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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真故事<4>/周汝昌

 pengxq书斋 2017-05-11
红楼梦的真故事<4>/周汝昌
来源:本站原创 更新时间:2004-4-25 16:32:28

上   编

第四部

(一)来旺儿和他媳妇

  前已讲过,凤姐的悲剧在于她一心为全家与坏人斗抗,终因自身有错被人抓住作了由头,掩了她的真才真德而沦为罪人,受尽屈辱而无可声辩,也无人代为怜惜表白。

  她一生大小罪过,似非一端,但我们明白知道的不过两件。至于偷用公银私放利息,也是一端,但她既未假造开支侵吞公财,也未克扣上上下下的月例钱,无非是比规例迟发了几日,这确实够不上是什么重大的罪款。

  她私受了三千两银子,硬破了一桩婚姻。这引起了男女两方各出一条人命,但又都是自寻短见,非出对方杀害,更不与凤姐构成直接联系。

  另一件呢,弄小巧,用暗剑,致尤二姐无路可走,也是自己毕命的。其罪过还在于连带扼杀了一个男胎——在那时是个“宗祀”的大问题。但是贾琏有妻有妾之人,偷娶二姐,不以妾名,众称“新二奶奶”——这等于逼夺凤姐的合法身份,使她无复立足之地。不为那个时代那种情势的妇女设身处地,不作任何公允的对比评判,只责骂她的险心辣手,难道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片面之见吗?在这两案中,凤姐所信托支使的心腹是谁呢?巧得很,都是来旺儿。

  头一次,为了逼着守备(男方)家退婚,用他上司“长安节度使”云光的力量去压他,就是叫来旺儿即时赶回家中,找主文相公(师爷)假托贾琏的名义给云光写的信。果然生效,守备家忍气退了婚,但张金哥闻被退婚,不愿嫁与李衙内(知府的少爷),一条绳自尽了——而守备的公子(原未婚夫)闻听此讯,痛悼贞义的未过面的妻子,也投河而亡了。

  第二次呢,说来也奇:尤二姐也是个订下了亲事的闺女,未婚夫叫张华,他父亲是个皇粮庄头,与尤老娘的前夫有交,因此指腹为婚的。为了偷娶二姐,贾琏必须设法让张华退婚才行。张华那时穷极了,得了银子便认可退婚。可是凤姐得知此情后,却遣来旺儿寻着张华,叫他告贾琏,一面又买托了察院反责张华,最后又叫来旺儿在路上将张华打死灭口。来旺儿这回却没全依指命,偷偷把张华放走了。

  要知道,那时的司法规矩,主家犯了案,照例先传讯他的亲信管家、仆役人等,先得了这些人的口供,再与本主对证,常是本主不实供,无奈他的佣人们已经泄底了。及至贾府被人举告,也正是如此。

  凤姐事发,本人是妇女,更要先抓她的手下得用之人。来旺儿是头一个。来旺儿为什么能在凤姐手下如此得用?原来他媳妇是凤姐的陪房(如同王夫人手下之周瑞家的,邢夫人手下的王善保家的),来旺媳妇所掌何事?就是凤姐私下放钱图利的经管代理人。你看第十六回,贾琏从江南苏州回来后,一次正在屋里与凤姐说话,偏她来送利钱银子,被平儿拦截下了——因为这种事是瞒着贾琏的。

  在凤姐协理秦可卿丧事时,来旺媳妇首次出现,是拿对牌到外院支领“呈文京榜纸札”,众人一见,连忙让坐倒茶,按数取了纸,抱至仪门口,方交与她自己抱纸进内去。可见她的身份是如何了。

  等到贾府败势一显,外面仇家—齐纷起,报复的报复,趁火打劫的打劫,最先被举告的不是贾政这边,却是贾赦、贾琏父子。而贾琏本人罪款的当中,又实际是凤姐做的隐私之事。

  案情一发,首先传讯的就是贾赦那边的王善保夫妇和来旺夫妇。

  王善保夫妇二人,虽然无法尽为贾赦之罪回护掩饰,却满可以乘机嫁祸,将许多事推在了贾政这边的头上——而夹在两边当中的纠纷“箭靶”,最后集中在凤姐一个人身上。

  于是来旺儿俩口儿成了最倒霉的替罪羊。

  “长安节度”云光受托压守备退婚一案,有主文相公代写的书信为物证文证。张华一案,有都察院状纸和受贿五百两经手人为文证人证。这都无法推托。但也不能“拔高”加重处分,倒是放贷吃息的案更是琐碎麻烦,——头绪纷繁,款项多伙,账目不能明写的事,坏人一加歪派,可就再也扯不清了。

  凤姐素来对下太严,这是周瑞家的初见刘姥姥来找她时就“介绍”的一条,可知非同—般。平儿口中却也透露:府中的这些管事执役的媳妇婆娘们,“哪一个是好缠的?”连凤姐也暗中畏惧她们“三分”!这些人一见凤姐的大势已去,谁不加油添醋,有的没的也渲染上几笔。

  凤姐放账,积有私财,贾琏也并非一字不知,只是无法得探其详就是了。因为来旺媳妇当他的面向凤姐回话时已提到此事。那一回,凤姐已经明言:众人因此恨不得“生吃了”她,而来旺媳妇也说,若收了不再放账收利,她也可以“少得罪人”。所以众人盯的,倒落在放账一事上。

  来旺儿和他媳妇,有天大的本事,到此情势,也就连吓带挨整的弄傻眼了。

  来旺媳妇对利钱的细账,已经交代不清。这可给凤姐添加了大灾难。

  这个灾难,谁来解救的了?

  没人想得到——是小丫头林红玉,小红。

(二)旺儿的小子与彩霞

  凤姐的事,有三款:受贿破婚,暗害二姐,放账图利。她的招忌积怨,却也有三“线”:一是邢夫人恨,二是赵姨娘嫉,三是众家人怨。怨是怨她管理惩治太严,这并非都应推在她一边,而为恶奴刁仆开脱过恶。但大家都要“生吃了”她,这种情势也就很紧张了。可是,给她招祸引灾、造罪败名的,还有一个旺儿的小子。

  这小子已然十七岁了,还寻不着女人,因为没人愿把女儿给他糟踏。不知怎么,来旺儿夫妇看上了彩霞,要为儿子求婚配。彩霞是王夫人房内的丫环,谁也不敢轻启妄动。可是彩霞的人材好,近日出脱的更是品貌不凡了,于是来旺家计欲必得,当然就走凤姐的门路。

  凤姐在这件事上,倒也全无恶意坏心,不过是好胜要强的习性,为自己的陪房谋求些好处,自己也显得更有脸面。可巧近日偏偏王夫人把彩霞放出去了,老子娘可以自己择婿了,来旺媳妇便去求婚,谁知碰了钉子,只得又来求凤姐。适逢贾琏也在座,她便巧推给贾琏。贾琏正满心里无数件大事要料理,正伤脑筋,没把这小事看重了,就随口答应,想用自己的名义去“吩咐”彩霞的父母。不想等他从林之孝大管家口中得知,来旺儿子在外酗酒赌钱,“无所不至”——而且长得也丑陋难看。林之孝劝贾琏,莫管此事。

  贾琏其实是个精明、正直的掌家人,除拈花惹草是他一生短处外,并无任何缺失过错;他听了林之孝一说,不但不替他讨老婆,立即要给惩处。林之孝反而又须劝他不要急在一时。谁知凤姐亲自找彩霞之母亲说这头亲事,她母亲因凤姐情面,受宠若惊,却又满口应承了。彩霞无法,暗自有个盘算,不甘认命。这都罢了,偏赵姨娘喜爱彩霞,就调唆贾环张口讨她,贾环羞于启齿。赵姨娘便找空子向贾政求讨。贾政不允,说等一二年再给宝玉贾环放房里人。

  这么一来,阴错阳差地,在彩霞身上又引出了赵姨娘与凤姐的一段嫉恨。彩霞的亲事已不能更改,过门之后,果见那来旺的小子太不成人,家里外头,打着荣府的旗号,吃喝嫖赌,欺凌诈骗,无所不为,人样子也是个狗头鬼面,难看无比。彩霞无法忍受,夫妻如同仇人冤家,宅无宁日。不久,就酿成了惨剧——那小子下毒手生生将彩霞害死!

  人命出来了,里里外外传开了。人人皆知贾府出了事,声名十分不妙。赵姨娘闻得此讯,正是又痛又恨,安下一条心:这回,可饶不过你了!罪名自然又栽到凤姐的头上!

  赵姨娘使心腹钱槐家去勾串彩霞家,告到官里,命犯自是来旺之子,主使人却是王熙凤。

  前已说过:势败如山倒,墙倒众人推。此案一发,连三推五,诸案俱发。告到察院时,先前受贿假断张华一案的官,已被参革,换了新员,人命的事,哪里还有关照回护的旧情谊。案情一详上去,先要传王熙凤、贾琏和他们的亲信来旺儿。不但这来旺儿是主犯之父,就连荣府的大管家林之孝、赖大等人,也都拿去鞠讯。

  什么事——新的老的——翻腾不出来呢?

(三)蜡油冻佛手

  正像王熙凤说贾琏,连你也“嚼说”我有私蓄钱财,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外头人是告荣府害人命,家里头也告凤姐私吞贵重珍宝。

  珍宝古玩,确实又是罪款一条,可是情形也很复杂:有私昧侵吞,有偷盗变卖,有强买豪夺,也还有外人觊觎图谋。

  外头人告贾赦强夺平民的古玩,家里人就揭凤姐私占珍宝。官府只好调取荣府的古董库的账目,逐件核查。一查之下,漏洞很多。

  单说古董账上有一项,是件难得的蜡油冻石雕玉佛手,贾母过寿时收受外礼时登记在账的,却没注明何在,下落不明。检对各房实物时,却在凤姐房内翻出来。于是敌对者说她是私自吞占了。凤姐声辩是老太太喜欢,摆够了撤下来赏了她的。空口无凭,却只有一个平儿作证,也不生效,因为是自己屋里证自己。平儿只得又说只有鸳鸯是知道此事的。

  鸳鸯的话本来是可以有效的,谁知跟即被邢夫人那边“窝里炮”,说她这话不可为据,因为她盗过老太太的金银器私授贾琏——二人有“奸”,所以这玉佛手显然也是她背了老太太私送凤姐的!

  糟糕的是,那回贾琏私求鸳鸯为家计解一个暂时之难,偷运了这箱金银器,贾琏一直没顾上赎回归还原位,而且此事鸳鸯先是不应,晚间凤姐又去求情,这才碍不过面子答应的;押了银子凤姐却立时扣下了三百两——贾琏许下的“谢礼”。

  这些,一一查对明白后,不但凤姐私吞古玩之罪无从再申辩,而且鸳鸯“私通”贾琏的“丑闻”,也就一并坐实了!

  这可不打紧——不但被贾赦、邢夫人抓住了把柄,为报复解恨,要了鸳鸯的命,而且逼得老太太连惊带吓,连怒带气,八旬已过之人,鸳鸯又遭诬受逼,很快就被这群人的手段作弄得命在垂危了。

  荣国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正在百般慌乱,元妃忽死,众祸齐临之际,内宅哭报:“老太太没了!”

(四)一个成窑杯

  贾府的败落,先由凤姐诸案引起,贾赦的罪款,是在此后才逐步举发的。凤姐之事先发,赦、邢那边还没事的这段时间内,因素恨凤姐,一见她的事败,不但不忧,反而幸灾乐祸,十分称快。赵姨娘更不用说,简直暗中喜煞:“老天有眼,看你也有今日!”老太太一没了,她更无忌惮,她这一党的人,素日不得公然施展的,到此一下子皆有了“用武之地”,满府里暗窜暗勾,百般弄计生事,出坏主意。凤姐是趁了他们的愿了,下一步棋,毒招儿就是害宝玉了。宝玉是这伙人的眼中钉,必须乘势拔掉他。

  可是,抓宝玉的哪一款呢?实在费尽心思,想不出大题目可做文章;生编了一些罪状,又都很空洞,拿不出多少实据来,估量这是不行的。正在密计苦搜之际,不想天外飞来一桩奇事。

  京城里出了一件审察成窑杯的新闻。

  成窑杯是何物事?说来倒也并非麟之角凤之毛,不过是大明成化年官窑制造的茶碗罢了。可是那茶碗却名贵极了。从明宪、宋登基改元成化算起,到乾隆元年(1465—1736)也才不过二百七十年的光景,世上已经难见,只宫里还有遗存,也当宝物舍不得用呢!京中富贵豪门,争求古董成风,有得成窑的,传为异事。谁想,冷子兴的古玩铺里,却收得了一件宝物,卖给了一家王府,发了一笔大财。因为荣府案发,冷子兴又是周瑞家的女婿,自然免不掉牵连在古董案内。一查时,竟有不少件是荣府盗卖而来的。这还不说,最大的一宗事是一件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在账上显露了,引起了朝野的轰动!

  官府闻知此事不但涉及了一位王爷,而且宫里也有了风闻,便赶紧追查此物的来龙去脉,把冷子兴传来鞠讯。

  原来,冷子兴对此却无鬼病,他供称:那成窑杯是铺里从城乡村里收购来的。寻踪摸线,查到了售者却是王狗儿——刘姥姥的女婿。

  “王狗儿,你一个穷民,这杯哪里来的?!”

  狗儿供出了原委,是荣国府里的哥儿送给俺家姥姥的。

  这可奇了!

  宝玉是个直肠慈心人,他是愿意替别人承担过失罪名,只图解救别人,不计自家利害的。当讯问起这杯来,他明白此物也有了干系,就一口说是我的东西,给了刘姥姥的,不虚。可是谁也不信,因为他家里虽然富有铜瓷陈设器皿,却不会拿这稀世奇珍送与一贫婆子。内中必有缘故——还要严追此物的来历。

  要知道,莫说到了宝玉那时候(乾隆初年),就在大明本朝,神宗之时,一对成窑杯价高已是十万钱了!何况这套盖碗,式样独特,五彩清丽(与宣窑浊重之彩不同),还带泥金真色,那所画是“风尘三侠”人物(红拂、虬髯,李靖),全出明宫画苑高手精绘,姿色生妍,须眉欲动!比那已见的成窑小酒盏更是高出十倍!怪不得那王爷一见冷子兴拿进府去求售,立即出银万两留下。此事一二日间传遍了京师上下。

  诘问宝玉:你一个孩童,如何有这等物事送人?它从何来?你家里人皆言素无此物!

  宝玉没了法儿,只得说出是家里园子尼庵出家人的物件。

  出家人如何会有这等珍品?越发引起了巨大的疑窦。

  一下子,勾出了妙玉——原来是个犯官罪家之女,假托空门遁身避难,被荣府窝藏。赵姨娘一党,便诬告宝玉与妙玉也“不干不净”。

(五) 狱神庙

  成窑杯一案,连上了宝玉,勾出了抄玉。妙玉的事暂且按下慢表。单说宝玉,被诬为与家庙尼姑有暖昧之情,并曾旧年因“强奸母婢”致逼此女投井的逆罪,一齐发作——这一款,是坏人挑拨金钏之父母举告的。

  这还不算,贾赦、贾环两边串通,共同举告宝玉作姽婳将军诗,借词侮蔑朝廷,他竟说:

  “……

  天子惊慌恨失守,

  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

  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

  歌成馀意尚彷徨!”

  还又举了不少宝玉素常说过的,要焚天下书,除“明明德”一句外,五经四书都是后人编造欺人的,说凡朝廷开科,学八股时艺、应考功名的,都是“禄蠹”。 又添枝加叶编上些“无父无君”的狂言。于是宝玉的罪就成了离经叛道;悖逆伦常的不忠不孝之徒。

  等到讯问宝玉时,这个傻子哪里晓得轻重,他一一地认了,说这都是有的。官府虽明知这是个孩子的事,但既有人告讦,又自承不讳,也没了法,只得依律定罪,并即锁拿下到监狱里,囚禁等待呈报听上命处分。

  宝玉沾了年龄的光——那时以十八岁(今之十七岁也)方为成年,达成年方以正规律条处置。他还是个孩子。况且并未定谳,也只是个拘禁的暂时性质。这拘禁之地就在正监狱的外厢,狱神庙旁的一溜小矮屋里。

  若从家里园子怡红院相比,这真是从九天上掉到了九地下。屋里没窗户,白天也魃黑,一进小门,扑鼻子的一股浊臭湿潮的气味。宝玉嗓子觉得噎得慌。屋里什么也没有,得坐在地上,用手摸摸,只铺着些草。宝玉一阵发晕欲吐,觉支不住,歪在了墙角。

  他的旁边是座小庙式的房子,里面乍进去也黑黝黝,须过一会儿才辨出正面有张供桌,桌后有个小龛,里面隐隐约约,端坐一位尊神。右旁一盏豆油灯,火微如一颗小青豆。管狱的有人一日来烧三遍香。在微弱已极的青光下,看出那神古衣古冠,长髯五绺,慈眉善目——人俗称狱神的,就是这位了。他本是上古断 狱公正闻名的,名叫皋陶(yao)。犯人正式入狱,三日后来拜狱神。坏人恶人是不相干的,唯有良者善民,被屈受枉的,一到参拜狱神,无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宝玉临被囚禁进屋之前,狱卒领他进来站了一刻。宝玉在家最爱逛庙,他说他最喜欢看那妙相庄严的塑像,闻那香烟气息;可他进这样的庙,却是第一遭。他的心被这儿的气氛撼动得厉害,突突乱撞似的。他此后永远也忘不掉这个况味。宝玉昏昏沉沉,歪在屋角。已不知过了多久。

  说来奇怪,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很苦。他并不想自己会怎么样,吉凶祸福,怎得出去……。他心里想的是很多人,很多人都遭了罪,还有很多人更是因为他自己而在煎熬苦痛。

  恍恍惚惚地,有人来探视他了……拉着他哭,…惊醒了,什么也没有。

  他心里模拟着一个感人的人像,端严正直,仁慈悲悯。像他日前一瞥的狱神,却又不全是。

(六)小 红

  小红跟了凤姐,平儿也很喜欢她。这孩子聪明伶俐、见一知十,诸事在心,不点也透。因她记性也特好,口齿又利落,常派她与张材家的管钱的事的媳妇打交道。又因人品貌出色,办事清楚,也常随走亲戚、送礼物的有体面的婆子们外出,凡有头绪纷繁,容易错乱遗漏的事情与话语,只要有她在场,那就不用愁弄不清传不准。她虽才貌超众,却不恃上压下,显己掩人。因此从凤姐到家里人以及亲戚熟人,没有不称道这个丫头真是可人意儿的一把好手。凤姐因大家称赞她,自谓能识人赏才,心里十分得意。

  一次,凤姐记起明儿是贾芸之母的生日,那时族中近支年节喜寿,都有来往, 又想着芸儿这几年很多节目上都是肯出力效劳的正派人,便备了两色礼,打发女人到芸哥儿家去,也让小红跟了去。

  小红来到了后廊上一个小小的院里。小红是惯见过亲戚富家的世面的,看见这小院,格外不同:很简朴,却很干净,也颇有几样花木,很不俗气。贾芸恰在家,满口道谢,说怎么又劳动大娘姐姐们过来多礼;领入正房见老母。他母亲十分高兴,又见了小红,拉过手来问东问西,喜欢得不肯放。

  到晚上,母子二人灯下闲话,母亲又提起白日跟来的那个丫环。芸哥儿也说了几句称赞的话。半晌,母亲忽然叹息说:“自你父亲没了,你跟我苦熬到今, 也不容易得很,没人知道。如今也大了,也该说头亲事,成了家,也多个人支撑门户,照顾我,腾出你的身子还得出去讨生计。我打个主意,憨憨脸,向你凤婶子去说,把那丫头娶过来做媳妇。你看可使得?”

  贾芸听了,低头不语,脸上一阵红。母亲看出他愿意,再问一句时,他才说:随娘主张,怎么都好。

  过了寿日,芸母进府来特向凤姐道谢。说话间,斗胆透露了要向她讨那小红丫头给芸儿成全个家口的意思——心里直打鼓,怕凤姐听了不肯,反冒失了惹她不乐。

  谁知,凤姐见贾芸人好,还没个女人,心里早盘算了几回,只没机会提起这 些不大要紧的闲事。今儿一听芸母之意,便一口答应下来。当下唤了林之孝夫妇来,亲口做媒——哪有不成之理?双方都很愿意。

  经过了一嫁一娶的诸般准备,择了吉日,贾芸小红拜了天地,——那手帕子,还都各自私藏着当宝贝,花烛之夜,二人不免提起旧事,又不好意思,又私幸世上真有天缘巧合的事,不只是说书唱戏的编造。

  小红虽到了贾芸家,因住得近,时常来看望凤姐,心里还惦记着凤姐操持经管的那些公私之事务,可说是千头百绪、纷如乱麻,而且都是费撕捋费心血的烦难紧要的,一个弄不好,关系非同小可,心里既佩服凤姐的才干,也替她担心。 后来知她病了,而且不是小症候,更是忧虑,嘱咐贾芸在外头留心打听好药,可别忘了!

  贾芸问知凤姐的真病情,也很犯愁,果然到处认真去访寻对症的良药。

(七)后廊上的计议

  府里出事了。连日风声不好,一步紧似一步。

  小红早就细讲与芸哥听:府里唯有宝二爷和二奶奶两个最尊贵,也最是一些人的眼中钉,恨不得立时拨了,方才顺心快意。“偏宝二爷是你的恩人,我的旧主;二奶奶却又是我的新主,你我的恩人。这会子果然是府里坏了事,就先拿他们二人做鼻子头。难道你我就这么看着他们受屈受罪不成?咱们也得想个法儿。”贾芸说道:“你说的是,我心里何尝不是这么的?但只府里那事情都大,不是小名目,咱们这样人,可有什么法儿能解救?……”

  小红沉吟了半晌。

  她忽然说:我来后不久,不是听你说帮过你大忙的近邻,放钱的倪二和人缠了官司,给逮了去,关起来,不是说他有朋友就想法儿救了他了吗?在他身上想想,可有个道理无有?

  一句话提醒了贾芸。“我这就去!”

  原来,醉金刚倪二虽是个泼皮破落户,正因所交都是市井下层人物,五行八作,好道儿黑道儿上的,什么人都有,若心坏,能做出很坏的事,可他却是个正直人,看不得受冤受气受苦的事,时常仗义助人。他上回遭了事,就是官衙里的差役、狱卒这些盟友弟兄们出的力,买通了上边,把官司化解了。贾芸来到了倪二门上。

  倪二热热乎平地迎了进屋坐,问芸二爷因何贵步降临。贾芸说了来意。倪二说,近日也有风闻,街坊理应关切;“但府里体大层高,犯的事也不会是鸡毛蒜皮,像我们这种人,能帮上什么呢?”他有些拿不出办法,充不了见义勇为的光彩。

  贾芸遂解释道:“老二,你也不用犯难,事情得看势头随机再定;目下的急务是烦你通通关节,那地方儿住的用的,给点儿照顾,少受些委屈苦楚,就感激不尽了。再者若是可以的话,带我夫妻二人去看看,见一面,心里踏实些,也不枉作子弟的一点赤诚……”

  倪二被感动了,伸出大拇指,说:“二爷真是个好样儿的!我倪二一定给你想法子,明儿午刻,你听我的信儿。”

  次日,倪二果然来报,在那里边的一切,都打点好了,也换了好屋子,花费的事不必惦着,都已妥当。赶紧收拾些要带的东西,明儿一早就去探监,——“到我家去,有人领了去。”

  贾芸与小红二人,打点要带之物,整整忙和了大半夜才略齐全。后半夜也未好生睡着。

  第三日晨起,梳洗妥当,辞别母亲,二人齐奔倪二家中。只见门前车已雇妥,等在那里。见了那带领之人,也不多寒喧闲话,三人匆匆坐上车,掌鞭的一摇带红缨的鞭梢,那牲口早顺街向南跑下去。

  车马萧萧,心旌摇摇,那车走在街上,晃得人心里发慌。贾芸也不声不响,只反覆地想方才倪二透露的话:宝二爷倒还平安,给吃就吃,不给也不要;问什么就应什么,也不驳也不辩;有些昏昏忽忽,有时明白,有时胡涂似的,好像犯病一般。狱房里人见他还是个孩子,也不像个坏人劣种,——就连贵公子的架子习气都没有一点儿,人们希奇纳闷,都另眼看待他,所以倒无人难为他,尽可放心……。

  小红也紧紧闭口无言。她眼里一阵阵润湿,心想的是今儿只能见到宝二爷,二奶奶案子重,男女又不押在一处,还不知许见不许。

  那车拐了弯子,进了一个胡同。小红心跳得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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