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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不可救药的:双面故事

 昵称22998329 2017-04-25



A面故事:


他干脆拐下高速公路去加油。很快就加满了。“还不走?” 副驾驶座位上的女人有一点讶异和一点责备。他把车向前开了几十米,停到便利店旁边,熄了火。


四五年没见,她变成了一个中性的女人。当他老板的助理时,她大概刚毕业不久?年轻的面孔刚硬,很瘦,骨架大得支棱,反而因此有一点绰约风姿。那时他和她结下了办公室里有界限的友谊,出差时吃过晚饭能一起在陌生城市的湖边散一圈步,十点前各回房间。现在到了体制外、去了外国又回来的她,胖多了,举手投足间还是一度苗条过的女人那种急匆匆的大动作,短发,穿着僧袍一样的衣服跟运动鞋来吃饭。这是时尚么?他琢磨不来。


能聊聊天的友谊是这两年靠朋友圈结下的。他发现她爱开玩笑,贴一些稀奇古怪的国家的野史。他早就没时间看书了,看她贴的文章挺有意思。马达加斯加的猴子?逐渐能互发风景照,扯淡、抱怨、发人生感慨。


平常在生活里他并不想人生况味,他也没有情绪。他觉得自己的经历用半页纸就可以说完,实际上也确实在两个凉菜之内就说完了:换了学区房,调到非业务部门,迎来送往。“就是男公关,虽然相貌不太适合,” 他说。


现在停在这里,他不得不给妻子回微信,副驾驶座位上的女人有点纳闷地看着自己,他感觉到手指不灵活。这两年,系完鞋带站起身来时他能听到自己骨节扭动的声音,全身似乎都在硬化。


“算了,给你看吧。” 他递过去手机。“别往前翻啊。”


一屏一屏的吵架短信。妻子这几年来尤其是这样,不由分说,一审再审,只有要求,不听解释,一屏一屏的长篇指责,你妈,我妈,你家人,我家人,我付出,我妈牺牲,你呢。反问句。惊叹号。不回,涌过来更多。再不回,进家后听到摔门声。


是这样。家人有个小群,成员是夫妻俩和双方父母。结果他看见岳母在朋友圈里发的一组儿子照片,是自己没见过的。才知道原来妻子和她父母一直以来都有个私人小群,他觉得不公平:我什么都对你说,你们呢?妻子质问:单发给我父母照片怎么了,你父母跟我们儿子熟都不熟,他们为儿子做了什么——再说,你什么都对我说?好意思?


“不好意思啊,好不容易见面就给你看这个。我们这种中年人的生活就是关系。平衡。” 他说。


这段路他很熟悉。儿子出生以来他养成了古怪的爱好,喜欢开长途。周末组织单位同事出去玩,他愿意开车。从公司下班回家——从哪里吃完饭回家——都可以走四环,但他既讨厌堵车,又希望能晚些到家。这两种几乎相互矛盾的心情让他开到城外,绕大圈回家,路边有白杨树,小河,经过黑桥村,索家村,有时经过劈李村,勇士营,黄军营。埋在地下的战士。早晨他醒来后急于离开家,背后有股力量推着他离开洗手间后便冲出门去,新手运动员不得不带着要冲破喉咙的心脏跳伞,而老手必须跳伞,待在地面上的生活是不可忍受的。他频繁加油。他和妻子像一件衬衫的两边衣袖。


真是奇怪。五年前,儿子出生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随时可以死。这辈子的功业完成了,那小婴儿躺在那里哭叫,他站在那里,看着它,并不需要抱它,也想不到要做什么,好像有什么力量把嘈杂声音都屏蔽掉了,让他立定,把他冻住,一心都是安安静静的欢喜。岳母从背后推他,“过去啊”,他一个踉跄。


最近一个忧郁恍惚的老相识给他寄来礼物。他不打算回馈好意,虽然他通常待人客气,按需交际。他生怕她误会,或者她本来便有其他的想法。生怕自己会被拉进去成为她明显的绝望的一部分。他在工作中认识了一个年轻女孩,什么都轻巧,高兴,他拉过她的手并暂时到此为止,当时那个女孩就坐在她坐的这个座位上。


“送你回去,虽然是舍不得。见笑了,真是。我们这种中年人。” 他说。




B面故事:


门敞开,门关闭。像五岁这样的年龄差,以前显得很大,几乎像上下级一般,现在却刚好平起平坐。她扭开头,盯着便利店里的暖黄灯光想,自己看起来大概和这个疲惫的、不断打着官腔的男人一样老,或者,即使年轻一点,在旁人眼中也会好像“差不多”,仿佛女人活该要年轻一点点,仿佛年轻的那一点活该让女人和更老的人坐在一起。她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其中的女性人物说,在一个女人不再年轻时,她就老了。女人没有中年。但事实上,和这个前同事,恰恰是在暧昧的可能性都蒸发掉以后才成为朋友,能几乎平等地聊聊天,开玩笑——平起平坐。但她也不准备听他的私事,更不准备表示理解。这些男人永远居高临下,把表演脆弱当作是一种慷慨的接纳。他们以为叹气是抒情。这是阳痿者的浪漫。他们恐怕在床上也会谈到“工作会”和“领导”,她模模糊糊地想起记忆中的一些人物,这似乎是真的,真的是真的,他们就是这样。门敞开,门关闭。


谁对儿子牺牲多,谁和父母的私下谈话是另一方看不到的... 这些琐碎而无法逃脱的生活。但我就逃脱了,她有些自得。他难道不知道吗?耐心有时是爱情的部分,却从不是亲情的部分。你要完满的生活,结婚生子,当然就是这样。就像水是湿的。


吃过这样一晚的饭,拼命聊了两小时天以后,她觉得像宿醉,脑子进了冰箱。她希望早点回家,趁旁边商场还没关门去买一杯果汁。是怎么和他成为朋友的?还是她后来在加拿大读书时熟悉起来的,所谓点赞之交。“马达加斯加你去过?” 他写。“没去过啊,就看看,” 她回。“我退休以后就打算好好研究二战,马达加斯加还有一个战场,它原来属于维希法国。” 她报以省略号。


居然后来也熟了起来。那时候她究竟有多寂寞?从家,从单位,从把自己闷坏了的棉被里逃跑,挣脱前半生,代价是渔网一般的生活,什么也不拥有,什么也不承载。偶尔捕上来一条神秘莫测的鱼。今天他也在说自己看遍了关于二战的书,工作关系又认识了几位历史教授,真的打算好好研究一下。哦,是吗。战争、航海、军事、古代的兵器、书法、古诗、各种委员和秘闻、地方特色烟酒、各地名菜,这些大概和官腔形影不离。


真的是这样绕到城外开更好么?他说这样走风景会好些,还不堵车,可一路上夜色中并看不到风景,路上多的是内蒙古、河北的外地车牌,压着线开,直行突然减速改道。大车也多,她心惊胆战。她还发现他根本不会安全超车。还说自己曾经可以漂移。男人。她发现中年男人常常是这样,抱怨着,却因为有妻有子而身价倍增,仿佛家庭生活中微小和必然的不愉快与那些达不到的企望反而证明了他们的重要性。有人管束是他们的价值。谁都离不开他们。谁都多在意他们似的。推过来手机,而你必须看。而对妻子,恐怕保护手机如同守住炸弹引线。


多么神奇的饭,人,故人,中年,带着显而易见的腐败气味,一根满是污垢的包皮。她看到他时他坐在桌边,两腮很大,她一定皱了眉头。而这样的一顿饭居然也吃了两个小时,如今还在夜色中停在这里,在索家村。


在孤零零的索家村,她感到自己如此未婚,如此女,如此无力而不擅长挑起冲突和说出自己的厌倦,如此习惯性地避免红脸,如此忙于在内心播放评论音轨而一再放过那些可以用一个玩笑拒绝点酒、拒绝对方送自己回家、拒绝走上五环或者六环的建议的机会。她也有时怀疑自己是否太寂寞了,在寂寞中顺从,以至于会有这样一刻,坐在六环的一个加油站的副驾驶座位上,听人诉说无谓的烦恼,而这个男人并不羞惭,并不真的感到生活不可忍受,带着得意以为这样亲密,以为向女性诉说就等同于男性和男性一起喝醉,男性和男性一起嫖妓,一种默契和共同越界,以为这样的时刻是一个拂掉她肩膀上那并不存在的愁绪的手势,或许还带着怜悯。


此时此刻多像那些年中的一些时刻。等着下班,站在那里,二十层的旧写字楼走廊里飘着来自蹲式洗手间的消毒水味道,她决定用嘴呼吸,楼道里有人正和领导寒暄,领导真是教子有方,女儿小提琴拉进了音乐厅。而两架电梯的下行都坏了。这种时刻让她觉得当即老掉一整岁。


天黑了下去,月亮升起在看不见的地方。加油站对面有座小房子,边缘模模糊糊,仿佛是粉色的,某种甜蜜的、具有欺骗性的浅色,像遗世独立的家,静悄悄坐落在人际外,是他们所有人来的地方,一些人要去的地方。而她宁愿飞,宁愿在飞不动时溺水。


“启动时你得打转向灯。我可不想死在这儿。” 她带着最大温柔告诉他。



......我怎么这么懂男人啊卧槽。一种无意义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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