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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恩·麦克马伦——八英里

 变种菜刀 2017-05-12

八英里

【澳】西恩·麦克马伦 / 著

朱向阳 / 译

黑白工厂 安妮 / 图

想想一段八英里的旅程吧。若是步行,人们用不了一个下午就能走完;倘若坐马车,人们不过花上一个小时;假如乘坐斯蒂芬森式的蒸汽火车,人们征服这段距离只需要十五分钟或者更少的时间。在相隔八英里的两座塔楼之间,用镜子的反光来传递信号,其用时短得甚至连现代科学也无法测量。如今的八英里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概念。然而,如果您企图升上八英里的高空旅行,您会来到一个比西藏的高山或非洲的丛林更为偏远的角落。这个角落可以夺人性命。

我那八英里高空的旅行开始于伦敦,时值1804年的春天。当时,我拥有一个热气球,而且我自己是热气球的驾驶者。它可靠、结实、易于飞行。我会带闲极无聊的有钱人上天,给他们找点乐子。这是一笔时有时无的收入,但一旦我有了主顾,他们就会为了体验新奇的感觉而付我一大笔钱。

塞德里克·甘兹利勋爵无疑是个有钱人。收到他名帖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希望我带他的几个朋友到伦敦上空飞行,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一直把气球收在四轮马车上,主顾们要我从哪里起飞,我就从哪里起飞。它开放式的吊篮可携带六名成人。的确,六个男男女女挤在一块儿,似乎让乘热气球飞行更加令人神往。

在甘兹利勋爵位于伦敦的房子里刚待了一会儿,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主顾。大厅的墙壁上挂着用来装饰的地图,与一幅幅山峰和古迹的素描画交替相间。管家将我带进一间会客室,里面摆着满满当当的书。这倒没什么不同寻常,因为许多绅士都会买来一本本同样的名著佳作,以向来客炫耀。当时,收集东西是一件时髦的事情,所以甘兹利也收集了一些。在陈列柜的上面和里面,摆放着昆虫标本、贝壳化石、矿物晶体、古老的天文仪器、可追溯到14世纪的钟表、罗马帝国的灯以及古希腊的硬币。此外,房间里还展示着七种狐狸的剥制标本。

我正要将甘兹利的藏书浏览一番,却发现许多书已被反反复复地读过,脏兮兮的。这些书主要与自然科学有关。

“您对地质学感兴趣?”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大概四十岁的高个子男人,正把礼帽递给管家。他穿着一件时髦的黑色窄腰燕尾服,只是稍稍有些不整齐。也许一个不想引人注目的富豪看上去就是这副样子。

“地质学?您是指这些书吗?”

“是的,它们让我变得富有。我学会了辨别哪里有矿,而这些地方在其他人眼里只是一片荒野。”

管家清了清嗓子。

“塞德里克·甘兹利勋爵,这位是哈罗德·帕克斯先生。”他脱口说道,摸不清勋爵先开口说话是否有些于礼不合。

“谢谢,斯图亚特。去叫安吉丽卡小姐准备好,等待我的传召。”

“遵命,主人。”

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甘兹利朝一个水晶白兰地酒瓶挥了挥手,示意我不必客气。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而此时他在壁炉前来回踱步,完全没有要来一杯的意思。我喝了一小口。酒很醇很香,远远胜过我习惯的味道。

“您的气球可以飞多高,帕克斯先生?”他问。

“我会带游乐者在伦敦上空一英里的高度飞行,”我说,“价钱嘛……”

“价钱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您能不能飞到,比如说,两英里的高度?”

我眨了眨眼。

“在两英里的高空,空气稀薄而寒冷,先生。而且,从低一点的海拔高度俯瞰伦敦,视线要好一些。”

“就两英里吧,在这个高度持续飞六个小时。”

我又眨了眨眼。游乐飞行很少超过一个小时——人们会变得厌倦。更重要的是,气球上需要携带燃料,以便燃烧器持续提供热空气。这对飞行时长是一个制约。

“有些问题我必须要问一问,先生。究竟有几位乘客?他们加起来有多重?他们携带的食品和饮料又有多重?要知道,在高空待这么久,气球必须携带一些燃料,以持续供应热空气。要携带六个小时的燃料,我甚至可能无法起飞。”

“你、我、一个体重一百四十磅的年轻姑娘,食品和饮料不超过十磅。仅此而已。”

“这样倒是有可能,但也说不定。”

“为什么?”

“气球飞行是风险难料的。在我们头顶上是一个充满危险、难以应付的空中边界。”

甘兹利想了一会儿。

“您是一个懂科学的人,帕克斯先生,就像我一样。您发明了水银高度计,而且将它的刻度标到了五英里。”

“是的,但那是借格林和拉什的光。他们在几个月前的创纪录飞行中带上了它。”

“再说您经济上有困难。”

“高度计的市场不大。我的许多其他发明又最终被证明是不实用的,但证明它们不实用几乎让我破了产。游乐飞行并不是我所青睐的事业,但这可以让我逐步还清债务。”

我曾憧憬通过发明飞行列车成为空中的乔治·斯蒂芬森。我花掉了所有的钱,在热气球下方安装了一个特制的带有小型叶片的康沃尔蒸汽机。唉,虽然它在无风的天气里确实可以驱动气球朝任何方向飞行,但有风的时候却毫无用处。我发现,气球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帆,但能带上高空的蒸汽机太小,它的动力无法与风力相比。

“帕克斯先生,我上天飞行绝不是为了找乐子,我需要一个富有创新精神的热气球驾驶者,一个在出现技术问题时有能力解决它们的人。”甘兹利解释说,“我打算研究极端海拔高度对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有怎样的影响。每上升一个高度,我会付给您五十英磅,我还会支付热气球的燃料费。我的条件是,您在受雇于我期间不可为其他人工作,而且在有关飞行和我研究的问题上,您有绝对的酌情决定权。”

他的出价比我目前从游乐飞行中赚的钱要多。事实上,作为一项交易条件,它高得令人难以置信。一待我同意,他就拉了一把吊在壁炉旁边的红色天鹅绒流苏。管家旋即出现在眼前。

“您有什么吩咐?”

“斯图亚特,快去把安吉丽卡小姐带过来。”


安吉丽卡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身材中等偏瘦,面孔精致且棱角分明。她裹着一件深蓝色的呢子斗篷,斗篷紧紧连着一顶系带子的帽子,而我根本看不到她其余的穿着。她的眼睛有点怪怪的,无精打采,缺乏生气。

“安吉丽卡小姐已为我服务几个月了,”甘兹利说,“我为她取名安吉丽卡,因为她来自海拔很高的地方。”

“天使下凡?”

“差不多。这个名字是我的一个小玩笑。现在,请放下您的酒杯,一定要坐稳,然后准备吃上一惊。”

甘兹利解开斗篷,任它滑落到地上。不出我所料,她没穿衣服,但又不是赤裸裸的——尽管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一点。安吉丽卡浑身长着漂亮的深褐色毛发,只有脸除外。她有三对乳房,每一对都和青春期早期少女的乳房一般大。然而,她的胸膛令人吃惊地又宽又厚。我估计她的肺活量比我还要大。她的耳朵尖尖的,和狐狸耳朵一个模样。我坐着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

“唔?”甘兹利问道。

这位年轻的姑娘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羞耻感,这是一条非常有力的线索。她很可能习惯了在人前袒露身体。

“我以前见过像她这样的。”我心神不定地答道。

“真的吗?在哪里?”

“在露天马戏团新奇的帐篷里。女人留着胡子,男孩子长有六根或七根手指头,我甚至见过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小孩儿。由于出生时的不幸,上天没能给予他们正常人的模样。这位姑娘就是如此。”

“您错了,”甘兹利说,“她是一个狐人——除了这个词,再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她了。她不会说话,睡在地板上,而且不习惯穿衣服。”

我忍住未作回应,这样也好,因为我的回答一定会语含讥讽。

“您显然不同意我的意见,是吗?”他追问道。

“我确实不敢苟同,先生。”

“那您怎么解释她的情况?”

“一个野性的孩子,被父母遗弃了。她生来浑身长毛,所以他们遗弃了她。也许是野兽哺育她长大的。”

“刚开始,我也这样想。我确实是在一个露天马戏团发现她的。据她的经理说,她是从一个商人手里买来的,那个人还卖会跳舞的熊。她是在印度北部山区被捉住的,那时她更好动,也更有趣,甚至可以玩些小把戏。然而,到了低海拔地区,她却变得没精打采,仅有的价值就是木然地满足一下人们的好奇心。直到数天后,我才意识到背后的真相。我又回到马戏团把她买了下来。”

“什么真相?”

“这个女孩适于在海拔很高的地区生活。在海平面高度,空气中富含氧气,她会受不了,就像我们两个喝太多白兰地会醉倒一样。我相信世界上存在一个人种,他们住在最高的高山上,能适应空气稀薄的环境。”

这个想法太神奇了。我回头朝女孩看去。按她身体的比例来说,她的肺无疑很大,而她身上的毛会为她御寒。

“我不知道您打算要我做什么,”我最后说道,“我对登山一无所知。”

“哦,但您的气球可以替代高山。前往印度要花好几年时间,而我的生意不容许我离开英国,哪怕几天也不行。您的气球可以带我们升到两英里的高空……要多久?”

“二十分钟,也许三十分钟。这取决于载荷。”

“太好了。我在伦敦北部有一处庄园,我们可以在它上空飞行,而且还来得及落下来吃晚饭。在两英里的高空,我可以观察到安吉丽卡对稀薄的空气和寒冷会有何反应。如果这让她恢复了意识,也许我能够和她交谈交谈,向她询问有关她族人的情况。”

甘兹利帮安吉丽卡重新披上斗篷,然后摇铃叫来管家,要他护送她离开。等到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马上走到窗口,指向外面繁华的街道。

“看看我那些有钱的邻居吧,帕克斯先生,”他说,“商人、银行家、金融家,还有土地贵族。除了挣大钱,满足口腹之欲,他们还会做什么?”

“看戏,看比赛,参加舞会?”我猜测说,“有人坐热气球在赛场上空飞行,这在当前非常时髦。”

“戏剧、舞会、比赛,”甘兹利一边嘀咕,一边摇着头,“他们在死后一年之内,就几乎将被人遗忘。我想成为牛顿、詹姆斯·库克或者约瑟夫·班克斯那样的人。我想做出惊人的发现,被世人铭记。安吉丽卡小姐将让我一举成名。”

“我不明白,先生。”

“我有一个理论,帕克斯先生。根据我的形态适应理论,我断定在极端环境下,人类身体会变成其他形态。例如在极地地区,人类可能成为海豹——如果他们在那里居住的时间太长。”

“苏格兰有一种海豹人的传说:人变成了海豹的样子。”

“是的。我认为极高的海拔可能会使我们变成安吉丽卡的样子。”


甘兹利的庄园在伦敦北部不远处。他派出了他家拉重物的马匹,把我的马车拉到了那儿。凯利和费尔德曼是我的手下,他们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搭好骨架,打开气球并检查了一番。天亮前两个小时,我起了床,调好高度计,把它安装在吊篮里。

在地面上给气球充气并不成问题,因为人们不缺燃料来持续不断地供应热空气。可一旦升空就是另一回事了。吊篮里的小燃烧炉是以气球携带的灯油为燃料的,所以必须谨慎使用。把球囊充满热空气直到它可以立起来花了半个小时,然后我派人去庄园叫人,说我们已准备好升空。甘兹利带着安吉丽卡出现了,手里牵着拴在她腰上的链子。她一副男孩子的打扮。

我们上升得很快,飘在庄园屋顶的上空。凉风习习,天朗气清。刚开始,甘兹利兴奋难抑,望着气球外远在脚下的庄园大声欢呼。他好像几乎忘记了我们此行为何而来,喋喋不休地说下次要带上一个艺术家,从空中画下他的领地。我把高度计调为每个刻度表示四分之一英里。在一英里半的高度,甘兹利突然想起了他花钱升空的目的。

“一英里半,近八千英尺。”他说,眼睛盯着高度计。

“我们正在慢慢往上升,速度约每小时五英里。”我报告说。

“飞到指定高度还要六分钟,”他应声说,“安吉丽卡显然是在一万一千英尺的高度被发现的。您能把气球保持在这个海拔高度吗?”

“可以,先生。把热空气从气球里放掉一点儿会减少我们的浮力,并且稳定我们的高度。”

我放掉了一些热空气,虽然我们继续往上升,但速度慢了许多。高度计显示,我们停留在了一万二千英尺处。据我估计,我们在以每小时三英里的速度往东北偏北的方向飘去。风向在这里发生了变化。

就是在这个高度,幻象出现了。其实,幻象这个说法并不恰当,它们更像是记忆,不是我的记忆,而是被植入我脑海中的。我似乎在运河边行走,运河穿过一片红沙的沙漠,天空异常湛蓝,太阳苍白而微小。远远地,我能够看到一座城市,但它更像是一个由巨大晶体构成的大都市,而不是伦敦。

我一直没有注意安吉丽卡,因为我忙于照顾燃烧炉,察看高度计,并以地面为参照控制飘移的方向和进度。甘兹利抓住我的胳膊,向她指去。安吉丽卡从开始升空的时候就坐在吊篮底,完全不顾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她站了起来,从吊篮边向外看。在我望着她的时候,她转过身去,仔细看着我的高度计。她盯着水银柱足足一分钟,然后慢慢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水平砍切的动作。

“这是手语,”甘兹利说,“她告诉我们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直在往上升,但现在我们停了下来。”

“不仅如此,”我说,皮肤有一种很奇怪的刺痒感,“她第一眼就看懂了我的高度计。”

在伦敦的时候,身处海平面高度,安吉丽卡对周围的机器和家具没有丝毫兴趣。即使是门的机械运动也超出了她的理解力。现在她竟能够看懂高度计,而这种能力超过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英国同胞。

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它们第一次显得机警、精明,甚至聪慧。

“安吉丽卡,您能听到我说话吗?”甘兹利问。

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过头。

“安吉丽卡,快跟我说话,”甘兹利催促说,“快说话。说英语、法语、印地语,任何语言都行。”

他把一只手放到耳朵边,以表示他期待一个回答。但安吉丽卡没有回应。

我们以缓慢的速度飘在乡村上空。在下面,我远远地看到了农舍和其他庄园。甘兹利继续问安吉丽卡问题,并诱导她回答。她的表现令人失望。他给她看高山和狐狸的图片,甚至一幅她本人的素描像。她显出了一丝兴趣,但还是没有开口。

“我们升空多久了?”他问我。

“一小时三十分钟。”

“我们还能飞多久?”

“一点点时间。球囊并不是完全密不透气的,上面有个洞,我的手下没看到,因此热空气会慢慢漏出去。为了保持浮力平衡,我把炉火烧得更旺,并拉动风箱,但这里的空气寒冷而稀薄,耗去了太多的灯油。”

甘兹利皱起眉头,但没有争辩。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条船,而我是船长。他又开始向安吉丽卡提问。风向倒转了过来,开始把我们朝伦敦方向吹去。除了频频向气球里充进热空气以保持飞行高度,我几乎无能为力。我发现安吉丽卡变得更加警觉。她仔细察看了罗盘、甘兹利的怀表,甚至燃烧炉。她把燃烧炉研究了几分钟,并观察我如何工作,随后把我轻轻推到一边,往炉子里倒了一些灯油,自己拉起了风箱。

“太惊人了,”我倒抽了一口气,“她仅仅观察了一番,就弄清了它的操作流程。”

“智力非凡。”甘兹利说。

“而且对机器的理解力很强。”

此刻安吉丽卡仔细察看了一下高度计,水银柱表明我们已经又上升了四分之一英里。令我惊讶莫名的是,她用手指点了点水银柱到达的新刻度。

“她既弄懂了高度计,又弄懂了这个气球的操作,”我说,“我过去的乘客中几乎没人有这个能力。”

“这里空气稀薄,她也变了个样。”甘兹利评论说。

“这怎么可能?”

“您还记得我的形态适应理论吗?我认为她来自一个位于很高的高山里的文明世界。升到寒冷而稀薄的空气里,她的心智就摆脱了在下面呼吸的浑浊空气的影响。”

最后,我宣布我们将不得不下降。到这时,安吉丽卡没有说过一个字,但她表现出了惊人的智力。我的气球是当时最先进的飞行器之一,而她理解了它的操作方法和相关仪器。

“在稀薄的空气里待了仅仅四个小时,她的大脑就清醒过来了。”甘兹利大喜过望。

“她并没有开口说话。”

“但她理解了气球的操作方法。”

“她的狐人一族一定拥有自己的语言。”我提醒说。

就在这一刻,正当我们要下降的时候,安吉丽卡开始轻敲高度计,并用另一只手做出向上的动作。她所指的刻度是八英里。我在这部分标示了未经校验的预测高度。她朝我看过来,灵动的眼睛里充满恳求。我举起空空的灯油桶,摇了摇头。她似乎明白了,因为现在她又静静地坐回了吊篮底,闭上眼睛,把海拔高度问题抛在了脑后。


利用不同海拔高度的不同风向,我成功地驾驶气球回到了甘兹利的庄园上空,降落在离升空地点一英里远的地方。凯利和费尔德曼不久驾着四轮马车赶来了,随后甘兹利的侍从带来了一辆轻型马车。甘兹利迅速让安吉丽卡坐上马车离开,直至在视野里消失。完事之后,他又回来跟我说话,我一边说一边帮我的手下把气球收好。

“我们最高可以升到多高?”他问,“在这个高度,我们可以待多久?”

“热空气的供应是有限的,”我解释说,“我的气球必须自带燃料。升得越高意味着耗掉的燃料越多。耗掉的燃料越多意味着剩下来的就越少,无法持续供应热空气并保持相应的高度。”

“您能制造一个可以升到八英里高空的气球吗?”

我几乎倒吸一口冷气。这个问题相当于问一种新型的枪支是否可以把鸭子打死。

“毫无意义。”我回答说,“五英里以上的高空,空气非常稀薄,人根本就无法呼吸。”

“但您能制造一个这样的气球吗?”

“如果使用氢气,可以,但这有什么意义呢?为了实现这一壮举,我们会把性命搭上。”

“那么我们究竟可以飞多高?”

“我想您是问可以安全地飞多高。四英里就是我的答案。”

“为什么?”

“记住,我们升得越高,那里的空气就越稀薄。我曾经升到过三英里半的高度。虽然难受,但还勉强受得了。我和同伴的嘴唇变成了蓝色,而且疲劳很快袭来。四英里可是我们今天飞行高度的两倍。”

“有其他人曾飞得更高吗?”

“有。几个月前气球驾驶者查尔斯·格林和斯宾塞·拉什飞到了五英里的高度。但他们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呼吸,而且他们认为自己能活下来纯属侥幸。”

“五英里。这个高度可与世界最高峰相媲美。”

“据我所知,的确如此。”

“所以,我们也能做到,是吗?”

“是的,但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和拿破仑作过战,就在二十五年前。这难道比和他的士兵面对面相互开枪还危险吗?”

“不管死因为何,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要升到五英里的高空去寻死呢?”

“因为在四英里或五英里的高空,我们很可能让安吉丽卡的神志更加清醒。她甚至可能开口说话。你明天再准备一次热气球飞行,而且制订氢气球的建造计划。”

“您知道氢气甚至比火药更容易爆炸吗?”

“当然,帕克斯先生,我是一个懂科学的人。无论您需要什么,钱由我来出。”

“所以您是要继续雇我吗?”我问。

“是的是的,我会为您和您的手下提供食宿,而且因为危险增加了,飞行的报酬在我们商定的基础上再加一倍。”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那些梦很可怕。我脑海里充满了巨大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它们穿过黑暗滑翔而来,盛开的火花化作光辉闪耀的云彩。我醒了过来,感到心神不宁,更多的是迷惑不解。这些梦已经成了我记忆的一部分。但更加令人困惑的是,我还拥有其他记忆,它们不是这些梦的一部分。我记得还有辉煌壮丽的城市,到处可见优美的水晶塔和宽阔的海滨长廊,不过城里到处都是死去的生灵。起初我还以为这些是尸体,但其中许多佩戴着肩带、腰带、金色穗带、仪仗剑甚至头盔。也许是他们这些没穿衣服但浑身长毛的生灵建造了这些城市。他们与安吉丽卡非常相像。


在制作氢气球球囊的同时,我们又乘热气球飞了十几次。在与安吉丽卡的沟通上,我们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但每次我们升空,那些幻象都不断涌入我的脑海。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实际的人不应相信幻象,而且我想保持甘兹利对我的信任。如果一艘船的船长说他可以看到水中精灵、美人鱼和鸟身女妖,你还会坐他的船旅行吗?我只能将我看到幻象的情形比做匆匆翻阅图书馆里随机挑出的书。我看不到它们的全貌,仅仅是一些细小的片段。

一家位于伦敦边缘的煤气厂为我们提供了氢气,这不仅省下了购置制氢机的费用,也省下了驱动制氢机的化学燃料。在黎明前的晦暗光线里,我们第一次乘氢气球从伦敦升空。我们在四英里的高度仅仅待了十五分钟,因为甘兹利很快虚弱不堪,然后失去了知觉。我赶紧把气球往下降,苏醒过来后,他坦白他的肺部由于儿时患病而变得虚弱不堪。但是,虽然安吉丽卡在稀薄的空气中只停留了一小会儿,状况却大为改善,她甚至在一个记事本上潦草地涂下了一些字符和图表。可惜我们弄不懂它们的意思。

在降落的过程中,我有了一些想法。甘兹利一直在抱怨他的肺使他无法待在四英里的高度。我提出把他留下,只带安吉丽卡升到五英里的高度,然后把她的反应告诉他,但他坚决不同意。无论她有何反应,他都想亲眼一见。

“要是我自己可以带她升到八英里的高度就好了。”他叹了口气。

“这不可能。即使在四英里的高度,我们都是命悬一线——特别是您。”

“但格林和拉什做到了。”

“仅仅待了一会儿。他们同样命悬一线。”

“可他们活了下来。”

“他们活下来,是因为他们急忙降落。人们必须慢慢适应很高的海拔。同我交谈过的登山家说,这需要几个星期。”

“想想办法。我付您两百英镑,而且无论您需要什么,钱由我来出。”

“您是说,两百英镑?”

“君子无戏言。”

“有个办法也许可行。我一直在阅读有关空气性质的文章,勋爵先生。您可能听说过玻璃罐和蜡烛的实验。在玻璃罐里点上一支蜡烛,它会在氧气耗尽时熄灭。在氧气耗尽的玻璃罐里放入一只老鼠,它很快就会窒息。”

“往下说。”

“作为一个热气球驾驶者,窒息现象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做了这个实验,然后我往玻璃罐中输入了一些纯氧。老鼠又复活了。”

甘兹利想了一会儿,频频微笑和点头。

“供氧的装置有多重?”他最后问。

“我需要一个更大的反应装置,来为人供应足够的氧气,但它不必很重。就是一个罐子、一些管子、几个塞子,还有一个密封槽。”

“那就把它造出来,造出来!原材料和劳力的花费我来出。”

“那两百英镑的赏金呢?”

“那是给您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何在极高的海拔高度上存活下来的问题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氧气是空气最基本的组成要素之一,是它赋予了我们生命,但它只占空气的五分之一。倘有纯而又纯的氧气供应,人就很可能在稀薄得多的空气里活下来。我拜访了达金顿父子公司,一家位于谢菲尔德的气动系统和阀门制造商。杰瑞米·达金顿与甘兹利年纪相仿,但他一副技工打扮,说话时带有约克郡和伦敦东部的混合口音。他是一个熟练的金属加工工人,通过供应蒸汽火车用的阀门发了家。

他坐到办公桌后面,我把化学原料拿了出来。我拔去瓶塞,倒了一点溶液到玻璃杯里,然后打开一罐暗紫色晶体。我把一颗晶体丢进玻璃杯,它在里面冒出滚滚气泡。

“高锰酸钾和过氧化氢混合会释放出氧气。”我解释说。我们眼看着化学反应将溶液变成了一团紫绿色泡沫。

“我知道这种化学反应。”他答道。

我随后把图纸在他面前摊开。

“我想造一个反应装置。过氧化氢从这里倒进去,这里装有高锰酸钾。它们发生反应时,氧气会被释放到这根管子里,而当它们耗尽时,溶液将通过这个龙头排出,然后倒入新的原料以释放出更多的氧气。”

他仔细看了看图纸,时不时挠挠头,不过总的说来在点头。最后,他抬起头来。

“可以造出来,但有什么意义呢?氧气到处都是。”

“我要用纯氧。工业应用。”

“啊?”

“把它造出来要多少钱?时间要多久?”

“目前有点忙……三十英镑吧。现在正好有几批史蒂文森舰队新引擎的阀门要做……两个星期行吗?”

“成交!把我的订单记在您的账册上。”

我设计的反应装置在原理上是可行的,但只有飞一次才能测试它。这要冒风险。尽管如此,这个险值得一冒。


我父亲有两句话,我一直依着它们行事。其中一句是“运气就是意识到了的机会”,这非常有道理,只是机会一般都躲着我。另一句是“好得过了头的事情永远不可信”,这有点不那么积极,但它在很多情况下让我远离麻烦。甘兹利和他的计划似乎好得过了头,但他出手实在大方。

我正在从谢菲尔德回来的路上,到了离甘兹利的庄园不到十英里远的地方,下起了倾盆大雨。由于此时已是傍晚,我决定在一个小村子边上的小旅馆过夜。我正在吃猪肉馅饼,这时一个蓄着胡子的男人朝我走过来。他一副流动雇工的打扮,但他一开口说话,这种错觉就消失了。

“哦,您就是甘兹利新雇的气球驾驶者。”他带着法国口音,以一种近似密谋的语气轻轻地说。

“我不认识您吧,先生。”我小心地回应道。

“我叫诺文,而且我知道您就是哈罗德·帕克斯。”

显然,他要和我谈正事。我示意他坐到椅子上。

“您说我是甘兹利勋爵新雇的气球驾驶者,但在我带他升空之前,他从没上天飞过啊。”

“他曾雇过四个气球驾驶者。劳特利,他1831年死于一场神秘的决斗。桑德森,他在两年后死于食物中毒。埃尔德斯1837年从火车车厢掉到铁轨旁,脖子断了。我敢以我的身家打赌,在他掉出来之前,他的脖子就已经被拧断了。”

我猛地警觉起来,但从这位陌生人身上看不出有丝毫敌意。

“您刚才提到是四个气球驾驶者。”我提醒道。

“我曾搭上一艘渔船,本来是要被带回法国。在出海到一英里的地方,我被挂锁锁到一段铁杆上,然后从船上扔了下去。”

“不过……您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在我手头紧的时候,我会从有挂锁把门的地方顺点东西,增加一些收入。因此,我用来撬锁的钢丝总是随身带着。黑夜里在水下撬锁可是生死难料的事情。”

我知道他提到的那几个气球驾驶者已经死了,因为我们这个圈子人数不多。此时我推测起他的身份来。

“气球驾驶者爱德华·诺文是法国人,一个参加过拿破仑战争的老兵。他于1836年失踪。”

“我就是诺文,帕克斯先生。7月17日晚上十一点,我被抛下了海。一个人不会忘记那样的日子。我留起了胡子,而且有了新的身份。”

“您能证明甘兹利与此有干系吗?”

“您能证明甘兹利和您有过任何交易吗?”他反过来问。

我抬起手,张嘴想要回答……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所有的交易都以现金支付。我的手下凯利和费尔德曼现在住在甘兹利的庄园里,我也一样。没有人知道这些情况。我脸色大变。诺文笑着喝了一小口啤酒。

“您总是做梦,并且看见幻象,帕克斯先生,”他继续说,“当您带着甘兹利和安吉丽卡升到高空时,幻象就开始涌入您的脑海。它们在约一万英尺的高度出现,此时那个女狐人的神志也变得更加清醒。她仿佛是从醉酒的恍惚中渐渐回过神来,胡乱地呓语。”

“但她从没说过什么。”

“她和我们不一样。她用意念来表达,而她的话就是她思想的映像。我想您还没有跟甘兹利谈过这一点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您还活着。”

我并不想听到这一切,但他说的似乎是真的。

“我看到了一些景象,在紫色的天空下,它们呈现出红绿色。”诺文继续说,“那里有一些银色水晶构成的城市,街道上到处是尸体,虽然建筑物完好无损。这个场面看着像发生了瘟疫。我就仿佛是在被拖着四处走,在被强迫着看那些尸体。唯一移动着的那些身影戴着头盔,穿着连体服,它们看上去像西比潜水服,头盔由玻璃制成,没有通气管。”

此刻我开始真正感到恐惧。诺文的描述正是我所看到的一切,无论是升到高空看到的幻象,还是出现在我梦里的情景。我决定如实相告,以获得他的信任。

“我还做过一些梦,梦里充满了巨大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它们飘浮在黑暗中,和未曾见过的星星互相映衬。”我坦白。

诺文点了点头,“我梦见过类似的幻象。您继续说。”

“我……我无法描述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因为它们和我见过的其他东西都不一样,不过它们移动时犹如巨型战舰一般威严。它们绽放成灿烂的白色火花,然后化做了闪烁不定的一堆碎片。”

“也许是空中的战舰正在夜间作战。我看到一大群人在为安吉丽卡喝彩。此前曾发生了一场战斗。她是一个英雄,是他们的领袖。”

“一个女领袖?荒谬。”

“何来荒谬?年轻的维多利亚女王不就是你们庞大帝国的君主吗?还有,16世纪,你们的女王伊丽莎白,她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勇士啊。连我们法国都有圣女贞德呢。”

又一次,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我出了一身冷汗,尽管壁炉里火焰在熊熊燃烧。

“在我看来,安吉丽卡来自某个非常非常高的地方,”诺文推测说,“也许是尼泊尔,她来自那里从未被探索过的地区。那些地区无法被人探索,因为我们在那里不能呼吸。我研究过地图,那些地区真的存在。我读过探险家赛勒布鲁克和韦伯的记述。他们报告说有海拔五英里的高山。我认为我们看到的幻象是那些高山里的城市。那些地区和法国一般大,而我们对它一无所知。幻象里的尸体是怎么回事?您对它们怎么看?”

“一场瘟疫。为了活命,安吉丽卡逃走了,从清凉纯净的空气里向下逃,逃进了人类世界那浓密的、温暖的、令人昏昏沉沉的空气里。对她来说,这像是躺在一缸温暖的威士忌里。她的大脑被浓密的空气弄昏了。一旦回到山上,她就会恢复神志。乘坐我的气球升到这个小客栈之上四英里的高空,她的神志也在稀薄的空气里开始清醒。”

“绝不是瘟疫,”诺文说,“我四年来一直在思索我在幻象里看到的东西。安吉丽卡并不是在逃避瘟疫,而是被流放了。那里发生了一场战争。她是他们的拿破仑,但她战败了。”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说。

“甘兹利希望通过聆听她的心灵呓语,来了解她的族人所使用的武器和飞行器的秘密。随着她的神志逐渐清醒,她会在周围人的脑海中讲述错乱的幻象。这就是他雇用您的原因。他想获知这些可以改变世界的秘密。他画下了他尚不明白的那些机器和武器的草图,而每一次飞行都可以让他从她那里收集到更多的思想碎片。但他面临一个问题:必须总有一个热气球驾驶者陪伴着他,因为在稀薄的空气里他很容易晕倒。可是他又不想任何人像他一样积累那么多安吉丽卡的心中幻象,这就是为什么他把其他人都杀害了。您没有对他讲任何有关这些幻象的事,所以也许他认为您心灵蒙昧。”

我笑了,“这太荒谬了!拿破仑或威灵顿需要懂这些吗?他们需要懂金属加工?需要懂大炮制造?需要懂火枪构造?需要懂如何用织布做军服?工匠懂就行了,将军不用懂。”

“真的吗?您如何制造火药?”

“哎,就是弄一些硫黄、木炭和硝石,按比例把它们混合起来,60%的硝石……”

突然,我懂得了他的意思。一些重要的秘密其实极其简单。我又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一项简单的发明创造就可以改变世界,帕克斯先生。有些想法很简单,简单到甚至将军和君主都能理解。火药可以赢得战争。有了债券市场,您可以更容易地为战争筹措资金。您想过会计是如何改变世界的吗?用舵取代船橹呢?所有这些东西,任何一个笨蛋都可以理解——政客也一样。”

“但肯定不是所有这些东西都会导致战争。”

“您再想想。假设您是一个殖民地的总督,您收到消息说当地土著正在学习铸造大炮和建造军舰。您会怎么办?”

“嗯,在他们的军舰下水之前,派一支舰队过去。”

“对。如果我们赶上了他们的科技水平,安吉丽卡的族人不会亲近我们。毫无疑问,他们会让我们保持现状,而且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会摧毁我们的文明。祝您好运,帕克斯先生。”

他起身要走。我也站了起来。

“等等!您有什么用意?”

“对您,先生,我没有任何用意。”

“那您为什么要跟我谈?”

“帕克斯先生,我为什么跟您谈?因为当我要做义无反顾之事的时候,我想让至少一个人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我们的荣誉。”


我并没有告诉诺文一切。实际上,我是甘兹利雇的热气球驾驶者中第一个使用高度计的。在其他的几次飞行中,安吉丽卡不可能指向八英里的刻度,因为在我之前的几任驾驶者没有高度计。八英里!地球有相当一部分地方仍不为人知,但我们至少知道,再高的山也不会达到四万二千英尺,反正在我们的世界里是如此。如果安吉丽卡适应这个高度,就意味着她曾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也许是火星。它比地球小,所以它上面的空气可能是稀薄的。

我在图书馆里做了大量的研究。17世纪中叶,人类观测到了火星的极冠和海洋。1665年,经意大利天文学家卡西尼测量,它一昼夜的时长与地球上的一天差别不大。火星世界与我们自己的世界相近,我很快就确定了这一点。我又转而研究奇幻文学。戈德温的著作《月亮上的人》两百多年前就已出版,开启了我们在各个世界之间旅行的想法。伟大的伏尔泰将这个想法用进了《迈克罗梅加斯》一书。各大行星显然是另外的世界,上面可能有居民。如果一艘合适的船可以被造出来……也许它已经被造出来了。

对我来说,结论必然是:我们这整个星球都是安吉丽卡的流放地,是她的厄尔巴岛。

我们已经上升到了她所适应的高度的一半。她的神志清醒了过来,但清醒的程度尚浅。当她完全清醒时,当她的神智如同新锻造的骑兵军刀一般锋利时,她有可能透露些什么?八英里!这是一段很长的升空之路。气球能飞到这个高度,但我不能,除非我带上新造的制氧机。但它只在海平面高度被测试过。

然后是甘兹利的问题。诺文说的是事实吗?甘兹利有没有杀害其他的气球驾驶者?不管怎么样,该拿甘兹利怎么办呢?四英里的高度就令他难受了,何况八英里。即使带上纯氧,我也会处于自己耐受力的极限。下次飞行我不会带上甘兹利,而且我告诉自己我是为了他好才不打算带他上去。为了提防他是诺文所说的危险人物,我决定下次飞行时带上我父亲的那把老式火枪。


接下来的升空之日,一切开始得极为顺利。气流很平稳,气球高高地、庄严地立在煤气厂上空。头几次的飞行都是坐着热气球从甘兹利的私人领地起飞。我们首次从煤气厂升空飞行的消息并未张扬,但还是有人聚集围观,报社记者也来了。甘兹利向大家宣布,他将独自升空,而安吉丽卡和我则在前一晚被他藏在了吊篮里。我们一直蹲着,气球充着气,而天空也渐渐亮了。

伦敦北部的人们似乎决心要为飞行造一个大场面。甘兹利原已宣布,此次升空纯粹是为了科学研究,说他打算记录下极端海拔高度的大气特征。他将会测量风向、温度、气压、湿度甚至阳光的强度。乐队开始演奏,人们随之欢呼起来。甘兹利开始谈论科学进步的重要性,此时我听到旁边两名工人说,气球已经充满了气,充氢气的导管应该扎上。

甘兹利叫人把气球绑到煤气厂的屋顶上。他的一个心腹待命在释放杆的旁边,拉一下释放杆将送我们起程。不过,绑气球的绳索从吊篮底穿过,牢牢拴在了气囊底部的主环上。没人知道我带了一把屠夫用的切肉刀。

我一使劲,割断了绳索。

气球以冲刺般的速度升空了。乐队演奏了一阵《凯旋进行曲》,但透过音乐我能听到甘兹利愤怒的叫喊声。很大一部分围观者似乎认为气球在按计划升空,所以欢呼声爆发了出来。我仍然蹲着,以防被人看见。安吉丽卡则一如既往地顺从。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这令我担心。我更愿意此次飞行以不顺利开始,以好运结束。我曾担心愤怒沮丧的甘兹利或他的手下可能对我开枪,但庞大的围观人群意味着他们这么干行不通。我不时察看手表,三十分钟后我站了起来。高度计表明我们处在一万二千英尺的高度,并且在迅速攀升。我低头朝下望去,发现我们到了伦敦边缘,正在朝东北方向缓缓飘移,向着田野上空飘去。

我们在五十分钟内上升到了四英里的高度。安吉丽卡又开始对周围的环境产生兴趣,在吊篮边向外凝视。不出所料,幻象又在我的脑海里隐隐闪现,但这一次我没怎么理会它们。在五英里的高度,我开启了制氧机。为了安全起见,我早就应该开启它,但在稀薄的空气里它的效率是未知的,我想让化学原料尽可能持续供应久一点。

我们现在与印度北部边境的山峰处在相同的高度。如果安吉丽卡来自那里,这个海拔高度将是她求之不得的。然而,正如我所料,她的神志并未完全清醒。这对我来说形势不妙。

哪怕有氧气可吸,我也知道我撑不了多久。我们所处的高度原本需要我花几个星期来适应。我很少挪动,竭力保持我的精力,但我的状况无疑越来越差。

新的幻象出现了,但它们并非出自我的想象。我站在阳台上,有数千人在欢呼。我周围站立着狐人,他们赤身裸体,但以金色穗带、镶钉肩带、仪仗剑以及微微发亮的腰带作为饰物。有些狐人显然把自己的毛染成了绿色、紫色、蓝色和黄色。安吉丽卡站在高度计旁边,仍然在用手敲打着八英里的刻度。

她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这一点现在确定无疑了。在这个高度,如果不吸氧的话,她早就该虚脱了,但现在她看上去是我见到她以来最有精神和活力的时候。上升到如此之高的地方,我们当然是处在和她那个世界相近的空气环境下。

她的意象不断涌入我的脑海。安吉丽卡置身于一个类似法庭的地方,主审的法官们把毛染成了黑色。许多狐人打着手势,对她指指点点。莫名其妙地,我明白了这场无声的审判。地球上的空气浓密,充满了氧气,因此她被判流放到我们的世界。地球上氧气太多,气压太高,热量太大。在海平面高度,她如同行尸走肉,虽然知道自己是谁,但不能说话。这是一种微妙的刑罚,犹如永远无助地处于醉醺醺的状态。

此时,另一个想法出现在我脑子里:升到一定的高度,她就自由了。高度计表明我们所处的海拔高度超过了六英里,这时她凌乱的思想不再涌入我的脑海。这让我顿感轻松许多,因为此时我连操作延续生命的制氧机都已经勉为其难了。幸运的是,这个设备完全按设计要求运转。当我接下来察看高度计时,我们已经超过了七英里的高度。

在英国乡村之上七英里的高空飞行,那种宁静感很难用语言形容。这里没有任何鸟类或昆虫,甚至云朵也是微小而遥远的东西,远远地浮在下面。我能听到的那些声音在稀薄的空气里都消失了,只剩下吊篮的吱吱声,还有高锰酸钾和过氧化氢化合时的冒泡声。这里非常寒冷。虽然我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和羊毛衫,礼服手套上戴着骑士手套,袜子外面套着皮靴,寒冷仍像冰针一样穿透了一切衣物。待在这样的高度就像一头扎进冰冷的湖里:如果停留太长时间,我就会被冻死。

光线完全不像我见过的那个样子。我意识到我是有史以来从这个高度观看天空的第一人。每一次呼吸都很费劲,尽管我从嘴里的管子中可以吸到纯氧。安吉丽卡的思想又开始徐徐淌入我的脑海。这些不再是来自她心中的凌乱记忆,不再是她的神志刚开始清醒时的样子,而是敏锐、精确、集中的思想。她在和我沟通。她思想的涓涓细流渐渐汇成了洪流。

在八英里的高度,我最后看了一眼高度计。我们升到了更高的地方。具体有多高,我永远没法知道,但它大概接近四万五千英尺。各种想法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规则、理念、原理、公差、法律、限度、战斗、荣誉、失败……制氧机现在由安吉丽卡照看着,而我躺在吊篮里,用手把氧气管举到嘴边。当她低头看我的脸的时候,过氧化氢只剩下最后一罐了。一轮光晕似乎在她的脑袋周围闪耀,光卷放着紫电,绕着我们噼啪作响。当一道最激烈最纯粹的白光传来的时候,我疑心电火花是否会点燃我们头上气囊里的氢气。


我睁开了眼睛,深紫色的天空里,一轮微小苍白的太阳在薄薄的星星点点的云彩里照耀着。远处是一座闪闪发光的白色水晶般的城市,有尖顶、柱子、支墩和拱门,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在我的跟前是一条运河,沿岸垒着石头,里面流淌着紫色的水流。它直直地延伸开去,从这座城市一路延伸到天际。运河两旁的田野里长满了低矮茂密的灌木丛,上面结着黄色的果子。

“这不是真的!”我大声说。

安吉丽卡突然出现在我的身旁。

“当然不是,我们都在我的意念之中。”

“那我本人在哪里?”

“在气球下面,飘在乡村之上八英里的高空。如果我们不马上降落,你就会失去性命,但外面的一分钟相当于意念之境里的一个小时,所以不用担心。”

“你能说话了。”

“不,我不能。我只是想象着我能说话。这样可以让你保持清醒。”

“那么……我们谈些什么呢?”

“那些我在你的记忆中看见的历史人物:拿破仑、威灵顿、恺撒、亚历山大、汉尼拔……”

“爱德华·诺文说你就像流放到厄尔巴岛上的拿破仑。他说绝不能让你逃脱,否则你将发动新的战争,造成不堪设想的苦难。”

“但他没有谈到汉尼拔。”

“确实没有。他应该这么做吗?”

“是的,如果他公正的话。汉尼拔英勇机智地为迦太基人作战,以反抗罗马的威胁。但在经历了一场漫长和毁灭性的战争之后,他最终战败了。他与其说是败于罗马人在战场上的优势,不如说是败于他所效忠的政府的愚蠢。他逃亡到了外国。罗马人对迦太基掠夺一空,并且彻底灭绝了它的人民,以致整个迦太基文明不复存在。甚至它的田地里也被投了毒,以致那里再也无法建立起任何城市。”

“我熟知这个故事。”

“所以,让我们回到两千年前去吧。”

幻象消失了,随后我们到了地球上某个地方的小镇上,此时正值夜间,这个小镇让我想起了一些埃及的画作。我和一个仪表堂堂、精悍强壮的男人坐在一间露天酒馆里。他神情疲惫,甚至显得憔悴,但毫无战败的神色。他微笑地看着我,还抖动了一下眉毛。

“你是安吉丽卡?”我问。

“在你眼里,我就是汉尼拔。看看我身后,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男人,旁边有放着两个大杯子的托盘。他正在往其中一个杯子里加入粉末。是毒药?”

“当然。”

一个刺客来到我们跟前,弯腰致敬,把酒递给我们,然后匆匆离去。他长着一张诺文的脸。

“记住,我是汉尼拔。”安吉丽卡说,“如果你伸过手来,把我杯子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泼,我也许会活着去建立另一支与罗马为敌的军队。这一次我有可能击败罗马。想一想有什么将被获得,又有什么将会失去。”

我想了想。罗马有许多成就,但它也干了很多令人不齿的事情。

“但汉尼拔自杀了,以免被俘和羞辱。”

“你真这样想?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你应该懂的。”

“世界在你的统治之下会更好吗?”我问。

“我倒愿意这样想。迦太基人与其说是征服者,不如说是商人。”

汉尼拔的幻影开始把毒酒举到嘴边。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将酒杯从他手上打翻。

眼前的场景突然消散了,我们来到了一个现代化的生产车间,正站在一个工作台旁边,那上面有一套不同寻常的活塞组件已被拆解开来。

“这套活塞和阀门系统由普通的蒸汽机驱动,能够把空气从一个小房间大小的隔间里慢慢抽出来,将里面的大气压降至海平面的十分之一。”

“降至八英里高空的大气压水平?”

“是的。我可以栖身其中,并完全控制我的心智。”

“你想让我把它建造出来吗?”

“你不该问我,帕克斯先生。问题是你想把它建造出来吗?我已经为自己做了辩护,而现在你是我的法官。你对我如何判决?”

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开始消散,但这一次随之而来的只有黑暗。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降到四英里的高度。呼吸仍然困难,但一股细细的氧气似乎仍在从制氧机里冒出来。安吉丽卡坐在吊篮底,又回到了原来植物人般的状态。

在我匆忙计划“劫持”气球的时候,我本已不打算返回地球。降到离地面还有几码的时候,我放下了绳钩。它钩住了防风林里的一棵树,然后吊篮轻轻地落到了地上,这实际上是我又一次顺利地落地。我把安吉丽卡从吊篮里扶了出来,我喘息着脱掉了厚厚的大衣和手套,随后赶紧搀着她躲进了附近的一排林子里。我们降落的地方是一片野地,离伦敦边缘并不远。我估计我们飞行的横向距离只有十五英里。甘兹利和他的手下很快就会赶到,然后抢回安吉丽卡,再把我干掉。我的想法是先藏起来,直到一大群人聚集过来,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杀我。

几分钟后,两个农场雇工到达了气球的位置。虽然刚开始巨大的气囊令他们感到害怕,但他们很快就在吊篮前摆起了姿势。其中一个甚至穿上了我丢下的厚厚的毛皮大衣,仿佛他就是那个气球驾驶者。

就在这时,甘兹利与他的管家、侍从以及另外两名男子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我最大的担心被证实了,他大喊着发出了一声命令,然后他的四个手下举起步枪,朝那个穿着我的大衣的男子开起枪来。他倒在了地上,他的同伴则举起双手。很显然,甘兹利误以为那两个人是我和安吉丽卡。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那一男一女,他们在哪里?”他厉声问道,跳下马来,抓住那个幸存雇工的罩衫,同时把一把微型美国手枪顶在了他的眉间。

“不知道,先生。”那人回答说,“我和弗格斯,我们在这儿发现了气球。我们本想把它看管好,直到主人回来。”

“我的气球被一个男人偷了,那件大衣就是他的。他在哪儿?”

“不知道,先生,我们到这儿时,大衣就在草地上。”

甘兹利几乎忍不住要杀了他,但这时另一个人骑马赶了过来。杀掉一个人还可说是误杀,但再杀一个将会把甘兹利送上绞刑架,不论他是不是勋爵。那个人越骑越近,他命令手下人下马,并重新装填弹药。

“嗨,先生,我们正在追捕危险的罪犯,他们偷了这个气球。”甘兹利话音未落,那个骑马者就拔出一把手枪,射中了他的眉心。

正是这一刻,我认出了诺文。甘兹利的四名手下还没来得及为他们的恩菲尔德步枪重新装好弹药,他们企图围攻诺文。但他们没有料到,诺文手里拿的是一支新型的伦敦库珀转管手枪。它可以在六秒之内击发六次,所以在近距离的情况下,它可以使一个人具有六个人的战斗力。又有两个人被打倒在地,随后有个人用枪托向马鞍上的诺文砸去。诺文坠了下来,但在躺在草地上的同时打死了那个人。最后一个幸存者举起了双手。

“先生饶命啊,您不会打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吧?”他大声喊道。

“你饶过我吗,加勒德先生?”诺文问道,然后开枪把他打倒在地。

此时,那个农场雇工已经站了起来,正在拔腿逃命。诺文从容地从他的马鞍上取下一把步枪,平静而专业地瞄准,然后开枪。当一颗直径零点七英寸的子弹打中这名男子时,他的头部一侧爆裂开来。即使在远处,我也可以看到诺文脸颊上泪珠的闪光。他是一个好人,杀人是迫于无奈。身为法国人,他为了更高的利益杀死了一个拿破仑式的人物。他很可能以为自己是在拯救世界。倘若我们知道他的一片苦心,又有谁不会同样这么做呢?

我纹丝不动地躺着。是的,我带上了我父亲的火枪,但我绝不是一个快枪手,而且连从月台上打中蒸汽火车都有困难。诺文一枪一个,枪枪毙命。他的六管手枪里仍然剩有一颗子弹。他显然很满意自己打死了甘兹利和他的手下,并以为死掉的农场雇工是安吉丽卡和我。他飞身上马,然后扬长而去。我们一直躲在林子里,直到更多的人到达气球所在的位置。他们发现了这场残杀。在当局人员抵达的时候,我现身扮起了一个迟迟赶到现场的乡巴佬。当然,安吉丽卡一副乡下白痴的样子也无人生疑。我们毫不费劲地溜走了,步行回到了伦敦。


这一切发生在两年前。从那以后,我就发达起来。我拥有自己的车间,里面有一台蒸汽机整日整夜地嗤嗤作响,维持着世界上唯一的一间气压室。它有一个小房间那么大,气压状况与八英里的高空相当,里面住着安吉丽卡。此外,它布置得很舒适,里面有红绿色的皮饰、摄政时期的家俱、一个小型图书馆、一张桌子和一个工作台。桌子是她画图纸的地方,画好后就叫我把东西造出来。工作台则是她打造纤巧复杂的金属机器的地方,比如翅膀带有蓝色和银色花边的形似奇异昆虫的机器。食物和饮料要通过一个均衡室送进去,而从里面送出来的主要是图纸。

我在建造一个空中飞行器。这件东西像一列没有轮子的流线型蒸汽火车。它靠蚱蜢一样的腿来站立,这些腿由裹着金子的活塞驱动。它没有驾驶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舷窗的双室密封舱。一边给安吉丽卡用,另一边则是给我用。两边的大气压截然不同。我告诉帮助我建造它的工匠,这是一种新型的装甲气球。由于他们的愚昧无知,他们相信了我的话。

生产零件的小工厂有一千家,遍及英国、欧洲大陆,甚至美国。这个飞行器是一个漂亮的物件,主体由铜管、钢管、水晶装置和铆定的锅炉构成。水晶装置用煤气灯那样的外壳包裹着,而锅炉里没有任何东西沸腾。即使尚未装配完备,它的性能也令人吃惊。昨天晚上,我们把车间的可移动屋顶收了起来,然后驾驶它升上夜空,从八英里的高度惬意地朝下观赏着灯火闪耀、烟雾笼罩的伦敦……危险的空中边界轻而易举地变成了寻常之地。安吉丽卡通过意念问我是否希望飞到月球上去,但我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就像肺需要时间来习惯高空的空气一样,我的心也需要时间来适应这样的奇迹。

目前,我正在叫人制造四台完全不同的发动机,以待加装到飞行器上。在我看来,它们没有任何意义,但安吉丽卡坚持认为它们会有用。聪明而勤劳的布鲁内尔先生接下了生产其中部分零件的合同。他不知道他其实是在建造用来装比烟尘还黑的东西的锅炉,而这些东西从来没有真实地摆在我们面前过。搞电气实验的法拉第提供了许多我们需要的电磁和静电控件,而珠宝商佩宁顿和贝利制造导电晶体,哈利兄弟钟表厂负责生产令他们摸不着头脑的控制表②。

这个由铆钉和铁板制成的空中飞行器将能够飞到其他星星上去,即使我的头脑无法理解这段飞行距离。它将会被装上一根管子,管子分成两段,分别在格拉斯哥和谢菲尔德的工厂里生产。这根管子总有一天会吸收恒星的力量。有了它,人们可以在十英里的高空用蒸汽驱动军舰,并且消耗不到千分之一的可用能量。安吉丽卡将是船长、领航员和炮手。我会和她一起离开。毕竟,烧炉工和注油工虽然不起眼,但没有他们发动机又怎么能工作呢?

在某种意义上,诺文是对的。安吉丽卡是拿破仑一般的人物,属于一个超乎想象地先进的族类,而地球就像厄尔巴岛,她被流放的地方。诺文还对她心怀恐惧,但在这一点上他错了。与安吉丽卡发生纷争的,是那些太过遥远而无法为人类理解的世界。毕竟,既然有如此之多的东西唾手可得,拿破仑有什么理由去征服一个小小的厄尔巴岛呢?


【责任编辑:秦宏伟】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1年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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