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红楼启示录》五、《红楼梦》的语言与结构c

 liuhuirong 2017-05-07
 

拉赞助

      四十五回,探春请凤姐参加诗社搞监察,凤姐立刻明白:“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看来“拉赞助”的方法,也是古往今来,一脉相承的!

这次凤姐处理得真好

      似乎是节外生枝,平地风波,其实是客观矛盾必然掀起的一个浪头,四十六回,贾赦要讨鸳鸯为妾失败,讨了个没趣。

      这里有性格矛盾,贾赦的昏庸下作无耻,邢氏的愚蠢而又死硬,鸳鸯的洁身自好与刚烈不阿,贾母的至高无上不容侵犯与素日不喜贾赦。这里更有荣府的派系斗争,贾母——贾政、王夫人——宝玉,这是主流派。贾赦、邢夫人——贾琏,这是非主流派。凤姐本是贾琏妻子,却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又是靠巴结贾母取宠,这个当权派更多地依靠与靠拢主流派,却又不能不可开罪非主流派,则是无疑的。

      这次风波中表演最精彩的是凤姐。初则“顶”,听邢氏说了讨鸳意向后当即指出:“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不可谓谏之不直、不忠、不诚。继则“转”,见邢氏又混又笨又横,根本不开窍,连忙改口,检讨自己是个“呆子”,虚与委蛇,谏而不“死”,你既然不听我的谏,我也就不再坚持。这也可以叫做“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老子》)对邢氏这种婆婆,恐怕只能如此。继则“防”,明知邢氏要碰钉子,而凤姐既是贾母的宠臣又是邢氏的儿媳,这样的矛盾以不介入为好,防止自己成为婆婆“恼羞成怒”的对象。四而“躲”,三十六计,走为上,以“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为由,蹓之大吉。不但自己躲了,而且周周到到地把平儿打发走,免得邢夫人当着平儿的面碰壁,更使矛盾激化。五而做伪,不想鸳鸯的嫂子遭到鸳鸯的痛斥时,恰当着平儿与袭人的面,“嫂子”躲躲闪闪提到平儿时,凤姐立即作姿态去叫平儿,以示对婆婆的敬意歉意,及从严要求自己的下属的“无私”态度。幸有丰儿在旁默契,来得快,以平儿被林黛玉请走为名,支吾过去。(林黛玉本来最与此类矛盾无涉,但动辄被当做金蝉脱壳的招子,一次宝钗扑蝶,为防小红的疑心,拉出了林黛玉,一次是这回。出污泥而不染,不亦难乎!)六而哄解,当鸳鸯发狠,贾母大怒迁怒之时,凤姐发挥了巧言令色、幽默滑稽的天才,使贾母立即转怒为喜。先是正面文章反面做,竟说要“派老太太的不是”“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还说自己如是男性,也要讨鸳鸯的。聪明亲昵的反话之中微含轻佻,听起来是何等受用!甚至令人想起现代马屁精,“我给首长提个意见,首长太不注意自己的休息了,这是对革命不负责任!”凤姐的说话比这个还高明,因为她还捎带捧了鸳鸯,令鸳鸯得到满足和脸面。这话传出去,甚至给贾赦与邢氏也铺了台阶,水葱儿一样的丫头,欲讨之后快,人之常情,固难免也。一话三雕,妙矣哉。贾母果然消气,顺势与凤姐开起带“荤”味儿的笑话来,说是不如给了贾琏,这可将了凤姐的军。谁承想凤姐以退为进,以自谦自嘲之词:“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吧”取得全胜,令贾母与众人捧腹,真真是荣府的“精英”也。
 

综观上述,凤姐在此事中应对进退,有理有利有节,举措得体,料事如神,无懈可击。鉴于她的尴尬处境,夹在邢夫人贾赦与鸳鸯贾母当中,本是极易陷于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的境地的,由于她处理得法,化险为夷,化凶为吉,令人佩服!或谓她应该死谏邢夫人到底,那就不但阻挡不成,而且冲上第一线使自己成为贾赦邢夫人的对立面、眼中钉,不但自取灭亡,而且提前把一切搞乱,又有什么用处?

鸳鸯也很精彩,骂得痛快淋漓。无欲则刚,她对贾府的所有男人,不仅贾赦,也包括贾琏乃至宝玉,所谓哪怕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她都不感兴趣,所以她站得稳说得硬,不留空子。(当然,这本身便付出了惨重代价)。其次,别看鸳鸯平时温柔文雅,急了也是一嘴的刁恶粗村之话。什么“王八脖子一缩”“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快夹着屄嘴离这里”“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真真是骂了他个体无完肤。不这样不能出气,不这样也不能自卫。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特别是一个奴婢,即使单单是为了保护自己,没有“文”“武”两手“黑”“白”两种脸,没有撒泼耍赖的本事,行吗?

      贾母生了气迁怒去骂王夫人,骂得薛姨妈、凤姐、宝玉都无法说话,幸而探春挺身而出,贾母又是立即改口。这种没有准星的怒火,这种摇来摆去的见解,一上火就骂人,刚骂完又改口,不知是年龄造成还是地位、个性造成的。反正写得实在生动。

诗在“红楼”

      还有两起“支流”上的小浪头。一是薛蟠挨柳湘莲的打,一是贾琏挨贾赦的打。后者是通过平儿的口补叙的,近因是由于霸占石呆子的扇子事件,没出息如贾琏,居然也仗义说了句直言:“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为此就挨了贾赦一顿揍。看来越是亏心,就越是要堵人的口的。而堵的结果其实是堵不住,平儿就把真情通报给宝钗了么。

      平儿说这次贾赦动武的原因“还有几件小的(事),我也记不清”,看来,未必其他原因就是小事。例如,欲讨鸳鸯而未到手,来一个大窝脖,贾赦能不憋气吗?能不忌恨王熙凤吗?恨王熙凤能不找贾琏出气吗?

      几件风波过去,又转而描写香菱学诗。写得正正经经,除了写实写人物写生活,显然作者也在通过黛玉香菱之口发表自己的“诗创作发凡”或者“写诗入门”。卑之无甚高论,但立论相当扎实,路子是对的,完全可以把这一段复印下来作为诗歌函授学校的教材,起码比现今一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以刺激取胜的诗论高明。

      三十七回以降,作诗成了重要线索,先结海棠社,又赛菊花诗,吃着螃蟹也要吟诗,秋风秋雨之夕也要吟诗——只是自我表现,不拟发表公诸于众也没有竞争得奖或当理事的心理。然后香菱学诗,然后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把写诗与青春的欢乐联结在一起写,是大观园青年活动的一个高潮,也是写诗的一个高潮,应该说是“大观园诗歌节”“大观园青年联欢节”纪盛了。这次文学活动的特点是:一、广泛性。除了大观园诗歌骨干宝、黛、钗、探春、湘云,加积极分子李纨外,又增加了岫、烟、宝琴、蒋蝌、李绮、李纹。甚至连凤姐也参加进去,以“一夜北风紧”起了首。二、综合性。文学活动与观光(赏雪)活动相结合,与品尝鹿肉相结合,物质精神,什么时候都是要两手抓的。三、竞赛性。联诗的竞赛更与各吟一首两首不同,如湘云所说,竟似“抢命”一般,才思是否敏捷,命句是否得当,是要当场出彩、容不得半点含糊的。这种自由接力的吟诗活动形式,恐怕也是唯我中华独有。那么,就不仅是诗的“联欢节”,而且是诗的“奥林匹克”了。

 

如此已把青年人的吟诗写到极致了,但作者兴犹未尽——作者写作诗也如写吃饭写恋爱写吵架,写了又写,描了又描,已是淋漓饱满,依旧意兴盎然;已是山重水复,忽又柳暗花明;已是天高地远,偏能更上一层。这不是短篇小说所推崇的那种戛然而止的机趣,而是胸中有无限天地无限笔墨的巨大充实——作者这只如椽之笔,是写呀写呀也写不尽的。

联诗后又写咏梅诗。贾母也来了,诗歌节的“份儿”又高了一层。插上贾母与凤姐都有意做媒将宝琴“说”给宝玉一节,使宝玉的婚事形势更加扑朔迷离,使宝玉的泛爱处境加倍泛化,然后做灯谜,仍然是诗。此后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王美吟”,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一直到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作诗,竟成为《红楼梦》人物特别是可爱的青年人物的重要的活动内容与行动线索,不可等闲视之。

这里有一个原因是中国注重诗歌注重韵文的悠久传统,不充分表现作者的诗才诗学就不能证明作者是一个合格的文人,就影响小说作品的“档次”。我们甚至可以感到作者生恐读者以为他不会作诗而只会做闲杂的小说。这些诗歌从情绪上、节奏上也起了很好的缓冲作用,从叙述上说起了配合与换一个角度换一个文体的调剂口味的作用。

然而似乎还有更深刻的原因。见香菱苦学苦吟,宝玉的评论是:“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其实“天地至公”之说比不作诗更俗,说穿了仍是“血统论”,香菱虽沦为婢妾,毕竟非寒贱出身,所以终于脱颖而出。

作诗就不俗了,俗与不俗的区别等于非诗与诗,这个观念倒也值得注意。就拿宝玉本身来说,他的行止,如果远远望去,很难与贾琏贾蓉秦钟乃至薛蟠之流分出轩轾:其无所事事,不务正业一,其只知享受、不知贡献、不负责任一,其男男女女、偷鸡摸狗一,其养尊处优、安富尊荣一。贾宝玉一脚踹到袭人心窝子里,其娇骄姿肆比他人有过之无不及。如此这般,为何读者心目中宝玉要高雅得多,可爱得多呢?原因有三,一是作者写宝玉是钻进人物肚皮里写的,是体贴着写的,侧重于写宝玉的内心世界。体贴着人物写的,即使写到其行事之可恶(如闹书房),内心却不可恶。这是由于作者在宝玉身上更多地写进了自己,宝玉更能体现小说的自传色彩造成的。相反,琏、珍、蓉、钟等,作者是旁观着写的,只剩下了外表的丑恶的行为,看不到他们有什么隐衷,有什么痛苦,有什么深层的行为依据。二是由于宝玉对于女性的体贴态度,殷勤服务而且衷心赞美,这就与仅仅把女性写作泄欲工具的恶少们划出了一条界限。三则是由于诗。由于诗,宝玉的情,宝玉的欲,宝玉的悲哀向往,都可以升华到美的境界,都可以不那么鄙俗。与众女孩子在一起,宝玉作诗常常“落第”,这更证明了女孩儿是水做的而男子是泥,这也反衬了这一批女孩子的聪明灵秀。反过来与贾政及其清客们在一起,贾宝玉的文才就远胜于那些“浊物”了。诗才是一种才能,而才能也是一种美,一种修养,一种境界,一种提高与净化自己的心灵的努力。宝玉有这种诗才,所以宝玉可爱。顺便说一句,《红楼梦》中的“正面人物”(姑且用这个词),大多有诗才。或者更正确一点说,《红楼梦》中的诗人,都是正面人物。在《红楼梦》中有一个有趣的状况,年轻主子们的可爱程度与他们的诗才成正比:林黛玉最可爱,林黛玉的诗也最好。宝钗也不逊色。宝琴要写其可爱,一出场就“诗”起来了。李纨是正派人,虽然才具平平,作诗也还跟得上趟儿。凤姐虽恶但不讨嫌,虽无墨水却也起诗、赞助诗。薛蟠粗而直,他在行酒令时也有“绣房出了个大马猴”的名句。这些诗与诗歌活动穿插在《红楼梦》中,颇有点缀乃至点睛作用(如黛玉的葬花诗,是可以做为大段心理独白来读的)。

也还有一个“杀风景”的因素不妨一提,频频写吟诗,不也从另一面反映了这些公子小姐们生活的空虚和烦闷吗?如果说悲剧,活着而又无所事事,才是真正的悲剧啊!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