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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尧舜禹善'伪饰':荀子'性恶论'妙在何处?

 滹南行东一庄翁 2017-04-24

本文节选自:《九流十家:思想的争鸣》,作者:张峰屹,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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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说过,中国学术包括先秦诸子的思想在内,都是“人生哲学”和“政治哲学”,“以研究人类现世生活之理法为中心”,与西方的“形而上学”或印度的宗教学旨趣都不相同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既如此,对于人本身的认识,就当然地成为思想建构的基础。先秦诸子在宣讲他们的思想时,虽然不是所有的思想家都明确交代他对“人为何物”、“人怎么样”的看法,但是无不隐含着他的人性观念,并作为其思想的基础和前提。就儒家诸子而言,鲜明亮出其人性观念的,是孟子和荀子。而颇有意味的是,孟子的性善说与荀子的性恶说恰相反对,由此导致了荀子思想与孟子有很大不同。

从荀子思想整体来看,性恶论无疑是他社会人生思想的基础。但遗憾的是,古往今来很多人并没有弄懂荀子“人性恶”这个说法的准确含义,而往往望文生义,把“恶”字理解为对人的道德评价。这个误解,令荀子备受冷落——他的著作直到中唐时才有人作注,就是明证。直到今天,仍不乏如此枉解荀子者。

“人性恶”究竟是什么意思,荀子自己已经讲得非常明白。《荀子》中专有《性恶》一篇,把“性恶”的含义、认定“性恶”的理由以及如何用礼义去教化人这些问题,都讲得十分周密而且系统。下面我们就顺着荀子的思路来理解。《性恶》开篇就说: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读为纵)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读为导),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这段话有几层意思要理解到位:第一,所谓“性恶”,是指人生来就“好利”、“疾恶”、“有耳目之欲”。简而言之,就是指人生来就有欲求。在荀子,这只是客观叙述,没有道德判断的意思,而后人理解中有了道德判断的含义,那是后人把自己的思想观念不自觉地添加进去了。人与生俱来的欲求,难道可以用道德价值去作评断吗?第二,荀子说,人的欲求如果不加限制不加规范,就会导致人际之间的争夺,导致相互残害,造成淫乱的生活风气,从而使辞让、忠信、礼义之德消亡。这里虽然包含了价值判断,但仍然是客观情势的描述。也正因此,才“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用以引导和规范人们的欲求。需要礼义教化来引导和规范人们的欲求,并不意味着人生来就是道德败坏的,因为欲求本身无所谓善恶好坏。第三,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个表述。能够正确理解“恶”是指欲求已经不容易了,可荀子又说了“伪”这个字,后人又往往望文生义,理解为道德评判意义上的“伪饰”、“作假”,以为荀子是说“善”都是伪装的虚假的,是“伪善”。如果是这样,荀子又说“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岂不是说尧舜禹这些圣人都是伪善家了?实际上,荀子的“伪”,是用礼义来教化的意思。他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荀子·礼论》)“本始材朴”之“性”,就是指人生来就有欲求;“文理隆盛”之“伪”,就是指以礼义教化。

明白了上面三层含义,就大抵懂得荀子人性论的根本了:人生来就有欲求,欲求如果不加引导和规范,社会就会因争夺而陷入混乱,所以需要用礼义来教化,引导和规范人们的欲求。这是荀子思想由“性恶”走向“礼治”的根本路径,也是他与孔、孟思想取向不同的原因所在。

《性恶》篇在提出上述根本思想之后,便以严密的逻辑来论证这个思想。

首先,“性恶”说要想站得住脚,那就必须驳倒孟子的“性善”说。荀子从以下两个层面批驳“人性善”的说法:

第一,荀子指出“性善”说的错误,在于它不明白“性、伪之分(区别)”。那么什么是“性”、什么是“伪”呢?荀子认为“性”是与生俱来的,是人不需要学习就天然具备的性质和能力,比如眼睛可以看物、耳朵可以听音的性质和能力,并不需要学习就能获得;而“伪”则不是与生俱来的,是需要学习、实践才能获得的东西,比如礼义规范,必须经过学习才能内化为人的品格。这样看来,孟子所说的“性善”,实际上是“伪”而不是“性”,所以孟子说人性本善是错误的。荀子举例说:饿了就想吃、冷了就想取暖、累了就要休息——这是人的本性;而自己虽然很饿但要把食物先让给尊长吃,自己虽然很累但要替尊长劳作——这不是人的本性,而是礼义教化的结果。所以,说人性本善显然是错的。

第二,荀子指出“性善”说的错误,在于它不切实际。一者,如果人性本善,那么先王、圣人还有什么必要发明礼义教化呢?二者,从实际的社会运作说,如果认为人性本善而不用礼法去引导、规范,社会必将会出现争夺、混乱。可见,“性善”说既不符合实际,也没有实用价值。荀子进而从理论上提出:“善言古者,必有节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凡论者,贵其有辨合、有符验。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设、张而可施行。”意思是说,凡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思想主张,必须符合实际并且有实际的功效。孟子“人性善”思想的错误,在于它不切实际,而且没有实际效用。

荀子通过上述从理论到实践的两层论证,彻底驳倒了孟子的“性善”说。

接下来必须回答的问题是:既然人性本恶,并且“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那么“礼义”从何而来呢?荀子说,礼义法度是“圣人之伪”的结果,而不是出于圣人之“性”。因为就本性而言,圣人与常人没有区别,都是“恶”。这也就是说,圣人有能够教化本性而兴起礼法(“化性而起伪”)的能力。那么,为什么圣人有这个能力,常人就没有呢?这个问题是不能追问的,荀子也只能告诉我们:这就是圣人跟常人不同的地方。

以上是《性恶》篇的前半部分,它先是正面提出并论证“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的观点,继而批驳孟子的“性善”说,再说明“礼义法度”由圣人发明,可以引导和规范人的思想行为。文章到这里,下面要说的问题就呼之欲出了:既然人性本恶,既然放纵人的欲求会导致社会混乱,既然圣人已经发明了礼法可以防止混乱的出现,那么,人们只需去学习礼义法度就可以了。

《性恶》篇的后半部分正是阐述学习礼义法度的问题。一般地说,这本来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简单问题,但是荀子思想的周密性也体现在这里,他仍然是分层论说。

首先,他说“塗之人可以为禹”,也就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那样的人,这是给人们足够的信心和憧憬。树立一个美好愿景,鼓励人们努力去实现。这里要注意的是,孟子也说过“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看上去孟、荀观点一致,其实两者的本质内涵有很大区别,由于他们对人性本质的看法不同,所以提倡人成为圣人的途径也不同。孟子是启发人的善性,通过学习圣贤君子使之回归本性,从而成为圣人;荀子则强调学习礼法、服从礼法,从而成为圣人。孟子是作用于人的内心,令其自觉;荀子是以礼法在外施加于人,令其守礼。

其次,荀子以严密的逻辑推论,讲述了“塗之人可以为禹”的道理:“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这就是说,禹之所以为禹,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在于他懂得并践行礼义法度(仁义法正),而礼义法度是“可知、可能”即可以学习、可以践行的。同时,每个人都具有“可知、可能”的能力。所以,只要专心学习,假以时日,积善成德,自然就成了圣人那样的人。可问题随之而来了:既然圣人可以积学而成,为什么社会上大多数人都不能成为圣人呢?荀子又讲了一个道理:“可以而不可使。”意思是,有做到的可能,但是没人能够让他自觉地践行。换言之,理论上有可能的事,未必都能够实现。荀子举例说:人的脚是可以走遍天下的,但是极少有真的走遍天下的人;小人是可以变为君子的,但社会现实更多是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因此,回到荀子“塗人为禹”的问题,尽管实际上没有很多人真的修养成了圣人,却并不妨碍这些人存在着成为圣人的可能性。

再次,正因为“塗之人可以为禹”却未必真能成为禹,就更加凸显了礼义教化的重要。荀子假托尧、舜对话,申明礼法教化的必要和重要。尧问舜:人情何如?舜回答说:人情很不美,有了妻子孝心就减退了,为了求取利益就失信于朋友了,得到高官厚禄忠君之心就衰减了。人情甚不美呀!这段对话蕴涵的意思就是人性恶,因而亟待用礼义法度去教化。而荀子指出的教化途径,就是向贤师良友学习。他说:“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得贤师而事之,则所闻者尧舜禹汤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意思是人虽有资质有可能向善,但未必能成就善,成就善需要教育、学习。怎么学习呢?与贤师良友相处,向贤师良友学习,这样就能获得“尧舜禹汤之道”、“忠信敬让之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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