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生死论（1）

周生死论（1）

2011-11-26 17: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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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时间 2009/4/29

 

按照《庄子外篇》第十八篇〈至乐〉的记载，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往吊唁，看见庄子张着腿坐在地上敲打瓦盆唱歌，惠子说：「您的妻子陪您一辈子，为您养儿育女，现在她过世了，您没有哭也就算了，竟然还敲打瓦盆唱歌，不是『太超过』了吗？」庄子说：「不能这样说，当内人刚过世时，我何尝不悲伤呢？但是，后来想一下，开始的时候人是没有生命的，不但没有生命，连形体都没有，不但没有形体，连气息都没有。后来，在若有若无、恍恍惚惚的变化当中，有了气息，气息变化才有形体，形体变化才有生命。现在她又再变化死亡了，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自然，她已经安息在大自然里了，如果我还因为这样悲伤痛哭，那不是太不通达命理了吗？所以，我才不哭了。」

这就是庄子对生和死的看法。在《庄子外篇》第二十二篇〈知北游〉里，他也说：「生是死的同类，死是生的开始，谁能知道它们之间的关系呢？人的诞生是气的聚合，气的聚合就是生，气的离散就是死亡。」

至于庄子在敲着瓦盆时，唱的是什么歌呢？按照张贵胜的《遣愁集》的记载是这样的：

堪笑人生事，有如花开谢，妻死我必埋，我死妻必嫁。

我若先死时，一场大笑话，田被他人耕，马被他人跨，

妻被他人恋，子被他人打，如此恸伤心，相看泪不下。

世人笑我不悲伤，我笑世人空断肠；

世事若还哭得转，我亦千愁泪万行。

明朝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的记载，有这么一段民间传说：庄周有三位妻子，第一位年轻时夭折，第二位被休了，第三位田氏，长得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有一天，庄周在荒郊散步，看见许多坟墓，叹口气说：「志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意思是年老、年少、聪明、愚拙最后都是来到同样的归宿。他忽然看见一座新坟，坟上堆的黄土未干，坟旁有一位少妇穿着白色的丧服，拿着一把扇子，拼命在坟上搧，庄周走过去问：「娘子，这坟里葬的是什么人？您为什么拿着扇子，拼命搧坟上的黄土呢？」少妇一边不断地搧，一边说：「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她说：「坟里埋的是我亡夫，他生前我们非常恩爱，他临终遗言，他死后，要等到坟上黄土干了，我才可以改嫁，我想新堆的黄土不容易干，所以就拼命用扇子搧，让坟上黄土快点干。」庄周含笑说：「娘子手腕秀软、举扇无力，让我替娘子出一臂之力吧！」庄周使用仙法，搧了几下，土就干了。妇人为了表示感谢之意，把扇子送给庄周，当然那把扇子对她也没用了。

庄周回到家中，叹了一口气，念出四句诗：「不是寃家不聚头，寃家相聚几时休，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庄周的妻子田氏听到，问他为什么感叹呢？这把扇子哪里来的？庄周把整个事情跟田氏说，田氏很生气地骂这种薄情的妇人，世间少有。庄周又念了四句诗：「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搧坟。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田氏听了更加生气：「你不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假如您死了，不要说三年五载，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嫁人。」庄周说：「这倒难说啊！」田氏说：「我那像您那么无情无义，死了一个又娶一个，休了一个又再娶一个，我们妇道人家，一鞍一马，你又没有死，还要寃枉别人。」把扇子拿过来，撕成粉碎。

过了几天，庄周忽然得病，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庄周说：「我恐怕无望了，可惜前几天妳把那把扇子撕掉了，否则还可以用来搧我的坟。」田氏说：「您放心！我会从一而终，您不相信的话，我愿意死在您之前。」庄周说：「那我就死得瞑目了。」就气绝身亡。田氏抚尸痛哭，悲伤不已。

庄子死后第七天，来了一位英俊美少年，面如敷粉，唇若涂朱，带着一个老仆人，说是楚国来的王孙，和庄周相约见面，现缘悭一面，希望留下来为庄周守丧一百日，也趁这个机会借读庄周的著作。这位楚国来的王孙住下来，过了二十几天和田氏产生了感情，两个人决定成婚。

不料新婚之夜，这位王孙突然眉头双皱，寸步难移，倒在地下，只叫心疼难忍，口吐涎沫，奄奄欲絶。田氏问服侍楚国王孙的老仆人，老仆人说：「这种症状，每隔一两年发生一次，只有一种药可以医治，就是用生人脑髓，用酒煮熟吞服。上一次在楚国就是用被判死刑的囚犯的脑髓把病治好的，可是，现在我们在远在山野之外，哪里可以找到生人的脑髓呢？」田氏问：「生人的脑髓找不到，用死人的脑髓可以取代吗？」老仆人说：「大夫说，人死四十九日之内，脑髓还没有干枯，可以取代。」田氏说：「我丈夫死了才二十来天，让我去把棺材劈开，把他的脑髓取出来用。」

田氏右手提灯，左手握砍柴的板斧，去到庄周停棺的地方，把灯放下来，看准棺材，双手举斧，用力劈下去。庄周是个小气鬼，薄薄的棺材，一斧就把棺材劈开了，庄周在棺材里坐起来，叹一口气，说：「娘子，赶快把我扶起来。」田氏把庄周扶起来，回到铺设灿烂的房间里，楚国王孙和老仆人都不见了。庄周开怀畅饮，念了四句诗：「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干坟。」后来田氏变得精神恍惚，悬梁自尽。这就是庄周鼓盆而歌的故事。

当然这种民间故事都是虚构不可以当真，不过，这虚构的故事也反映了封建社会对妇女三从四德、不合乎人情的偏见，也描绘了庄周伪善、猜疑和嫉妒的性格。

中国的戏剧里，许多流传广远的剧本都是以庄周故事为架构编成的，京戏的〈大劈棺〉、昆剧的〈蝴蝶梦〉、越剧的〈蝴蝶梦〉、粤剧的〈庄子试妻〉、黄梅调的〈劈棺惊梦〉都是例子。

让我在〈大劈棺〉剧本里找几段出来念给大家听。当庄周帮那位在坟旁的妇人把坟上的黄土搧干后，妇人就把扇子送给庄周，庄周把扇子拿回家给他的妻子田氏，田氏看到扇子上面写着：「道人行路在路旁，你搧坟来好心酸。但等庄子死故后，你妻比我大不贤。」

庄周回到家里，把帮助那位寡妇搧坟的故事告诉他的妻子田氏，田氏对这位寡妇的行为大不以为然，她跟庄周说：

听为妻把此话细对你言，

倘若是先生亡故了，

我总要守节立志贤，

若有三心并两意，

准被天打五雷轰。

庄周喝了一杯茶，就要装死，

我将茶羹淌在手，

喝一口来好悲伤，

一霎时酸痛难以挣扎，

阎王注定三更死，

何人留我到五更。

后来，楚国王孙来吊唁，田氏念了四句诗给他听：

风流人人羡，

青春爱少年，

能解诗中意，

永结百岁缘。

楚国王孙说：我听懂了，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第一、马上把庄周的牌位打倒；

第二、脱掉素服，换上红衣服；

第三、拜了天地，就入洞房。

田氏同意了，他们两个同拜天地，

一拜花堂为媒证，

二拜黄河就澄清。

正在拜堂时，楚国王孙心病发作，需要活人的脑髓来救治，楚王孙大叫：「疼死我了！」田氏说：「我若是不救，死了一个，再死一个不成，还是将棺木劈开搭救公子性命罢了。」田氏劈开棺木，庄周坐起来，说：

骂声田氏大不该，大不该，

不该板斧来劈棺，来劈棺，

不是贫道躲得快，

险些砍了天灵盖。

庄周和他的妻子田氏的故事，昆剧叫做〈蝴蝶梦〉。〈蝴蝶梦〉有许多版本，明朝谢国、清朝严铸都有不同的版本，几年前有古兆申编的新版，让我找几段念念。

当庄周问寡妇为什么用扇子去搧坟时，她说：

妾有衷肠事，何劳问不休？

那坟中所葬是何人？

他生前是妾多情偶。

搧扇是何用意？

只因不负神前咒，

特地搧干土一坯，

蒙君怜奴为援手，

感君恩德永无休。

当田氏向楚国王孙表达她的心意时，田氏说：

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人言无二三，

奴家自见王孙之后，

终日不茶不饭，没情没绪。

当楚国王孙还有猜疑时，田氏唱：

并、并、并，并没有姑与翁，

怕、怕、怕，怕什么人拦纵。

便、便、便，便有那黄金百两成何用？

恁、恁、恁，恁便牵羊担酒不为丰。

笑、笑、笑，笑王孙恁懵懂，

他、他、他，他多心错认五更钟。

最后，庄子从破棺里跳出来，唱：

蝴蝶梦中事，似假亦是真，

夫妻之情男女之欢，也不过是一枕黄粱，

庄周梦已醒，孽缘已了情，

此梦是真也是假，是假也是真。

在黄梅调的〈劈棺惊梦〉里，当田氏遇到楚国王孙时，田氏唱：

夜漫漫，日长长，

形孤影单好凄凉，

愁似落叶扫不尽，

落叶一片泪一行，

我是落叶叶是我，

眼望脚下路茫茫。

接着她又唱：

那日里，草茂花鲜妍，

可意人玉树临风在眼前，

激动池中水，拨响心底弦，

今日里，草萎花也残，

那人儿鬼使神差到眼前，

池中是枯水，心底是断弦。

最后结束时，庄周唱：

自以为超凡脱俗入仙境，

自以为胸襟磊落无纤尘。

谁知夫妻纠葛起，

剪不断，理不清，万般爱，千重恨，

又甜又苦，又酸又辣，

难丢难舍种种情，

把自己的道德文章，

抛到了九霄云。

讲完庄周的故事，其实，在西方文学和传说里，也有好几个相似的故事。

十八世纪法国文学家伏尔泰（Voltaire）的一本小说〈查第格〉（Zadig），描述古巴比伦时代一位哲学家查第格的故事。有一天，查第格的妻子散步回家，很生气地告诉查第格，她去慰问一位丈夫刚刚过世的寡妇，这位寡妇曾经发誓，只要他丈夫坟前的溪水继续流，她就会一直守在丈夫的坟前。可是，在她丈夫过世之后两天，她就动手掘地，要让坟前的溪水改道。查第格听了，他假装突然病发身亡，他的妻子呼天喊地很悲伤。当天，查第格的一位年轻的好友来慰问，几天下来，彼此间渐渐产生了感情。有天晚上，这位年轻的情人，突然胸疼不止，并说唯一治疗的方法是找一个死人的鼻子贴在胸口。查第格的妻子拿着一把刀到查第格的坟墓，要把查第格的鼻子割下来，这时查第格从坟墓里跳出来，按着鼻子说：「不要骂掘地让溪水改道的那个寡妇啦！你们两个可不是半斤八两吗？」

另外一个故事，二千多年以前，罗马小说家格穿尼亚士（Petronius），在他的小说〈Satyricon〉里《Widow of Ephesus》（以弗斯的寡妇）的故事。有一位丈夫刚过世的寡妇留守在他丈夫的坟墓里，陪伴丈夫的尸体，一连五天不食不饮，坟墓附近的一位士兵发现了这个情形，带了酒和食物来安慰问她，并在坟墓里陪他过夜。但是，这位士兵的责任是看守钉在十字架上犯人的尸体，当晚其中一个尸体被偷走了，他知道免不了要受到严厉的处分，他正要举剑自杀时，寡妇说：「我何必看到我爱的两个人的尸体呢？」于是她就吩咐那位士兵，把她丈夫的尸体从坟墓里抬出来，钉挂在十字架上，冒充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犯人的尸体。

还有一个德国故事，一位寡妇做了一个和丈夫真人一样的木刻雕像来纪念他。可是，当她遇到一位新的情人时，她就把丈夫的雕像砍碎，用来烤鱼给他的情人吃。

希望您觉得这些故事有趣，昆曲〈蝴蝶梦〉最后有一句，

王侯也是空，

贫穷也是空，

转眼成何用，

庄周惊醒了蝴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