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原创首发连更]五代十国:最乱的乱世(知名学者推荐)

 娜涛涛 2017-05-14
  经过几年打拼,终于在工作中有所突破,期间有过短暂创业,发现自己不是那种能吃得起苦的那种,拖延症严重且懒癌症晚期。目前有时间就想好好捣鼓一下历史。而我之所以写五代十国,不是因为对自己要下笔的那段历史了然于胸,而恰恰是因为极其不熟才想好好探究,怀揣着好奇心,写到哪里就去翻看与之相关的一切史料与旁证资料,不管他人,自己作为读者视角去写自己想要了解的历史,倒觉有趣得很。
  准备写七部,目前第一部即将写完时,就发给了某知名学者和香港某知名作家看,获得肯定后才对作品有了那么一点儿放心,冒昧在煮酒论史这块宝地首发连载。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大家督促我把七部内容写完,也算了自己一个心愿。不过发帖也是为了好玩,如果各位朋友对于恋爱、婚姻、家庭、工作、事业,甚至是彩票方面有问题或困惑的,也欢迎在回帖交流。

  ————————————————————————————————————————————

  《五代十国:最乱的乱世》



  【第一节 天灾与童谣】

  咸通[1]十四年(公元873年)七月十六日,唐懿宗[2]病危。宦官刘行深和韩文约决定拥立年仅十二岁的普王李俨为继承人。[3]
  七月十八日,两人假传懿宗诏书:立李俨为皇太子,暂代处理军国大事。
  七月十九日,懿宗在咸宁殿驾崩。李俨于懿宗灵柩前即位(改名李儇),是为唐僖宗(庙号)。
  李儇的存在就如同笑话,且不如称之为“唐嘻宗”(《说文解字》:僖,乐也)。因为他既非嫡子[4],也非长子[5],贤名更无谈起[6]。他之所以能即帝位,恰恰是因为他年幼无知,贪玩且软蛋,便于那群没有bat and balls[7]的宦官们随时把玩、控制。
  对于李儇的即位,上天似乎很不给面子——是时,各地旱涝交替:关东(潼关以东)遭逢大旱,百姓饥苦;[8]河南从七月开始,大雨下个不停,洪涝成灾,至八月才止。[9]
  董仲舒说:“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10]此即所谓“天人感应”。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旱涝等天灾,如同上天发的律师函,blah - blah - blah[11],意在警示天子[12]。
  张学明先生在《中西神话》中进一步阐释道:中华民族的宇宙观强调“和谐发展”,认为(旱涝等)自然灾祸的出现是自然“失调”所致。除自然因素之外,“失调”亦有人为因素——人间统治者失德。[13]
  若以此论,僖宗同志可以说是“缺德”缺到家了。
  然而,让“缺德”的僖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本就不平静的民间还有一股更大的暗流在悄然涌动——乾符[14]元年(公元874年),一句童谣突然广为流传:金色虾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15]其传播速度之快、影响面之广,不亚于现今任何一首洗脑神曲。而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正是大名鼎鼎的黄巢。看似“下里巴人”的一句童谣,却暗含了他许多奇巧心思:“金色”,黄也(黄巢之姓);“虾蟆”,即蛤蟆,又名蟾蜍,栖居草野,历来被视为吉祥之物(传达两个信息:一是表明起事者来自民间,二是预言起事必然成功);[16]“努眼”,即瞪着眼睛,极言其怒(表明百姓对于唐王朝之忿恨由来已久);“曹州”(今山东曹县),黄巢所在之地也。
  如此明目张胆,又如此含糊不清,不可不谓之高明。
  此类童谣就相当于某种小道消息(古人或称之为“诗妖”),对于普通人而言,有着天然的杀伤力——人们实在拿不出拒绝它的理由: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一定的话语资源/话语权;②缓解社交恐慌;③减少对于未知变化的焦虑和恐惧。即使是出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大家也乐于传播。
  更深层次的原因,则在于此类童谣(哪怕仅仅只是谣言),以及愿景、蓝图、文化、宗教等等,都属于让人类在漫长岁月及残酷竞争中取得主导地位的“新的思维和沟通方式”——虚构。通过虚构的故事,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并参与其中,就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正如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所言:“'虚构’这件事的重点不只在于让人类能够拥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编织出种种共同的虚构故事……这样的虚构故事赋予人类前所未有的能力,让我们得以集结大批人力,灵活合作……就算是大批互不相识的人,只要同样相信某个故事,就能共同合作。”[17]
  所谓童谣,就是“虚构故事”的最佳样本,尤其是在王朝末世——它总能激起失意者们的共同想象,跟从、顺从、服从,乃至盲从。前仆后继,乐此不疲。


  【注释】
  [1]《旧唐书·卷十九上·本纪第十九上》云:“宣宗制《泰边陲乐曲词》有'海岳宴咸通’之句。又大中(唐宣宗年号)末,京城小儿叠布渍水,纽之向日,谓之拔晕(与'郓’同音)。帝果以郓王即大位,以咸通为年号。”
  [2]唐懿宗:李漼(cuǐ),唐宣宗李忱长子,爱慕虚荣,好大喜功。本名李温,初封郓王。宣宗病死后,被宦官迎立为帝。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三月,懿宗不顾群臣反对,大事铺张以迎佛骨。本想为自己的“圣寿万春”而祈福,却颇为讽刺地于不久后病逝。
  [3](东)汉、唐、明,为中国历史上宦官专权最严重的三个朝代,柏杨先生分别称之为“第一次宦官时代”、“第二次宦官时代”、“第三次宦官时代”。其中又以唐朝为甚(玄宗之后,宦官逐渐总揽兵权,控握禁军)。晚唐10帝中,宪宗、敬宗俱死于宦官之手,文宗忧愤而死,7位皇帝由其拥立。任意废立皇帝,乃至弑主杀君,如同儿戏。
  [4]懿宗并未册封皇后,所以他的八个儿子就无从有嫡庶之分了;僖宗的生母王氏为懿宗贵妃,僖宗即位后才将其追尊为皇太后,册上谥号“惠安皇后”。
  [5]僖宗为懿宗第五子;懿宗共有八个儿子,分别为魏王李佾(yì)、凉王李侹(tǐng)、蜀王李佶、威王李偘(kǎn)、普王李俨(即僖宗李儇)、吉王李保、寿王李杰(即昭宗李晔)、睦王李倚。
  [6]吉王李保,唐懿宗第六子,素有贤名。《新唐书·卷八十二·列传第七》称“王于兄弟为最贤”。
  [7]球棒与球,借指男子某器官。叶舒宪《阉割与狂狷》:“自从有了阉割的伟大发明,人类意识到(它)可以有效地改变生物的先天禀性,驯化野性,减弱攻击性。在简单质朴的经验性推理作用下,人们误以为雄性动物的性器就是其野性和攻击性之根源,一旦失去了此物,动物就显得温和驯顺起来……”
  [8]乾符元年(公元874年)正月二十七日,翰林学士卢携上言:关东去年(公元873年)旱灾,自虢至海,麦才半收,秋稼几无,冬菜至少,贫者硙蓬实为面,蓄槐叶为齑。或更衰羸,亦难采拾……
  [9]《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咸通十四年(873)八月条,载有“关东、河南大水”之事;《旧唐书·卷十九下·本纪第十九下》:“(咸通十四年)八月,皇帝释服。册圣母王氏为皇太后。河南大水,自七月雨不止,至释服后方霁。”
  [10]语出《汉书·董仲舒传》。《艺文类聚·卷一百·灾异部》引京房《别对灾异》云:人君无施泽惠利于下,则致旱也。
  [11]指代无休止的絮叨。
  [12]天子:所谓“天子”,即“天之嫡长子”,姑且译作“the Son of Heaven”,但未点明是“the wife's first son”(嫡长子)。两者相结合,天子似乎又成了上天与人妻相恋的结晶。乍听荒诞,实则有凭。相传三皇五帝也多是如斯而生,故而长相奇异(晋·皇甫谧《帝王世纪》)。
  [13]参见张学明:《中西神话》,103页,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
  [14]所谓乾符,即天地符瑞,通俗点说就是帝王受命于天的吉祥征兆。僖宗以此为年号,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15]该童谣见《旧唐书·黄巢传》,亦收录于[宋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及[明]杨慎《古今风谣》等书中。
  [16]晋《中州记》载有一谶——虾蟆当贵;战国至魏晋,皆以虾蟆为辟五兵、镇凶邪、助生长、主富贵的吉祥之物。
  [17]参见[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Mankind),林俊宏译,26、28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第二节 躁动的口号】

  舆论准备完毕,好戏正式开始。黄巢及群从(即黄巢之兄弟子侄黄揆、黄恩邺、黄浩及外甥林言等)八人,利用乾符二年(公元875年)春荒之际,赈济施财,广收民心。很快,黄巢就在冤句(今山东曹县西北)[1]集结、组织起义军数千人。待率先起事的王仙芝自长垣(今河南长垣县)[2]东进冤句时,便与其合兵一处。[3]顿时军威大振。
  起义军自称“草军”。名虽不雅,但却另有深意:①军中兵士多为出生草野的穷苦百姓,如此称呼,颇接地气;②野草虽贱,但胜在生命力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此称呼,自能鼓舞士气;③骄兵之计:让朝廷以为这只是一群出自草野的“乌合之众”,不值一哂,从而让朝廷放松警惕。
  随即,黄巢伙同其余核心人物,一同推举王仙芝为最高统帅,并打出“天补平均”的口号(王仙芝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那年头,造反的跟现在的“世界小姐”一样累(装得累),一个背负天下——我愿天下均平,一个胸怀世界——我愿世界和平。
  “平均”二字,虽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么气势磅礴,却以最通俗的字眼,将利益点赤裸裸地输出,直击贫苦大众的痛点——唐末土地兼并之风愈演愈烈,土地逐渐集中到少数豪强、权贵之手,百姓已无立锥之地,再加之赋税繁重、腐败严重,以致各地饥荒不断。
  口号简单易记,完全符合“短时记忆容量极限7±2理论”[4],又带有某种“乌托邦”色彩,自然喊得震天响,感动得各地百姓眼泪都快“逆流成河”。一时间,众人纷纷来投:贫苦饥民有之,流寇有之,父子、兄弟同投者有之,含冤者有之,亦不乏一些富家子弟。
  刹那间,黄巢突然明白:这个世界只属于贩卖梦想的人,而非那些真正实现理想的人,一如挖到宝物的,永远比不上空手倒腾宝物的挣钱。而起事之前,他又何尝不是跟那些苦于饥荒的流民一样,对于所谓的梦想,无比渴求,甚至到了一种近乎乞求的状态。直到梦想破碎,才幡然醒悟:我们每个人都比我们自己想象的更为富有,然而别人却在训练我们去借助和乞求别人的帮助。[5]


  【注释】
  [1]关于冤句的具体地理方位,有三种说法:①今曹县西北;②今东明县;③今菏泽西南。
  [2]方积六先生认为王仙芝首先起义于濮州濮阳县,而非长垣。参见方积六:《黄巢起义考》,10-1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3]黄巢喜交豪杰侠士,又经常跟私盐贩子打交道,可以推测黄巢与王仙芝一伙人有过往来,而且交情非同一般(性情很相投,业务有往来)。起义前,两人应有一定的共识或密谋。
  [4]短时记忆容量极限7±2理论:人短时记忆的容量有限,记忆广度一般为7±2个项目,而后来研究发现语音回路的存在,证实人短时记忆的容量远少于此。
  [5]引自[法]蒙田(Montaigne)《论相貌》一文,载《蒙田随笔全集(下卷)》(Montaigne Essais),潘丽珍等译,306页,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此处引用之意与其原意已截然不同,请辨别。
           
  【第三节 身份】
  一个削尖了脑袋想钻进现有体制内的人,竟成了摧毁现有体制的发起人,多么荒诞!不过人生本就如此荒诞,或者说只要人心依旧虚妄、脆弱,就会有荒诞现实的存在:多少人一边在诅咒着特权,一边痛惜自己得不到特权;多少人为流言所累,却又乐此不疲地编造流言……黄巢若是有幸阅看屠格涅夫(Ivan Turgenev)笔下的小丑,恐怕也会“红着脸躲避”。
  不过跟“愚蠢”、“鄙俗”的小丑不同,黄巢可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因为貌寝,故算不上“高富帅”)。但这一说法,也是有争议的——关于黄巢的出身,主要存在三种意见。
  有人说,黄巢出身于贫下农民之家,其依据是崔致远的《檄黄巢书》(收录于《桂苑笔耕集》 [1]):“(黄巢)出自闾阎之末[2],起于垄亩之间”和《旧唐书·黄巢传·史臣附言》:“黄巢阘茸[3]微人,萑蒲[4]贱类”。然而以上史料却不足以证明黄巢就真的是出身于贫下农民之家。为何?一是檄文之言为达到煽动性目的,往往不择言辞,如陈琳写就的《为袁绍檄豫州文》和骆宾王起草的《为徐敬业讨武瞾叫檄》,那当真是文思喷涌如虚恭[5]连连,骂得酣畅淋漓,但当中之言语不可不谓偏激。而崔致远更在檄文中言:“不惟天下之人皆思显戮[6],抑亦地中之鬼已议阴诛[7]。”全然一副恨不得将黄巢生吞活剥的样子。故其中涉及黄巢出身的言语,也值得商榷了。二是《旧唐书·黄巢传》所附之史臣附言,并非是在记录史实,而是针对史实作出的评论,与檄文一样言辞激烈,难免褒贬失实,又并未言之凿凿地说黄巢就是出身于贫下农民之家,只是一味地骂他是“贱人”。故亦不可取也。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黄巢出身于私盐贩子之家,而且持赞成意见的不在少数。最直接的证据,就是《资治通鉴》的记载:“巢少与仙芝皆以贩私盐为事。”
  不过这种说法仍不准确(但并非说黄巢就没有贩过私盐)。《新唐书·黄巢传》说黄巢“世鬻[8]盐,富于赀[9]”。俨然一富贾。如果黄巢当真是私盐贩子,想必一向主张对于乱臣贼子要“著其大恶而不隐”欧阳修先生(《新唐书》的编纂者之一),总不会替黄巢刻意隐瞒吧?况且,黄家经过几代积累,已经算是家底丰厚了(富于赀)。转为替朝廷办事的盐商[10]再兼贩私盐,无论如何都比光做私盐贩子要好得多:①扯着贩卖官盐的幌子夹带贩卖私盐,不仅可以双重获利,还能获得政府庇护。私盐贩子虽获利不菲,然而一旦被抓,便是死罪,风险太大,又无保障;②唐晚期,盐商之子可以考取功名:唐朝律法明文规定,触犯过大唐法令的人、工商之子以及州县衙门小吏皆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如将上述不合格的士人推举到尚书省应试的,无论是学校的祭酒还是地方官长史,都要受罚。故《新唐书·选举志》说:“凡贡举非其人者,废举者;校试不以实者,皆有罚。”但到唐晚期,条件有所放宽,出身小吏、商贩家庭的读书人也可应试。 不过即使如此,朝廷还是没宽松到允许私盐贩子(其罪之大,不亚于现今之毒枭)参加考试的地步。因为在考试之前,户部都会详细核查应试者的文解(相当于介绍信 )和家状(相当于履历表)。私盐贩子去应试,岂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唐晚期的监督体系虽然严重失灵,各种制度越来越难以落实,但它顶多算是“高度近视”,还不至于到“失明”的地步。
  《旧唐书》只称黄巢“本以贩盐为业”,黄仁宇先生认为这是带着一种轻蔑的语气的,似乎有失公允。[11]
  所以,第三种说法,即黄巢出身于盐商之家(祖上积财渐多,转为盐商,或亦兼贩私盐),相对于前两种说法而言,是较为准确的。[12]
  有没有佐证呢?有!宋人张端义《贵耳集》记载:黄巢5岁时,其父与祖父以菊花为题联句。其父先成上联两句,其祖父苦思冥想,无以续接。而此时呆在一边的黄巢随口应道:“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其父大惊失色,想要教训他一顿。其祖父连忙劝阻道:“孙子能诗,但不知轻重,可令其再赋一篇。”黄巢随即应声咏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此处记载,不仅能初见黄巢“上帝已死,我心为王”[13]的狂气,更可表明其祖父、父亲皆通文墨,而且能有如此闲情雅致去赏菊赋诗,恐非整天亡命奔波的私盐贩子所能做到。


  【注释】
  [1]出于种种原因,新旧《唐书》及《资治通鉴》均未参考《桂苑笔耕集》中的内容。
  [2]闾(lǘ)阎之末:即乡村下户。
  [3]阘(tà)茸: 指地位卑微或品格卑鄙的人。
  [4]萑(huán)蒲:指代盗贼、草寇。
  [5]虚恭:屁的雅称。
  [6]显戮:明正典刑,陈尸示众。
  [7]阴诛:冥冥之中受到诛罚。
  [8]鬻(yù):卖。
  [9]赀(zī):同资,财也。
  [10]唐代的食盐专卖基本程序是,政府在盐产地设立盐官,盐官低价收购盐户所产之盐,再把这些盐高价卖给有资质的盐商,盐商最后把这些盐卖给老百姓。盐商就相当于渠道商的角色。
  [11]详见[美]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第2版,12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12]《唐诗汇评》(陈伯海主编)中所附之黄巢小传,称黄巢“出身盐商家庭”;曹书杰先生在《后梁太祖朱温传》中也持此观点;赵俪生先生在《王仙芝和黄巢》(山东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一书中,如是介绍黄巢和他的家族:“黄巢,曹州冤句人,他出身于一个世世代代贩盐的富商家族,由合法贩盐到不合法贩盐,从武装保护私贩,到起兵对抗政府,便是黄巢家族所经历的一个过程。”
  [13]上帝已死:德国哲学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一句名言,在《快乐的科学》(Die Fr?hliche Wissenschaft)、《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等书中均有出现。
           
  【第四节 虚荣的破灭】

  据正史记载,黄巢之所以起事,乃是因多次考进士不中,失望之极而为之。《资治通鉴》载曰:“(黄巢)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而黄巢在最后一次名落孙山后,满怀怨恨地写下一首《不第后赋诗》,可为例证:“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说:“诗歌必须是简洁的,直观的,必须有情感的高潮。”很可惜,黄巢的这首诗非但没有高潮的快感,反而有如刚遭妇人嫌弃床笫功夫一般,透出一股强烈的报复心理:我所失去的,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全部拿回;那让我多次沮丧、卑微到尘埃里的长安,我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再次瞩目登场。
  仔细分析,黄巢报复心理的萌生,恐多半是由于虚荣的破灭。故有人说:“读书多并不一定能帮我们(变得)坦然,有时反而会加重虚荣,所以读书人中不得志的尤多。”
  弗朗西斯科·阿尔贝隆尼(Francesco Alberoni)认为,嫉妒是一个人由低处往高处看时的心情,因为他无法达到心中的典范,所以他必须贬低、消灭这个典范。[1]其实虚荣也是一样。但是,“为了摆脱虚荣的恶名,为了掩饰虚荣或傲慢这类字眼所带有的贬义色彩,人们常常会用'雄心壮志’等更为动听的词语来形容自己。想想看,有多少人曾骄傲地告诉我们,他们的抱负是如何高远”![2]
  没能力的人会因为虚荣的破碎而走向极端;有能力的人也可能会因为虚荣的破碎而走向社会的对立面。
  此种心境,一如加藤谛三所说:“因为无法正面表达憎恨的情感,所以就要通过行侠仗义的方式来宣泄恨意……他们拿出所谓的正义和真理,真正地想表现的却是自己的愤怒和憎恨。”[3]
  这便是由严重的创伤引起的心理扭曲。多米尼克·斯垂特菲尔德(Dominic Streatfeild)在《洗脑术:思想控制的荒唐史》(Brainwash: The Secret History of Mind Control)一书中谈道:严重的暴力和情感创伤有可能导致行为特征发生根本改变。严重的心理创伤超出临界点以后,人的思维难以维持正常运转,精神扭曲、极性反转之后,就是性格的剧变……强烈刺激使精神到达不自然的兴奋状态,最终引发精神能量的释放和非理性行为,比如欣喜若狂的宗教体验或就此皈依。[4]
  《红楼梦》中的甄士隐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经历了骨肉分离、家遇大火后,不得不寄居岳父家,受尽冷眼。一连串的打击,使得他贫病交加。一日听得跛足道人所唱之《好了歌》,心中顿悟,解出其意之后,便同着跛足道人飘飘而去。
  黄巢正是因为“放不下”才会多次应试,所以即使遭逢多次落榜的打击,也绝不会投入任何宗教门下以获得心理安慰。他选择的是另一条道路——毁灭。
  不过,即使是多次落榜,黄巢也大可不必如此忿恨,更不必觉得有多丢脸。鲁迅在《说“面子”》中早已讲明:“'丢脸’一律,也是适用于上等人的。”仔细说来,黄巢虽富甲一方,仍不过是四民(士农工商)之末,故竟连“丢脸”也不配。


  【注释】
  [1]参见[意]弗朗西斯科·阿尔贝隆尼(Francesco Alberoni):《看透人性的弱点》(Understand Human Nature Completely),刘均韵译,12页,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
  [2]参见[奥]阿德勒(Alfred Adler):《理解人性》(Understanding Human Nature),汪洪澜译,161页,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12。
  [3]参见[日]加藤谛三:《你活得累吗:度过困难时期的心理学》,王善涛译,5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参见:[美]多米尼克·斯垂特菲尔德(Dominic Streatfeild):《洗脑术:思想控制的荒唐史》(Brainwash: The Secret History of Mind Control),张孝铎译,20-21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

           
  【第五节 命中注定】

  黄巢之不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其大幸。若他真是一举中考,可能一辈子就是个基层公务员,像其他官吏一样,浑浑噩噩地了结一生。
  但,上天似乎有意让黄巢干一番大事,故先让其满怀希望,再让其数次饱尝绝望,从而猛然醒悟。萧伯纳说:“人生有两种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一是踌躇满志。”黄巢 则是从第二种悲剧,直接过渡到第一种悲剧。
  说到悲剧,或许从第一次应考开始,黄巢便注定悲剧。因为无论如何努力,他都几乎无中第之可能。
  其一,录取名额少。唐代入仕主要通过科举、门荫、流外入流(吏员升入九品文官之列)、战功等,因此科举入仕者的比例远小于宋代以后各朝。
  其二,考前便已内定。公卷通榜,是隋、唐五代及宋朝初年科举考试选拔人才的一种制度。所谓“公卷通榜”乃是指的“公卷”与“通榜”两个内容。公卷,是指考生于考前将平日所做诗文送至朝廷中的饱学名儒手里,经他们传阅评判,在评审圈中打响知名度。这样,考生在未考之时,就已有了一定的客观地位,不必再经过考试。一经公众推荐,即可任用。至于通榜,则是按照实际的舆论来排定选取知名之士,不靠考场上的临时发挥。主考想要录谁,往往在考前已经内定,考试本身就成了走过场。这无疑是在给达官贵人的子弟大开方便之门。[1]
  其三,崇尚姓氏门第。“崔、卢、李、郑、韦、柳、杜、裴等几大世家一直都是唐代最负盛名的望族,翻阅《唐书》即可看出,唐代高官显贵出身于这几大门第的最多。例如河北范阳世族卢氏,从唐德宗兴元元年(784)到唐僖宗乾符二年(875)的九十年中,登进士第者达一百一十六人,从每年取士不过三十名而论,这个数字十分惊人。”[2]
  其四,公行贿赂。这个好理解。僧多粥少,世族门阀的条件又都差不多,这个时候就看谁够“意思”了。
  黄巢虽小有诗才,但比起诗圣杜甫,差了几个境界(杜甫尚且“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只是商人之子,居于四民之末,更遑论跟世族门阀比了;虽不差钱,却也不屑用行贿这种方式来博取功名(从小就心高气傲)。如此说来,黄巢应考不第,多多少少有点儿“命中注定”的意思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黄巢有幸考上,也未必能够谋得一官半职。
  唐代,考中进士只是有了出身,即具备了做官的资格。下一步还要经吏部选试(铨试)合格,才被授予官职。选试包括身、言、书、判四个方面。《新唐书·选举志》载其标准为:“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3];四曰判,文理优长。”换言之就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写得一手好书法;语言表达没问题,判案公文很在行。
  也就是说,要当官,长相就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4]最好还能符合“美男”标准:第一项标准是肤色白皙,宛如珠玉;第二项标准是眼有神采,瞳仁漆黑;第三项标准是关于身形和气质的,讲究秀骨清像,仪姿卓然。
  很可惜,黄巢同学的相貌都巧妙地避开了这些形容词。
  《残唐五代史演义》说黄巢身长一丈,膀阔三停,面如金纸,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此虽小说家之言,却有一定借鉴意义。更有野史、传说记载:黄巢出生时,哭声如雷,像是有怒气,头发微黄,鼻孔上扬,额头中间有一蛇形图案,牙齿尖锐带勾(正中间长两颗犬牙),舌头一吐,甚是吓人。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黄巢之相貌,大概可以想见。
  不过对于相貌的苛求,非唐一朝之特色,而是自古有之。上到官员,下至贱民,似乎都有一个具体化的“脸型标准”。
  这种“以貌取人”的现象愈演愈烈,至清朝为盛。清朝的人才选举制度除了人尽皆 知的科举制度之外,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近乎苛刻的制度——“大挑制度”[5]。所 谓“大挑”,“挑”的不是举人的文章而是他的脸型、身材,概括起来是八个字“同田 贯日身甲气由”。脸型虽然多样,一个举人却除非有一张“上二等”的脸才有做官的资 格。所以在那个时候能不能做官,完全得靠自己父母给力,结晶出一张“上二等”的 脸。
  颇具讽刺意义的是,尽管“大挑制度”对脸型极其挑剔,却也有人因为丑得“别具一格”而幸运入选,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搏出位”。
  不过,以上所说都是针对普通人。至于王侯,那就是另一番考量标准了。古人认为王侯的命格非同凡人,相貌就必须有格局奇特的地方,最好是狼貌、虎貌甚或鹿貌……
  譬如《荀子·非相篇》里所列举的圣人贤王,无一不是貌似钟馗,一如车祸现场:孔子的脸长得如同傩神;周公瘦得好像立着的枯树干;皋陶[6]脸色青绿,如同削去皮的瓜……禹瘸着走路,汤半身不遂;尧和舜都有两个瞳仁。[7]
  自命不凡的黄巢,看罢《荀子》,不仅自信心陡增,更恨不得穿越至上古,直叫女娲捏泥人时捏得再随意一些。


  【注释】
  [1]参见金诤:《科举制度与中国文化》,72-76页、8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2]同上,90页。
  [3]在唐朝,无论考哪一科,都要求“楷书字体,皆得正详”。[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唐书判》说:“唐人无不工楷法。”
  [4]当然也有例外,譬如卢杞:相貌奇丑,面色如蓝,也官至德宗朝宰相。
  [5]大挑制度:清朝乾隆年间制定下的一种科考制度,为的是让已经有举人身份但又没有官职的人有一个晋身的机会。三科(原为四科,嘉庆五年改为三科)不中的举人,由吏部据其形貌应对挑选,一等以知县用,二等以教职用。每六年举行一次。
  [6]皋陶(gāo yáo):上古人名,相传为舜的司法官。
  [7]原文为:仲尼之状,面如蒙倛(qī);周公之状,身如断菑(zī);皋陶之状,色如削瓜……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翻译出自安小兰译注版《荀子》(中华书局,2007)第39页。
           
  【第六节 逼不得已】

  说起黄巢,很多人不自觉地就会想起另一个人——洪秀全。因为这两人的共同点实在是太多了:①同样被家族寄予厚望;②同样是家里兄弟之中唯一读书求取功名的;③同样是屡考不中;④在落榜后都受到莫大的精神刺激(一个愤而写诗明志,一个回家大病一场);⑤同样是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起义;⑥同样是在起义后扯起了平均主义的大旗。
  洪秀全当年创立“(拜)上帝教”,并非如历史教科书上所说,是要以宗教名义来给信众洗脑(实施精神控制),以达到造反的目的。他只不过是想出人头地罢了。人嘛,总是想着往上爬,既然正路不让走,那就走邪道,只要能出名得利就行。至于洪秀全最后是如何被“逼上梁山”的,我比较赞同张鸣先生的说法,即事情的发展已远超乎洪秀全本人的预料,最后不得不反:本来无足轻重,但一旦其信众或者追随者达到了一定规模,并卷入了当地的政治斗争,那么就很可能跟当地的官府发生问题。而跟官府发生问题,就等于跟朝廷发生问题,这么一步步地走,最后不反也得反了,所以最后太平天国就反了。[1]
  但黄巢之反,与洪秀全或有所不同。倒是王仙芝起事,与洪秀全同是事出无奈。
  王仙芝走贩私盐,干的是掉脑袋的买卖。有研究称,唐朝的盐利收入达到了“中央实际总收入的二分之一或至少达到五分之二”。王仙芝的行为,就等同于“与国争利”了。跟朝廷抢钱花,下场可想而知——有盗坏与鬻鹻[2]皆死。[3]官军的追捕、围剿,使得王仙芝等私盐贩子的反抗力度也不断地提高。在朝廷的严厉打击下,最后不得不走上武装走私的道路(也就不可能不与朝廷发生武装对抗了)。但朝廷同时也说了:盐盗持弓矢者亦皆死刑。[4]这样,王仙芝就落到了一个“横竖都是死”的境地。[5]
  生活就是这样的无奈,你本想安静地好好洗一个澡,却被人硬塞一块肥皂。要么享受,要么反抗,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注释】
  [1]参见张鸣:《重说中国近代史》,第70-71页,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11。
  [2]鹻(jiǎn):即盐卤。
  [3]见《新唐书·志第四十四·食货四》。
  [4]同上。
  [5]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和唐末的王仙芝起义,皆是被峻法所逼,走投无路而反。贝卡里亚(Cesare Beccaria)在其论著《论犯罪与刑罚》(Dei Delitti E Delle Pene)中总结道:“严峻的刑罚造成了这样一种局面:罪犯所面临的恶果越大,也就越敢于规避刑罚。为了摆脱一次罪行的刑罚,人们会犯下更多的罪行。”甚则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第七节 待时而动】

  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1]
  沉默良久,直男王仙芝终于决定反了。不是因为真的愤怒(爆发),而是怕别人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王仙芝的处境十分不妙。因为当时领天平节度使[2](管辖曹、郓、濮等州)的是高骈,又被加授同中平章事(宰相衔)[3]。
  这个高骈可不好惹:①出身将门:其祖父高崇文,是唐宪宗时期名将,世代为禁军将领;②自身武功了得:发一箭,能同时射中两只大雕,也就是《射雕英雄传》中靖哥哥耍的“一箭双雕”之技;③跟彪悍的少数民族多次交手,几乎就没有输过。
  造反不是造人,不是你想造就能马上造的,关键是要看你的对手允不允许。在“高阎王”的眼皮子底下闹事,简直是嫌命长!
  明明已经决定要跟这个世界决裂,却偏偏还要先夹起尾巴向它表示顺从。憋屈,实在是憋屈!但眼下除了等待,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是啊,有时候并不是你有能力、有想法、有组织、有计划就能成事的。最终能决定你成事与否的关键因素,恰恰是最不可捉摸的(或者说是意料之外的)机遇。一如法兰斯.约翰森(Frans Johansson)所说:“成功是随机的,且随机程度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意料之外的机运才是制胜的关键。”[4]
  不过这个机遇很快就降临到王仙芝的头上:因为南诏作乱(南诏寇巂州[5],掠成都),僖宗遂命高骈调离郓州(今山东东平县),任西川节度使(治所在成都府),以平敌乱。而且高骈临走时还抽调了一部分天平军。这就大大减轻了郓州、曹州、濮州(今山东鄄城县)地区的反抗斗争的压力。
  王仙芝抓住了这个有利时机,于乾符二年(公元875年)正月初三发布檄文,揭露唐政府的黑暗统治。[6]
  除提出“平均”这个新观点外,满篇檄文也只是泛泛而谈的慷慨激昂的痛陈之词,主题大意无非是“(官)吏贪沓,赋重,赏罚不平”。
  口号响亮,言辞激烈。对于檄文而言,有这两点就够了。“事实上,感情奔放的胡言乱语和响亮的口号,比逻辑无懈可击的精确言辞更可能引起失意者的共鸣。”[7]
  准备完毕。乾符二年(公元875年)五月,王仙芝正式发动起义。
  关于“起义”,要特别说明的是:它既不诞生于受压迫最严重的时候,也不由最受压的人们所发起。对于前者,用托克维尔(Tocqueville, A.)的话来说就是: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8]对于后者,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解释道:实际上,奴隶(最受压迫的人们)的枷锁通常都是由其他人(勇敢、明智的领袖)打破的。而这些人之所以有能力(或力量、勇气)打破枷锁,是因为他的枷锁更松、更轻。[9]
  显然,这与大家所想象的只存在于文艺作品和电影浮华辞藻中的那种“揭竿起义”大相径庭,但它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注释】
  [1]出自鲁迅《记念刘和珍君》一文。原文于1926年4月12日发表在《语丝》周刊第七十四期。
  [2]节度使,唐代开始设立的地方军政长官。因受职之时,朝廷赐以旌节,故称。另,唐谓节度使所治军州为藩镇。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二月,唐军平定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三月,从淄青节度所领分出曹州、郓州、濮州,置郓曹濮节度使,治郓州(今山东东平县)。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赐号天平军。
  [3]同平章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简称。意即与中书、门下协商处理政务(唐初,以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综理政务;中书、门下二省位处宫内,尤为机要)。三省长官(中书令、侍中、尚书左右仆射)并为宰相,其余以他官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者,也为事实上的宰相。但是,尚书左右仆射的相权自贞观末年即已开始削弱,到唐玄宗时,已完全被排除于宰相行列之外;中书令、侍中在安史之乱以后,经常用来加授给元勋大将们,也逐渐变成虚衔。于是唐代后期,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需另兼职事官衔)才是实质宰相。此外,以节度使之身份而兼中书令、侍中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也是虚衔(被称为“使相”),权作笼络之用。
  [4]参见[美]法兰斯.约翰森(Frans Johansson):《运气生猛》(The Click Moment),陈仪译,4-6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
  [5]巂(xī)州:巂州属剑南道,西接吐蕃,南邻南诏,两面受敌,常遭入侵。
  [6]方积六:《黄巢起义考》,04页。
  [7]参见[美]埃里克·霍弗(Eric Hoffer)《狂热分子:群众运动圣经》(The True Believer : Thoughts on the Nature of Mass Movements),第2版,梁永安译,136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8]参见[法]托克维尔(Tocqueville, A.):《旧制度与大革命》(L'Ancien régime et la Révolution),冯棠译,桂裕芳、张芝联校,21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9]参见[意]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被淹没和被拯救的》(I sommersi e i salvati),杨晨光译,185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
           
  【第八节 耿耿难眠】

  乾符二年(公元875年)六月,王仙芝与二把手尚君长、尚让等人攻陷濮州、曹州,俘获壮丁上万人。时任天平军节度使的薛崇没有“高阎王”的本事,却承继了他的火暴脾气,直言要将草贼团灭。“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以前牛皮吹破没人管,可是随着“草军”的登台,薛崇注定是个陪衬的笑话。当然在《资治通鉴》中,他的出场次也数不多(约摸等于他的丢脸次数)。一次是现在的兵败逃窜——“天平节度使薛崇出兵击之,为仙芝所败”,一次是两年后的兵败而亡——“黄巢陷郓州,杀节度使薛崇”。不知懿宗朝那群人当初将薛崇调入兵部是何打算(咸通八年任其为兵部员外郎,咸通十年十月又被任为兵部郎中)。
  不过王仙芝却无心看薛崇的笑话,而是趁胜攻城拔寨。所到之处,势如破竹。
  蓄势已久的黄巢看准时机,迅速聚集数千人响应。
  两者合兵,声势浩大。
  此时蝗虫偏偏又跑来凑热闹,遮天蔽日,所过之地,连根草都不留下(蝗虫自东而西,蔽日,所过赤地)。
  京兆尹(相当于首都市长)杨知至却上奏称:“蝗虫到了京畿,慑于赫赫皇威,都不吃农作物,抱着荆棘而死。”真是人有多大胆,话有多无耻。[1]
  群臣听后,冒了一身冷汗。气氛一度降到冰点。而此时宰相们却自顾自地嗨了起来,组团“无耻者联盟”,进言称贺。节操碎了一地。
  群臣见风使舵的本领,硬是比船夫还厉害,转而纷纷附和。霎时,宣政殿[2]里听取“喏”声一片。
  僖宗,信了;百姓,哭了。
  于是,“草军”轻轻地挥了挥衣袖,带走了许多壮丁(饥荒时候募兵,就如同美国1857年招工一样,只道一声“管饱”,从者如云)。
  是夜,黄巢久久难以入眠。
  焦灼的野心在这温柔的良夜里蠢蠢欲动。



  【注释】
  [1]这种无耻到近乎天方夜谭的鬼话,并非京兆尹杨知至的突发奇想,而鉴于前人事迹的灵感启发: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关中地区连续发生水灾和严重饥荒。唐玄宗担心大雨会伤害庄稼,杨国忠便叫人专拿好庄稼给玄宗看,并说:“雨水虽多,但并未伤害庄稼。”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秋雨连绵,河中府池盐多被毁坏。而户部侍郎判度支韩滉恐盐户减税,便于十月九日上奏唐代宗,称“雨虽多,不伤盐,还有瑞盐生”。宋元之际的史学家胡三省在注《资治通鉴》时,很是感慨:“唐朝官员蒙蔽君主,由来已久,早已成了一种习惯(唐之臣以蒙蔽人主而成习,其来久矣)。”
  [2]宣政殿:宣政殿是唐长安城大明宫中的第二大殿,是常朝殿堂,相当于皇帝办公室。百官们到宣政殿朝见皇上被称为“常参”。
           
  【第九节 行路难】

  外面那么乱,僖宗却无心去看看。因为他的“阿父”田令孜告诉他,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好,“马照跑,球照打”(僖宗甚爱打马球)。
  田令孜嘴上虽然这样说,身体却很诚实——微微打颤。僖宗不是沈复,更不是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一门心思扑在斗鹅、击球等娱乐事业上,心思散漫,眼睛散光,故而未能明察秋毫。[1]
  于是,再一次的,僖宗又信了。
  因为他实在没理由不去相信眼前这位面貌慈祥的长者,一如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对于娜塔丽娅(Natalia Pushkina)的盲从。
  这位面貌慈祥的长者,本姓陈,字仲则,四川人,有一兄长,名叫陈敬瑄。咸通年间,陈仲则被宦官田某收为养子,去势后入内侍省[2]做宦官,改姓田。僖宗为普王时,田令孜只是个马坊使。所谓马坊使,大抵相当于《西游记》中孙行者担任的“弼马温”一职,领马匹驯养之事。说到底不过一马夫耳。
  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十日谈》(Decameron)第三日第二则故事中,马夫尚能与王后温存,[3]而田马夫却只能憋屈地干咽口水。除了不择手段往上爬之外,田马夫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出路。
  是时,在他面前有无数个障碍等着他去跨越,其中万难越过的是掌控宫禁内外的“四贵”。所谓“四贵”,即执掌机要的枢密使[4]二人和典掌禁军的神策军护军中尉[5]二人。
  前者是皇帝近侍,权同宰相;后者则为禁军最高将领,总揽兵权。纵有盗天之能,也万难取而代之。想想自己的前途,田令孜不禁“悲伤逆流成河”。
  难道找条出路就这么难么?
  都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却不知晋升之路难此千百倍!
  就在田令孜苦思无果的时候,一个的伟岸的身影突然映入他的脑海之中。


  【注释】
  [1]清·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托尔斯泰传》(La Vie de Tolsto?):“(托尔斯泰)明亮的眼睛仍然锐利深沉,显得坦白直率、胸无城府却又明察秋毫。”
  [2]内侍省:或称内侍监、司宫台,专用宦官,由内侍监、内侍、内常侍等为首官,掌传达诏旨,守御宫门,洒扫内廷,内库出纳和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等事务。
  [3]详见[意]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十日谈》(Decameron),钱鸿嘉等译,172-176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4]枢密使:《中国历代官制大词典》(徐连达主编)载,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年),始设内枢密使,以宦官充任,掌承受表奏,出纳帝命。后权任渐重,至于干预朝政,废立君主。
  [5]神策军护军中尉:为唐朝禁军最高将领,分左、右二人。唐德宗时,以北军不可恃(恃:依赖,倚仗),置神策军为天子禁军,以宦官充任护军中尉。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