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评当代好诗系列之十五 说说丙申诗坛我喜欢的几首诗(15) 如果说廖国华的《山居谷雨》延续了陶渊明、王维、孟浩然、范成大一类古人闲逸、安舒、淡泊、宁静、豁达的田园风趣与精神气质的话,那么,成都诗人杨启宇先生的这一首《丙申重陽》则继承了嵇康、李贺、杜牧、杜甫、李商隐、陆游等狂放、消散、沉郁、激愤的忿世嫉俗与自嘲讥讽的悲呛心绪。按理来说,这两人的年龄相当,诗词浸染的时间也十分漫长,经历过的时代都一样,见识与情感大体也都比较接近,不应该有如此大的区别。其实,这跟时节有关。春天万物生长,诗人容易被激发出爽朗的快意与美好的心境。秋季虽然是收获的季节,但如今已没有多少人从事耕种,收获的繁忙与快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万物的凋零,世事的纷杂,国情的困扰,逼近年关的经济状况的下滑,都会造成诗人情感的波折。当然,同一时代,同一事件,站在不同的立场与角度,都会得出不同的看法,导致不同的情感。但快乐着说快乐,忧伤者诉忧伤,只要是真感情,表达得有艺术便是好诗,也不必非得以忧乐分优劣的了。 那么,廖国华的《山居谷雨》写出快乐,我们说是好诗;杨启宇的这首《丙申重陽》写出 忧伤,也能是好诗吗?我们先来读一读吧: 昨宵整理重阳句,今日重阳有所思。 早识沉沦先有兆,自嗟贫贱不能移。 书生徒洒忧时涙,当局犹夸坏劫棋。 捉鳖掣鲸都是梦,闭门且赋遣怀诗。 这首诗,没有生僻的字眼,也没有艰深的借喻,沉淪,貧賤不能移,劫棋,捉鳖,掣鲸,这些词语所包含之典故与意象,相信读者都知道,所以,诗意不难理解。但诗的妙处,诗的可以推介的写作技巧藏于何处,如果不作细致一点的分析,便不是所有的读者都能领会的了。 首先是这首诗的结构,十分特别。一是首联通过“昨宵”与“今日”的互文,有意强调时光、世事、情怀的一路延续。前人多有这种句式,如宋人吕南公“昨宵偶雨路尘少,今日好风林霭轻”、元人汪元量“昨宵我梦中南去,今日君从直北来”等等。二是以次句的一个“思”字带出一连五句沉郁凝重的心绪,为结句的悲慨营造了深刻的氛围。三是个人的遭际与世事的沉迷纠缠到一起,而最终以“闭门”二字暗示自己在重阳佳节已失去了登高纵目抒怀的乐趣,从而深化了诗作的主题。 其次是这首诗的情感表达,也颇具特色。一边自嘲,一边讽世,二者互相转换,又总是交织在一起。沉沦者,世俗时态也;贫贱者,个人处境也。忧时涙可以为沉沦之态势与贫贱之遭际而发,坏劫棋当然也可以是有与之相关的源头之类。当然,这些都是一些比较虚的意象。在作者那里,沉沦与贫贱,或许均有某些具体事件做依托,但对于读者来说,就只能从大一点的类别去想象作者之所指了。因为当局者迷,还在为自己的昏招辩解,说可以通过“打劫”争取先手,这便让心里明白但口中讲不出来或者讲得出来而没有人肯相信或有人相信但当局者有办法不让你讲的“书生”(指诗人自己?)只能叹息、只能洒泪、只能无奈无所作为的了。全诗看似笔调轻松,实则心情沉重。尽管诗人没把忧虑的事情一一列举出来,但诗写当代,同时代人当然不难明白诗人所忧虑的是哪些事情的了。 再次是此诗具有统摄历年重阳诗的钩沉手段。作者每年重阳都会有一首乃至多首感怀之吟,应当说,重阳登高,一般都会有激情与希望,融汇于诗句之中。比如丁亥年重阳诗有“白首登高犹健步,丹枫染袖欲忘归”之句,还是“正能量”满满的。可是,假如一次又一次的殷切期望过后,旧貌依然,时弊依然,民瘼依然,环境继续地恶化,这激情与希望,也就慢慢消耗完了。这种失望的心绪在甲午年的重阳诗中已有显露,所以便有“不尽今欢更往愁,百年风雨黯神州”之感叹。此诗首联“昨宵整理重阳句,今日重阳有所思”便把往年的情感翻寻出来,又重新梳理、思考一遍。因为回顾了自己历年在重阳节所写下的诗词,发现悲慨的心绪逐年加深,感慨之中便有了更深的思考。但这种思考,显然与当今所处的现实不合拍、不入流,所以能够交流的知音不多,只能“闭门”自我“遣怀”。 遣怀一语,有派发、排解、发泄胸中的烦闷与愤慨之义。古代有名的“遣怀”诗如杜牧的《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一诗,便特具自嘲自责、抑郁诙谐的风格。历代诗人的“遣怀”,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发泄对自己的不满,怀才不遇,无所作为,如杜牧、李商隐;一种是排解对他人、对社会、对国家、对朝政、对周围环境的积怨,礼乐崩坏,人心不古,如屈原、杜甫。白居易、陆游则两种均有之。当代诗人中,熊鉴、熊盛元、何永沂及陈仁德的遣怀诗也比较多,而且都侧重于后一种。杨启宇的遣怀诗,就以本作为例,既有对自己的一点不满(沉沦与贫贱中的不能变通、不肯入流),但更多地是对现实的失望(壞劫棋)。 本作中“壞劫棋”的解读,是读懂这首诗的关键。“劫棋”,本是围棋的术语,即通过“打劫”争夺生死出路,当双方斗得难分难解之时,一个好的“劫材”可能就是决定双方胜负的妙招。但“壞劫棋”不能扭转胜负的局面,只是妄自拖延时间而已。就“当局”而论,把“壞劫棋”当成一种自我欣赏的招数,那当然只能是让人失望、让人等着看笑话而已。 推荐可读理由:能够给你描绘一幅未来景象让你信心满满的是政治家。能够说出未来各种变化趋势让你忧乐参半的是预言家。只凭想象而先人半步忧乐天下感慨不已的是诗人。读杨启宇先生这首《丙申重陽》,你可以从中窥见屈原、杜甫、陆游、龚自珍等诗人的影子,都是居安思危、山雨未来即遥感疾风将至的痴妄之徒。或许你会质疑诗人“以偏慨全”,因为头上的一片乌云便责怨成漫天昏暗。但诗人的本质即须如此。在明亮的月光照满整个大地时,他可以说“清光一片照姑苏”,如果你非要纠缠这种表达说法不全面,必须说“清光照遍姑苏等处”的话,或许你不懂诗,或许懂而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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