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梦》中的名字，不论大小，都有寓意。曹公极善于利用名字来刻画人物，因为人物的性格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多重的、组合的和复杂的，有时一个名字只能揭示其中的某个方面，而不能呈现其全面，因此，曹公便用为其取字、取号等多种形式，来作为补充，以便塑造出一个个立体的形象来。李纨便是其中一例。不知读者发现没有，李纨是《红楼梦》中名、字、号和室名最齐全的一个。
李纨，字宫裁，这名与字极有讲究。以纨为名，笔者认为至少有三层含义：一表示其出身。纨是细绢，属高档丝织品，旧时只有贵族人家才用得起，因此，渐渐成了贵族子弟的代称，留下了“纨绔子弟”的成语。以纨为名，暗示着李纨的家庭出身及背景。这与第四回上说“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暗合。要知道，当年婚姻强调门当户对，贾府更是如此，男子之正妻均为官宦贵族之女，妾则不太讲究，如果李纨出身低微也进不了贾家的门；二表示其秉性。《说文》：“纨，素也。从丝、从丸声。”李纨在李家属“丝”字辈儿，这从其两个堂妹李纹和李绮的名字上可以看出来。纹指丝织品上的花纹；绮指有花纹的丝织品；而纨多指细致洁白的薄绢，以素为主，因此，常常“纨素”连称。以纨名，为表现其秉性中素朴的一面。其侍女一名素月，一名碧云，皆从此意来。三表示其命运。“纨”谐音“完”，第五回判词“桃李春风结子完”，是说她生了贾兰，完成了为贾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任务，同时，亦含有按封建伦理对寡妇的标准来说，她算得上是个“完人”之意。
关于其字“宫裁”，解释有多种。有人认为其出自唐人郑畋《杪秋直夜》诗中“蕊宫裁诏与宵分”句，意为在大观园中，李纨以诗社社长之职，执掌裁夺诸钗之诗优劣的大权。解庵居士在《石头记臆说》中也说：“字曰宫裁者，作者自谓秉公裁定者也。”我觉得此说不妥。中国人取字是与名有紧密联系的，是名的引申、扩充。如果把宫裁说成是执掌评诗优劣的裁定权，与其名“纨”有什么联系呢？其实，在这里，“宫裁”是取其谐音“工裁”也，即李纨工剪裁善女工之意。第四回说：“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儿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可见，“宫裁”从“纨”字上来，只有如此看，才顺理成章，讲得通。
元妃省亲后，命姐妹们搬进大观园（第二十三回），李纨住进了稻香村。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李纨自荐掌坛作社长，并自号“稻香老农”。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题匾时，稻香村一景，曾勾起了贾政的“归农之意”，可见此景有“隐”之意思在里边，后来元妃赐名为“浣葛山庄”，其对联曰：“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浣葛”取典《诗经·
周南 ·葛覃》，诗写新婚妇女归宁，并赞扬其恭谨和勤于洗涤，《诗序》说：“《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代天下以妇道也。”表面上看来，对联是写元妃的，实际上是写李纨的，言其恭俭节用，勤于洗涤，守妇道。元妃之所以赐此处曰“浣葛山庄”，即取于此联。同时，“葛”亦为丝织品，与“纨”有联系；下联“采芹”出自《诗经·
鲁颂 ·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旧时学宫称泮宫，泮宫里的水池称泮水，后把考中秀才入学做生员称为“采芹”；“好云”指五色祥云，有人认为此是颂扬元妃德行的，其实，与上联一样，都是写李纨的。上联主要写其恭俭勤奋，下联主要写其养护儿子最终得举。由此可知，李纨住进稻香村，又号“稻香老农”，是在表现其“隐”的心境，后来，她抽签抽到“晓霜寒姿”的老梅，引诗为“竹篱茅舍自甘心”证实了这一点。
曹雪芹是塑造人物的大师，他熟悉他笔下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对李纨这样一位封建大家族中的寡妇来说，她的确有守妇道的一面，但她还有和蔼可亲、乐于助人的一面，“大菩萨”的绰号就表现了这一面。
荣府有两位奶奶，一是凤姐，一是李纨。按贾家的规矩，“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静守节”，因此，荣府由凤姐掌管。二人的风格完全不同，凤姐心狠手辣，多事逞才，“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是有名的“凤辣子”；而李纨朴素和善，乐于助人，是第一个“善德人”。黛玉初入贾府，拜访完后，当天就与姐妹们到了李纨处，李纨肯定对她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使得“黛玉虽客居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就无庸虑及了”。不像凤姐，初见黛玉那一番精彩的表演，完全是为了讨好老太太；第三十七回，探春倡议结诗社，李纨不善诗，但积极响应，自荐作社长，并说：“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第四十五回，平儿挨打，李纨不仅让她在自己那里“歇了一夜”，而且借机把凤姐训斥了一顿，“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得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到狗肚子里去了？气得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儿。”敢于这么责备凤姐的人还真不多；第五十五回，凤姐病，李纨协助探春理事，探春果敢，宝钗有心计，李纨则表现出沉稳的一面，她顾全大局，从中斡旋，使不少改革措施得以实现，最值得一提的是，黛玉临死前，李纨在其身边帮助料理后事，这些还能说李纨只是个只知自保，其它事不管不问吗？
我总觉得，曹公为李纨取名，不仅都有寓意，而且各有侧重，存在着一种递进关系：名“纨”，侧重其“素”；字“宫裁”，侧重其“勤”；自号“稻香老农”，侧重其“隐”，而绰号“大菩萨”，侧重表现其“善”。通过不同侧面的揭示，一个“完”整的李纨形象便立起来了。（红蚂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