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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青梅煮茶 2017-04-30

大观园里的女子中,宝钗和宝琴姐妹看似完美得无可挑剔,但若提到宝琴,眼前整个是模糊的;提到宝钗,只能远观而不可近玩。完美之人表面上万事顺遂,无可挑剔,实则像披了一件“隐形衣”,遮住了缺憾与过失,也同时蒙蔽了人性中本应有的真性情。

季羡林曾说:“不完满方是人生”。的确,不完美方见得人生趣味。其实,《红楼梦》中的大多女子,都过着不完美的生活。但能在不完美的生活中处处寻得趣味的,却寥寥无几。

林黛玉就是一个不完美的女子。她自云:“我比不得宝姑娘,不过是草木之人罢了。”在贾母的口中,她是个“不省事的小冤家”;在妙玉口中,她是个“大俗人”;在宝钗看来,她长着一张喜欢损人的“促狭嘴”;在凤姐看来,她是禁不得风吹的“美人灯儿”;在惜春的眼里,她是瞧不破人生、喜欢较真的“假聪明人”。

很多人感慨,曹公那么偏爱林黛玉这个人物,为什么不把她写得完美一点呢?其实,曹雪芹作为一个传统文人,深知“天地本不全,何况人与物”的道理。天下没有至全至美的人物,林黛玉的不完美才彰显了《红楼梦》的悲剧之美、缺憾之美、瑕疵之美。倘若林黛玉真的“美玉无瑕”,恐怕就成了败笔了。

幸好,林黛玉是一块微瑕的美玉。这一点“微瑕”,让成日家在闺阁中厮混的贾宝玉唯独视她为“知己”。这一点“微瑕”,就是她缘而葆真的那一分真性情,就是她本性里所存的那一种痴心癖性,就是她独属于人的那一股烟火气。

明人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疵与癖,虽在中医概念里是一种病,表不通、痰结、气郁。但有癖之人,却对一种事物抱有偏嗜之情。

就如王羲之爱鹅,陶渊明爱菊,陆羽爱茶,苏东坡爱竹,周敦颐爱莲,郑板桥爱画,林和靖爱梅一样,林黛玉怜爱身边的小生命。鹦鹉、大燕子、花瓣、丫鬟、毫不相干的老妈子,乃至于世间万物,在她眼里,都是有情的。

我喜欢林黛玉,正是看重她的这种癖性。林黛玉的癖性,妙玉绝对学不来,她骨子里是孤独清高的,一句“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就将世人排斥在千里之外。林黛玉不然,她独处的时候,是一个回归到自我的诗人;而她群居时,是一个随时随地会给人带来惊喜和乐趣的“淘气宝”。

惜春也好,妙玉也好,尽管有一种不惹尘埃的美,心地却是冰冷而坚硬的,而林黛玉的心地,永远保留着细嗅蔷薇的那份柔软。在大观园所有姐妹中,独有林黛玉,有一种小动物情结。她的这种情结,不正是来自于心地的柔软么?

《红楼梦》最具生活情趣的一个镜头是第三十五回:

不防廊下的鹦哥见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你作死呢,又了我一头灰。”那鹦哥又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便命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做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

如果说,“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是诗境的话,那么“黛玉隔纱窗戏鹦哥”便是充满了生活趣味的画境。这生活在闲窗金笼中的鹦鹉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羁困之意,反而和林黛玉的生活和谐地融为了一体。这样自成天然的画境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林黛玉素日喜欢庄子,岂不知“物我两忘”的境界?庄子一生,常常以鱼鸟自喻,他本人就是一个狂热的动物爱好者,整部《南华经》,大到鲲鹏虎豹,小到蚊虻蝼蚁,无所不有。在他的心里,任何万物无什么两样。那么,人和动物们一样,皆出于机,亦皆入与机。

在深得“南华庄子因”的林黛玉这里,人和小动物们也完全平等。她在平日生活里与鹦鹉调笑,也不同于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的“逗鸟遛狗”,而是从心灵层面上等而视之。将一只鹦鹉看作家人,甚至知己,这样的雅趣,在旁人来看兴许是“异类”,却被“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和鱼儿说话”的贾宝玉看作一种“神仙的品性”。

所以,当贾宝玉调笑说林黛玉是“小耗子变的香芋”时,她毫不介意;当林黛玉打趣贾宝玉为“呆雁”时,他也并不放在心上。小耗子也好,呆雁也好,都是爱情的“最浪漫的调剂”。

大观园里,林黛玉的存在,就是沉闷气氛的最好调剂。当她打趣探春为“蕉叶下的小鹿”,雅谑刘姥姥为“母蝗虫”时,不再是那副病西施的模样,而是活蹦出一个“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的无忧无虑的少女。

林黛玉篱寄在别人的屋檐下,却每每将之当作自家的屋檐。每一年大燕子飞来的时候,她都要照例嘱咐丫鬟:把屋子收拾好,撂下一扇纱屉,等大燕子进了巢,再将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你看,林黛玉是不是一个将日子过成了诗的人?她可以为大燕子开一扇方便之门,也能以万物平等之心关照着身旁的每一个生命。我想,倘若林黛玉生活在现代,即使是住在毫无生趣的钢筋丛林里,也能把一地鸡毛的平凡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吧?

仅凭这一点,她就值得大多早已忘记了生活趣味为何物的大多数现代人学习: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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