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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是重压下的优雅——我与海明威不得不说的故事

 浮生偷闲 2017-05-07

手捧这本海明威中短篇小说集《重压下的优雅》,我一直想说点什么,却常感到一言难尽,无法起头。有时话已到嘴边,知道自己说不清楚,又咽回去。循环几次,我决定放弃自己的犹豫,不管有什么都写下来。我知道我想说的是海明威,源于这本书,又不止于这本书,最终也并不只关于海明威。我想说的是我与阅读以及生活以及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楚的事情。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是一个很糟糕的阅读者。我的意思是,我从不尊重文字。我认字很早,识字很多,入小学前就阅读了很多书。与识字水平相反的是,我的阅读能力极差。我一目十行,走马观花。对于情节精彩的小说,我往往着急知道结果,只管一页一页哗哗地翻过去。至于作者究竟说了什么,想说什么,没说什么,这些我统统并不在意。我只关心故事人物的悲欢离合,往往还是极为戏剧化的那种。

秉着这样的阅读兴趣,我当时最喜欢的就是各种武侠、言情小说。尽管当时也囫囵吞枣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不难想见,我不过是用猎奇的心态去翻看它们。我像个饥饿的人在书中寻找日常生活所欠缺的。我在《红楼梦》里寻找豪宅美食和吟诗行乐,在《红与黑》中偷窥出轨偷情,在《傲慢与偏见》中期待白马王子救美,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关注美人之美——但我不知道为何一个人的命运如此,一群人的命运如此。故事对我而言是一个黑匣子,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为何发生我从不知晓。

很自然地,我从未尝试阅读海明威。当时家里有两册精装本海明威短篇小说集,也许我曾翻开过头两页,就像我曾翻开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一样。我一定立刻就把它们合上了。既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也没有华美伤感的辞藻,海明威对我而言是一堵墙,它沉闷、坚硬,一言不发。故事中的人全都是像我一样的人,换言之,是一群无趣而无意义的人。回想起来,我那时读了很多书。我狼吞虎咽故事情节,略去那些与日常生活过于相似的细节,直奔能将真实点石成金的浪漫元素。用这样的方法,我看了很多世界名著,也看了很多武侠言情和诗词歌赋,文学完全被我拉低到猎奇故事的层面。我不记得海明威是否让我感到刺痛,但我很快就学会了避开这类文学,将它们放在我再也不会想起的平行宇宙里。忽略海明威或任何其他重要作家,这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对海明威的漠视延续了很久,大约在我三十几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卖掉家乡的房子迁移来我的城市。卖掉家乡的房子,对前半生的身外之物进行检视,确定哪些属于自己,哪些将被放弃,这是一次严肃的人生抉择。临来之前,母亲整理我的书,问我要留着哪些。海明威和另一些严肃作家(包括赫尔曼·黑塞)都被我漠然放弃了。想来我当时一定处于一种决然的断舍离心态吧,青春期都不会翻开的书,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翻开了。

在之后的几年中我也没有后悔——事实上我根本很少想到海明威。十几年过去,我的阅读兴趣与审美与高中时代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仍然对日常真实不屑一顾,只有戏剧化的情节才能稍微引起我的注意。在漫长的时间里,我错过的不只是海明威或任何作品,我错过的是眼前的生活。我睁着眼,眼神并不聚焦,我略过人和事,怔怔地寻找在我脑海里自导自演的情节——当然,我也从未找到过。

有一些转折是从前几年才开始。我相当彻底地改变了人生态度,也相当彻底地改变了对文学的态度。对于这种转折我感到难以描述,因为它始终在发生,也始终没有完成。我无法确认这种转折的起点是什么,我又是否真正完成了转折。无法对此细致言说,但我能够确认对文学态度的完全转向。我重读那些曾被轻佻翻过的小说,比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D.H.劳伦斯、菲茨杰拉德,我慢慢进入那些当时被我认为是平凡人、失败者、怪胎或变态的世界。我惊异地发现,他们的世界平凡,却不沉闷;他们失败,却不可怜;他们独特,也很普遍。在这样的阅读之下,我不再区分他们和我,也不再区分我与他人。毕竟在文学的世界里,一个人就是所有人,一个事件就是存在本身。

带着这样的心态,我继续阅读。有时候读虚构小说,有时候读纪实作品。我慢慢学会了区分优秀的作品和劣质的作品。我的眼光有限,但我开始能够辨认什么是真实之物。唯有真实使优秀的作品发生,深刻的洞察力便是对真实的洞察力。作家风格不同、表达技巧多样,但他们像洞穴喻中被解放的囚徒一样,曲折走向的不过是同一个地方——全然无弊的真实与存在。一旦有幸接近光源,我就能够领悟当初那些被我不屑一顾略过的字段里都发生了什么,我也终于明白了当初被我不屑一顾略过的时光里都发生了什么。都发生了什么?正如正在发生的一切,它们静默地发生着,与我共在着,我被它们的意义触痛却躲了起来。当我躲到一个没有它们的角落,也就没有了文学,没有了他人,没有了生活。至今我仍不能说清文学与生活如何区分,阅读与存在孰先孰后。但我知道,在我错过海明威的那些日子里,我并没有真的生活过。

那天我对母亲说:“我的朋友送了我一本海明威中短篇小说集。”

母亲问:“你不是不喜欢海明威,把他的书都扔掉了吗?”

我说:“我很后悔这件事。”

母亲说:“你可以再买一套啊。”

我可以重买海明威,但我将永远无法知道,那个在青春期会阅读海明威的我将成为一个怎样的人。那么对于这本迟到的《重压下的优雅》我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这个名字不是极为恰当地概括了文学对自身的理解吗?

无论是在二十几年前还是在今天,无论人们什么时候选择打开一本书,我想我们都能进入一个始终处于重压之下却始终保持优雅的世界。优雅在于我们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并对此感到喜悦。

图文|落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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