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五年前的高考，我考了616，文科。 分数说不上拔尖，但在升学竞争激烈的河南，这个分数能报全国排名七八的学校。
得知成绩后，我推开窗户，像范进中举一样嗷了一声：“劳资考了616！” 压抑了三年的情绪在一瞬间决堤。 #2 第二天，是领成绩单的日子。 习惯低着头走路的我终于抬起了头。 班主任见到我，咧着嘴，眼中闪着光，眼角都挤出好几道褶子。
“考得不错。”班主任对我说。 “感谢老师的教导。”我很想说出这句话。但那个时候习惯了沉默寡言，我也只是笑了笑。 “想好报什么学校了没？” “还没有。”
班主任眼珠一转，把我拉到一边，像特务对接机密情报一样低声说：“想上清华不？” 我还是沉默着，把眼瞪得滚圆来表示震惊。
“有个清华的国防生名额，只收应届文科男生，你要不要试试？” 当时我不知道国防生是什么，但是清华我知道。 我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试试。”
班主任给了我一张表，还嘱咐我该怎么办这些手续，需要注意什么。 熟练地像预演过无数遍一样。 #3 刚踏出学校大门，我立刻给爸妈通了电话。 “爸，妈，我有机会上清华了！” “啥？” “清华！” “好好好！”隔着话筒都能听到爸妈的激动。 我给他们解释了国防生的概念，说完后还特别提了一句，这个名额全省只有一个，要求也很严，竞争相当激烈，我不一定能被选中。 我爸妈依旧兴奋地说好好好。大概他们已经认定这个名额就是我的了。 #4 申请国防生，第一步就是要查祖上有没有劣迹。而要对这个进行证明，就要去户口所在地派出所。
我本以为像我们这种世代为农民的家庭，祖上清明，没什么劣迹可查，但开证明的过程异常坎坷。
我和我妈九点半到的镇派出所。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派出所的人终于来了——这是两个体型微微发福、浓眉大眼、皮肤粗糙、一身正气的北方大叔，给人的感觉大概像下图。
 两位门神一样的民警大叔开了门，慢条斯理地整理了柜台的文件。等他们拾掇好，我和我妈才进了里面。
民警大叔瞅了我一眼，慢悠悠地问：“什么事？” “我是应届毕业生，准备报国防生，需要开个证明。” “哪里的国防生？” “清华的。”我笑笑。 “哦，不错。”他摆摆手，示意我把表格递给他。
接过表格，民警大叔眯着眼看了一会，说：“这个不归我们管。” “我们老师说要来这里办。” “我去问问。”
说着民警大叔拿着表格进了里屋。 陆续有人来派出所办事，我和我妈乖乖坐在一旁。 又等了十来分钟，民警大叔从里屋出来，把表格丢在柜台上，说：“再等等。”
我妈见状，就把我拉到一旁，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钞，凑了五十块，小声说：“去买两包烟。” “买这干啥？” “好办事。” 我没过问，跑到派出所旁边的一家超市，买了两包烟。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买烟。 #5 回来时，看到我妈正在给谁通电话，一脸笑容。 待她挂了电话，我问给谁打的。 她说给你一亲戚打的，他和这里的人熟。
挂了电话没多久，民警大叔叫我到柜台前，拿着一支笔，问道：“你爸做什么的？” “工人。” “爷爷呢？” “农民。” “没坐过牢，犯过什么事吧？” “我们家祖辈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我挤出笑容。 “行。”只见民警大叔在表格上写了几个字。我记不清到底写了什么字，大概是家族政治清白之类的。
我妈乐得，想把烟塞给两位民警大叔，这两位民警连忙摆手笑着说：“不用不用，应该的。” 最终他们没收下烟。 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第一关算是过了。 #6 第二关，是要去县武装部开证明。 那天我独自一人骑着陪伴三年的自行车。车篮子中依旧是那张表格。
独自骑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 回想起昨天在派出所的经历，我突然问自己，我从小的梦想是当漫画家。这个梦想一度被高考打断。如今终于获得解放，而我却将自己推上另一个束缚自由的地方（当时我是这么想的），这是我奋斗三年想要的结果吗？
我停了车，拿起手机，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爸……” “什么事？” “那个……武装部怎么走？”
我爸在电话中给我指了半天路——他也是头一天问了好多人才打听到的。在这之前，我爸是个倔强到不会请教别人的人。
“知道该咋走了吗？” “知道了……”我沉默一会，终于鼓足勇气说，“我不想报这个了。” “为啥？”我爸的反应没有想象中激烈。 “就是不想当国防生。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沉默半晌，我爸说：“不想当就不当了吧。” “嗯，那我回家了。” “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后，我沿原路返回。 风吹在脸上，竟让我有些哽咽——初中以来，我爸是最支持我走漫画这条路的人。
这以后，这件事像被尘封一样，我从未跟其他人提起，包括班主任。
想过无数个杀死这份证明的方法，但始终没有尝试。毕竟它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决定自己命运的证明。
成绩出来后一个月，我上街买菜，看到满大街红得扎眼的横幅上写着本校XXX、XXX考上清华、北大——当年高考我们学校战绩并不好，能出这么多清华、北大是个奇迹。
如果当时把证明都办妥了，我的名字或许也能出现在横幅上，接受每个路过的行人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我的名字或许也会被班主任一年年提起——就像他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前一届那个当国防生的学长。
而此时我已被武大录取。 #7 上大学后，因为社团的缘故，我和一些国防生成为了好友。国防生没有我想象中死板，他们的生活也挺自在。其实他们和我是一样的人，有梦想有追求。但我也从未后悔当年的决定。
大一寒假，我回老家。刚进村，就感受到亲戚异样的眼光。 “听说这孩子，放着清华不读，读了一个没听说过的大学。” “读傻了吧。” “看着这么憨实，还真憨啊。” ……
在亲戚眼中，大概全中国只有三所大学，清华、北大和没听说过的大学。
偶遇当年那个和民警大叔认识的亲戚。他在我们家族德高望重，又是一名光荣的党员。
一见面，他就一脸不快，训斥道：“你这孩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放着清华不读，读什么，捂汗大学？当国防生多威风，毕业后还能分配工作……” 我笑而不语。 #8 如今我已是一名漫画师，虽然还未出人头地，但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想起多年前那个被横幅染红的下午，我骑着单车，带着青春的叛逆和自豪，碾过那些横幅投下的阴影。
横幅上的那些名字没错，错的是狭隘自私的大人。 “此文献给广大即将面对高考的考生和即将踏入社会的大学生，愿不忘初心。”
作者：月光蟑螂MoonRoach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