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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雄黄

 一凡尼奇 2017-05-14

怕雄黄

许冬林

端午时,忽想起去年初冬的大街上,看见有人卖雄黄,当时只觉得悚目惊心。

卖雄黄的是个老货郎。我记得幼时,常见他担着货物,摇着鼓,穿村过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在卖,简直成了化石。

他的当年的两个货柜,如今并拢排在一辆三轮车上。他在前面骑,依旧摇着鼓,边摇边骑。背驼得厉害了,好像清瘦的下弦月。

人,真不经老,都不如不只货柜。货柜看上去比他还要硬朗。

有趣的是货柜上贴了一幅对联,三寸长的红纸条上写着疏朗的毛笔字。左边:老黄历;右边:新日历。乍看去,喜盈盈的还很对称。可是,当中一块方形的红纸,上面赫然写着:雄黄。

啊,雄黄!陡然觉得天地一震。震悚之后,是莫名的恐惧。恍惚间,寸心寸骨都痛。是隔世的痛吗?

怕雄黄!是的,我怕雄黄!

我怕那“雄黄”两个字被风一吹,贴在了我的背上,于是我倏地立住,僵在了阳光与烟尘一起弥漫的大街上。然后灵魂飞散,骨肉皱缩。长发大眼的容颜,像颜料盒打翻混在一起,模糊丑陋,不堪入目。

啊,我现出了原形!

我知道,最怕雄黄的女人,是白素贞。

那么美的女人,长发如云,摇曳如柳,温柔得像是微风里的梨花盛开。又那么幸福:爱人许仙如此养眼又遂心,知己小青呢,一颗丹心,为自己保守一个永不向外人道破的秘密,孩子在腹中就要长成……最幸福,莫过于在人间,此时,此地,花好月圆。

可是,最美丽最幸福的女人,没躲得掉雄黄。最神通广大的女人,也怕雄黄。在端午,一杯雄黄酒喝下去,寸心寸骨都痛。是撕裂,是灼烧,是蜕变,是现出冰冷可怖的蛇身。

再厉害再风光的女人,都有治她的雄黄。因为,她有在乎,有软肋。

我不是蛇妖,我尽管可以不怕雄黄。定下心神之后,我回家,上网百度“雄黄”。是一种橘黄色的石头,可以研成粉末,有毒,可做解毒剂,是以毒攻毒了。吃到肚子里去后,会让人眩晕,乃至惊厥。

果然不是肉身可以承受。

我的端午,会永远绕过雄黄酒。我不是蛇妖,可是我杯弓蛇影。我知道,这世上也有可治我的“雄黄”,它也许不是一种橘黄色的石头,也不是泡过雄黄粉末的一杯白酒。

是疾痛吗?

是别离吗?

是背叛吗?

是生死吗?

……

是,是,都是。

我活得妖娆自在,我爱得婆娑生姿。因为这世界,有那么多我在乎的美好!

我贪恋,爱人的手指抚过我脸颊时的暖意温情。我想在满墙大镜子面前跳一支古典舞,镜子边站着我爱的男人。我要背着相机和包裹,领着孩子去旅行,去云南大理,去内蒙草原,去很远很美的地方。我想日日华衣。我喜欢夜夜有好书做伴……

可是,我怕老啊!怕伤痛,怕别离,怕背叛,怕……怕时间的法海偷偷赠我一杯雄黄,于是,我失去一切,被幸福与安宁剥离。然后,我孤独,垂老,满面蛛网,遭受病痛。时间冰冷。我现出了原形!

卖雄黄的货郎已经老了,老成下弦月。我也会老。我这样怕,这样怕,那杯叫时间的雄黄酒,有一天,终要喝下。其实,已经在喝了,胆战心惊,畏首畏尾。怕时间的女人啊!

因为有爱,所以我心有所惧。我多么欢喜,在不太老的年龄,看孩子的笑脸好像林花绽开,与爱人携手散步,仿佛倚着伟岸乔木。老黄历,新日历,日子一页页地翻过去,始终在翻,但不见底。我多想这样,永远这样。

卖雄黄的货郎啊,求你不要经过我住的街道。人间的女子,都怕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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