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提出的这个问题，在上周末之前大家应该会很容易回答，肯定是做台南名医的女儿比较幸福啰！无论是从生活环境、受教育条件还是社会开明程度来讲，后者都比印度强太多了。 但是上周开始陆续发生的事件，却颠覆了我们的认知。 先是4月27日传来的台湾女作家林奕含因抑郁症自杀的消息，开始这个消息并未大规模发酵，因为对大多数内陆读者来说，林奕含是一个太过陌生的名字。  但是随着林奕含处女作也是遗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出版社游击文化代发了林奕含父母的声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开始迅速在国内流传，因为林奕含的父母声称，书中被补习老师诱奸、性虐待的主人公房思琪，其实就是女儿林奕含的真实遭遇，而导致林奕含轻生的原因不是抑郁症，而是发生在接近十年前的诱奸。  林奕含的父亲是台南著名的皮肤科医生，看病又好又不贵，但因每次都要强迫患者听完他的演讲才能拿药出名，外号“台南怪医黑杰克”。漂亮乖巧的林奕含就像是父母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林奕含出生于1991年，曾经在学测里拿到了满级分，是台南女中唯一一个拿到满级学分的才女，还是全台湾的数学科展第一名。  但是遭受性侵的遭遇使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她曾经在2009年考上过台北医学大学牙医学系，但入读两周后就因为抑郁症恶化而休学。2012年她重考进入国立政治大学就读中文系，师从当代台湾文学研究学者陈芳明。但读到大三的时候，林奕含还是因为抑郁症再次休学。  两次求学路都因为抑郁症而中断，她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没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这个疾病它剥削了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我曾经没有空隙的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原本可能一帆风顺的恋爱，随着生病的时间越来越长，朋友一个一个离去，甚至没有办法念书，而我多么地想要一张大学文凭。” 之前她曾经三次试图自杀，第四次的时候，她成功了。 再是有“印度刘德华”之称的阿米尔汗的零差评新作《摔跤吧爸爸》（dangal）登陆内陆院线，豆瓣评分从上映前的8.7上涨到9.2，这可是豆瓣电影中极少见的情况。整个观影过程都燃的不得了，虽然全程都猜得到剧情下一步的发展，却还是一次又一次放任自己红了眼眶。  看完这部电影，我想不应该再叫米叔“印度刘德华”了，刘德华拍不出这样的电影。 电影的主要故事大家应该没看过也有所耳闻，这个根据真人真事改变的故事情节很简单，阿米尔汗扮演的父亲年轻时因为养家糊口的压力放弃了心爱的摔跤，他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在职业生涯里为印度赢得一块国际赛事的金牌，他将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结果，他的妻子给他生了四个女儿。 当他想埋葬自己梦想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两个女儿的天赋——她们把欺负自己的男孩儿打的落花流水。  父亲的梦想再次被点燃，他与母亲约定以一年为期，训练女儿看她们是否适合摔跤。他每天上午五点半叫醒她们起来锻炼，把她们的头发剪得像小男孩一样，本是素食者的他为了女儿的营养均衡而自己动手烹调鸡肉，女儿们一天天长大，从乡村集市摔跤会跟男孩对战开始赢，一路赢得英联邦运动会女子摔跤比赛的金牌。  有些看了个开头就忙不迭跳出来攻击父亲强迫女儿们学摔跤是父权主义对女性的压迫，女儿们只是父亲用以实现自己梦想的道具之类的，我想，这些人到底是有多瞎啊，才能把一部为女权主义呐喊的片子说成是来自男权的迫害？ 这都是不是跳不跳出印度现实看问题的问题，也不是何不食肉糜的问题，这就是瞎。 片中至少有三个重要情节浓墨重彩地强调了阿米尔汗到底是男权独裁者还是女权拥护者: 第一个情节是初期女儿们对练摔跤处于抵触情绪的时候，她们逃了父亲的训练课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她们大声抱怨自己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父亲，谁的父亲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学摔跤这种根本不应该让女孩儿参与的事儿？ 一直面无表情，婚礼上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小新娘开口了：“我倒是希望能有这样的父亲，这样我的父亲能为我的未来考虑，否则我们的命运就从一个女孩出生开始就被注定了。她们的命运就是做饭打扫卫生，全身心的做家务，然后，等她们成年，就会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嫁出去。当我一满14岁我的父亲就匆匆将我嫁给从未见过面的男人，然后为他生养孩子，仿佛我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这就是一个女孩一生的命运。”  第二个情节是，母亲担心女儿今后嫁不出去，说：“女儿们这样训练，以后没有男人愿意娶她们怎么办？” 父亲一脸骄傲地回答：“等她们将来出色了，好男儿随她们挑。”   此言不虚，2016年11月20日，28岁的大女儿Geeta与23岁的Pawan Kumar结为连理，她的丈夫也是一位摔跤运动员，这场婚礼有超过2000人出席，阿米尔汗本人也出席了。 △阿米尔汗与Geeta及Geeta的母亲在婚礼上 这就像阿米尔汗一直在对印度的父母们说的，当你们给了女儿足以在这个社会立足的本领之后，你就不用再为出不起一台车做嫁妆而发愁了，这样的女儿根本不需要父母给她们买个丈夫。 第三个情节是父亲在英联邦运动会摔跤决赛之前和大女儿的谈心，他说你这次比赛一定要赢，因为你的胜利不只属于你，还属于千千万万被误解被歧视的女孩，你的胜利会告诉她们：“我（们）也能行！”有无数女孩的命运，会因为这场比赛的胜利而改变。因为你，她们和她们的父母会知道女孩的命运不是生下来就被注定的，她们还有别的选择。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疑惑，选择自杀的林奕含和《摔跤吧爸爸》里的女儿们有什么共通之处吗？有的，她们都因为原生家庭的教育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不同的是，林奕含的命运因为家庭逐渐走向了悲剧，而《摔跤吧爸爸》里的女儿们则逐渐走向了成功。 当片中年少的Geeta跟朋友们抱怨父亲的“凶残”时，她说：“也许上帝从来没有给其他孩子这样的父亲。”小新娘和林奕含相比都会深以为然，因为像片中那样一心为女儿着想，永远无怨无悔做女儿们坚实的后盾，为了女儿的未来不惜一次又一次放下自己的尊严去苦苦哀求他人，最后又甘愿放手教会女儿独立的父亲，真的太少了。 林奕含的父母让我觉得最不耻的一点是，他们宁愿撕开女儿的伤口，将女儿自杀的原因全部推到性侵者身上，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完美的女儿是因为始终没有痊愈的精神疾患而选择轻生，更不敢承认，造成林奕含悲剧命运的很大原因是他们失败的家庭教育。 在林奕含这件事上，性侵者固然罪不容恕，但是要不是林奕含在家庭环境中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无助和绝望，她根本不可能成为长期性侵案的受害者，更不会因此罹患严重的抑郁症。想象一下，如果《摔跤吧爸爸》中的女儿们遇到诱奸犯，只有两种可能：1、她们把他揍一顿；2、她们逃跑之后告诉爸爸，爸爸把那个混蛋揍一顿。 但是在林奕含的自传性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父母在她被性侵的几年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他们从小就对女儿予了很高的期望，但是除了她的成绩，他们几乎对别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书中的禽兽老师李国华不满足于一周才能见思琪一次，他屡次用带思琪去看展览为名去思琪家接她去小旅馆，思琪的母亲在多年里没有丝毫怀疑，也从来没有叮嘱她不要太晚回家，觉得五十多岁的男人（还是名师）已经属于安全的范畴。 在饭桌上，思琪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会说话了。 她每次伸出柔弱的求助的手，都被父母轻飘飘地无视了。 林奕含的抑郁症始终无法治愈的原因，除了诱奸这件事本身给她造成的心理创伤之外，还因为父母一直试图掩盖、让她伪装成正常人的举动。她渴望讲述和分享这件事给她造成的影响，这是释放心理压力的合理渠道，但是没有人要听她讲，就好像她不讲出来的话，这件事就没有发生过，大家都可以快快乐乐地继续过生活。 林奕含觉得自己始终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她本该无限信任，可以寻求支持和保护的父母，在她生命中永远是缺席的。 她在报导者网站的访问中说自己写小说的初衷，是因为“奇怪的是，没有人要听我讲内心哪个很庞大的骚乱、创伤、痛苦，没有人知道我害怕睡觉、害怕晚上、害怕早上，害怕阳光、害怕月亮。”她只好将她这一生所有想说的话写到书里，留给不知道会不会有的读者去看。 这是乖巧懂事的她开始反抗的讯号，在筹备婚礼的时候，她每天写上八小时甚至更多。“在订婚宴和婚宴的前一天晚上，我妈妈都以为我在睡美容觉。实际上我关着房间的灯，一个人闷在厕所里用iPad，一指一指地流着眼泪写着这个小说。” 林奕含在婚礼上的举动更是对父母伪装“岁月静好”的假面具更用力的戳穿，她在婚礼致辞上没有说任何恋爱感悟，而是以精神病患的身份，描述多年来自己身上的痛苦与污名，她说：“如果今天婚礼我可以成为一个‘新人’，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要成为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人。” △婚礼上的林奕含 她说：“精神病真的是，很荒芜。生病的期間做了很多荒唐事，父母对我不能理解，失去健康亲情爱情友情，一无所有，很痛苦很痛苦，反复自杀很多次.....” 在她演讲的时候，母亲强自镇定的微笑僵成一条线，父亲脸颊肌肉收缩刻出一道道纹路，在各领域事业有成的老板、医生、律师、贵妇，半张着嘴或者垮下脸，不知所措。 我多少能理解林奕含为什么要写书，为什么要在婚礼上剖白自己作为精神病人的感受，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她不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事实却是： 房思琪在自己的日记写下：「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明明她才是受害者，但是大家看她却像看一个麻烦，就好像强奸、抑郁症这些事是存在的，你说出来却像是对所有人乃至这个世界的冒犯，因为你才是那个秩序的破坏者。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这些，像个正常人那样去生活呢？ 今天上午，因为受林奕含自杀这件事的影响，北京电影学院的一个有着类似经历的女生也说出了她的故事，作为性侵案的受害者，她却在之后遭遇了来自学校和社会更多的精神迫害，他们的逻辑是：“她有病吧，那强奸犯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就她成天唧唧歪歪的？” 每个人都认为她们是小题大做，自己不放过自己，因为刀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疼，有多少人，包括林奕含的父母，大概都只觉得这么一点挫折干嘛耿耿于怀？ 林奕含不是不知道这种论调，她说： 「不要跟我讲你要看远一点，你要放下，你要站高一点看。我是很苟且的人，从长远历史來看，也许可以被改变，但我所知的就是，已经疯了的人，不会变成不疯，已经插入的不会被抽出來，我所知的就是这样，我非常痛苦非常生气，已经吃进去的药不会被洗出來。」 林奕含的绝望，还来自于她深知就算她写出来了，房思琪式的屠杀也不会终止： 比如央视曝光的华师大二附中名师张大同性侵多名男生的案件，就更为荒谬。华东师大二附中知名物理教师张大同，从80年代末以来多次以检查身体为由，对男学生进行猥亵。两位曾遭遇猥亵的受害者，出于责任感决定站出来讲述伤痛往事，以给社会重要的提醒；也希望告诉社会，受害者不应遭受异样的眼光。 受害者都是成绩很好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孩，如今也都事业有成，有的结婚生子在国外继续做学术研究，但是为了揭露这个衣冠禽兽都勇敢站出来。但是最可笑的是，曝光这件事之后，上海很多家长还争相报名这个老师的班，因为受害者们现在都挺成功的。 对这些家长来说，只要孩子光鲜亮丽取得成功受人崇拜，被人性侵也算是付得起的代价吧。 文章快要写完的时候，我看到最新消息，被怀疑性侵林奕含的“名师”陈国星终于发表了一份声明，文中承认他和林奕含有染，但他却说两人之间是有爱情的，是正常的交往： 讽刺的是，书中的老师也是这么形容自己与学生之间的关系的，他会先用暴力让学生就范，之后用怀柔政策告诉学生我是因为爱你才这么做的： 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师节礼物。” 而林奕含，就是在老师的“爱”和父母的“爱”的双重夹击之下，永远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能力。 在亚洲传统文化里，像林奕含父母这样的太过常见，而像《摔跤吧爸爸》中的父亲太过罕见，以至于很多人认为前者给女儿的才是爱，后者的不是爱是独裁，这是多么可悲的现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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