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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一百二十一】

 廿氏春秋 2017-04-21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昌。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已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蒐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抚回以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戏谑跳踉,聘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曰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于谁与望乎?


【译文】 

自夏商周三代之后,王道衰落而霸道盛行。孔子、孟子去世后,圣学颠覆而邪说横行,教的人不肯再教圣学,学的人不肯再学圣学。行霸道的人,窃得与先王相似的东西,借助外在的知识来满足私欲,天下的人竞相模仿他们,圣人之道因此被丛生的荆棘阻塞了。人与人之间彼此效法,每天所关心的只是富强的技巧、倾诈的阴谋和攻伐的战略。只要能够欺天骗人得到一时的好处,可以获取声名利益的方法,人人都去追逐。比如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种人,简直数不胜数。时间一长,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掠夺,祸患无穷,人与禽兽夷狄几乎没有两样,霸术再也行不通了。此时,世上儒者感慨悲痛,他们搜寻从前圣王的典章制度,在焚书的灰烬中拾掇修补,其意图正是要恢复先王仁道。但是,距离圣学的时代太遥远,霸术的广泛流传已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即便是贤慧之人,也不免深受霸术的薰陶。如此,他们希望讲明修饰,以求在现实生活中重新发扬光大,但所作的努力反而增加了霸道的势力范围。相对来说,圣学的痕迹再也极难找到了。于是,产生了训诂学,为了名誉传播它;产生了记诵学,为了显示博学去谈论它;产生了词章学,为了华丽去夸大它。如此沸沸扬扬,竞相在天下争斗打闹,不知有多少人!面对万径千蹊,人们无所适从。世上的学者,如同走进了百戏同演的剧场,处处都是嬉戏跳跃、竞奇斗巧、争妍献笑之人,观者瞻前顾后,应接不暇,致使耳聋眼昏,神情恍惚,成天在那里胡乱转悠,乐不知返。他们仿佛精神失常,连自己的家竟也不知在哪。其时,国之君也被这些主张弄得神魂颠倒,他们终生从事无益的虚文,自己到底说什么也一无所知。有时,虽有人觉得这些学问的荒谬怪诞、零乱呆滞而卓然奋起,欲有所作为,但他所能达到的,只不过是为争取富强功利的霸业罢了。圣人的学问,越来越晦暗;功利的习气,越来越严重。其间,虽也有人推崇佛老,但佛老的观点始终不能消除人们的功利之心。虽也有人曾综合群儒的主张,但群儒的主张最终也不能破解人们的功利之见。功利的毒汗,已深深渗透到人的心底骨髓,积习成性,时至今日已达几千年之久。世人在知识上彼此炫耀、在权势上彼此倾轧、在利益上彼此争夺、在技能上彼此攀比、在声誉上彼此竞取。那些从政为官的人,主管钱粮还想兼事军事刑法;主管礼乐还想兼事官员选拔。身为郡县长官,还想提升到藩司和臬司;身为御史,又窥视着宰相这一要职。不能作那样的事,就不能担任兼管那件事的官;不通晓那一方面的知识,就不能谋求那方面的名誉。记诵的广博,恰好滋长了他的傲慢;知识的增多,恰好让他去为非作歹;见闻的广泛,恰好使他恣意狡辨;辞意的华丽,恰好掩饰了他的虚伪做作。因此,皋、夔、稷、契不能兼作的事情,现在,刚入学的小孩子都想通晓他们的主张,穷尽他们的方法。他们树的名义招牌,都是为了什么共同促进天下的事业,但真正的意图是,以此为幌子来满足他们的私欲,实现他们的私心。唉!凭如此的积习,凭如此的心志,而又讲如此的学术,当他们闻听圣人的教导,就把它当成累赘包袱,从而格格不入,如此看来,此举也就不足为怪了。因此,他们认为良知并不完美,认为圣人的学问是无用之术,这也是势所必然的了。唉!士者此生,又岂能求得圣人的学问?又岂能讲明圣人的学问?士者此生,以学为志,不也是太劳累,太拘泥、太艰难了吗?唉,真可悲啊!有幸的是,人心中的天理始终不会泯灭覆没,良知的光明,万古如一日。那么,倾听了我所讲的拔本塞源的主张,一定会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拍案而起,如决口的河水,一泻千里而势不可挡!若非豪侠之士,自觉勇敢地奋起,我又对谁寄予厚望呢? 


【Amore】

前文讲到“拔本塞源”,这里讲述“轻王道而重霸术”,自管、商、苏、张之属霸者之徒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先生痛心疾首者,天下碌碌者之良知未足,圣人之学怠矣。故需正本清源,还溯人之良知,或曰做人之根本。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状况和先生之时有何区别?圣经云: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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