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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3《收获》选读 | 三朵雨云:更加稠密有感的真相(唐诺)

 冬天惠铃 2017-05-12

2017-3《收获》唐诺专栏《三朵雨云》



更加稠密有感的真相


文 | 唐诺


东西还可以更少


有一本书,其实说的就是绝对需求底线,而且不光是说,还实际活给我们看;坐而言之前是起而行,是此一行动的记录报告,也因此,书的真正说服力量不来自于其稍嫌轻快的说理,而是行动本身及其结果,坦克车也似强力地从我们的怀疑不安上头辗过去。人果然可以就这么过活,而且完好无缺地活了三年之久(从一八四四年七月四日到一八四七年九月六日)——这就是《瓦尔登湖》,人人熟知的一本书,写书的“美国颜渊”是年轻气盛、其实没什么隐士感倒像个拓荒者的亨利·大卫·梭罗。

  “人人熟知的一本书”,是吗?还是吗?

  《瓦尔登湖》是一战、二战前犹未蜕变、仍属穷乡僻壤(尤其文化上,诚正的清教徒能有多少文化?)的美国少数拿得出来的东西,大致上就是霍桑和马克·吐温的小说,梅尔维尔的《白鲸记》和凡勃仑的《有闲阶级论》等等,博尔赫斯会为我们再加三个:爱伦·坡、爱默森和惠特曼。当然,这些书和这些人都是精彩的,但也是因为日后美国的重要性变得无与伦比,了解这个大国成为全世界人们的必要功课,这些书、这些人也跟着得到回溯式、补偿式的注目、阅读、诠释和心向往之(死后声誉),不定能从中找到美国强大的奥秘。

  “一八四五年,将近三月底,我借了一把斧头,走向瓦尔登湖的树林,到了最接近我盖房子的地方,开始砍一些又高又笔直、树龄不大的白松,做木材之用。不借东西开始工作是困难的,但借东西可能是让你的同胞对你的事感兴趣的最佳方法。那斧头的主人,把斧头拿给我的时候,说那是他眼中的眸子,但我还的时候比借的时候还锋利。”

  梭罗在七月四日美国独立纪念日这一天住进去,是偶然(房子大致可住人了),但也是具象征意味、不象征白不象征的顺带选择(再独立?),完工则赶在冬天冰雪到来之前。梭罗很详细地列了张总表,包括“板子、屋顶和墙壁用的废木板、板条、两扇二手货的玻璃窗、一千块旧砖、两桶石灰、鬃毛、炉架铁、钉子、折叶与螺丝钉、门闩、白垩、运输”等十三项支出,总花费是27.94元。列表干什么呢?列表是实证地告诉所有人,盖一间房子、足以遮风蔽雨保护自己生物性存有的部分,其实有多简单多便宜,是个示范,人人都可依样做到(今天我们要如何解释给他听这已不可能了,世界变了),他显然非常得意:“等哪天我兴致来了,我还打算盖一栋和康考特街上最豪华最奢侈的房子一样的房子,而所用的费用不会超过现在这一间。”

  再明白不过了,《瓦尔登湖》不是归去来兮从此犬马相伴,这打开始就是一次实验(梭罗自己的用语:“从我的实验中——”),不是止于他一人而是有着普遍可能、带着某种社会工程企图的实验,设定了目标还设定了时间,时间一到走人:“我离开森林和我去森林有同样得当的理由。也许是我认为我有好几种其他型态的生活要过,无法把更多时间用在这一种上。令人惊讶的是我们多么不知不觉就落入一条惯路。我在这里住不到一星期,我的脚就从我门口到湖边踩出一条路来,而到现在,虽然已有五六年未踩,却仍旧清清楚楚。不错,我怕别人也习惯了这条路,因此帮助保持了它的通畅。地的表面是柔软的,可以由人的脚留下痕迹;而人的心所留下的路径也是一样。……如果你在空中建筑城堡,你的工作不会白费,那本来就是它该建的地方。现在把基础垫在它下面就行。”

  梭罗在湖边居住了三年,整个《瓦尔登湖》写的却只是第一年的事,如他书末下结论前一语带过:“第二年与第一年相似。”——同样是边际效益递减。这一无情法则无所不在,而且在文学书写领域里往往比其他任何地方更肆虐更逼人太甚。

  所以瓦尔登此行此举,说是人理想生活的寻求不太对,而是人寻求理想生活的必要条件必要基础,“我去瓦尔登湖的目的并不是要便宜的度日,也不是要昂贵的度日,而是要在障碍最少的状况下处理我私人的业务。”是以,这本书的核心思维正是——所谓真正的“生活必需品”是哪些?然后,要获取这些必需品,可用哪一种最简单的方式完成?最低限度得耗去人多少劳动量和生命时间?“障碍最少”是关键词,人确确实实的自由,便是减去这些劳动和其时间耗损:“人在得到了生活必需的那些东西之后,除了继续去求取这些多余的东西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现在开始向生活前进了。”

  梭罗太兴高采烈的笔调(更像惠特曼而不像他师事的爱默森),往往盖住了其不得已不自由的成分(“我们可以意识到我们之内的兽类,它的觉醒同我们更高天性的昏睡成正比。这动物是爬虫类的、肉欲的,也或许是不能完全驱除的;就像某些虫类,即使在我们活着而且健康的时候,也占据我们的身体。或许我们可以离它远一点,却不能改变它的本性。”)。既然是障碍,当然尽可能是减去的、排除的,如梭罗总是这么自问自答,其实应该还可以更少更简单,也许连房屋和衣服都不是必要的,尤其人若生活在那些低纬度的较温暖地方;也许喝清水就行了,一样维生而没其他副作用,不需要酒、咖啡和茶,还有同样会迷醉人的音乐;也许一天不必三餐,一餐就够了,大自然里有哪种生物恪守这规则呢;也许肉也不必再吃,尽管他暂时还做不到,梭罗喜爱打猎钓鱼,但“我毫不怀疑的相信,人类在逐渐的改善过程中,将必然会脱离肉食,就像野蛮人在与更文明的文化接触之后,不再吃人一样”。

  谷物和清水,一箪食一瓢饮,等在尽头处的就是颜渊了。

  于此,《瓦尔登湖》书中最生动的一幕,便是他和那位犁着田的农夫的对话,这也是我在中二年级第一次读便牢牢记得了。我的同班同学(如今是个秃头的退休欧吉桑)买错了书、奋斗了几个晚上完全没办法、很慷慨送给我的——这位有见识的农夫劝告梭罗:“你不能只靠植物维生,它不能供给你造骨头的材料。”因此,这位农夫虔诚地每天奉献一部分时间好换取供给自己身体造骨头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跟在他的耕牛后头,而这牛呢?全身上下全是植物造的筋骨,轰轰然前进,还拖着他和笨重的犁,什么障碍也没有,什么也阻止不了。这里,梭罗的感想正是:“有些东西,在最无助和生病的人是必需品,在别人来说仅仅是奢侈之物,又在另一些来说,根本连听都没听过。”

  “开始向生活前进。”瓦尔登湖是一个起点而非终点,梭罗所谓的生活在还要更远一点的地方。只是,和颜渊的故事一样,有一个不那么以励来者、“看吧”的结局——一八六○ 年,也就是林肯选上美国总统那一年,梭罗在野外受寒、转为当时束手无策的严重支气管炎,一年半之后病逝,只活四十五岁而已。这个年岁和考古学报告里早期人类骸骨出土对彼时人寿的估算,相当接近,也差不多就是人类建构自身独特世界之前的生物性天年。也许,所谓人的生活必需品还是得稍稍再加多点吧。

  但无论如何,梭罗的确是个有信念而且说到做到的人,不左言右行,不是要人过简单生活却自己活得如此复杂(如今一堆此类畅销书作家都这样),不是歌咏“人民”却处处服膺政商名流云云(如今一堆所谓的公共知识分子也都这样)。当然,在那个人普遍犹有不疑不惧真理式信念、而且地球空旷些的年代,有些生命实验相对容易些,至少,这样找一座湖、借来一把斧头、向森林笔直走去的行动如今多不可思议或说多昂贵,大概也不会得到什么动人的声誉是吧,比较像是个疯子,或更糟,一个homeless,一个失败的人。


扭曲、模糊、消失的生存底线


《瓦尔登湖》书里,梭罗时不时会检视自身的物品,像一人流落荒岛的克鲁索·鲁滨逊那样(人们也还看笛福《鲁滨逊漂流记》这本曾经必读的书吗?),而且,一样带着一种帝王巡行也似的、我富有天下的满意语调。

  “在目前这个国家,就我自己的经验,我发现,少数几种工具,一把小刀,一柄斧头,一把圆锹,一辆手推车,等等,若是喜欢读和写的,再加上一盏灯,一些文具,再有几本书,已经差不多齐备了,而所有这些,都只要一点点钱就可以得到。”这是他动手盖房子前说的,住进去之后则是,“我的家具有一部分是我自己做的,另外的,凡是用了钱的,也一概列入了我的账里,这些家具是一张床,一张台桌,一张书桌,三把椅子,一面直径三吋的镜子,一套炭钳和炭架,一个水壶,一个小煮锅,一个煎锅,一个长柄勺,一个洗盆,两副刀叉,三个盘子,一个茶杯,一根汤匙,一个装油的罐子,一个装糖浆的罐子,和一盏有漆绘灯罩的灯。”

  其实,顺这个线索来读其他书、尤其小说也极有意思,人类学式的读法,我们几乎一定可察看出(带点合理推想)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形态乃至于不同阶层人们的所谓生活必需品,以及更多生活真相,如狄更斯的英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旧俄、乔伊斯的爱尔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哥伦比亚、葛林的哈瓦那太子港狮子山西贡以及刚果丛林云云——如果我们自己再奋力补上时间,那显露出的真相就更多也更加稠密有感了。

  最好的是,这通常是不经意透露出来的。不经意,在如今我们这个多疑的年代,正代表着可信。这里,我们只看巴尔扎克的名著《高老头》(毛姆以为是人类最伟大的十部小说之一),地点是法国巴黎,事情发生于一八一九年,也就是,还早梭罗的实验整整二十五年,按理说,人类世界少进展二十五年,但这里是当时世界的中心或说尖端,有截然不同的景观——

  以下这段话,是那位四十岁上下、好像五湖四海之事什么都懂、热情洋溢但神秘的伏脱冷先生讲给法律系大学生拉斯蒂涅听的。当时,这个来自安古兰米乡下的年轻人一心想打入巴黎的上层名流社会:“你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马,白天有辆篷车,晚上有辆轿车,总共是九千法郎的置办费。倘若你只在成衣铺花三千法郎,香粉铺花六百法郎,鞋匠那边花三百,帽匠那边花三百,你还大大够不上咧,要知道光是洗衣服就得花上一千。时髦小伙子的内衣绝不能马虎,那不是大众最注目的吗?爱情的教堂一样,祭坛上都要有雪白的桌布才行,这样,咱们的开销已经到一万四,还没算进打牌、赌东道、送礼等等的花费;零用钱少于两千法郎是不成的。这种生活,我是过来人,要多少开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上六千法郎伙食,一千法郎房租。嗳,孩子,这样就两万五一年,要不就落得给人家笑话;咱们的前途,咱们的锋头,咱们的情妇,一古脑儿甭提啦!我还忘了听差和小厮呢!难道你能教克利斯朵夫送情书吗?用你现在这种信纸写信吗?那简直是自寻死路。相信一个饱经世故的老头儿吧。要就躲到你清高的阁楼上去,抱着书本用功;要就另外挑一条路。”

  于是,我们有两个颇具体的数字了(都是货币数字),梭罗那边是23.79美元,而且一次解决没有之后(瓦尔登湖的自耕兼采集渔猎是有盈余的,梭罗还说:“而我发现,一年只要有六个星期的工作,我就可以得到生活所需。”);大学生拉斯蒂涅这边是两万五法郎以上,而且每年从头来过——时间相差二十五年我看就别计较了,追根究底的人可设法查出十九世纪彼时的“美元/法郎”两替汇率。

  去年,朱天心那里发生了件趣事——她现在公开奔走演讲,多是因为动物保护而不是文学保护(尽管文学也应该列入保护了),会后有名年轻女学生不敢置信地赞美她如此勇敢,朱天心正待谦虚一番,但女学生说的千真万确是:“你怎么敢不戴假睫毛就出来。”

  这呼应了我们稍前已知道、也千真万确的另一件事——我们一位定居洛杉矶的老朋友带了女儿回台北(省亲兼看病植牙,台湾名列世界前茅的全民健保),女儿躲居处哪里都不敢去,理由正是忘了带她备份的假睫毛,为此,当母亲的救火也似冲去西门町扫货:“她说不戴假睫毛比要她光着身子出门还丢脸。”其实,一八一九年当时的巴黎大学生拉斯蒂涅也这么想,两者是同一种思维:“一个大学生爱惜帽子远胜于爱惜衣服。”

  别以为这是在批判年轻人(年轻人是不可以、也不是用来批评的,要说“我们可爱的台湾年轻人”),我知道、而且心悦诚服完全接受日本高校女生的一种说法——日本上一代人常看不惯她们奢华、非理性的花钱方式,但女学生反击得很漂亮:我们才是最理性最富耐心的,而且还最知道如何俭省。不像你们,我们能自由支配的钱非常有限,因此,一件衣服一双鞋一个名牌包或换一款魂萦梦系的新手机,都得事先仔仔细细计算并计划,绝不会也不可能冲动,而且往往得缩衣节食地延迟三个月半年之久,并设法从各种不可能之处、你们想都不会去想的地方挤出钱来(午餐不吃、走路替代搭车云云),还有,我们一定地毯式查询过所有相关资讯,货比全东京乃至于全世界,最终,看准稍纵即逝的打折特价时刻才出手,冒着擦身而过、已遭人抢购一空并断货的永生遗憾风险。真的,跟筹划一次银行抢案一样,精密、耐心,每一步都想好而且一不小心就失败大吉。朱天心写过一篇类似的小说《第凡内早餐》,小说中的年轻女孩如此处心积虑只为买一枚钻戒,一枚让她从女奴成为自由人的半克拉不到小钻戒。

  这篇告白有《庄子·盗跖》篇的说理味道,完全无法反驳,而且在道德层面上丝毫不输指责它的人,只除了逼我们回头再想,究竟什么是生活必需品,是人必不可少的东西?——午餐,或假睫毛?

  绝对需求,如凯恩斯以及所有经济学家讲的那样,作为一个有用的概念可以是很明确的,一条线,to be or not to be;也似乎没什么弹性,人吃饱穿暖就不需要更多,再多马上成为痛苦(太饱或太热),《瓦尔登湖》书里也讨论了这个,梭罗引述当时有机化学家莱比克的说法,人的身体是个炉子,要缓慢地、控制地烧着,好保持“动物热”,食物是内部燃料,遮蔽处(山洞或房屋)和衣服则负责保住这热不散失,就这样而已。

  然而,一进入到人生现实里,一旦开始一样一样想成具体实物(什么样的食物、什么样的房子衣服,乃至于假睫毛、钻戒云云),我们心里那条直线当场就扭曲起来、模糊开来,甚至消失了——所谓人生现实,指的正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人类世界,大约在一万年前到四千年前这期间奇妙建构起来的(阿伦特的挚友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的“人类觉醒时刻”),有别于、也再难回返之前两三百万年如同一天(“万古如长夜”)的纯生物世界。从本能的、行为行动高度一致透明的自然物种之一,到如今雪花般没任一片完全相同、各自有着一颗隐蔽幽黯人心(康拉德)的“人”。人自身是异物,是变数,不只他上达的聪明和想象力难以预知,最不可测的可能是他向下的非理性和愚蠢,因为往往毫无道理毫无线索(“怎么可能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来?从生物本能来说应该是不可能的才对啊?”),人如赫胥黎所说重新成为一头“幼兽”,才开始,未完成,不固定,还不知道究竟会朝哪里去。

  要撑住一个生物世界不难,事实上只要“不做”就行了,取消思维和希望,不抵抗死亡,让时间平静滑去;但若要撑住一个人类世界呢?——

  两三千年前的《礼记》说,人到某种年纪,吃的穿的用的都得有所调整,比方说质料较轻软但保暖的衣物(当然也就稀有昂贵),经常性的吃肉饮酒,守丧期间不斋不戒不弄坏身体云云——这说的当然已是人寿七十、人类独特世界的身体了。《礼记》,今天我们读来仍感觉有某种上达的光亮,带点兴奋感猜测感,即使谈的是死亡和丧礼,这是人类世界的曙光时刻,真正困难的还没来,如博尔赫斯说的,崭新得像是一轮新月,一副新牌。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7-3《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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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3《收获》

2017年第3期《收获》目录

长篇小说

心灵外史/石一枫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

中篇小说

第三把手/王手

失踪表演/棉棉

短篇小说  

街上的耳朵/钟求是  

卡瓦萨基/王啸峰  

白鸟/双雪涛

他们走向战场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严平

三朵雨云  

更加稠密有感的真相/唐诺

夜短梦长  

奇数:三部命运电视剧/毛尖

明亮的星 

舒婷:我要回到人群里去/陈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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