地笑了笑,“你们不必忙前忙后的,真给你们添了麻烦,我倒不如不来。”说着,将手上的礼物放在一边。

  江爸低头搓着手,根本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唐以律看了站在门口的江向晚一眼,“你也坐吧,若真不自在,我现在就要告辞了。”

  江向晚摇了摇头,挨着江爸坐了下来。唐以律开门见山,“你答应做我的法文私教,我是十分感激的,但想到上次出的事情实在太过冒失,所以亲自登门拜访,好把事情解释一下,免得伯父伯母担忧。”

  恰巧江妈端着热茶走了进来,“唐先生,我们家里也没有什么好茶,您将就着喝一点。”

  唐以律接过茶杯,继续说道,“前些日子让向晚在我府上耽误了许久,回来的时候你们想必担心坏了。这么一来,再让向晚做我的私教,怕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的。”声音一顿,微微笑道,“不瞒两位,法文老师我也找了许久,难得遇上了向晚小姐,我是十分感激的。如今世道乱,她一个姑娘家来来回回的难免不安全,所以我想,要不要每天派车来接,上完了课,再叫人把她送回来,一来节省些时间,不必都耽误在路程上,二来也安全些,总不会出状况。”

  他这么一说,江爸和江妈对视了一眼,放松下来。

  唐以律看在眼里,心下一笑,继续说道,“以向晚的才情,到哪里谋职,都是不错的。所以我也不敢亏待她,一月一百块钱,若教得真好,我再给涨。我看家里也不指着她的钱,不过能帮些家用,也是不错的,你们说呢?”

  江爸点了点头,看了江向晚一眼,“向晚,你说呢?”

  江向晚看着似笑非笑的唐以律一眼,觉得他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避重就轻把问题都解决了。她点点头,“如此最好了。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就正式上课?”

  “好。”唐以律答应下来,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六

  上课的第一天就出了些状况,刚迈进唐家的大门,江向晚就听到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哎呀,你真是太讨厌了,你到底要不要陪人家去吗?”声音充满了魅惑,闻声酥骨。

  这声音,多少又有些耳熟。她有些诧异,脚步也停住了。负责接她的司机看了她一眼,“江小姐,怎么了?”

  江向晚迟疑地摇了摇头,正巧玉邪从里面往外走,似乎憋得不行,刚到门口就呼了口长气,见到江向晚,似乎看到了救星一般,坏笑一声,冲着里面吼道,“七哥,法文老师来了。”快步走上来,笑着对江向晚说道,“你来的真是时候。”拉着她的手就走了进去。

  客厅的沙发上,唐以律正在看报纸,一个穿着粉红色洋装的女子站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唐以律看到江向晚,将报纸折好,微微点了点头,“你来了。”

  这么一说,那个女子也转过头跟着看过来,原本轻蔑的眼神在看到江向晚那一刻顿时呆住,“江向晚,怎么是你?”

  江向晚却没有什么表情,她冷淡的看了她一眼,就对着唐以律说道,“我们在这里上课还是去书房?”

  唐以律似乎也察觉出一丝异样,她虽然强烈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于是他站起身,“去书房吧,那里安静些。老八,你叫人准备些茶点送过去。”

  “是。”玉邪笑着点点头,转身刚要走,似乎想起了什么,“七哥,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点吗?”又装作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忘记了,是给江小姐准备的。”说完,还不怀好意的看了那个粉红色洋装背影一眼,笑得贱兮兮地离开了。

  果然,康夏婷仿佛被激怒一般,上前抓住唐以律的手臂,“你还没说要不要陪我去赈灾舞会呢?”

  看着她依然娇艳的侧脸,江向晚不自觉的想到了五年前受到的欺辱,康家人在那个雨夜里对她的辱骂,一字一句都那么清晰,尤其是这个眼前捏着娃娃音的女子,当日她的声音可远远没有这么娇嫩,“你个贱蹄子,你是什么身份?还妄想高攀我们康家,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样?使了点狐媚手段就以为勾住我弟弟的魂了?明白告诉你,你这样的下贱货色,倒贴上来的不计其数,你真当永泽是真心爱你啊?哼哼,我要是你,倒不如跳黄浦江来得自在。”说完,撒出来几张钞票,“还记得回家的路吗?赶紧打个黄包车滚回去吧,倒霉鬼。”说着,那扇厚重的大门就在她眼前关得严丝合缝。

  那是她最狼狈的一次,浑身被雨水打湿,眼泪仿佛都哭干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高烧不退,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那一次在死门关的徘徊,让她彻底涅盘。看到康夏婷娇俏的模样,江向晚鬼使神差地揽住唐以律的胳膊,“七爷,你不是要带我去的吗?”声音格外娇柔,却完全不似康夏婷做作。

  唐以律笑着点头,“康小姐,你也看到了,我的舞伴位置已经应出去了,实在抱歉。”康夏婷仿佛没听到,只是死死盯着江向晚,而江向晚有一脸淡定地迎着她的视线,任她打量。唐以律又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有事要办,就不送康小姐了。”说完,领着江向晚去了书房。

  一直到书房门关好,江向晚的手还挎在唐以律的胳膊上。唐以律问道,“你认识康夏婷?”

  江向晚这才回神,紧忙将手抽回,一脸尴尬,“何止认识,是旧识呢。”说完,微微笑了。

  五年前江家虽然不算富裕,但好歹凭借江爸微薄的手艺,也有些闲钱,于是送江向晚去读了女高。江向晚又很内敛聪慧,学校的人都很喜欢她。慢慢的,名声就传到了隔壁的军校。与康永泽的相识,就是在那一段青涩的岁月中。虽然后来两人各奔天涯,但那段最懵懂的情爱,却是青春中很美好的回忆。

  唐以律点点头,却没有深问,“虽然不知道你的用意,但我依然十分感激你的出手相助,不然康夏婷还不知要缠我多久。”

  “她喜欢七爷?”话刚一出口,江向晚就后悔了。她和唐以律根本不算熟人,这样冒失的一问,实在有些不符规矩。

  唐以律好笑的看着她,“你就这么关心我?”

  江向晚的脸顿时红了。

  七

  其实江向晚能那样说,完全是为了气康夏婷,当年的她那么高高在上,而江向晚却仿佛蝼蚁一般。之后连上了两天课,这件事也就被她忘到了脑后。

  第三天傍晚时,她合上课本,认真地说道,“七爷很聪明,法文学的很快,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月后,基本的词汇应该都不成问题,再学习语法和口语练习,三个月应该就可以和法国人正常聊天了。”

  “谢谢。”唐以律笑了笑。正巧玉邪推门走了进来,“七哥,时候快到了,你赶紧收拾一下呀。”

  唐以律瞪他一眼,“你能不能敲敲门?”

  玉邪不好意思地看了江向晚一眼,“这不是忘了吗?咱们两个大老爷们什么时候这么讲究过,家里突然多了女宾,你也得让我适应适应不是?”

  唐以律好笑地站起身,“江小姐的衣服准备好了吗?”

  江向晚疑惑地抬起头,“我的衣服?”玉邪在一旁接下话来,“你不记得前两天答应陪我七哥去赈灾晚会了?”

  她这才猛然想起。唐以律安慰她,“这话已经给康家的人传了出去,我今天若不带着你去,反而不好。所以只能辛苦你一次了。”

  玉邪哼了一声,“七哥偏心,我陪你去了无数次,也没见你说过一句安慰话。”说着,孩子气的开门跑了。

  唐以律要去换衣服,“我先上楼,一会儿让人带你去客房换件衣服。”说着,笑着走开了。江向晚三番两次想要拒绝,但每次话到嘴边,都被他脸上的笑容蛊惑似得截开了。这男人的笑,仿佛世上最美的砒霜,明知道是毒,但还是想要去尝尝。

  玉邪对女人的品味一向很了解,这位上海滩花名远播的公子爷为江向晚选了一件浅紫色的旗袍,上面花纹很少,领口绣了几朵梨花,妩媚的女人味中又透着一丝雅致。江向晚自小到大也没穿过这么好料子的衣服,手都紧张的没地方放,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有听差来问换好了没,七爷已经在楼下候着了。
  她缓缓下楼,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唐以律和玉邪听到脚步声,一回头,就都呆住了,她依旧脂粉不施,但那身旗袍却衬得她美极。江向晚站在两人的面前看了唐以律几眼,他今天穿着深蓝色的西装,江向晚皱了皱眉,“七爷要穿这个去?”

  “怎么?”唐以律疑惑地问道。

  玉邪还在一旁补充,“这可是七宝斋最好师傅赶制出来的。”

  江向晚道,“我只是觉得,今晚这样的场合,各家名流都会为了追风穿上西装洋服,如此反倒落了俗套,不如长衫大褂来得好看。”她这么一说,唐以律竟然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回房就换衣服去了。玉邪在一旁张大了嘴巴,“七哥……竟然这么听话?”

  等唐以律换了一套驼色的长衫出来时,晚宴差不多已经要开始了。车子开去的路上,江向晚忽然想起,“忘记告诉爸妈了。”

  玉邪在前车坐上笑道,“早就打点人去通知了,等你想起,黄花菜都凉了。”

  江向晚紧张地低下头。唐以律在一旁道:“老八,晚宴上你少喝点酒,若我顾及不了向晚,你就照顾她些。今晚上的宴会可不比从前。”

  玉邪哦了一声,“七哥,你这声向晚叫得真体贴。”

  江向晚脸色顿时红了,唐以律在一旁道,“你别乱开玩笑。我想,上次放暗枪的人,今天晚上没准也会出现呢。”他这么一说,玉邪的脸色顿时一变,“七哥!”

  “别紧张,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你也早猜到是谁了,对不对?”唐以律好笑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向晚,你所知道的康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药厂。”江向晚老老实实地回答。

  唐以律点头轻笑,“不错,但那是从前,现在呢?”江向晚摇了摇头,唐以律继续说道,“他家药厂的生意早就是个躯壳了,如今康家做的是大烟的生意。世道不好,更多人爱那一口,康家可是赚了好些钱。不过,国内的大烟质量虽不错,但价格却高了些。想要获取更多利益,就得从国外进口些烟叶。你也知道,我一直都经营运输贸易,上海滩的大小货轮大都是我的。但我唐以律有两样生意不做,大烟的生意的不做,日本人的生意不做。但没有运输的渠道等于断了康家的生财路。康老想要把康夏婷嫁给我,也等于变相的收买。只可惜,老子就是不买他的账。今天晚上,你可要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身边。”前面还说得低沉,最后一句竟然有了些温柔之意。

  玉邪哈哈大笑,“向晚,向晚,向晚。”一次次地叫着她的名字,“我也会保护你的。不过……你这名字真是不错,半江向晚半江红。”

  “是个好名字。”唐以律在一旁轻笑。

  “那你呢?”江向晚忽然大着胆子问,“你的名字有什么深意。”

  唐以律呼了口气,“大概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意思吧?”

  八。

  唐以律那天一踏进晚会现场,就成了所有人的焦点。一来他那身驼色长衫实在衬得他太过与众不同,又是儒雅又是英俊,连带着眼角下面的浅浅疤痕都显得更加男人,现场的太太小姐无不痴迷。二来他身边的女伴也十分惊艳,没有半分妆容,但却越发清秀可人,宛若雨后的蔷薇,离得老远,就觉得这姑娘极美。

  但能在这场晚宴上重遇康永泽,江向晚倒是没想过,更不知道他已经回国。所以在人群中视线相交的那一瞬,她有一秒钟的晃神,然后展开笑颜,冲他点了点头。

  曾经的刻骨铭心相濡以沫,恨不得追随他的脚步直到地老天荒也经受不住时光的磨砺,到今日,也不过是人群中相视的浅浅一笑。

  许多人都过来打招呼,唐以律一直牵着江向晚的手,一一回答,直到康家的当家人走过来,康老人过五十,身材也十分臃肿,“七爷,您今日可来晚了,一会儿可要自罚三杯哦。”

  唐以律一笑,“一定一定。”

  康老继续道,“听闻七爷之前受了枪伤,不知伤口好些了没有。知道是什么人做的吗?若是需要康某出力,七爷可千万不要客气。”一双狐狸般的眼睛还不断地在唐以律身上瞄来瞄去,似乎想看看他是否知道些什么线索。

  唐以律狐狸一样狡黠地笑道,“如此就有劳了。”恰巧商会的会长过来,唐以律就拉着江向晚绕开他过去说话了。会长亲密地拍着唐以律的肩膀,笑道,“我和你干爹是八拜之交,他临终时还反复交代我要看着你结婚,如今看着你牵了女伴过来,我这心也总算放下来了。”旁边的会长太太也跟着笑问道,“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

  江向晚觉得气闷,过了一会儿寻了个借口往后院走,夜色泌凉,她吸了几口长气,才算活过来。就这时,康永泽已经追了出来,“向晚。”他唤了一声,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江向晚回过头,笑看了他一眼,“永泽,我刚才就看到你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些天。”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问道,“你过得好吗?现在住在哪里?我一回来就去找你了,但李婶说你已经搬家了。向晚,我出国之后才听同学说起家里欺辱你的事情,对不起……”

  江向晚愣了一下,笑着摇头,“永泽,都过去了,别提了。”

  她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过去了,让康永泽一下子掉入了无边的黑暗,他张口还要说话,就听一个痞痞的男子声音响起,“七嫂,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七哥找不到人,要我出来找你,哟,这不是康家的公子爷吗?”

  江向晚瞪了玉邪一眼,“永泽,见到你很高兴,再见。”说着,绕过他就走了。

  康永泽怔在了原地。不该是这样的,想象里的重逢不该是这样的。向晚成熟了,但也更美了。他记忆中的姑娘长大了,却也走远了。

  玉邪拉着江向晚的手往宴会厅走,还忍不住回头看了康永泽一眼,低声在江向晚耳边道,“离康家的人远一点,他们没好人。”

  江向晚还不及说话,玉邪已经献宝似得把江向晚送回到了唐以律的身边,此时他身边的康夏婷正扯着他的袖子求第一支舞,唐以律看到江向晚,抱歉地冲着康夏婷一笑,“康小姐,你瞧,我的舞伴回来了。”说着,十分绅士地冲着江向晚做了个邀约的姿势。

  江向晚低声道,“我不会跳舞。”

  “所以你才需要一个好一点的舞伴。”唐以律不给她机会拒绝,牵着她的手走入了舞池。康夏婷恨恨跺脚,转身走了。

  那一晚,江向晚的脚至少有十次踩在了唐以律的脚上,但他却不觉得疼,脸上始终保持着温暖的笑意。

  直到,舞会散场,唐以律亲自送她回家。

  在车上,唐以律忽然问道,“向晚,你觉得我怎么样?”

  江向晚一呆,不知该怎么回答。唐以律笑道,“我已经不再年轻,所以……”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语,“如果,我说我想追求你,你会同意吗?”

  江向晚吓了一跳。

  “你跟康家的故事,我虽然不知道,但能猜到一个大概。如果你想走出过去,不妨考虑考虑。”那晚,唐以律这样说。

  九

  很多年后,康永泽成了康家的主事,大烟的买卖被他严格禁止,药厂的生意又缓缓走上了正轨。

  很多年后,学姐的小学得到了政府的重视,她这位女校长受到了市长的接待。

  很多年后,玉邪喜欢上了一个平凡的女子,整个人都仿佛着了魔一般。

  很多年后,上海滩潮迭更替,已经不再有人知道唐七爷。

  但这都不是我们的故事。

  我们的结局是唐以律最终赢得了美人的心,虽然过程十分艰辛,但好在结局十分团圆。也许冥冥中凡事都是注定,在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一瞬,老天已经提前为你安排了携手一生的人,而你每一次伤心的错过,只是因为遇到的,不是那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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