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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一瓜:海瓜子,薄壳儿的海瓜子

 昔之于我 2017-04-16






没有那天就好了。

  

鸭子都放出鸭棚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一片老竹筒压裂的嘎嘎声中,晚娥看着老公阿青,把一袋海瓜子边走边倒地倒在有点湿的地上。五百多只鸭子追逐着阿青,有的还急惶惶地拍起不能飞的翅膀。


鸭子爱吃这种薄壳子的草绿色小贝壳,连壳吃下,因此下的蛋也格外大,蛋黄色泽也好,城里人说它含钙,卖相卖价都比普通鸭蛋好。其实,海瓜子人也爱吃的,阿青说,城里的市场里,要5块钱左右一斤,可是,阿青通过一些饲料贩子,每天固定得到一大饲料袋的海瓜子,约50斤,15块钱。但是,阿青说人不能吃,肮脏。因为都是工地民工半夜,偷偷到龙心湖捞的。那个湖和海水有点相通,但水早就死了,工业污染,有的地段臭死人了。阿青说。

  

晚娥的眼睛,像鸭群一样跟着阿青移动。晨风从海面上贴着滩涂的泞泥吹了过来,带着不新鲜干货的腥味,也有海沙的味道。成年的鸭子在这样的风中没有什么感觉,但是,那批小鸭子的绒毛就逆风软软地竖了起来。

  

阿青没有看晚娥一眼。

  

没有那天就好了。

  

但是,晚娥在这样闪念之后,总会连着想,没有那一天也一样吧,老公阿青还是会把一簸箕新捡的鸭蛋,使劲砸在公公的脑袋上。二十天前的那一天,晚娥在洗澡间听到了外面的异常的声响,听到阿青像野兽一样非常低沉的怒吼。只有一声,外面就安静极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晚娥没擦身子就套上衣服,拉开木门。


公公就蹲在门外,抱着头。头顶上的血,正顺着稀疏的花白头发,项链一样,一颗颗从头发上跳滴下来;公公的汗衫,在颈窝那里,已经积了一巴掌大的血迹,还有血珠子跳滴下来。地上全部是打烂的鸭蛋,黄黄滑滑的一大片,还有一些蛋黄是圆的,整簸箕的鸭蛋几乎都破了。阿青用的劲很大。

  

阿青不在。晚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公公不断冒出的血刺激了她,她尖叫起来。阿青!阿青啊!叫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找到阿青就站在院子里,他背对屋子。晚娥不想动公公的头,她觉得恶心。可是,阿青并没有理睬她的意思,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院子里。晚娥快步走了出去。流血了,晚娥说,你用摩托送你爸去卫生站吧。

  

阿青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晚娥第一次看到阿青横咬的腮帮子,恶狠狠得就像咬了一根烤干的鸭腿。晚娥不由就嗫嚅起来:要包一包的……

  

阿青转身进屋。晚娥跟了进去。公公依然蹲在那个位置,看不出死活地闭着眼睛。新买不久的那只半大的黑狗站在旁边。黑狗用鼻子嗅了嗅公公的头,又不以为然地嗅了嗅满地破烂鸭蛋。阿青却倒了茶,咚咚咚地猛喝几口,重重扔下杯子,摔门进了睡觉房间。

  

血珠还在一颗颗跳到公公汗衫上,手上也有一条发暗的血迹,在慢慢爬动。晚娥有点生气,她不高兴公公头发花白的头上,有这么多血。

  

她到房间五斗橱抽屉里,找到了一小瓶紫药水,然后,又翻出一块碎花布代替棉纱。阿青跟了出来,冷冷地看着晚娥轻轻挥开黑狗,开始为公公涂药。黑狗好奇地又靠了过去。阿青突然过去,冲着黑狗就是一脚,那样子简直就是要把黑狗踢成两段,嗷——地,黑狗发出极其刺耳的惨叫,站不直似的,颠着身子退到门口,一边泪汪汪地看着主人。黑狗一边看着阿青,一边扭头用舌头舔自己的腰侧,忽然就趴了下去,哼嗯哼嗯的。

  

晚娥因为这一声极其突然的惨叫,惊得把紫药水掉在了公公头上,药水瓶跌落时,把药水全部倒在了公公的汗衫上;公公睁开了眼睛,马上又怕光似地紧紧闭上。

  

反正没有药水了,晚娥站了起来,取了扫把。她说,你起来吧。我要扫了。

  

公公慢慢站了起来。有一道干结的细血痕在他额角,没有再流下来。公公很慢地走向自己房间。晚娥不知道他是不是很疼,还是脑袋被他儿子砸晕了。她不愿也不敢去搀扶公公。阿青没有表情,他看了自己的父亲、看了晚娥,又看了趴在门边的黑狗,最后他点了烟,然后他走到院子里去了。

  

晚娥把满地粘糊的鸭蛋处理干净,就到了黑狗身边。她去摸黑狗被阿青踢到的腰部,黑狗抖动起来。晚娥在心里说,你很疼吗?黑狗像躲开她的手似地努力站了起来,可是,黑狗站起来,晚娥发现它嘴里流出了粘粘的血水。

  

黑狗是第二天早上被起来做饭的晚娥发现死去的。这一天早饭已经是迟了,因为晚娥一夜被阿青折腾得死去活来。阿青几乎要把她的腿折断。有两个问题晚娥被反复质问,一个是,阿青车祸住院的那些天,他的父亲究竟对她干了什么?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今天她一出洗澡间,不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他在外面偷看!你愿意!最后,阿青说。

  

黑狗是倒在灶间门口死去的。晚娥去摸它的时候,它已经硬了。晚娥感到了恐惧。其实阿青昨夜陌生的野蛮,已经让她感到不安,但是因为所有的行为是和酒气混在一起,使她有些难以分辨,所以她是一直坚持到实在忍不住才哭出声来的。但这条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黑狗的尸体,终于让她确认了丈夫身上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


  

晚娥结婚一年多了。和阿青也算是自由恋爱。两年前晚娥从老家湖南来这打工,就在老乡和人合开的湘土人餐馆见到了阿青。当时是周末,生意很火,晚娥被老乡临时指使,帮忙上了道菜,因为不老练,汤汁倾了一些在阿青身上。阿青没吭气,低头自己擦。晚娥有一点不好意思,因为她想在这里打工赚钱。老乡基本同意,但老乡是小股东,说是还要尊重本地人老林的意见。老林那时,就在这一桌上,和阿青他们一起喝酒呢。晚娥出了服务差错,怯怯地拿眼睛看老林。老林有点生气,但后来再眨眼看看晚娥,就挥挥手说,下次小心点!敬酒道歉吧。

  

晚娥很识相,一听有下次,立马高兴起来,对不起啊,哥哥。

  

阿青反而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笑笑。阿青喝了酒,马上又找别人喝了。像是不想和她多说什么。晚娥由于过度欢快,脸上很有几分迷人。晚娥一转身,老林就说,胸和屁股肥得很有样子呢!

  

晚娥才干了五个月就结婚了。因为阿青几乎天天来餐馆。

  

阿青不爱说话,没想到公公更不爱说话。公公快七十岁了,平时都是他煮饭给阿青吃,家里就是父子两人,阿青的母亲多年前就去世了,生活起居大部分都是父亲照顾儿子,一方面作父亲身体健康,一方面阿青忙。阿青心很活,一会儿和村里人搞石材、一会儿和人家搭手搞水电装修,一会儿搞荔枝收购,一直没闲着,虽然最终是亏了钱,但毕竟没停,直到认识晚娥的时候,已经开始搞养鸭场,所以,都是公公料理这个家。

  

晚娥嫁进门的前一周,还都是公公起来煮稀饭。后来晚娥说我来吧,公公还有些不好意思,那个表情很像阿青。他说,习惯了,想多睡就睡吧。话是这么说,但那之后,都是晚娥做早饭了。一家人生活挺好,阿青很快就腰粗了起来,公公看上去气色也不错。在晚娥的央求下,阿青买了自动洗衣机,有时衣服好了,公公会主动帮助晚娥拿到丝瓜架那边晾。公公的心和女人一样细,衣服被单都晾得很平整,收下的衣物也折得非常整齐。阿青就不行,晚娥请他帮助,他宁愿抽烟和黑狗玩,或者看着黑狗追鸭子,反正是使唤不动的。

  

闽南人有一道家常菜是鸡蛋炒腌萝卜干末。这也是阿青非常爱吃的。但是,晚娥刚来时,切了一次,就几乎手指发痛,又费时间。之后,公公总是趁小俩口还在午睡,就默默地把一条条腌萝卜干剁切成绿豆大小,再切一小碟绿豆大小的大蒜头末。这样晚娥只要打两个鸡蛋一炒就成了,非常省事。阿青还直夸呢。

  

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父子俩都太不爱讲话了。看电视的时候,遇到好笑的,阿青会哈哈大笑,笑出泪花;公公也会笑,但是从来没有大声过。遇到阿青在外面不回家吃饭,晚娥和公公一起看电视就有一点点不自在,他不说他爱看什么,晚娥换什么台他就看什么台,晚娥有时换得太痛快了,想起来才回头看公公,公公就把眼睛转掉,好像他根本无所谓的。


当然他也比较早睡觉,但是,碰到确实非常非常好笑的节目,晚娥笑得前仰后合,公公依然笑得很节制,这样,晚娥就觉得自己笑声特别突然,而阿青在,他们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就不会有异样感了。

  

阿青是个行动多过语言的人,有时高兴了就突然打晚娥头一下,或者猛烈地推扯她,嘴里嘿嘿笑着,有一次还突然把晚娥抱起来。公公就在旁边选青杆油菜籽,好像就是几只狗在身边悉悉唰唰地打闹。

  

晚娥在老家也不算是话很多的人,但是,她还是很不习惯他们父子。晚娥跟阿青说,你们家的人也太不爱说话了。你爸爸有时一整天一句话都没有,真难受啊。阿青说,我不难受。那么多话吵不吵人啊?

  

公公是个非常勤劳的老人,家务事交给晚娥了,鸭场的事阿青又不要他多操心,除了偶尔上船帮阿青放放鸭子,因此,他就把精力用在菜地上。那是在山丘边他自己开的地,晚娥来了以后,菜地就日益扩大了,种的菜根本吃不完。阿青说不如卖了。公公还真是去卖了。反正郊区,离城里不太远。后来一家人商量好了,三分之二的菜是种着卖给城里人吃的,统统用化肥、下氧化乐果、甲胺磷什么的农药;还有三分之一呢,就是自家人用,那全部用的是农家肥了,很好吃的。

  

公公还教晚娥怎么腌制豆子、怎么煮酱油水鱼,怎么做春卷和五香条。公公说,高丽菜一定要用手撕成块,加小海蛎干爆炒了才好吃。公公示范给她看,公公说,如果用刀切,那只能喂猪了。很不好吃的。晚娥对公公也很孝顺,那次公公中暑得很厉害,要不是晚娥连夜冒雨到村里请来会刮莎的老村医,公公说不定就没了老命了。这是老村医说的。老村医先是用一枚黄黄的古铜币、后来是用碗边用力地刮了很久,公公整个后背和脖子,密密麻麻都显出了黑紫色的刮痕。老村医累得连连叹息,说是暑气太深了!再晚一步要死人啦。

  

第二天阿青回来,他父亲已经好多了。中午还下了床,喝了一碗石斑鱼粥。晚娥在上面撒了很多油炸葱花和细姜丝。父子俩喝着粥,公公也没对儿子多说什么。农村人不擅说感谢的话,尽管昨天老村医不住地夸晚娥,好像她是公公的救命恩人;尽管公公也知道,晚娥昨晚求医赶路时被一块旧瓷片划伤了脚,还出了些血,但是,公公并没有对儿子、对媳妇说点什么。好像都是正常的。晚娥想了想,觉得晚辈尽点孝道也是正常的。


再说,她心里也知道,公公倒是从来没有偏心儿子,天地良心,从嫁进这个家门起,公公一直是对她不错的。尽管什么也不爱说。好吃的东西都是一留两份,儿子媳妇都有的。人家都说,如果是婆婆就未必了,人家都说婆婆会跟媳妇抢儿子的。

  

晚上和阿青一起睡的时候,晚娥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功劳的,于是翘着伤脚对阿青撒娇。阿青突然说,喔!大前年,我们这有一个小孩,还真是中暑中死的!

  

晚娥不应声。阿青又说,明天你再给他熬鱼粥,小海蛎子干多放一点。他爱吃。

  

晚娥就娇嗔地说,哼,你心里只有你老爸!


  

一条小公路把村子划成两半,大部分的村民都住在靠山的那一边,靠海的这一边,原来有些瓜地,后来被政府规划了,听说要挖大公路,开发旅游,可是后来直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做。阿青的家靠村尾,靠三棵大榕树这边,这里几乎算偏僻了,再后面一点就是麻黄木林老坟场了。老公路又不从这走,这里山形不太好,老辈人还有人说这几棵三百年的老树会闹鬼,所以搬出去的人比较多。


阿青家是个大石条砌的两层小房子,在村里算是一般般了,虽然前海后山,周围还是有点荒凉,公公和阿青倒好像从来不怎么怕鬼,尤其是盖了大小两个菜鸭棚,父子俩更喜欢人少,而对面就是大片的滩涂,有人在这架了很多小石条,养殖海蛎什么的。因为这一带的海岸不是海沙,滩涂里海瓜子、小虾小虫的,原来挺多,现在是少了,但鸭子放在那里吃吃玩玩,还是十分得意,容易长出野气和野肉,有些狂妄的鸭子,海风大了还想飞呢。

  

阿青说,如果和出口鸭巴的工厂谈好了联营项目,那么,他就要扩大投入,他就要雇几个工人自己当老板了,那么他很快就可以给她盖个全村最好的房子,那么,他们郑家就真正威风了。

  

早上,晚娥看着太阳从海面上糊里湖涂地爬出水面,看着鸭子们在海风里高高兴兴地你嘎我叫,你追我挤;看到阿青坐着小船,挥动的那根极长的放牧杆子;晨风还会吹过公公刚刚浇过井水的菜地,或者带来几丝丝谁家早饭干煎咸带鱼的味道,或者会听到公公在后院水井上,一下一下汲水的声音,所有一切都给晚娥心里带来高兴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凉爽。


有时晚娥哼着自己编的歌曲,到空出来的鸭棚捡鸭蛋。一般每天都会有三百来个蛋,即使沾着鸭屎和滩泥,拣起来重重的也很舒服;有时,不拣蛋,晚娥就会构思给家里的好姐妹们写封信,信里面会吹一点牛,说唉呀,嫁了一个好人家,好是好呀,可是忙啊,我们要搞一个出口企业,赚外汇呢,不是人民币呀!当老板太辛苦了,可是,我老公阿青还说要为我盖一个全村最威风五层楼房!油红砖的呢。到时候,你们来了,每个人统统有房间,楼上就有卫生间,从早到晚,海风很好很好地吹过来吹过来,猪肉呀、海鲜啊,让你们吃怕!

  

……

  

要是没有那一天就好了。

  

没有那一天…多好呵……

  

过,这么想也是不对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阿青不知道,她晚娥是知道的,自己总不能骗自己的。那么,好日子的感觉,是哪一天变味的?当然是在那一天之前,在更早,当然远在阿青把整簸箕的鸭蛋砸在公公脑袋上之前,远在公公头破血流毫不吭声之前。之前多久呢,两个月吧,要怪还是怪你阿青自己。

  

阿青为什么发生车祸呢。阿青你为什么开车那么急呢。


  

阿青的摩托总是开得飞快。靠食杂店祠堂外面有一段土路特别松,晚娥有一次到那个路段边去买洗衣粉时,和她同时从食杂小店出来的乌皮老婆,一看到路上正起着像爆炸刚过的烟雾,就扇着手说,哇,这么大的灰尘,肯定是你家阿青刚刚冲过去!

  

阿青开快车是有名的了。阿青是在城里大桥那个大坡上,和城里的一个出租车撞在一起的。腿上的骨头都出来了,肋骨断了三根。晚娥听到消息,一屁股坐下来光是哭。是公公马上收拾了钱和进城住院所要的东西。这一个月,晚娥和公公都非常辛苦,每天来收购鸭蛋的马老大让他的侄儿过来帮着照顾鸭子,但晚娥和公公还是忙,公公得空要为儿子煮些好料,还到前村去买猪龙骨、猪筒骨,加上两种草药给儿子熬汤;晚娥更多的时间是,负责送吃的去医院照顾阿青。

  

有一天,晚娥接过送饭的塑料罐子时,感到公公手指在她手上拖了一把。晚娥想了半天,想不清楚公公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也就不乐意再想这事了。可是,第二天收菜的时候,公公比较明显地把手停留在晚娥手上。晚娥感到吃惊,但是,她假装没有感觉地走开了。


吃饭的时候,她不想和公公一起吃,公公叫说,来吃了。她还是过去了。饭桌上,她偷偷看公公的手,靠近她的那只手背长满老年斑,有些都鼓起来了,豆瓣酱块一样,她感到十分恶心。这种是感觉是以前所没有的。本来单独和公公面一桌吃饭,她就摆脱不了拘谨,这之后,和公公一起吃饭就非常不自在了。

  

那天下午四点多吧,晚娥因为擦了全部门窗浑身是汗,冲澡的时间比平时早。洗澡间的门把子脱落了很久,交待阿青去换的,阿青答应了,却拖拖拉拉的,结果出了车祸。晚娥也习惯了有这么个鸡蛋大的洞,因为除非不弯腰让眼睛贴上来看,除此肯定看不到什么。家里人谁会这样看人呢?反正又没有外人进出。

  

可能是天要下雨,马家侄儿提前把鸭子赶回来了,收进鸭棚后,听到他到院子里喊话。晚娥惊奇的是,公公仓促的应声,几乎就在她身边响起,声音还特别怪,像水里飘动的线。那声音就洗澡间前面。简直就像在洗澡间里。浑身是肥皂泡的晚娥呆了呆,一直看门上的洞,最后胡乱洗了出来,跑进自己睡房。

  

和平时一样,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几只苍蝇在紫菜饼上飞舞。过了一会儿,晚娥听到厨房响起砍砸骨头的声音,是公公在为儿子熬面线骨头汤。晚娥又走回饭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就变成轻轻的。就是不想被公公看见。她像小偷一样,轻轻走到洗澡间门口,盯着那个门把子洞看。洞里面比外面暗,看不出什么。她把腰弯下来,眼睛和洞一样高的时候,能看到里面的灰白色的旧水管。晚娥又往门挨进了一步,像她以前猜想的那样,她要把眼睛贴到门上去,看看到底能看清多少。可是,厨房里面突然响了一声,晚娥吓了一大跳,连忙直起身,公公已经拿着一包干墨鱼干出来了。

  

晚娥非常难堪,贼一样涨着脸,马上折进了自己房间。两种感觉交扭在一起,心里又乱又恨:又怀疑公公恶心、又有点觉得自己不孝,总是理不出头绪。她很生自己的气。最后她想要不要拿个布团把那个洞塞起来。布团都准备好了,一个阿青的旧短裤,可是,她又没有把握了。这样突然去堵洞,公公是不是觉得她在怀疑他什么,即使在村里,大家也都说公公人很不错的,何况公公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阿青呢,也许也会骂她,三八婆。

  

洞是没堵,但这之后,晚娥都是看准了公公不在家的时候,赶紧洗澡。那天,她看到公公拿了圆竹筐子,去菜地的。一般用那种筐子就是要收不少菜,要卖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晚娥松弛地进了洗澡间,冲湿了全身才想起新买的舒蕾沐浴露,忘了拿。她想也没想就拉开门。

  

公公就在洗澡间门外!他在偷看她!

  

晚娥僵着,忽然长长地骇叫一声。

  

公公似乎也怔住了,他马上转身走了。

  

布团就是那个时候用上的。晚娥狠狠地、赌气地将洞塞得死死紧紧的。还对阿青生气。她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现在,不要说看到公公,只要一想到他,她心里都非常非常厌恶。她甚至觉得他死了算了,但马上又觉得,死了也不行,因为死了也不能把她心中恶心的感觉排除。真是肮脏的感觉啊。如果阿青不出车祸,不是什么都好好的吗?

  

公公当然看见那个布团了,他是个细心的人,细到可以辨认出那是他儿子阿青的短裤头。可是,公公好像没有看见。晚娥在用洗澡间的时候,依然会时不时看那个变成布团的洞,忽然想到,公公也天天在这个小房间里洗澡,这里流过他身上流下来的水和肮脏东西,他用过的肥皂,他摸过的水龙头,还有毛巾。还有这个红塑料盆子……


天大的恶心在这个小小的澡间,紧密地包围着她,晚娥极度委屈,忽然就哭了下来。站着洗澡间中间,她抱着自己。觉得这里什么都太脏了。我要有一个自己的卫生间,像城里人那样。

  

阿青是两天后出院的。是晚娥和阿青的朋友一起到医院接他回来的。阿青一进门就到了他们睡觉的房间,他还需要躺着养一养。村里的伙伴在睡房间里大声说笑。晚娥在饭厅走来走去,最终还是悄悄地把布团用力抽出来,扔掉了。

  

晚上阿青迫不及待地要晚娥上床。

  

晚娥说,把洗澡间的门把子装上吧。

  

阿青说好啊。阿青说,用手拨拉开关其实也方便。

  

晚娥说,不好看嘛。

  

阿青说,以后新房子我们买进口的那种锁。镀金的,非常高级。

  

晚娥说,明天就装上,好不好嘛。

  

阿青说,小事啦。

  

晚娥说,你装不装?不答应我就不理你了。

  

阿青说,唔,困了。天转冷了,老爸那边有没换掉竹席啊,秋天他一凉就咳不停。

  

晚娥说,咳死拉倒!

  

阿青迷迷糊糊地笑一笑,好啦好啦,明天叫况仔帮你进城带一个把手好啦。


  

况仔第三天,真的买了一个粉黄色像玉石一样的圆把手回来。难看不说,还配不上套,挤不进那个洞。两个男人在屋里先是说把手,后来不知为什么说起黄色笑话,笑得声音很响。晚娥不高兴,觉得况仔很笨,做事很粗。她想马上叫他换一个,可是,阿青说,小事。我把那个洞再弄大一点就是了。

  

这事又拖了下来。那个洞还是一天天空在那里。因为阿青老是不去弄,那一天,被晚娥催得不耐烦了,阿青就大吼一声:用手啊?要用专门的工具!

  

专门的工具在哪里呢?晚娥气得不理阿青。吃饭的时候,阿青在桌子底下,不住地用脚踢晚娥的脚,晚娥把脚收起来,阿青就扩大了攻击范围。终于又踢到晚娥的时候,阿青自己扒着碗边咕咕咕地笑起来,像是被汤呛着了。

  

公公和平时一样,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晚娥重重地扔下碗站了起来。她离开了饭桌。晚娥走到院子里的丝瓜架下,海面已经黑暗下来,瓜架下已经有几个莹火虫在飞舞了。正想打一个,忽然一条蛇飞到眼前,几乎就擦到她的鼻子,晚娥疯了一样地连声尖叫。阿青哈哈大笑。是橡皮的玩具仿真蛇。晚娥是看到阿青在路边的小摊上买的,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他会拿出来吓她。

  

晚娥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阿青傻掉了。傻了半天,阿青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晚娥还是哭得很大声,阿青歪头使劲掏着耳朵,看她哭。阿青说,你还吃不吃饭了?

  

晚娥跑回了自己房间。阿青跟了进去。他没想到晚娥这么能哭。他想搂过晚娥,被晚娥非常用力地挣开了。晚娥通常是非常温柔的,阿青终于开始后悔不应该把她吓成这样。阿青说,哎,哎,

  

晚娥还是趴着枕头上哭。

  

阿青说,哎,哎,

  

阿青摸了一下晚娥的头发,看她没有扭开头,就大胆再摸了一下,然后就一直摸她的头发。晚娥在枕头上呜咽着说,我要一个自己的卫生间!

  

阿青说好。

  

晚娥说,我不想和别人一起住!

  

阿青愣了一下,又说好。

  

晚娥说,我再也不和你老爸一起吃饭!讨厌的老东西……

  

晚娥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因为阿青的手停了下来,他不摸她的头发了。晚娥把脸从枕头上转过来看阿青,她看到他眼睛里闪铄着困惑和隐约可见的愤怒。阿青把手收了回去,甚至站了起来。晚娥连忙也坐直了,她本来后面一句就是命令阿青立刻、马上把门把子安好,可是,阿青忽然的变脸,尽管他很克制,晚娥也感到了非常大的压力。阿青的眼光冷嗖嗖地斜看着她,想说什么又不愿说了。阿青走向门口。晚娥跳起来,拉住他胳膊。

  

阿青想挣开,看晚娥泪光闪动,就停了下来,可是他不想让步,不跨出屋也不肯被晚娥拉回去。两人就这样站着。


  

晚娥最终还是没有告公公的状。她能感到公公有时还在偷看她,这使她一再不快。但是,好像除此之外,公公也没有什么更糟糕的举动,老人一样的不吭不声,一样的勤快安静,非常体贴年轻人。因为父子两个本来就都不爱说话,因此,在晚娥看来,也看不出公公有什么不好意思或者有对不住自己儿子的任何流露。反过来,晚娥渐渐感觉到,这父子两个虽然像个陌生人,几乎从来不说什么,但是,彼此感情很深的。

  

村里人都是说这个老人的好,比如那个老村医,当时被晚娥请动的时候,就在路上唠唠叨叨地说,不是阿扁,这个时候这种天气,你不要想我会出门!不要想!

  

村里人说,凡是村里有需要做事的,阿扁,也就是晚娥公公都是最积极地去做的人,而且从来不吭声;还说阿扁六十岁以前,村里死了的人,几乎都是阿扁主动去抬棺材的;

  

公公是个好人,晚娥非常不高兴地承认这一点。因为心里还是恶心。现在吃饭,凡是靠公公那边的菜,晚娥几乎就不碰;如果只有她和公公两人吃饭,她就借故不上桌,公公也不上桌先吃,等她去吃了,老人也往往借故不马上来;凡是公公收下并折好的衣物,晚娥都嫌脏。尤其是她的里面衣服,她不敢跟公公直说,我的衣服不要你收,公公收了又折好了,她就暗暗生气,又拿到窗上晒或者吹风,甚至重洗。

  

有一天,公公从菜地回来,阿青叫他吃饭。晚娥看到公公靠她这边的肩上吊着一个空蜘蛛壳,要是平时,她顺口就说顺手就替公公摘了,但是,现在,她就是不想说。

  

如果不是那一天,阿青自己看到公公蹲在洗澡间门口,晚娥想自己可能永远都不敢和阿青说他父亲的事。她想过了,一是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地过了这么多年,说这些事阿青肯定不痛快,还不是要住在一起吗?二就是阿青回来后,公公好像也没再借机会摸她的手,当然她自己很十分小心,不走近他。

  

可是,那一天突然来了。晚娥自己也非常吃惊,她没想到儿子就在身边,公公还敢偷看,她还以为他再也不敢了;阿青的暴怒她有想象力,尽管阿青一脚踢死了黑狗。但是,晚上阿青对她的暴虐和怀疑,是她无法理解的。她怎么会愿意被公公偷看呢?!阿青疯了。

  

那条黑狗是阿青自己拿到院子里挖坑埋掉的。公公那天早上没有起床。晚娥也没有动那只死狗。她后来在厨房的窗子里看到阿青在院子里挖坑,看到阿青把黑狗放进去。阿青看了黑狗很久,晚娥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看了很久,阿青才开始用手把土捧进坑里。一捧一捧的,这样,埋葬的活动进行了比较长时间。

  

早饭本来就是各人吃各人的,但是直到九点,公公也没出来。晚娥有点担心,怕他会不会死掉了,可是,她又不想进他屋里看。所以,等阿青十一点多从船上回来,她自己也急了。要不要…去看看他会不会…生病了?

  

阿青就像没听到。

  

本来都是六点吃的……现在都……

  

阿青头也不回地又出去了。

  

中午的大太阳就这么过去了,等晚饭也做得差不多了,公公还是没有露面。指望阿青恐怕不行,晚娥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去看看老人是死是活。她心里忽然想到要是他真的死了就好了,不过会不会很吓人呢?

  

想着已经推开了门。公公躺着,有人推门他也没动。晚娥不知怎么办才好。死了没有呢?不死还是要吃饭吧?她迟疑地站在门口,公公还是一点都不动。晚娥慢慢地移步靠近他的床头,他的头上的血茄黑黑的,粘着一些花白的头发,看上去很脏。


脸好像也肿了,显得特别大。她轻轻喂了一声,非常轻,可是,好像公公眼皮动了一下,她稍微大声地叫了一句阿拨(爸),公公还是不动静,她又怀疑刚才是不是眼睛看花了。真是死了吗?阿拔呀,她有点害怕地叫喊了起来:吃饭了!老人一下就动了,睁开了眼睛。脸是肿了,一只眼睛里面很红通通的,像是出了血,晚娥猜他很痛,一下子又感到老的很可怜。

  

饭好了。晚娥说。

  

公公没有吭气,但是,晚娥听到阿青在门外狠声说,吃屎去!


  

一家人和原来一样,没有声音地出入着、无声地一桌子吃饭着。看起来和过去也没多大差别,可是,晚娥知道,现在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阿青还是不爱说话,可是一说经常就是很粗野的话,听不出是咒骂谁;以前饭好了,他会示意晚娥叫父亲上桌来,或者自己大喊一声:加奔(闽南话吃饭);现在他哗哗哗地自己吃,谁也不管;有时公公卖菜晚归,晚娥按习惯给他留菜,阿青就咒骂什么。有一次下雨,公公的蚊帐还在晒,公公还没回来,晚娥冲进雨中,将公公一早晒在井边的蚊帐抢收回来。

  

阿青说,贱货!

  

公公晚上是很少外出的,现在稍微多了起来,但也不会太迟。那天,父子都不在,晚娥一个人看了电视,看到很迟,父子俩都没有回来一个,她就直接回屋睡了。被阿青摇醒的时候,是半夜2点多。阿青喝了酒,全身通红像火一样烤人。他猛烈地摇晃晚娥,老的呢?!为什么床上没人!

  

晚娥也不知道。公公出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阿青是从下午出门就没回来吃晚饭,当然更不知道老爸的去向。阿青扔下晚娥,怒气冲冲地屋里屋外又找了一遍,就冲到外面发动摩托车。

  

晚娥追了出去。她担心阿青喝成这样骑摩托危险,可是,觉得要发生大事了,是不是公公死在外面了,要不来他是绝不会半夜不回家的。公公从来就不是这样贪玩的老人。一定是发生什么意外了,晚娥想着,看阿青像疯狗一样飞车而去,喊了一声,要慢点噢——

  

阿青找遍了村头村尾。况仔他们几个也被阿青急吼吼地吵了起来,披着衣服分头寻找,老人活动社、海边、高临那边的水库、龙眼林、西瓜地,还有其他周边所有偏僻地方。况仔他们已经感觉到,阿青火燎火急的,就是担心老爸出事了。

  

有人说阿扁最近喜欢玩麻将,会不会在邻村老豆缸家;阿青一听马上跨上摩托就跑。况仔追了上来说,先是肥仔寡妇家看看,最近有人爱在那里玩搓麻,有人说她家灯还亮着呢。阿青最早有路过肥仔寡妇家,也听到麻将声,但他根本想不到老的已经玩上这个了,还居然不回家。阿青还是不太相信,况仔已经往寡妇家开了。

  

有个兄弟推了阿青一把,干你姥,喝糊涂了,走哇!

  

肥仔寡妇家的院门开着,况仔已经从里屋高兴地出来了,说在在在,放心吧。

  

里面,三个老汉加肥仔寡妇,正把牌洗得稀哩哗啦。

  

阿青疯狗似地扑了上去。他一把将父亲从位置上提了起来。父亲想挣脱维持尊严,但儿子太强壮了,几乎把他提离地面。所有的老人都站了起来,有张椅子被碰倒了。老人纷纷说,跟阿青回去,回去啦!他喝酒啦!我们也回了!

况仔说,阿伯,你吓着儿子了。我们都没睡啊!


晚娥听到摩托车越来越近的声音。她紧张地到了门口。阿青和公公下来了。阿青好像连车都没锁,一把揪着公公狠狠往房间里拖。公公挣扎着,两人喘着粗气。晚娥看得傻了,不知要不要上前。阿青把公公拖进了饭厅,他的头皮都红得透出光来,脖子上的血管涨得像要爆开。公公一看到晚娥拼命要推开阿青,阿青突然就抡了一巴掌上去,非常响的一巴掌,就打在公公的耳朵上。公公猛然勾下头,对准阿青的胸口撞来,阿青闪了一下,拧住父亲的肩膀,又是一巴掌摔了上去。晚娥叫了起来,不能啊,阿青!


阿青将父亲使劲往墙上推。公公踢起脚,反而招致阿青更猛烈撞墙。晚娥奔过去,使劲用手把阿青和他父亲分开。阿青怒吼着一抬手肘,把晚娥顶得痛得喘不过气来,晚娥蹲了下去,能说话的时候,她哀声喊着,你会打死他的呀!

阿青一口痰啐在父亲脸上,去死!为什么不去死!死了我也不用找你啦!


阿青疯狂地摇晃父亲的,石条墙好像被震得要散开,日光灯条的一边,忽然掉了一头下来。光源改变了,屋子里的一切忽然变得陌生而奇怪。


去死!


阿青终于吼了最后一声,丢下父亲。公公脸色苍白地软在地上。整个过程,他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晚娥听到他粗重的不断的喘息,但是听不到任何一个字。


在床上,晚娥轻声说,你这样会打死他的。

  

阿青突然就暴怒了,他一把拧起晚娥的长发:骚!就是你骚!

  

晚娥又疼又恼,反手也打阿青:你要他死,那你为什么到处找他!看找不到是谁先急死!我告诉你,这个老不死的和我无关!我巴不得他死!死!

  

阿青一掌把晚娥打下床去:贱货!都是你!


  

成年菜鸭送走了一批,小鸭子又长大了。晨风不再能吹卷它们的细软绒毛,半年多时间,它们就长成羽毛整齐、嘴巴黄亮的成年鸭子。阿青把长竹竿放在船上翻身上船,大小鸭子们也争先恐后地下水去。

  

晚娥伏在厨房的窗户上看着太阳刚刚出来的海面,看着阿青挥动的长竹竿,指挥着没头没脑的鸭群;阿青的草帽有一下被风吹走了,阿青正要去打捞,似乎有几只鸭子捣蛋,把帽子给推远了。晚娥从阿青的身形动作看出,阿青在痛骂鸭子。她有点想笑,但马上又觉得没什么好笑。那天之后,晨风里面的一切都改变了味道。原来不是的。

  

晚娥恹恹地洗锅擦灶。公公不知什么时候,把旧的洗碗用的、老丝瓜经络给换成新的了,有点扎手,但是,很好用。公公种了很多八角丝瓜,当然吃不了。他就让它们变老变干,然后去皮把经络收集起来。他曾经说,要积起来剪开、缝制一个床垫,送给阿青他们,肯定隔潮。当时阿青大笑,说听都没听说过呢,还席梦思哪。公公很自信地不予反驳。


现在呢,现在公公还在积累干丝瓜经络吗?

  

实际上,那次阿青酒后寻找父亲并殴打父亲之后,他就经常公开咒骂公公了,这是那天之前,不可想象的。应了晚娥老家老话,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凡事开了头就一直要走到尾了。


有一次,怀疑公公偷听他们睡觉,竟然用木拖鞋打肿了公公的脸;还有一天酒后在床上,他执意要堵住晚娥呻吟的嘴,他咒骂晚娥的声音太骚。如果不是他们家在村尾特别偏僻的地方,恐怕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家是怎么回事了。其实现在,村里面就有人说,阿青变了,娶了媳妇就忘了老人的好处了。不孝啊。

  

那天之后,公公举止迟缓起来,而且经常咳嗽。有时半夜咳得欧欧叫,像是喘不过气来。阿青被咳醒后,一般是大骂,再咳不止,就会火冒三丈地披衣冲过去。晚娥能听到他非常恶劣的口气。阿青用本地话,晚娥听不太明白,他在训斥父亲什么,后来半听半猜,知道他是要他吃药。有时,阿青自己从城里带咳嗽类药回来,凶声恶气地命令晚娥:放他房间去!

  

公公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几乎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了。汤冷了,他就喝冷的,有时候鱼汤冷了非常腥。晚娥心情复杂。公公不上桌一起吃饭,她打心眼里高兴,可是,看老的一个人默默地吃些冷菜剩饭,又觉得老人有点可怜。晚娥说,我帮你热一下再吃吧。公公总是轻轻摇头,而这时候,如果被阿青看到了,阿青的神情又总是很怪异。晚娥就有点怯,怕晚上阿青又揍她,说她骚。

  

海水潮起潮落、屋前屋后日落日升;小鸭子一批批地长大了;快五百只的菜鸭母每天能拣三百多个蛋呢;收购鸭蛋的老马每天像钟一样到院子外面吆喝一声:蛋来!海上的晨风每天都从滩涂,吹过晚娥伏在窗上的头发,再穿过公公的菜地,一直跑到麻黄林地那边去;公公汲水浇菜的声音也和每天海上来的晨风一样,凉凉爽爽的,孤孤单单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晚娥怀孕八个月的一天,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看见,公公在一张旧篾席上,铺晒着起码两百个的、又大又白净的丝瓜囊经。

  

公公还真是要做“席梦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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