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于2006年4月30日
永远的山青水碧 ——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读解
六代繁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螿泣。到如今,惟有蒋山青,秦淮碧。
萨都刺,字天锡,号直斋,本答失蛮氏,生于冀宁代州。其祖思兰不花,父阿鲁赤,以武艺起家,受知于元世祖,后徙居雁门。他的身世扑朔迷离,其生卒年及民族均无定论,有文献记载萨都剌生于公元1272年,也有人认为是公元1300年,还有人说是公元1308年。有人说他晚年加入了方国珍的起义军当幕僚,也有人说他晚年当了大官,其所终何年何地至今仍是不解之谜。有人认为他是蒙古族,但也有人认为他是维吾尔族,还有人说他是回族。 他是元泰定四年(1327)的进士,官至淮西江北道廉访司,晚年居浙东,后又迁安庆。他是元代著名文学家,“诗才旷逸,楷书特工”。萨都刺善长书画,故宫博物院藏有他作的《严陵钓台画》和《梅雀》二幅,是研究元代绘画艺术的珍贵遗产。他的诗作清新绮丽,自成一家。著有《雁门集》。 萨都剌另有一首和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原韵的怀古词——《念奴娇·登石头城》: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这两首怀古词异曲同工,都写得声调低沉哀戚,冷落凄清,寄托了作者对兴衰难定,繁华易逝的慨叹,读来感悟颇多。 一声叹息 萨都剌的这首《满江红》词,意境深沉,感情浓烈,抒情写景,遣词用句,都达到很高的境界。在对山光水色的描写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抒发了无限的感慨,强调了人事与自然的对立,在对立中寻求永恒。繁华富贵的人事如过眼烟云,稍纵即逝,然而青山常在,碧水常流,不会随着时间磨灭。 金陵指的是今天江苏省的南京市,三国时期的吴、之后的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都在这里建都,被称为六朝古都。“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谢脁《入朝曲》)。这六朝都的繁荣景象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春天的逝去,无声无息,“春”也可以代指美好的光景。在金陵繁华消歇之后,作者满怀惆怅,向着远处眺望,山川的形势大概没有改变,但是仿佛找不到昔日的雄风与光采。“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刘禹锡《金陵怀古》)东晋时的王导和谢安是门阀士族的代表人物,这些豪门望族大多住在秦淮河北,靠近朱雀桥的乌衣巷一带。唐代刘禹锡写过《乌衣巷》一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繁华不在,潮来潮去,不由得又联想起刘禹锡的另一首怀古诗《石头城》,石头城也是指的南京,“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旧时王榭,堂前燕子,飞向谁家?”(吴激《人月圆》)“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说兴亡、斜阳里。”(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兴亡往事思来想去,愁绪交织,前朝故国的山川人物,仅余陈迹。在这一片陈迹中,只有萧条的炊烟,破败的野草,胡乱飞掠的乌鸦和渐落的夕阳。南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陈叔宝)曾制曲《玉树后庭花》,整日沉醉于一片歌舞升平之中。隋朝的军队攻打金陵,陈后主和妃子张丽华、孔贵嫔逃到胭脂井底下躲起来,终于逃不掉亡国的命运。“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王毂《玉树曲》)“不知即入宫中井,犹自听吹玉树花。”(胡曾《咏史诗·陈宫》)“后庭一曲从教舞,舞破江山君未知。”(孙元宴《陈·后庭舞》) 天气渐渐寒冷,鸣蝉叫声如泣,到处凄凉景象。蒋山就是东汉时县尉蒋子文所葬的钟山,也叫紫金山。秦淮河横贯金陵城,两岸是金陵最繁华的地方。山还是那么青翠,水还是那么碧澈,可是早已经物是人非,天地间惟有江山不老。 无奈兴衰
追溯金陵的历史,有人说: 早在春秋时期,楚武王(公元前740年)就选中了这一片冈陵地带,建筑了一个城市,取名叫——秣陵。 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熊商灭越之后,在南京建立了“金陵邑”,而且命人在今天的下关狮子山北面埋金封陵,以镇压所谓的“王气”。 也有人说:南京应该从春秋时期一代霸主越王勾践在这里建筑越城算起。 还有的记载是: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东巡会稽,途经南京,改其名为秣陵,听望气的人说,江东有天子之气,于是为断南京的“龙脉”,苦心开凿运河,掘淮水以淹之,这就有了后来的秦淮河。 据《太平御览》卷170引《金陵图》:“昔楚怀王见此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秦并天下,望气者言江东有太子气,凿地断连冈,因改金陵为秣陵。” 诸葛亮当年为了联吴抗曹,曾劝说孙权定都南京:“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公元229年东吴大帝孙权将国都从武昌迁到南京,称之为建业,表示要建功立业的意思。 由此开始,南京上空,360年间王气充盈,历东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六朝而不衰。直到公元589年,隋灭陈,隋文帝把建康宫室统统平毁。 又经过了大约350年,在五代十国的分裂时期,金陵王气错落在一个吟花弄月的诗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南唐后主李煜。“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郭麐《南唐杂咏》)国亡身殒的命运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建立大明王朝,称南京为应天府,表示自己在此是上应天命的。没有多久,“谋王篡位”后的明成祖朱棣丢下他父辈白手起家建筑的基业,不顾一切的离开了南京,北上定都北京,营造他煌煌赫赫的紫禁城之梦。 以后洪秀全的太平天国也定都南京,并改名为天京。依旧短命。 也许是金陵自古就蕴含着一股帝王的霸气,所以它屡被选中作为帝国的都城。而这“王气”又似乎有气无力,中华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京总是被凭吊,“一片降旗千古泪,前人留与后人哀。”(汪元量《石头城》)“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蟠?”(李商隐《咏史》) 另一种繁华
1949年,“钟山风雨起苍黄”(毛泽东《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金陵王气黯然收”(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彻底结束了其作为都城的历史。
这里早已变成了旅游的胜地,遍布的地摊,林立的铺面,充斥着各种光鲜然而劣质的旅游纪念品。纷纷嚷嚷的游客蜂拥着,走马观花般体味着灯红酒绿的风光场景,疲惫,近乎于麻木。 从繁华热闹的夫子庙出发,经过秦淮河上的文德桥,往西南走数十米,便可以看到乌衣巷的题字了。巷子窄窄的,用青砖铺的路面,两边是矮矮的仿古建筑风格的民房,心目中的美好已经只剩下一块孤零零蜷缩在小小的墙旮旯里匾牌。乌衣巷的另一头通往的是白鹭州公园,然而如今因为秦淮河变窄,再也看不到李白笔下“二水中分白鹭洲”(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景色了。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金陵的历史,金陵的感叹,金陵的伤痕,金陵的沧桑,何处去寻? 永远的山青水碧 再回头去读萨都剌的这首词,作者借着咏怀金陵的故迹,寄托自己对历代王朝兴衰的无限感慨。作为怀古词,字里行间常常会营造出悲凉的意境,让人感觉兴衰成败仿佛都是过眼云烟,然而在这一抹悲凉之后,又会沉淀出些许深刻的反思。 秦淮河一直是那样美丽,不管人事兴衰,她总是可以那样地风情万种。难怪明末爱国诗人顾梦游即使在明亡后重游秦淮,依然有“杨柳风千树,笙歌月一船”这样清丽的句子;难怪朱自清和俞平伯在那样战乱纷呈的年代,怀着那么浓的愁绪去写秦淮河,笔下仍然流出醉人的风韵来,那《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如诗如梦。 曾有人在四月的春日里,站在中山门外十来里之远的钟山之上回望南京,看见烟雨中一派莽莽苍苍,郁郁葱葱。深思这座古城博大的气魄,体会她无数次失败后的委屈与倔强。近处的钟山,一遍葱绿,巍巍屹立;远处的城郭,依稀在新旧建筑之间,花团簇拥,锦绣成堆;更远处,长江如练,云蒸雾翳。不禁感慨:好一座气象万千的帝京! “吴宫花草埋幽径”(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六朝如梦鸟空啼”(韦庄《金陵图》),“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宫遗曲。”(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关于金陵,太多的文人忍不住挥毫泼墨,淋漓满纸,写下无数历史的兴亡之感以及个人的沉浮之慨。而这些诗人的感慨千百年来又萦绕在往来过客的心头。 当代学者王水照先生在赏析萨都剌这首词的时候写道:“深化和强化怀古作品中的历史意识和宇宙意识,是这类作品艺术生命力之所在,也是萨都剌此词耐人寻味历久不衰的主要原因。” 痛定思痛,在久久的回味中寻找一份永恒的价值,毕竟还有山青水碧。 历史孕育着民族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不会消歇,不会淹没的。 2006-9-28改 2007-4-29稍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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