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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以诗为词的倾向及其影响

 泥盆纪的鱼石螈 2017-05-01

苏轼以诗为词的倾向及其影响

柳永的词,音律谐婉,宜于歌唱;语言通俗,易于了解。然而,以文人词的审美标准来衡量,有些内容显得浮浅**俗,格调不高。张舜民《画墁录》卷一载:“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1],吏部不敢放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祇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晏殊固守着五代词的典雅,对柳永的通俗化,自然是看不上眼的。虽然柳词风行天下,但真正被文人士大夫所欣赏的,只是那些符合典雅规范的部分。也就是说,晏殊的观念代表了当时社会上层的审美趣味,而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偏好。苏轼《永遇乐》词末载:“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东坡曰:‘“销魂,当此际”(《满庭芳》),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秦观的长调,如《满庭芳》等,明显是受柳永影响。可是,这在苏轼和秦观自己眼里,却是一个弱点。叶梦得《避暑诗话》卷下亦载,苏轼“于四学士(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尝不极口称善,岂特乐府。然犹以气格为病。故常戏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在苏轼看来,秦观和柳永之词,不可谓不精美,但终究气格不高,难以在格调上与前人争胜。而苏轼自己正是在这一点上推动了词风的转变,将词的境界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在苏轼之前,就已经有一些词人表现出既不同于晏、欧,也不同于张、柳的艺术选择。如范仲淹虽然与晏、欧同为朝廷重臣,但他曾于仁宗康定元年(1040)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今陕西延安),抗击西夏。四年的军旅生活,拓展了他的艺术视野,丰富了他的人生感受,因而他的词风呈现出多面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

《苏幕遮》上阕写景,下阕抒情。在外淹留之人,见秋景而顿生思乡之念,愁思则随酒而成泪,伤情之处,尽在无声中。情思**而细密,意境清丽而浑厚,语言婉转而流畅。《渔家傲》则是守边之作。苍茫萧瑟的塞外景象,艰苦孤寂的边塞生活,将士们的久戍思乡之情,一字一句都是真情流露,不加雕琢,沉郁悲壮。从这两首词可以看出,范词有婉约和豪迈两种风格,尤其是《渔家傲》所表现出来的边塞风光和征战劳苦,慷慨悲凉,凝重浑厚,对后代词风的发展,有相当重要的影响。也可以说,范词已经超越南唐的藩篱,启示着词境新的开拓。尤其是那种沉郁苍凉的风格,成为后来豪放词的滥觞。

王安石更具开创性,他的词以抒发自我的情性与怀抱为主,进一步由表现个体人生的感受转向对历史和社会现实的反思,使词具有了一定的历史感和现实感。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桂枝香》)

这首乃金陵怀古之词,笔力劲峭,意境高远。上阕写金陵之景,美不胜收;下阕抒发盛衰之感,清空一气。通过对六朝历史兴亡的反思,表现出对现实社会的忧虑。这首词透露的信息是,词的表现功能已经由应歌娱乐转为言志自娱,标志着词风正向诗风靠近。

范仲淹、王安石词中所透露出来的新变,到苏轼才真正汇聚成一股影响诗坛的重要力量。从五代到柳永,词的生命是音乐,词的内容大都是恋情别恨,因此协律是填词的重要条件,婉约是词风的正宗。而苏轼以他天才式的开拓性,突破了这种传统精神,推动了宋代词风的又一次重大转变,在词坛上开辟了一种新境界。这种新变,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2]

第一,词与音乐的初步分离。词本来就是合乐而产生的,因此在词的最初阶段,音乐性重于文学性。在苏轼之前,词必须协律而成为可唱的曲。当然,苏轼也未必完全废弃词的音乐性,他的许多词都可以入歌,如《蝶恋花》的“花褪残红青杏小”,为朝云所歌;《贺新郎》的“乳燕飞华屋”为秀兰所歌。因为苏轼本人是懂音律的,《苕溪渔隐丛话》说苏轼改《归去来辞》为《哨遍》,使入音律;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歌词,他取韩愈的《听颖师弹琴》稍加改动,使就声律,作《水调歌头》。然而,他的大部分作品,却并不注意歌唱。因此,前人多以苏词不协音律为病,晁补之说:“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吴曾《能改斋漫录》)李清照在《词论》中也说,苏词“往往不协音律。”如此看来,苏词虽然没有完全否认词的音乐效能,但的确有摆脱音乐性的趋势。苏轼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不懂音乐,也不是不能作可歌的词,而是在为文学而作词,不完全是为歌唱而作词。这一转变,就使得词的文学性重于音乐性。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诗,多不协律。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也就是说,苏轼仗气使才而作词,不喜欢被音律所束缚,故将音乐性置于文学性之下。

第二,词的诗化。词与诗的区分,在形式上容易识别,但在句法和风格上却不容易说明。前人在诗词个性的界定上,一般将“诗庄词媚”作为两者分野的基本界限。洪亮吉《北江诗话》说:“诗词之界甚严,北宋之词,类可入诗,以清新雅正故也;南宋之诗,类可入词,以流艳巧侧故也。”这说明诗与词界线分明,最要紧的地方在于风格上的清新雅正与流艳巧侧,也就是所谓的庄与媚。然而,苏轼却不遵守这种正统的理论与因袭的精神,以清新雅正的字句,纵横奇逸的气象,形成了诗化的词风。李清照《词论》说:“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李清照主张“词别是一家”,自然对苏轼的这种作派不满。陈师道《后山诗话》也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将苏轼在词史上的地位与韩愈在诗史上的地位相提并论,倒也恰当。只不过陈师道批评他们都“非本色”,这反过来说明韩诗苏词的新变的确偏离了正统的轨道。因此,前人一般将苏词归入别格而不算作正宗。但是,不容否认的是,苏词的开拓,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提升了词的品味和格调。

第三,词境的扩大。在苏轼之前,词的内容以恋情别恨为主,范围狭小。苏轼不受此种束缚,不管什么题材、思想和感情,都可以用词来表现。同时,他还以豪放飘逸的作风,代替了以前婉约柔靡的格调,扩展了词的意境。在苏轼的作品里,他无所不写,或吊古伤时,或悼亡送别,或说理咏史,或写山水田园,内容广泛,情感复杂。而且,他以其杰出的才能和丰富的学问,形成了前所未有的豪放飘逸的词风。苏词所取得的成就,从内容与形式上突破了词原有的狭窄传统,也替南宋的爱国词人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可以说,苏词是对词史的极大丰富和提高,它推动了词的积极发展,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第四,个性分明。苏轼以前的词,因为内容表达、语气句法、格律情调的相近,虽然在艺术水平上有工拙优劣之分,但作者和作品的个性却极不分明。因此,冯延巳、晏殊、欧阳修的词,经常混杂,有许多作品,到现在仍无法辨明。苏轼的词,都有具体内容,因为他经常在调下加题,事实分明。而且,苏轼在词中表现出自己的性格和生活情感,运用自己的语调句法,于是鲜明地呈现出作者和作品的个性。因此,苏词决不会与冯延巳的词相混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一作崩云),惊涛拍(一作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一作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以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惟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赤壁怀古》和《赤壁赋》,情文并茂,同称杰作,也同样充满豪放飘逸的精神。上阕写赤壁月夜如画的江山,起笔点出江流浩荡,高唱入云,无穷兴亡之感,已先揭出。乱石惊涛,千堆雪浪,笔力雄劲,令人惊心骇目。一面是怀古,一面是伤今。下阕借历史人物的描写,表露自己因政治上的失败,贬谪江湖,事业无成,早生华发的感慨,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水调歌头》是中秋夜怀念弟弟苏辙而作。上阕因月而生天上之奇想,下阕因月而感人间之事实。挥洒自如,不假雕琢,而浩荡之气,超绝尘凡。起句破空而来,奇崛异常,而因问之不得其解,乃有乘风归去之愿,此愿既然无法实现,则唯有徘徊于月下。上阕至此,一气呵成,自由奔放,有天风海雨逼人之势。下阕写月光照人,无法成眠。以下愈转愈深,自成妙境。写月圆人不圆,颇有恼月之意,反思则人月无常,自古皆然,又有替月分解之意。结尾更进一层,既然人月自古难全,唯有各自善保,籍月明心,永不相忘。《江城子》是悼亡之作,真情郁勃,句句沉痛,音节凄婉。起句言死别之久,相隔之远,然后设想相逢不相识的状态。下阕忽然折到梦境,轩窗梳妆,犹是十年前的景象。“相顾”两句写相逢之悲,与起句呼应。结尾伤情“肠断”,无可复加。《卜算子》自比孤鸿,表现自己在贬谪中孤高傲世的品性,辞意极为深厚

从苏轼的这些代表作品来看,苏词内容广泛,境界高远,打破了词的严格限制和因袭传统的精神,开拓出阔大纯清的新气象。不过,苏词的这种拓展,历来为正统词论家所批评,如徐师曾《文体明辨》认为词当以婉约为正宗,豪放是别格:“论词有婉约者,有豪放者。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盖虽各因其质,而词贵感人,要当以婉约为正。否则虽极精工,终非本色,非有识者之所取也。”“非本色”是批苏词的重要理由,《四库提要》甚至明确将苏词比拟为唐诗中的韩愈:“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苏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故至今日尚与《花间》一派并行而不能偏废。”当然,也有人能纯粹从词史的学术立场出发,摒弃正宗与别格的价值判断,对苏词的新变作历史的评价,如胡寅《题向子〈酒边词〉》:“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王灼《碧鸡漫志》则具体指出了苏词对宋代词风的革新意义和价值:“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总之,苏轼是宋代词坛的革新者和开风气者,因为他的努力,为宋词开辟了一个新的局面。

在两宋词风的转变过程中,苏轼是关键性人物之一。当时如黄庭坚、晁补之、毛滂等人,词风受苏轼影响较大。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黄庭坚《水调歌头》)

曾唱牡丹留客饮,明年何处相逢。忽惊鹊起落梧桐。绿荷多少恨,回首背西风。 莫叹今宵身是客,一樽未晓犹同。此身应似去来鸿。江湖春水阔,归梦故园中。(晁补之《临江仙·和韩求仁南都留别》)

溪山不尽知多少,遥峰秀迭寒波渺。携酒上高台,与君开壮怀。 枉做悲秋赋,醉后悲何处。白发几黄花,官裘付酒家。(毛滂《菩萨蛮》)

这些词,或得苏词的豪放,或得苏词的飘逸。黄庭坚有一部分词接近柳永,有一部分受苏轼影响。晁补之、毛滂虽然没有苏轼的气魄与风格,却深受苏词的影响。到了南宋,苏派的词得到了更大的发展,张孝祥、陆游、辛弃疾、陈亮、刘过、刘克庄等人,将苏轼的词风进一步发扬广大。尤其是辛弃疾,成为苏轼衣钵的继承者,领袖着南宋的苏派词人。

[1]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六载,柳永落第时曾写过一首《鹤冲天》,末句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当他考中进士时,宋仁宗特予黜退,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艺苑雌黄》又云:“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后来他干脆号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2]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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