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劼论红楼梦》3 叙述阅读: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

 liuhuirong 2017-04-16

                         第三章 叙述阅读: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

       我想在《红楼梦》的读者之中,十个有九个是只读故事而不读叙述的,或者说,专注于写什么而无视于怎么写。这不仅是因为人们对故事情节的兴趣往往远甚于对叙述章法的关注,而且还因为这部小说的整个叙述运势具有一种无形而又强大的心理磁性,将读者不知不觉地化解在恢宏而又精致工巧的细节运作和叙事氛围里。相形之下,古今中外没有一部长篇巨制在叙述上达到如此惊人的炉火纯青的操作匠心。有关这种匠心的阅读,诸如围棋艺术、中国园林、太极拳法之类的东方文化的根基似乎是不可或缺的知识前提。
       毋庸置疑,一旦进入这部小说的阅读,不管怎么读法都不能读作一幅巨型油画,以笔触的强劲、光线的运用、明暗调子的变化、色彩的造型乃至构图的框架等等加以衡量。如同中国画艺术那样,《红楼梦》所注重的是气势和神韵,既具吴带当风般的飘逸,又兼顾氏三毫般的细腻逼真。当人们沉醉于其细部的生动丰富时,千万不可忘记其隐喻意味;而在读者领略其高远的意境时,又必须将种种意象诉诸小说中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在此,没有一笔是闲笔,没有一个物即便是一个不起眼的丫环或老妈子是游离于故事之外从而可以被忽略的。与惊人的飘逸结合在一起的,是同样惊人的缜密。或者说,作为一部灵魂自叙,其梦幻部分体现了恢宏的气势,而其情感部分则显示了这个世界的细微末节。整个叙述好比一套功夫深湛的太极拳,其中一招一式都蕴含着丰富的运动机制。我想,阅读这种太极章法的审美快感,决不下于品味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
       如果把从第一回到第五回的小说开局作为起势的话,那么这个起势可归结为三路聚焦,风云际会。所谓三路聚焦指的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一路虚写,黛玉进京和宝钗一家随后入京的二路实写。虽然聚焦是许多小说或故事影片的常规开局,但这种虚实相间的聚焦方式以及所营造的气势和氛围都不是一般故事的叙述可比肩的。
 这种聚焦的明快简洁,在第一回的顽石神话向甄士隐故事的过渡中便暗示了出来。从挈领全局的神话到具体进入的故事,天上人间,小说仅用一段梯形降格式的文字便完成过渡: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了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贵富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假如把顽石看作一部摄像机,那么从茫茫苍天到地上人间的一个人物以及与这个人物有关的小说力图叙述的第一个闺阁女子的聚焦过程,只消一段“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式的直推便告便实。具体列出则是:石书——东南——姑苏城——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甄士隐——小女英莲。如果说这个梯形降格是一步一格由天至地的实写,那么第五回中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由人间到天上的过渡则是与此对应的虚笔。两相对照,意趣横生: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眼前,悠悠荡荡,跟着秦氏到了一处。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
       上天入地,在小说中是如此的轻松随意,不露痕迹,并且其剪接手法又如此干净利索,实在令人叹服。然而,小说在天上人间的过渡时的这种明快,又不等同于简单。从第一回到第五回的天上——人间——仙境的“凹”字形起伏中,蕴含着丰富的主题动机,致使以后的展开部分中获得滔滔不绝的发展潜能。
 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一路虚写中,不仅勾勒出荣宁二府的家族背景,而且将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来历渊源一气道出,与第一回中有关顽石的神话互相映照,使顽石这神奇性在其历史背景上获得历历在目的具象。这一节对话虽然在聚焦上是虚写,但就顽石——宝玉的形象转换而言,却是眉目分明的实写。如果没有这一段扎扎实实的铺垫,那么第三回中宝玉的出场亮相就会显得突兀,如同奇峰突起。但因为有了这么一段生动的演说,宝玉的一言一行都有了与读者的心理期待相应的呼之欲出的阅读效应。从顽石到宝玉,经由这段演说的过渡,转换得天衣无缝。可见,男主人公在小说中的出场,被分作三层环环相扣的铺叙,第一层是大荒山青埂峰的来历,第二层是家族背景和历史渊源,第三层才是如颠似狂神逸灵动的出场亮相,并且与女主人公的光彩形神相照。
 
      有了第二回由顽石至宝玉的铺垫后,三回四回是两位女主人公进京的实写。这二路实写的区别在于,黛玉进京,小说使用的是类似于影片摄制中的跟拍手法,从林黛玉下船上轿,一路跟进,直至荣府、宁府,顺手带出小说中一系列主要角色;而宝钗进京,小说的笔墨却用在旁敲侧击似的旁白和侧写上,从一桩人命官司写起,然后再写出宝钗合家上京的缘由。这两种不同的写法,并非是作者存心显示其叙述手法的多变,而是大有深意在其中。
 以一路跟拍的手法写黛玉入京,意在突出一个“接外孙贾母惜孤女”的“孤”字。这个“孤”字,将黛玉的处境和心境连同其孤傲的个性跃然纸上;这个“孤”字意味林黛玉的势单力薄,也引出了贾母之于黛玉的怜惜,引出了贾宝玉对于这个孤单的表妹似曾相识的感觉,引出了宝黛二人的一见倾心;这个“孤”字在叙述上意味着一个叙述视点,读者通过这个视点认识了以贾母为首的贾氏家族,认识了光彩照人的王熙凤,认识了多情公子贾宝玉,同时也顺便观赏了荣宁二府的种种影像。如此等等。
 相反,以旁敲侧击的手法写宝钗一家的入京,意在突出一个“丰年好大雪”的“雪”字,亦即薛氏家族的薛字。与林黛玉的势单力薄不同,薛宝钗之家可谓势大力强。又是皇商,又有做了京营节度使的舅舅,又有贾府中王夫人那个姨妈,等等。如此显赫,一桩人命官司便使读者略知端倪。而且,与黛玉入京乃系外祖母所邀不同,薛宝钗进京却是为了待选皇宫,怀抱着在那个社会中的一个世俗女子的最高理想,成为皇帝的小老婆。
 
      如果说,在以后的展开部分中,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开始了一场微妙的战争的话,那么这场战争在小说的开局中已经被写得阵势分明。而且,如同一个围棋的开局,这两个在精神上全然敌对的少女起手各占半壁江山。林黛玉丧母,薛宝钗丧父;一者有贾母的疼爱,有宝玉的倾心,一者有王夫人这一嫡亲,有为妃的雄心;一者孤单而与宝玉情深,一者势众而与宝玉疏远。总之,林黛玉的爱情指向和薛宝钗的婚姻理想,在这个开局当中,似乎还是各领风骚。只是在以后的展势中,林黛玉才逐渐失势,除了爱情一无所有,最后被薛宝钗在婚姻上的胜利所吞噬。读者应该注意的是,就开局中双方所占的实势而言,薛宝钗战胜林黛玉的关键在于对贾母的争取。事实上,对贾母的争取在小说以后所展现的薛氏母女的全部活动中,乃是她们的重心所在。尽管她们将这一切做得不动声色,也尽管作者以同样的不动声色讲述了她们的这一切。窃以为,这是阅读《红楼梦》薛林之战的要点所在,否则,不仅会误读薛林之战,而且还将辜负作者的一片苦心。因为在对这场战争的描述中,作者使用的全然是春秋笔法。诸如“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慈姨妈爱语慰疾颦”等等。
 经由从第二回到第四回的三路聚焦,小说不仅将人物齐集到一处制造出一个特定的规定情境,而且在这聚集过程中铺写出了整个故事格局的气势。境定势成,然后再是第五回的氛围渲染。
 
      小说第五回虽然不可读作总纲,但却收藏着全部的故事信息。这一回好比中国园林艺术中的屏障立壁,成为人们进入该园的第一眼所见;人们绕过此壁,方才峰回路转、曲径通幽般地展现出园中的历历景观。但与园林中的屏障不同的是,该回不仅欲扬先抑似地遮人眼目,而且还如同导游图一般将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和故事结局一一暗示给读者。所谓“金陵十二钗正册又副册”云云,乃一册册神秘的命运档案,在仙界储存,在冥界立照。而整个太虚幻境则又是小说中心场景大观园在天上的投影,天上人间,在此呈现出又一组对照。这一组对照与顽石——宝玉那一组对照直接对称,它的对称意味在于,作为小说核心形象的贾宝玉固然是有来历的,但他所置身的大观园及其园中的所有女子也同样不是凡胎俗骨,她们来自太虚幻境这一奥林匹斯山式的神仙处所。可见,先是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将顽石携入红尘,然后由顽石在人间的化身贾宝玉神游清纯美丽的太虚幻境,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小说开局。这个开局从叙述上说是聚焦,从起势上说是蓄势,整个故事的叙述准备,由此完成。接下去所要做的,似乎只是拉开闸门,一泻千里。
 
      当然,小说下一步并没有一览无余地向读者全盘托出,而是再一次使用了跟拍手法,随着一个看上去与贾氏家族不相干的远亲刘姥姥的一进荣国府,曲径通幽式地一层层剥展出所讲述的那个世界。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在叙述中反复使用一路跟拍,仿佛特意让读者跟着人物在故事所发生的深宅大院里走上几遭一般,以便熟悉环境。开局中有黛玉入府的跟拍,中局一开始,便有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二度跟拍,以及周瑞家的送宫花的三度跟拍。这几度跟拍将整个环境向读者揭示得了然在胸,而中局的展势也就在这样的跟拍之中形成了。这一展势按其跌宕起伏以及内涵意味可大致上分出如下几个阶段:
 第六回至第十六回,大观园之前的情欲故事。
 第十七至第五十七回,大观园之中的情爱天地。
 第五十八回至第七十八回,大观园世界走的没落。
 第七十九回以下,当是大观园世界的分崩离析,直至最后的烟消云散。可惜如今人们只能读到八十回为止,以后四十回虽然煞费续作者之苦心,但不足以与原著等量齐观,故八十回以后,只能猜度而无以目睹了。
 
      第六回到第十六回的叙述是对大观园世界的一个反比性的铺垫,几乎每一回都散发着世俗的情欲气息。诸如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送宫花贾琏戏熙凤;茗烟闹书房与宝玉和秦钟以及其他男学生的暖昧关系有关,秦可卿的丧事上所重笔刻画的是其公公贾珍的可笑模样;此间还有贾瑞的居心不良,还有秦钟在姐姐的葬礼上与小尼姑的幽会;似乎还嫌不够似的,在凤姐和宝玉辞别宁府的当口,焦大骂出“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此外,又在贾瑞为凤姐神魂颠倒而气息奄奄的时分,菩萨送来了意味深长的凤月宝鉴。如此的乌烟瘴气,直闹到十六回贾元春入选贵妃。秦鲸卿一命呜呼才告结束。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仿佛雨过天晴,令人耳目一新。从此,大观园世界从这一片污泥浊水中脱颖而出,展现一片光彩照人的天地。

      十六回之前和十七回之后,显然又是一种欲扬先抑的笔势。在推出一片纯洁的女儿世界之前,先极写男人世界的肮脏。这种浊气是如此的浓重,以致于贾宝玉都无以幸免。而且,饶有意味的是,这十一回(六回至十六回)中的要角是秦氏姐弟,姐弟俩又都与宝玉有染。姐姐擅风情,秉月貌,所谓秦可卿者,情可亲之谐音也;而情一旦可亲,自然有肌肤之欲了。同样,弟弟眉清目秀,举止风流,名唤秦钟,为情种之谐音耳。这姐弟俩之于宝玉,仿佛是其大观园世界的一个不干不净的引子;秦氏姐弟亡,大观园出。十六回是一个漂亮的榫接,自此以后的回目不再是初试云雨情或得趣馒头庵式的粗俗,而是诸如静日玉生香、艳曲警芳心、春困发幽情那样的高雅了。
 或许因为大观园世界乃小说重心所在,故作者在叙述上不惜挥洒笔墨,层层铺染。先是题对额的游园,再是省亲的隆重场面,然后由贵妃下旨,皇恩浩荡之中,姐妹们偕宝玉搬入;并且搬入之际,又由“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回作了“花谢花飞飞满天”式的情满天下的爱情氛围的泼墨渲染。其中不仅有宝黛共读西厢,一起葬花,还有宝玉的四时即事诗,黛玉的艳曲警芳心。如果说大观园世界是在第十七回中规模初具的话,那么其中的爱情主题则是在这第二十二回中着力呈现的,格调高雅,色采明媚,其旋律一如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中的那个主题,蓝天白云,舒展有致,令人心旷神怡。
 
      当然,这里的爱情故事虽然高洁,但在叙述上却不像《西厢记》《牡丹亭》那样单一,而是具有我所说的那种莎士比亚式的丰富性。从第十七回到五十七回的宝黛爱情的层层铺叙,既伴随着薛林之战,又有贾琏那样一个西门庆式人物作对比陪衬;即便围绕着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除了三个主要当事人,尚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以及凤姐组成的那张牌桌的微妙影响和最终裁决,又有袭人、紫鹃等丫环们对此作出的不同反响和居心不一的推波助澜。就宝黛之间而言,也因为互相猜度而不断试探摩擦,既是情意缠绵,又是意趣横生,如此等等。还不算诸多枝节性的烘托和衬底。
 这四十回(十七回至五十七回)虽然不尽然是宝黛爱情故事,但有关这故事的叙述却是其主要导线。依此主导而论,从中又可分为三节,一节从十七回到三十二回,一节从三十三回到四十二回,一节从四十三回到五十七回。
       第一节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到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是宝黛爱情主题的展示部分,从蕴藏各自心底,到互相间大胆倾诉。倾诉之中,却让袭人无意撞见,埋下了被告发的伏笔;倾诉之后,又传来金钏的死讯,使他们的故事陡然蒙上阴影。可谓一波三折,风云变幻。然后雷声大作,整个叙述急转直下,推出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第二节以急风暴雨般的惩罚开始,由“蘅芜君兰言解疑癖”的和解连同“潇湘子雅谑补余音”的娇嗔作结。鞭挞的凶狠,因贾母的到场反而变成溺爱的温馨。然后是一片风和日丽的景色,宝黛爱情进入牧歌般的抒情吟唱,不再重复没完没了的试探,而是诉诸才情并茂的作诗结社。同时,薛林之战也因为贾宝玉之于林黛玉的表白和贾母对薛宝钗的称道厚爱而告段落。此乃宝黛爱情主题的展开部分。在前面的展示部分中,其叙述是从贾政测试宝玉题诗之才写到宝黛之间惊心动魄的互诉衷肠;而在这展开部分中,其叙述则是从电闪雷鸣般的鞭挞转入鸟语花香的甜美风情,最后归结于薛林之间的兰言和雅谑;其笔势忽而雄健酣畅忽而委婉细致,令人目不暇接。
       第三节可谓宝黛爱情的再现部分,在这一部分中,无论是薛林之间的战争还玉黛之间的互诉,全都趋于表面上的消解和平静,大量的笔墨被花费在凤姐平儿鸳鸯晴雯或者探春除弊香菱学诗乃至后来的宝琴岫烟那群女孩子身上。宝玉和黛玉之间仿佛已有了不待赘述的默契,深挚的情感在双方的心中悄悄地尽情培植滋育,然后突然,在“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一回中火山喷发一般冲天而起,将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变成大观园内外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新闻发布。这五十七回将宝黛之爱推上了辉煌激越的高潮,仿佛一个无心的玩笑,引出如此巨大的波澜,从而在客观上成为公开的宣言。至此,读者的心理期待无一例外地被引向翘首企盼最终结果,但就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叙述笔锋轻轻一抖,以这么一笔将浪峰接下,然后四散开去:
 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
      当所有的人们包括读者在内,都等着看贾氏家族的最高当权者对此作何表态的时候,贾母的这句感叹避过了一切期待的锋芒,将宝黛之情挥入尘土,消散于无形。而且紧跟在贾母这一处置人情世故的上乘功夫之后的,是薛姨妈相得益彰的爱语慰痴颦,而且与薛宝钗配合默契,母女俩一唱一和,使林黛玉在那场八卦阵般的谈心中被弄得晕头转向,不知何为薛姨妈,何为宝姐姐,这一回读来着实震撼人心,一方面看到了宝黛之情的灿烂,一方面又预感到其前途之黯淡。爱的波澜起得又快又高,爱的前景又显得那么渺茫那么令人担忧;仿佛一个猛烈的冲浪,然后哗的一下子被抛入无边无际的沙漠。在此,对于一个敏感的读者来说,应该闻到些许死亡的气息了。
 自五十九回以后,死神开始悄悄地向大观园走来。为了营造这种死亡的氛围,叙述先从丫环老妈子之间嗔莺叱燕的口角纠纷写起,让死亡风暴起于青萍之末,然后转入大观园外的尤氏姐妹,一个饮剑,一个吞金,悲凉之雾直逼大观园而来,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死的乌云既起,诗的闪电又亮。林黛玉的桃花诗和史湘云的柳絮词分别道出死亡预兆,一个沉痛地写道: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一个天真地嚷嚷: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然而沉痛也罢,天真也罢,死亡却以不可抗拒的步伐向大观园世界冷酷地走来。一场抄检,落红满地,睛雯司棋丧生,芳官一干优伶斩情归水月。贾宝玉这个一向在诗社中落第的多情公子,面对如此变故,愤然命笔,写出了那篇惊天地泣鬼神的诔文,于悲悼苦命少女同时愤世嫉俗,作声讨抗议之的呼号。七十八回在这篇诔文中怆然作结。至此,大观园已经如同大海中的沉船,死亡的海水逐渐地漫将上来,先是丫环优伶,然后轮到小姐公子,几乎人人自危。
 
      自七十九回起,悲惨的命运开逐个吞噬娇弱的小姐姑娘,第一个轮到贾迎春,误嫁中山狼;第二个轮到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然后——书稿中止,但下面的衰败影像已经完全可以猜度。败势已成,大局已定,昏惨惨似灯将尽,忽喇喇似大厦倾,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至天中局之后的结局,也是可以预料的。所有的命运遭际都在展势部分中被叙述完毕之后,便是一个总收全书的收势,由色而空,悬崖撒手,尘世中的贾宝玉返回灵界,复归顽石本相。虽说续作者对这一切都有所领会,但毕竟功力不济,笔力不足。后四十回的补作叙述平平,转换生硬,关键处无力把握,大场面捉襟见肘,好像依然在说同一个故事,但原有的灵气和神韵却荡然无存。而且其中还夹杂着因为对前八十回的种种误读所导致的许多败笔,诸如早已相爱默契的宝黛之间居然还存在互相猜疑,王熙凤在抄检晴雯一事上尚且态度暖昧,但在后四十回中竟然充当置林黛玉于死地的杀手;还有宝钗幸福地怀上宝玉之子那样的恶俗,让贾宝玉乡试中魁的一番“好意”,等等。天才之作,本来就是无人可续的,便何况如此狗尾续貂,实在令人不堪卒读。
       也许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不得齐全,维纳斯缺一条手臂,《红楼梦》不见后四十回残稿。倘若此乃天意,那么天机确实不可尽泄。但即便如此,这八十回《红楼梦》也足以流芳百世了。这部巨著不仅说了一个绝美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被诉诸神奇的叙述。大笔泼墨,气势磅礴;细部工雕,生动逼真;忽而晴川历历,忽而芳草萋萋;有时是柳暗花明,有时是峰回路转;就阅读而言,则一气读完有一气读完的感慨,细细品尝有细细品尝的享受;如此等等。
 
       从上述整个叙述运势上看,其结构严谨而不拘限,其笔法细腻而不纤弱;借用中国书法艺术作比拟,其叙述可谓集颜真卿的浑厚、欧阳洵的灵动于一身,其境界既具王羲之的神韵,又兼张旭怀素那样的天马行空。起首一段作者自叙,如同长笛吹出的一个引子,然后是苍茫浑沌的女娲神话,将顽石轻轻托出,极尽飘逸潇洒之风度。正值自怜自叹之际,一个降格,枉入红尘,推出地陷东南之处,富贵风流之地。仅仅第一回,便有如许跌宕变化。
       开局的起势也同样的出神入化。从顽石的传奇跌入故事,然后黛玉宝钗分头进京,如同长江上游的两条源脉自唐古拉山向下汇集;成河之后,突然一阵风过,吹来一个梦幻,使阅读随着宝玉腾云驾雾地步入太虚幻境。这番神游虽然没有任何厮杀气息,但却充满悬念,扣人心弦。直至云开雾散,人们方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小孩儿家的云雨私情。好了,现在第六回出现的是一条乡间小道,那个村妇刘姥姥匆匆赶路,镜头一线跟拍,故事一路跟进。引出秦钟,引出金锁。这一路叙述可谓细雨迷蒙,于晦暗不明之中捎带色情兮兮。然后是书房里的喧闹,相思局的阴暗等等。浑浊之气,直至秦氏姐弟命赴黄泉才见消解。然后转入省亲的金碧辉煌,过渡到大观园世界的徐徐春风。
 
      从第十七到三十二回,整个叙述基调充满春天的欢快。即便凤姐宝玉被陷害逢鬼,也不无喜剧气息。因为这不仅带出通灵宝玉的佛光高照,而且更加激发和增添了贾母等人对他们叔嫂的厚爱。更消说宝黛之间的柔情密意,大观园内的其乐融融。相对于后来的桃花行,林黛玉此刻的葬花词虽然悲切,但还没有笼罩上死兆的阴影,不过是念叨“一朝春尽红颜老”而已。这段叙述有点类似于小提琴协奏曲《梁山泊与祝英台》的第二乐章,“同窗共读”,当然,无论在旋律还是配器上,都要更加丰富更多变化。
 
      金钏的死讯,是飘向大观园的第一朵乌云。叙述全然采用侧写渲点的笔法。而且顺便让薛宝钗在王夫人跟前作了精彩表演。这位少女的这类表演在整个小说中并不多见,除了这一处,惟有戏彩蹀、借扇带机双敲、兰言解疑痴、小惠全大体几处而已。如果说,贾宝玉在“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中向林黛玉表现出的一片深情是被贾母的一声轻描淡写挥落的话,那么金钏之死的这朵乌云是被薛宝钗向王夫人的一番劝慰所打散的。如同其他诸多回目一样,三十二回的回目“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本身便意味着强烈的对照,一面是爱的高潮,一面是死的阴沉,连同比死亡更阴沉的薛宝钗那番劝慰。三十二回是贾政的极僵化思想和宝玉的自由人格的猛烈冲撞。阴极阳极地线火线因为搭成一处而电光闪闪,然后一个短路,贾母急止,贾政下跪。同样是为宝玉而泣,王夫人有王夫人的哭法,贾母有贾母的痛楚,绝无雷同之处。这之后的宝玉卧床,几乎花了两回的笔墨;可谓病床边风云际会,并且情趣盎然;又是亲尝莲叶羹,又是巧结梅化络;一面骂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一面又在梨香院唱戏的小女孩身上悟认出缘分定。
        三十七回诗社兴起,同时又有螃蟹宴在园内开张。林黛玉在诗作上夺魁,薛宝钗在宴请中得分,赢得了贾母的高度评价。才情和德行各得其所,然后宝姐姐主动上前,与林妹妹化干戈为玉帛。其中还穿插了在妙玉处的品茶和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一洁一脏的调侃,饶有深意。
 
      这一段叙述虽然在基调上还不至于乐极生悲,但已经不如前面那样春光明媚了,大观园内与诗社的高洁相对照的,是宴席上的粗俗。笔法的巧妙在此体现为,诗社的立意会引出螃蟹的欢宴,而刘姥姥的信口开河又激发了情哥哥的痴情遐想。诗的高远和吃的粗俗,取悦性的胡诌和本真性的情怀被编织到一起,使叙述于从容不迫中显出色彩斑谰。犹如两岸风景,花木茂盛,莺啼燕飞;而探手流水,却一片冰凉。值此夏日当空时节,秋意似已悄然袭来。

       四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大观园内外两个世界的灿烂交响,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纷繁激亢。凤姐的泼辣决断、鸳鸯的心气高昂、平儿的正直善良、晴雯的刚烈火暴、探春的精明强干、宝钗的贤慧德行、香菱的聪明可爱、湘云的天真烂漫、宝琴的不同凡响、诗社的空前繁荣、宁府的祭祀祖宗、荣府的大开宴席……最后是令人最为瞩目的宝黛之情的诗意辉煌,在这十四回的叙述中被一一推向极致和高潮,整个故事在此如同灿烂的礼花,凌空怒放。即便第六回至十六回所铺叙的情欲顽主们,也在此经由凤姐泼醋、鸳鸯绝偶和呆霸王遭苦打之类妙趣横生的段落,被痛痛快快地奚落嘲讽了一番。如果可以用春夏秋冬来形容十七回以后的叙述色彩和氛围的话,那么从十七回到三十二回是明媚的春天,从三十三回到这四十三回至五十七回则是日趋繁丽的夏季;而五十八回到七十八回开始弥漫弥漫起越来越萧杀的阵阵秋意,七十九回以后逐渐步入日益酷冷的数九寒冬,直至那一片白茫茫大地。
 
      正如第六回的进入故事是随刘姥姥一路跟进的一样,五十八回以后的叙述入秋,是从一片看上去微不足道的落叶开始的。我指的是假凤泣虚凰一回中的小生藕官哭悼死去的小旦药官。俗话说一叶知秋,从这片落叶一路看去,最后看到了晴雯等一干少女的惨死以及多情公子的“芙蓉女儿诔”。而且颇有意味的是,晴雯又恰好被誉为秋天的花神,芙蓉仙子。至于这五十八回至七十八回的叙述手法,又较前不同,不纷繁铿锵地尽情倾泻,而是将笔峰在一群优伶、丫环以及老妈子中间绕来绕去,峰回路转似的曲尽大观园内每一个角落的芸芸众生。同时,宝玉黛玉那样的主要形象,则如同一座主峰隐隐约约地遥遥在望,并且忽近忽远,直至湘云醉眠、香菱解裙才重新显现,推出“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轰然奏鸣。这个夜宴与其说是欢快的庆祝,不如说是乐极生悲意义上的一次最最后的晚餐。因为就在同一回中,笔峰陡然转向宁府中的“死金丹独艳理亲丧”,笔势由此变得凝重起来,不仅尤氏姐妹的命运令人黯然,即便“幽淑女悲题五美吟”“见土仪颦卿思故里”这样的段落中,人们也能听到凄楚的洞箫呜咽。至于此后的“桃花行”和“柳絮词”,更是有关命运触目惊心的预告。顺便说一句,此刻惟有薛宝钗得意洋洋地唱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与此相反,就她的妹子薛宝琴都不无悲壮地感叹:“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因为这时的整个叙势已经满目秋霜。大观园外是二尤之死,大观园内晴雯司棋芳官等少妇们头上悬起了达摩克得利斯之剑,就连在整治尤二姐上机关算尽的王熙凤都落到了恃强羞说病的地步。随着这样的浓重霜降,叙述笔峰顺势而下,揭开惊心动魄的抄检大观园。
 
      这场抄检写得极其匠心,整个叙述始终抓住首恶人物王夫人和邢夫人,而荣府总理王熙凤不过是一个违心随行的不得已执行者。王邢二妇的凶悍,走狗王善保家和周瑞家的狗仗人势,凤姐的表面顺从和内心深处的不以为然,晴雯的桀傲不驯,司棋的坦然相对,探春的正义凛然,迎春的懦弱,惜春的自洁,袭人的心虚,宝钗的回避,以及黛玉湘云在联诗中的凄恻感伤和贾宝玉的悲痛欲绝,在七十三回至七十八回中被一气写出,仿佛一套精深的剑法被一气呵成地舞将出来,淋漓尽致,剑气森然,不露丝毫破绽。尤其最后杜撰芙蓉诔一节,令人叹绝。
 
      在宝玉作诔文之前,已有“俏丫环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一回极尽哀伤,正值没个开交之处,突然被小丫头一番有关芙蓉仙子的编造引入奇妙冥思遐想。然后又灵前祭拜落空,找黛玉诉释不得,整个作诔之势眼看已经蓄成,却又蓦地一个转折,被贾政硬叫去应征词;这一笔仿佛有些离散,但因词所述林四娘的忠贞报效内容又正好给后面的芙蓉女儿诔作了绝妙的反衬。因此虽然形貌上宕得远,但神意上却衬得足。及至一切铺叙准备停当,此段叙述才居高临下地将作诔一节一泻而就,波涛汹涌,气势澎湃;征引古代高士淑女,驰骋一派绚丽想像,如泣如诉,景象壮观。而且,诔文过后,还有一处妙笔令人惊叹——芙蓉花从中走出一个人影儿,致使小丫环大叫晴雯显魂,而事实上却是林妹妹在一旁听完后出来与宝玉讨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一节诔文;结果又顺带引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的不祥兆言,给以后宝黛之间的结局作了过渡性的遥遥铺垫。从“红绡帐里”转到“黄纱窗下”,可说是一个极其巧妙的承上启下,有关大观园少女命运的叙述,由此从丫环们的凋谢转入小姐们的飘零。并且,迎春香菱首当其冲。
 
      七十九回以后的叙述,寒风刺骨,白雪纷飞。大观园世界的冬天黯然降临。可是,令人气恼的是,不知续者出于什么动机,居然在八十一回一上手便来了个四美钓游鱼的滑稽场面,把那个拙劣的续作弄得春意盎然。世人的种种卑琐和庸俗,于此可见一斑。这种拙劣在故事层面上也许还只是隐约有感,但一旦进入叙事分析,便一目了然。且不说如前所述种种败笔,就是行文也委琐枯燥。宝玉写得像贾环一样神采全无,一进潇湘馆便放声大哭,还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更荒唐的是,这居然又弄得林黛玉起了疑心,以为自己得罪了对方什么的。这与其说是在写贾宝玉,不如说是续作者在回忆自己儿时的撒娇模样。至于整个叙述,则如同老牛拖破车,吱吱呀呀,又冗长,又单调;这章法仿佛依然是太极章法,只是落在一个病人手里,摆弄得有气无力。最糟糕的是续作者一点没有意识到叙述气韵的冷暖调性转换,将寒气逼人的终局部分写得温吞水直淌。一会儿宝钗怀孕,一会儿政老沐恩,一会儿又是宝玉中魁,其情势仿佛作者恨不得跳进小说成为贾氏家族的接班人,然后来个妙手回春。
 其实,按照整部《红楼梦》在叙述运势上的自然变换,春夏秋冬的不同气韵是完全可以感受到的。当然,这不是故事中的四时,而是叙述调性的节气。小说除了描写笔法的变幻莫测和叙述章法的出神入化,这种叙述调性的变换乃是又一高妙超凡之处。这使我想起斯宾格勒有关文化演化的四季回说。也许在天才人物和自然世界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神秘的感应联系,无论是文化论著还是小说艺术,一旦达到其最高境界,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与自然的生命形态同步,与徜徉于天地之间的钟毓灵秀之气浑为一体。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楼梦》炉火纯青的叙述艺术,与其说是人力所为,不如说是大自然的造化。而这也正是太极章法的要旨所在,法乎自然,顺其自然,自然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红楼梦》整个叙述运势的太极章法与太极拳法在法则上完全相同,与其说人为进取的,不如说顺势化解的。所谓顺势,顺自然之势也。其春夏秋冬的调性气韵转换就是顺所叙故事的兴盛衰亡之势,兴者,春也;盛者,夏也;而衰变则为秋,归亡则为冬。运势如是,具体描述亦然。小说从来不干扰其中各个人物的本性本相的展现,不破坏其中诸种细节的内在成因和关联逻辑,仿佛这一切不是作者精心编造和刻意写出的,而是自行走入小说作种种展示的。或许正因如此,作者才会在第一回便点明,这一切并非作者杜撰,而是转述石头上的记载罢了。人们可以将此理解为小说出自神意,来自苍茫的天地之间,也可以将此领悟为小说的叙述章法不过是法乎自然式的转述而已,这种章法的最高境界在于羚羊挂角、踏雪无痕般的无迹可寻,或者借用一句佛教术语,这种章法的性质在于非章法和非非章法。在此,这种章法的高妙又是与上乘功夫全然一致的。
 
      《红楼梦》叙述章法的自然无为决定了在具体展现上的出神入化,诸如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招未老,一招又至;既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又有绵绵不断的持续,等等。写到“刘老姥一进荣国府”时如同山涧小溪,安安静静地细细流去;而一旦进入“不肖种种大承笞挞”那样的回目,立即变得电闪雷鸣,波澜迭出,一笔笔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直到贾宝玉被抬回床上后,还有一个个充满戏剧性的细节和场面蜂涌而来。七十八回宝玉作诔一节也同样如此,对晴雯的哀悼还未全然终止,花丛中又转出黛玉,从而使叙述将“红绡帐里”的悲悼变成对“茜纱窗下”的预言。至于小说的所谓春秋笔法,在叙述上同样基于这种自然无为的精神。比如“杨妃戏彩蝶”,“飞燕泣残红”那一回目,以飞燕对杨妃,似看不用在黛玉和宝钗之间有何褒贬。但联系到后来的“宝钗借扇机带双敲”,经由宝钗自己对被比作杨贵妃时的恼怒,贬意就自然而然显现出来了。但这又不是作者故意作贬,而是人物自己为“杨妃”之戏称作了这样的注解。同样,“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中的“爱语”一词,似也并无讽意;但在薛姨妈具体说出那番爱语时,聪明的紫鹃突然插上一句“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然后薛姨妈的回答马上就使她的那番爱语在读者心中留下了强烈的反讽效果。至于有关王夫人的许多笔墨,也大都如此。小说从来不把褒贬主动地强加给人物,而是让人物自己显现出来。借用一个黑格尔对美的定义句法,所谓褒贬,在《红楼梦》中乃是人物本性的自然显现。
      
       在小说的叙事手法和叙事研究大为发展的今天,论说《红楼梦》在叙述上的这种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似乎是古色古香的。但我想说的是,尽管本世纪的小说叙事方式上已经发生过二次革命,一次为乔伊斯、普鲁斯特、伍尔芙等人代表的意识流小说,一次是由罗伯·格里耶和克洛德·西蒙等人为代表的法国新小说,但叙事方式的演讲和叙述艺术的成就是不可混淆的两回事。比如今天话剧艺术显然在形式上获得了长足的进展,但谁能说莎士比亚的戏剧过时了呢?同样,叙述方式的进化并不等叙述艺术的必定成功。相比于《红楼梦》那样融惊人的精致和磅礴的气势为一体的纯粹和高远,20世纪小说在叙述方式革命后的诸多经典,如《尤里西斯》、《追忆似水年华》、《嫉妒》、《弗兰德公路》、《喧哗与骚动》等等未必就更上一层楼,更不用说模拟这些当代经典之中译本的那些汉语仿制品。正如《红楼梦》在意境上具有莎士比亚的丰富和卡夫卡的深邃,在叙事上的艺术造诣,也许以毕加索在绘画上所达到的创作境界相比拟是比较恰当的。在这样的艺术作为面前,我们只能说,不可思议。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