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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诗歌奖:张执浩诗选

 竟是烛_zzx 2017-04-27

 

奇异的生命

 

两张纸屑在首义广场上空飞舞

婉转,轻逸

肯定不是风筝。我发誓

当它们降下来

以蛇山的沉郁为背景

我可以感受到它们的重量

而当它们高于山顶

我的视线无以为继

如此被动地飞

看上去却是主动的

阳光照在纸面上

我险些看见了黑暗的笔迹

而奇怪的是

那天广场上并没有风

两张纸屑飞累了以后

依然依偎在一起 



摇窝

 

一个女人坐在摇窝旁

用手,用脚

用膝盖、胳膊肘

用身体的任意部位

触碰摇窝

只要摇窝晃动

世界就是安静的

我见过这个女人

我见识过安静的生活

阳光穿过我们头顶的乌桕树

树叶颤抖而果实惨白

有人路过这棵树

站在天空打量我

有人在远方喊她

她放下毛线活儿直起身来

摇窝依然在晃动

 

给稻草人换衣服

 

稻草人的衣服一年换一次

我现在穿短袖了

他还穿着棉袄

(那是谁的烂棉袄?)

我现在拿着一把蒲扇一根竹竿

等会儿它们将出现在稻草人的手上

热风推着热浪

稻田青。麦田黄

稻草人身子前倾

歪斜的手臂上停着一只麻雀

大地安静。没有人

在午后像我一样不安地走动

没有人相信我能

把一件少年的海魂衫套进他的肩膀

蜻蜓在我身前飞

更多的蜻蜓飞在我左右

我看见稻草人立定在田头

他一定听见我的脚步声

分开了喜悦的茅草

 


墙边草

 

墙边草活在它去年死去的地方

和去年一样,那几缕绿

和去年一样,我蹲下来

查看墙缝,又站起来往前走

墙边草原地踏步

在光秃秃的角落强颜欢笑

和去年一样

它不会长得太高

也不会长得太久

如果太辛苦,它就去死

等来生再试试

 


簸箕与筛子

 

在一张灰白的照片里我赤裸着

坐在一只陈旧的簸箕中

我母亲端着一只筛子站在一旁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在干什么

簸箕太大了,而我那么小

几乎接触不到簸箕之外的事物

我猜测过筛子里面的东西

我让他仰起脑袋看

那些密密麻麻的孔洞

母亲摇晃筛子,密密麻麻的灰

落下来。我看见了母亲

从无数个洞眼里看见了她

没有什么能够改变这个角度

我让他低下头来擦拭满脸泥水

并试图从簸箕里爬了出来

筛子还在摇晃,灰尘还在落

后来我见过的簸箕都在阳光下

里面总是铺满了红辣椒、萝卜条

我记得母亲喜欢将煮过的豇豆

一根一根晾晒在我坐过的簸箕里

午后,她端着筛子坐在台阶上

面朝我每次回家的那个方向

 


给你看样东西

 

好话已经说完,倘若还有赞美

应该献给那些隐匿的星辰

遥远的年代,亲切的山冈

小男孩拦住慵懒的青年人:

“给,给你看样东西……”

他期待他从裤袋里掏出多余的手指

而他却固执地将他牵扯到水泥球场外:

“那里有一颗星星!”

他们一起眯着眼睛在天上找

那是一个清朗的秋天

午后的山岚仿佛被刷过树脂漆

小男孩蘸着涕泪的手指

有着无中生有的能力

那儿,对,就是那儿

一颗灰白的无名星

正努力接近有名

尽管他和他都没有命名权

尽管那样东西几乎不存在

 


诗歌的诞生

 

小鸡钻出蛋壳的那一瞬

那一滴脆生生的叫声

我在年幼时曾经驻足谛听

母牛在反复踩踏过草甸后站定

扭头看着人们从他身后拽出一只牛蹄

两条腿,然后是

胞衣中半跪半立的牛犊

这一幕我永生铭记着

几颗土豆被我遗忘在了墙角

装它们的塑料袋已经千疮百孔了

那是豆芽们昼夜抓挠的结果

去年的樟树叶越过了今冬

令我喜悦的却是雨后枝梢的新绿

今天仍旧阴沉

我看见你为了吃鱼生

正把一条切掉尾巴的草鱼扔进水桶

“游十分钟,它的血就流光了。”

 


植物的爱情

 

一朵百合爱上了另外一朵百合

它该怎么办

一株荷花在六月的凌晨盛开了

一眼就看上了身边的另外一株荷花

霞光撩拨花蕊

它们各自抖落露水,等候

倒影在一起的那一刻

光阴蠕动,此消彼长

一条鲤鱼搅动的波浪断送了它们的念想

一只蜻蜓飞来,一群豆娘

曲身停靠在睡莲的美梦中

蝴蝶扇起的风推醒了凤尾兰

金钟花倒挂在竹篱上

蜜蜂过来将它们一一敲响

 


捡鸡蛋

 

天黑之前最后一件事

由我来干:捡鸡蛋

搬两块砖头垫在脚下

终于够到了鸡窝

摸遍每一个角落

把鸡蛋轻轻放进葫芦瓢

惊惶的鸡笼这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跨进门槛返身插上门闩

仍有凉意从门缝挤进屋

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父母

那一刻我的心跳有多快

 


错车

 

宽阔的马路上两辆婴儿车相向而行

两位推车的银发老人老远就相互招呼着

老远就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他的哭声那么大,以致于

她在看清了他的嘴脸后也哭了起来

两个老人对此置若罔闻

他们热情拥抱,彼此赞美

婴儿车停靠在一场秋雨过后的晌午

值得赞美的事情很多

值得哭泣的也很多

 


树巅

 

仙女山与岩子河之间有一棵柳树

从前就很高

现在还在长

从前我坐在山顶上看一些大鸟

在树杈间争吵

直到深冬,光秃秃的树巅上

只剩下一只鸟巢

一只用无数根树枝编织的鸟巢

架设在三根枝丫之间

喜鹊和乌鸦都曾入住

现在我在河边又看见了它

树巅沉浸在水底

鸟巢如墨,要在河水里浸泡很久

才能挥发开来

而那时,天已经黑透了

柳树还在长

三根枝丫抬着一顶黑轿子

在空中慢慢地走


来源:《诗刊》2016年10月号上半月刊方阵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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