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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作为一个资深创作者,所能够提供的最好是技术

 圆角望 2017-05-02

一个资深的创作者,所能提供的,或者说后继者所能够学习或借鉴的,是什么呢?恐怕不同写作者会有不同的答案。标题的这句,是一个月前,作家张大春在一次直播中的回答,不知大家认不认同。


那天,因理想国和腾讯新闻的邀请,张大春做客他每到北京必去的夜奔北京客栈,和这家从掌柜到店员都是他忠实读者的朋友一起聊了聊。聊天中涉及的话题较泛,但有两条主线:一是80年代台湾媒体黄金时期,张大春自己高效而反馈热烈的早期写作经历;二是张大春对文章之道的理解。今天微信,主页菌摘录整理出这两部分的文字稿,和各位分享。


张大春说:在我过去这一二十年来,越来越感受到,我们社会逐渐地被 “不能说但是太想说”的庸俗占据……我总会有忍不住的时候,因为我对生活里面不干净的语言是非常反感的。当然,我也希望透过书写的方式,能够让人至少知道如何从从容容地说话,如何文从字顺地表达。


文稿仅为直播部分内容,完整内容更宽泛,可观看以上直播回放



1.

那时候是一个媒体发达的时代

人人都是宠儿


在台湾 80 年代的中期以后,大环境开始改变,我们叫 “解严”,就是军事管制放松。而在媒体的发展上,可以说是像爆炸一样的改变。


媒体变多了,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最好的发展方向大概就是直接进入到大媒体。我的机会还蛮好的,有长辈希望我一毕业就进入媒体,所以我自己在媒体工作,同时也成为媒体材料的填充人,也就是创作者。


种种迹象显示,我们这一代,差不多是50年代末出生到60年代中期出生的这段时间,有相对更多的机会在大众传播媒体里面工作,包括影视、新闻,还包括文学园地。那个时候整体说来是一个媒体发达的时代,人人都是宠儿。因为这种工作机会的原因,打造出来了一些传播的效应,写的人、读的人大概有一个黄金年代,我可以推算出来,应该是80年代中到90年代末,差不多有十多年的时间。



2.

“我扎扎实实地写了一年的周记”

   


那个时候正好我在一个报社工作,也是台湾最大的媒体集团之一。成立了晚报,晚报就会有比较大的版面容纳所谓的文学素材。编辑们就想了一个方法,建立一个栏目,叫做 “作家生活周记”。每一个礼拜找一个作家只写一篇,谈谈他这周的生活。我一看,应邀而来的那些作家写的大部分都是我这个礼拜读了什么书、去什么地方旅游、写了什么东西……


这些作品用张爱玲的话来说,就是 “露自己的肚脐眼”。


老实讲,我对 “周记” 这两个字是有一个情结的。在我念书的时代,从小学到中学,每个人每个礼拜都要写一篇周记。这个周记还要很完整的规划好:本周生活、一周大事、读书心得、生活检讨。


我就把这一套形式搬到这里,扎扎实实地写了一年的周记。这个周记在当时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甚至连仿作,就是模仿的作品,也出版了很多。什么什么的周记,或者是什么什么的日记,在当时的确很轰动的。



3.

“写了26天,卖了十几万本”的《我妹妹》


本来,我写完《大头春的生活周记》以后就觉得可以收手了。可是我们的出版社问,能不能再写第二本?我不肯。出版社的编辑就说你如果不写,我就找一个女作家来写,叫《大头妹》,起码可以延续卖书的声势。


我说,这样好了,我自己写,还是用大头春的笔名,但是换一个体例。当时我拿一个空白的菜单,在上面把12个回目第一回写什么,第二回写什么这样都列了出来。回来每天想一想,26天就写完了。于是出版了第二本,叫《我妹妹》。


这一本也真的果然如编辑所料,好像也延续着《大头春生活周记》的声势也卖了,大概卖了有一半的量,十几万本的样子。



4.

9天就写完的《野孩子》


后来还有第三本——《野孩子》,9天就写完了,仍然是大头春做主角。这个少年人无意间因为短暂的离家出走,被卷进了一个黑社会的局里面,接着就流落在街头一段时间,这样的一个遭遇,是一个标准的少年成长小说。这本书就卖得更高一点,因为它感觉上更悲情一点,没有那么好玩儿。


在台湾80年代,非常流行的就是什么事情要好玩儿。可是我从《大头春的生活周记》开始,到《我妹妹》,已经没那么多好玩儿的东西。反而,越是从一个角色内在去深化,或者是深层的去想,你所能感受到的东西要比 “好玩儿的” 要多更多。


《野孩子》其实是讲一个少年,离开了一个不变化的环境。我想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地区,任何一个文化底下的主流的学校基本上都是无趣的。如果你要极早的、真正的体验人世间大起大伏的情感波动的话,还是应该离开学校。


当然,我也不是鼓励大家翘课或者逃学,只是不妨可以把这种想法当做少年时期的共同的向往。泡在一个城府味道很浓重的主流学校里面,有的时候你在那里会想抬起脖子里透透气,逃家逃学的渴望就变得很珍贵了。



5.

作为一个资深的创作者

所能够提供给年轻人的最好是技术



我到现在还坚持的一点——作为一个比较资深的创作者,所能够提供给年轻人的最好是技术。人生感悟也好,情感抒发也好,或者是对于这个世界的世界观……那都是个人自己去了解的,不应该由老师教。


至于我所谓的 “技术”,我愿意拿《大说谎家》作为一个例子。那个是卖弄技术吗?其实也不是。


我早上6点开始看30份报纸,看完了大概从7点开始写,写到10点、11点,1200多字。特殊之处在这1200字里面,大概有一半左右是融在整个主体情节里面的。今天跟昨天,跟明天还得衔接起来,变成一个长篇的故事。


有的时候会出现一个情况:当这份报纸,比如说《都市晚报》,在当天下午一点多印出来的那个时候,读者会看到我的连载小说正在写今天早上,甚至有的时候是11点发生的、最现实的事情。而这些情节明明应该是跟前天、大前天的故事连起来的。


这种发表形式是不可以复制的,也不会有其他的人想到,它有一个独特性。所以,它必须是一部,甚至看起来是 “闹剧” 的东西。但是 “闹剧” 毕竟还是有它需要严肃起来的反省,我就挑选了当时非常敏感的话题,当时正好是台湾在解严之后,一个社会大爆发的时候,对于政治、政府,或者是政治人物之间的各种勾心斗角的斗争,就有一些侧面的曝露,这个在当时也的确引起了很多讨论。



6.

写作譬如做菜


再讲一个关于技术的小故事:


我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他是学雕塑的。在十八九岁,我们开始结交成朋友的那段时间,他在学摄影。从那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对于电影、纪录片和影视作品都非常有兴趣的人。后来他到了美国、英国留学,就是以一个美工雕塑科的毕业生的身份,转到影像方面工作。


在年少时期,他对我来讲一方面是好朋友,一方面是他在观念上对我有很大启发。为什么呢?


他的母亲是一个很会做菜的老太太,他常常跟我描述他妈妈做菜的程序,什么菜怎么做。我慢慢就发觉有一个事情很重要:事物的次第。什么先什么后,在这个先后之间,什么因什么果,起什么作用。


“先后” 看起来只是两个相对的概念,可是在一个文本、一部电影,乃至在歌词里,它都充斥着非常繁复的次第。你只要更动这个次第,它就会是不同的作品。


所以,怎么样最让读者、或者是受众,一方面觉得受到了启发,一方面又充满好奇。在一个又接着一个的叙述里面迷路,但又似乎能找到路,找到路之后发现自己又迷路了,再去找路……这种次第的安排,没有一个熟练的技术是做不到的。就像做菜,你炒到最后发现我忘了放蒜瓣了,我忘记放油了,那就是你的次第出了问题。


一个优秀的工匠,他重视的,应该是如何在创作的过程里面体会接受这个创作的人,他最受感动的那个程序。



7.

我们对说话的重视

会决定究竟有没有表情达意的能力


我很幸运,我身边有很多人都愿意听我讲故事。会讲故事和不会讲是另外一回事,可是只要有人愿意听,我就得到练习的机会。我只要跟人说什么样的段子,看到他眼睛发亮,我就知道这对了。包括吃饭的场合、聊天的场合,或者有时候只是一场计程车,跟着司机两个人聊,你看不到司机的表情,因为他后脑勺对着你,可是如果我跟他讲一个小的故事,或者一个段落,或者一些事情,能够让他的头在那儿点点点点点,你就知道这个讲法是对的。


所以事实上是不断地在听我讲故事的人,造就了我觉得可用的技巧。技巧没有多么深奥的学问,也不需要什么样的理论知识,趣味的产生也因人而异。只要有人听,那个听的人永远是帮助我最后完成创作的。

 

当然,我们不一定要接受,或者全盘接受,因为口语跟书面文字是有一点距离的,而且正是那个距离差异才会使得个别的书写,或者是言谈风格有不同的趣味。但是透过说话,仍然会影响我们,主要还是影响我们思维的方式。我们对说话的重视,以及对说话的功能的体验,恐怕会直接的决定我们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叙事,或者是表情达意的能力。


8.

我对生活里面不干净的语言

是非常反感的


我注意到在台湾,尤其是在大众传媒的领域里面,很多人不太会说话。不太会说话的原因往往就是没话可说,可是非得说不可。没有什么好表达,他也要抢着表达。


我随便举一个例子:台湾,特别是年轻人,讲话会把字给吃掉,十个字的句子你只能听到五个字,很多字就糊掉。为什么糊呢?他有一种迫切感,他要讲得快,要抢着说。这样的说话,不见得是经过,不必是深思熟虑了,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在我过去这一二十年来,越来越感受到,我们社会逐渐的被 “不能说但是太想说” 的庸俗占据。



不管是《文章自在》还是什么,这些里面只要涉及到语文,或者是语言教养的,我就特别关心。当然这也跟我自己在过去十八年间养两个孩子长大有关系。我举一个生活上的小故事你就知道了。


我每一次带着孩子到外面的餐厅吃饭,我的孩子都会比我紧张。为什么呢?他们俩怕我会纠正服务员说话。因为那服务员永远会说 “现在为您上水的部分”,“现在给你上menu的部分”, “现在为您介绍我们料理部分”,很客气。然后我就会跟服务员说 “你可以给我全部吗?我不要几部分


我的小朋友就觉得我是一个喜欢吹毛求疵的傲客,但是我会总有忍不住的时候,因为我对生活里面不干净的语言是非常反感的。当然,我也希望透过书写的方式能够让人至少知道如何从从容容地说话,如何文从字顺地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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