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秉鉴先生访谈记 秉鉴老是经历过人生波折的。他说,60年代初,大饥荒,自己正下放,一天只有六两二钱粮食(女的更少,只有五两八钱),还要下地干活,真是苦啊!后来,“文革”发生了,灾难更是接踵而至。他画的维纳斯,被斥为“淫画”;剪纸,被斥为“封建遗毒”;1939年沦陷时期刻的一方“今日何日”印章,竟被污为“反攻倒算,妄图复辟”;他因为爱好集邮,曾与日本和苏联的集邮爱好者交换邮票,通过邮寄方式进行,也被视为特务嫌疑,称作“里通外国”、“苏修特务”等。被抄家,所有收藏品一扫而空。秉鉴老说,自己于那年的5月23日被抓,蹲牛棚,没完没了地挨批斗、作检查,并成了泥瓦工、油漆工、木工、修笼匠。巧的是,次年被放回家时,恰好也是5月23日,挨整治整一年。所以对这日子,刻骨铭心。那时有个领导检查单位卫生,发现一个装有一些“石头”的破脸盆,问留这个干什么,有人说,这是从任秉鉴家里抄出来的。领导说,抄这个破玩艺儿有什么用?于是就退还了。秉鉴老说,那些“石头”,就是自己刻的印章,但退回来时印章或被磕碎,或被磨损,尤其是自己收藏的一些好印章,包括玉印铜印,有盒子装着的,都下落不明。自己从40年代就开始集邮,约二千多张珍贵邮票也都没了踪影。 历史曾给他造成巨大的伤害,而他的心境却非常明澈悠远,并不因此而怨天尤人。从哪儿落泊了,还能从哪儿爬起来。生活要继续,生活情趣也依然继续。他说,自己解放后的六十年中,前三十年是工作,后三十年是生活艺术。他是在80年代以后,才开始一心一意搞民间工艺和篆刻书法,虽然这些爱好从年轻时就早已起步,而结出硕果,却是晚年的事了。当然,经历过文化浩劫,难免会有阴影。当时老伴见他重操书法篆刻及民间工艺旧业,不无调侃地说:“文化大革命没有治好你的病。再来第二次大革命,还要‘收拾’你!” 秉鉴老的祖父是清朝管军械库的官员,长于数字计算和语言文化;外祖父是晚清税务官,擅长翰墨。父亲任士珍对他的影响尤大。任士珍不过是个小学教员,但喜好书法,当时邻里的节庆喜联,多出其手。遇邻家有丧事,书写“门报”,人家也来请他书写。当然丧事有忌讳,求的人不进屋,而是在院子里说事;任士珍书写,也在院子里。任秉鉴与长兄任秉钧都擅长书法(长兄国画亦著名),与乃父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秉鉴上中学时开始学习篆刻,十三岁时,他就师从津门书法家肖寄观之子肖纯之先生学习篆刻和篆书。后来,因津门四大书法名家之一的孟广慧先生之孙与他是同学,有机缘往来于孟宅,得到了孟广慧先生在书法篆刻方面的指点。40年代初,天津西北角严翰林胡同严范孙故居办了一个“天津美术馆”,秉鉴有幸进入了馆中的篆刻班。篆刻班的老师是考古名家王襄的六弟王雪民。雪民先生为篆刻名家,曾为许多书法界名流刻过印。因秉鉴勤,又有一定篆刻基础,深得雪民赞许,所以雪民曾将自己篆刻的印章聚合成印谱,送给秉鉴学习珍藏。印谱中即包括雪民为王襄、马景韩、陆辛农、赵幼梅、华世奎、孟广慧等不少名家篆刻的印,仅给书法名家李鹤年刻的印就有二十多方。这部印谱,对于秉鉴治印水平的提升,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因而也特别为他所钟爱。可惜,“文革”浩劫,这也成所谓“四旧”,被查抄焚毁,成为秉鉴心中永远的痛。 从学校毕业后,穷于奔忙生计,秉鉴老无法一心一意搞艺术。解放后,生活稳定了,又因为投身政治运动,关注点多在美术字、黑板报之类上面,当然剪纸等工艺美术也从那时学习起来。直至退休后,秉鉴老这才开始全面发展。他收集、制作剪纸、篆刻、书法、扎染等各门技艺,多次参加各种展览,也多次获奖。尤其是先后二十次在天津图书馆等地搞的“百龙展”“百虎展”等等作品展,反响极大。媒体记者纷至沓来,采访这“枫叶正红”的景观。 不过,岁数大了,秉鉴老不无遗憾地说,“现在人家不敢惹我了,怕我身体不行。”其实,他的身体还是硬朗的。如今虽然“不出山”了,但他在家中,依然忙乎着他所钟爱的工艺美术。他喜欢手工制作各种工艺品,这大约与他八岁时,曾得到老师在圣诞节赠送的一张手工绘制贺卡的影响有关。当年,那张精美贺卡,带给他极大的惊喜和快乐。以致到他晚年,他也曾连续多年自制贺年卡,钤上自己亲手篆刻的印章,分送亲朋好友。我们前去拜访时,他拿出了几件工艺品相赠:用泡沫板,仿石碑形制刻的“天下为公”;用光盘,仿汉画像石沾贴的“长乐未央”图案。还有用竹节扎布扎染出的红色彩绸布,纸筒沾成的“爱”字装饰。真是难以想象,这么大岁数的人,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情趣,用最平常的东西制作那么些有意义、有意境的作品。 而他的水平显然不只限于此。他从桌上拿起自己编的《甲骨文字形表》让我们看,那书稿虽没有正式出版,但里面收录的大量甲骨文字形,体现了他研究古文字所下功夫之深。他还用双手手指相碰相交,说起了“一掌金”——这是一种过去流行民间的算术便捷方法。以一个手掌为中心,加上另一只手,乃至双脚,就能计算个十百千万、乃至十万百万之数。我们问他,63乘63等于多少,他一边用手指比划,一边念念有词:“三三得九,六六三十六,三六一十八,再加上……等于三九六九。”真令人惊讶,他能计算得那么快速而准确。他说,过去商人出行,不用带算盘,凭这“一掌金”的方法,便可计算各种复杂的数学题,甚至还能开平方。但秉鉴老说,他祖父会这门道,而祖父从不教儿孙这个方法,说是人太会算计,心眼太多,不吉利。据说有“一掌金”这样的书,书后跋语称,此道只传知音不传子。如今别说会使用这方法,甚至听说这方法的人都不多了。秉鉴老说,很想编一本一掌金游戏,通过游戏使年轻人喜欢上这门绝活。想法很好,只是看来是难以实现了。类似这样的传统民间智慧,有多少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秉鉴先生确实老了,如今因为手易颤抖,视力也不好,已无法刻印和写书法了。然而,他却与时俱进,居然会使用电脑,并在电脑上用鼠标画印章,一字一印,已画了五十多个。他还将过去三十年篆刻的印章,编成印谱,至今已整理出了六套印谱。他拿出了一本自印的《任秉鉴印选》赠给我。看他在扉页上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下赠语的情景,真令人心中油然生起无穷的敬意。 我们不能不感叹,这样一位曾得到高人指教的篆刻大家、篆书大家、剪纸名家,还是一位能熟练掌握一掌金的老者,如今却正被人遗忘,被社会所淡漠。其实,这就是一座人生艺术宝库,急待有识者前去发掘与抢救,否则,他身怀的绝艺绝技,将可能从我们这个时代渐渐逝去。 范仲淹曾感叹:“微斯人,吾谁与归?”这也是任老发自内心的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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