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王小波去世20周年 停了几天没更新了。我说过会写一篇关于王小波的文章的。刚好没更新这段时间,又把他重要的几本书翻读了一遍。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去世。那时候我在读高中,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时间也真是快。王小波是死后才被很多人熟知的,他一直游离于主流文学圈之外,他孤独的写作,孤独的表达,像我喜欢的作家卡夫卡、佩索阿、卡瓦菲斯那样,写本身的思维乐趣比任何名利更重要。 1
“有趣”大概是王小波身上最重要的标签。后来很多公号文也都写有趣,但那些有趣,更多是像王小波批评那样,把肉麻当有趣。王小波的有趣,是思维的乐趣,是一种智慧的享受。 在他之前从没有哪位作家把思维的乐趣提升到如此高的地步。
他引用过很多次罗素那句话: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他反对一些无趣和无聊,因为他经历过那个最无趣的年代,那个最压抑的年代。
自从读到这些文字,我就喜欢上了王小波。 每一个内心追求自由的人,应该会懂得这些文字的魔力。
而王小波提倡的有趣,是那种人生不断追求,智力上不设限的有趣。
一个能够十六岁就在月亮底下写诗的孩子,一个能够把情书写在五线谱上的浪漫骑士,一个经历过无数苦难依然保持赤子之心的思想者,终究在那个年代成长为一颗有趣的灵魂。 2
王小波出生于1952年,只要对这个国家稍微有点了解就知道这代人经历过什么。刚好是我的父辈。我一直认为,这是这个国家最不幸的一代人—— 他们刚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就被毁了,城市的孩子被下放到乡下,而农村的孩子,上升的通道完全被堵住了。他们在价值观形成的最关键年龄里,每天背诵的是一样的语录,在他们最需要知识最需要学习的时候,他们一直被压制,青春的热血只能被无限的消耗。我对这一代人,一直是持悲观的态度。 就像我和父辈基本不会交流价值观上的问题一样。因为那几乎是不可交流的东西。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还不如彼此不谈,相安无事。 在经历过那些灾难之后,幸亏出了一个王小波。也只有一个王小波。在中了那么多毒之后,还能把毒素排出,还能用嬉笑怒骂幽默的笔调来写《黄金时代》《革命时期的爱情》《似水流年》等等,王小波的文字,对那个疯狂岁月的批判很多。这可能也是他对压制,对反智,对无趣,对单一那么深恶痛绝的原因。
王小波16岁就被下放到云南做知青,在本该在学校学习的年龄,却整天无所事事被一群军代表管着,不能读书,也不能有其他想法,那时候身边的人还热火朝天的想去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 王小波写道:
其实我很喜欢他的那篇小说《似水流年》,对那个时代的批判很多流露在文字中间。
那些被愚弄的故事是写不完,而且很多还不能细说。 大时代的车轮下,难以摆脱个体命运,造就了王小波。那是时代的悲剧。但个体来说,他得到了独特的表达。 有的时候会纳闷,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受了那么大的苦难,却没有相应的文学作品出来的时候,会想着幸亏还有一个王小波。如果他不那么早去世,会不会给我们更大的惊喜? 我们有许多苦难,许多奇特的,其他国家的作家不能体会的经历,但我们却没有配得上那份苦难的文学作品,不像俄罗斯,也不像德国,民族劫难在,但相应的伟大作家和作品也在。但我们没有。王小波或多或少弥补了这一点。但远远不够。这世上需要很强大的灵魂去支撑那些苦难的写作。在经历了苦难之后,还有些王小波的善意,幽默和对智慧的追求。
这是王小波对下一代人的期许,但实际上已经鲜有人像他那么学贯中西,又有很好的文字表达能力了。 3
王小波一直是个自由主义者,朱大可说“他毕生在向自由致敬”,李静说:“正如拉伯雷、但丁之于文艺复兴,狄德罗、伏尔泰之于启蒙运动,鲁迅、胡适之于中国新文化运动,王小波的精神意义在于当代中国,性质与之相似。他创造铺就了一条美丽的牵牛花之路,他的启示则成为反智时代清新的解毒剂。” 这“清新的解毒剂”现在依然毫不过时,他反对和批判过的东西,现在依然如此,有些还更为严重了。 他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宣传。 “有些年轻人的抱负似乎救世要炮制一轮新的蛊惑宣传——难道大家真的不明白蛊惑宣传是种祸国殃民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抱负只能是反对蛊惑宣传。我别无选择。”(《警惕狭隘民族主义的蛊惑宣传》)而狭隘民族主义的阴影,在这片土地上一直都在,像雾霾一样,每年总会来那么几次。而且毫无长进。 他反对虚伪的崇高。 “人有权拒绝一种虚伪的崇高,正如有权拒绝下水捞一根稻草。假如这是对的,就对营造或者提倡社会伦理的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能只顾浪漫煽情,要留有余地;换言之,不能够只讲崇高,不讲道理。”(《关于崇高》)而我们这里各种虚伪的崇高依然大行其道,那样脸谱化的面具台词都没更改下。 他反对所谓的国学复兴。 “四书也好,《红楼梦》也罢,本来只是几本书,却硬要把整个大千世界都塞在其中。我相信世界也不会因此得益,而是因此受害。”(《我看国学》)“老百姓说:罐子里养王八,养也养不大。儒学的罐子里长不出现代国家来。”(《不新的万历十五年》) 给现在那些提倡复兴国学的人看看,特别是最后一句。 他反对虚无主义。 “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人在年轻的时,心气总是很高的,最后总要向现实投降。我刚刚过了四十四岁生日,在这个年龄上给自己做结论似乎还为时过早。但我总觉得,我这一生绝不会向虚无投降。我会一直战斗到死。”“智慧永远指向虚无之境,从虚无中生出知识和美;而不是死死盯住现在、现事和现在的人。”(《跳出手掌心》)很多中年后沦落到各种怪力乱神的曾经名人们,真应该学学王小波向虚无战斗的勇气。 他反对没有个人尊严的生活。 “人有无尊严,有一个简单的判据,是看他被当做一个人还是一个东西来对待。”“我的算法是:一个人独处荒岛热切谁也不代表,就像鲁滨逊那样,也有尊严,可以很好地活着。这就是说,个人是尊严的基本单位。”(《个人尊严》)个人尊严依然缺失,依然是被践踏被侮辱的命运居多。 他反对愚蠢和无趣。 “我反对愚蠢,不是反对天生就笨的人,这种人只是少数,而且这种人还盼着变聪明。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假装和弄假成真的成分。”“社会伦理的领域里我还想反对无趣,也就是说,要反对庄严肃穆的假正经。据我的考察,在一个宽松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优雅,收获到精雕细琢的浪漫。”无趣的灵魂到处都是,假正经的人还在道貌岸然。 4
李银河说王小波是写诗歌的,而吸引她的是他身上的诗意。她说,在他墓志铭上写上司汤达那句名言:生活过,写过,爱过之外,也许再加上一行:骑士,诗人,自由思想家。 王小波写道:
这是多么有诗意的一段文字。在他的文字里经常可以读到诗意,特别是小说当中。杂文说理类凸显他的博学和幽默,而小说经常可以读出他的诗意。我也是读了很多诗歌之后,再来读他的小说,而读出来的。那种文字的韵律,读过诗歌之后,能够体会出来。
王小波内心一直有诗意的世界在。这种诗意在他写给李银河的书信里经常可以读到,一个如此深情如此有趣如此优雅的灵魂,上天却没有让他多活几年。他去世时才45岁,正当创作的美好年龄,而他留给世人的作品已经让后人很难超越。 这二十年来,在这片土地上还没有谁的文字和思想能够超过王小波,至少在我的阅读范围内没有。他的自由主义精神,他的趣味,他和虚无的对抗,他对精神桎梏的藐视等等,都没谁能够企及。 是的,这是个众声喧哗的时代,网络表达已经自由很多,但无形的桎梏又无处不在。 当年那批“王小波门下走狗”也都人到中年了吧。 有些学到了他的提倡的利己主义,但最后却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剩下了精致和赤裸裸的发财致富梦,没有王小波的宽容和宽厚; 有些学到他自由主义,却滑向了虚无主义,没有他和虚无开战的能力; 有些开始转向了国学,王小波当年批判过的东西。 这些人,现在依然活跃在文字圈,当年我二十多岁读他们文字的时候,他们三十多岁,许多人都说,受过王小波的影响,现在再来读他们的文字,却发现每个人都越来越远了。不想引起不必要的争论,文章里就懒得点名了。 世人皆学王小波,至今无人能超越。 他的经历,他的趣味,他的阅读,他的幽默,他的宽容,他的尊严,很多人做到了一面,但很难像王小波一样集中于一身。 二十年了,王小波追求的东西依然不过时,而他反对的东西一点都没少。现在依然是一个混沌的时代。他追求的东西,依然会是这时代学人后人追求的。他反对的东西依然是每个追求内心自由的人反对的。 有些时候看到网络热点,会不自觉的想,如果王小波还活着,他会怎么看。如果王小波能看到这个时代的景象,他会怎么评判。我们的互联网在进步,媒体传播手段多样化了,但我们很多思想停滞不前,甚至在退步。 1988年王小波回国,1997年仙逝。刚好赶上了这个国家纸媒的黄金时代。也算是言论相对热烈自由的时代。 读他的杂文,每篇后面都写着发表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报刊,仿佛有一种穿越感,那时候读杂志是许多人的选择。我们现在演变成了读手机,但像王小波那样有趣和生动的文字少之又少了。 我说,就算从一百篇文章里挑,不署名,我也知道哪篇是王小波的文章,譬如这样的文字“当时我很想给埃迪·摩菲写封信,告诉他这些人没见到他时就疯掉了,以免他觉得这么多人都是他弄疯的,受到良心的责备。后来一想,这是他准是知道的,所以就没有写。”“古宅闹鬼,树老成精,一门学问最后可能变成一种妖怪。就说国学吧,有人说它无所不包,到今天还能拯救世界,虽然我很乐意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等等,他的趣味,他的幽默,他的批判,在这些文字里可以一眼就读出来。 他在1997年写的那篇《写给新的一年》里最后一句话写道:“但愿在新的一年里,我们能远离一切古怪的事,大家都能做个健全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比这句话更吉利。” 做个健全的人,这是他给世人最后的祝愿。希望你能够成长为一个健全的人。 最后说几句,我经常会用写情书来判断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力,书信也是我日常阅读兴趣所在,但这篇文章我鲜有提及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那些情书。因为我想明天单独写一篇文章《王小波和李银河,两个有趣的灵魂相遇,终究勇敢》,我周末又认真读了一遍那本《爱你就像爱生命》,不仅是情书,更像是王小波丰盈的精神世界极大的补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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