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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盗墓贼》

 昔之于我 2017-05-16




德贵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拽他的手腕。

拽一下,他动一动,再拽一下,他又动一动。随之他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接着是一连串惶惶的逃窜声。这时,他徐徐苏醒过来,有点纳闷。是谁呢,遭了啥事儿呢,一定吓破了胆儿吧,听那叫声,那么恐怖,那么凄惨,都不像人声了,倒像是鬼哭狼嚎。


德贵想翻身坐起来, 身子却被卡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 两只胳膊紧紧贴着身体, 动弹不得。挣扎了好一会儿, 终于坐了起来。他口渴得要命, 喊了一声“水”, 可是无人应答。他有点奇怪, 他在老伴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今儿这是怎么了? 老太婆不管我了?


德贵有些恼火地睁开眼, 不禁惊异地“咦”了一声。眼前是一片杂乱的树丛和草地, 三三两两的坟墓掩映其间, 这一切, 都在浩渺的月光下静默着。月亮银盘一样挂在中天, 月光如水, 如水的月光柔柔地倾泻下来, 地面上宛如荡起一层均匀的薄雾, 又似流淌着一条条清清浅浅的河。明明正坐在桌边喝酒呢, 怎么坐到月亮地里了?再低头一看, 分明坐在棺材里。他忽然感到身上也有些不对头, 不是平日的棉布大褂了。摸一摸, 衣服似一尾尾刁钻的鲇鱼, 腻腻的从手掌滑过, 分明是绸缎。


难道我死了吗? 德贵将一根指头塞进嘴里, 使劲咬一口, “哎哟”了一声。莫非是新鬼, 还怕疼? 他狐疑着,双手撑起来, 爬出棺材, 看见了月光下一条清晰的人影。莫非是新鬼, 还有影子? 他又不甘心地趴在棺材上看看, 里面空空如也。如果我是鬼魂, 那么,我的尸身该还在棺材里呀,可我的尸身呢? 德贵明白过来,嘿嘿笑了, 我还没死呢。


德贵又抬头看了看天,月圆如镜,肯定是中秋无疑。在金娃家喝酒,是阴历十三日的夜晚,算一算,自己已死了三天,大概是白天刚刚下葬的。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手表的挂扣已经松开。月亮的清辉均匀地罩定表盘,可他没戴老花镜,啥也看不清。


德贵的这挂手表,可有些年头了。它不仅是德贵个人威望的象征,更是黄泥湾全村人心中的圣物。当年,一个受伤的八路正和日本鬼子殊死搏斗,眼看不敌了,正巧,德贵的爹从山上打柴回来,他扔掉柴捆,一尖担将鬼子的后腰捅了个碗大的窟窿,八路得救了。八路收走了鬼子的武器,却将鬼子的一块金灿灿的手表塞给了德贵的爹。后来,德贵家就成了八路的堡垒户,德贵的爹悄悄加入了共产党,解放后就成了村支书。德贵的爹死后,德贵接了班,也戴上了那块金表。要说还是人家东洋货硬实,都戴了好几十年了,楞是一秒钟没差过。


德贵慢慢地往村里踱去。他想,刚才被自己“诈尸”吓跑的那人,肯定是来盗表的。可这深更半夜的,是谁来盗墓呢?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呢?不过,不管是谁,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村口住着一个老光棍,是德贵的堂弟,一辈子没个正经名儿,老老少少都叫他德毛。如果这回真的死了,全村最让德贵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德毛。德毛好吃懒做,手还长呢,村里丢了东西,甭问,准是他偷了去。走到德毛家门口, 德贵心里豁然亮了:偷表的这个人, 除了德毛还能是谁呢? 平时小看了这个德毛,如今,还是狗日德毛救的命呢。


德贵走过去,拍拍德毛形同虚设的门。门板上满是裂缝,有些地方完全可以塞进去一只拳头。德毛披衣钻出来,从门缝里往外一看,扑通跪下了。这个憨胆大, 今儿怎么了? 也知道害怕了? 只听德毛在门里磕头如捣蒜的声音, 只听德毛哆哆嗦嗦地说, 德贵哥, 我对不住你, 你活着时骂我吵我, 是我不争气, 你给我吃的给我穿的, 是我的恩人,你别来吓我……


德毛,你别怕,你听我说,刚才有人去盗我的墓……德贵解释着。


德毛筛糠般伏在地上,不听德贵讲完,赶紧说,哪个丧了天良, 该天打雷劈, 想盗你的墓, 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我跪下来, 给你磕头了, 明儿一早鸡叫三遍, 我去给你包坟, 保证包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德贵苦笑笑,摇了摇头,径自走开了。

德贵慢慢踱进了村里。几只狗潦草地叫几声, 摇着尾巴围着他转圈儿。他走到自己家院外, 站住了。院门上, 斗大的“奠”字淋漓着墨点, 纷纭的珠泪一般, 似乎还在忙不迭地往下滴呢。


门两边, 贴着紫色的对联, 正是:“守孝不知红日落, 思亲倍觉月光寒。”院门口, 鞭炮碎屑和火纸灰烬铺了一地, 老盆的碎片凌乱不堪。显然, 出殡时热闹非凡。


他又想到那么厚实的棺材,身上里外三新的绸缎寿衣,不禁摇了摇头。这个见了面都要和自己顶嘴的臭小子,也太铺张了。小子双庆在镇上红红火火做生意,早就让他别当这个破支书,搬到镇上享清福。


在村里,一个月百十元工资,够买吃的还是够买穿的,可操的不是心,着的不是急,值得吗?他不去,老伴也只好守在他身边。想到老太婆,他又摇了摇头,这死老婆子,啥东西不能陪葬,给那么贵重的金表干什么。


这块金表,虽然双庆不稀罕,可村支部的一班人谁不望眼欲穿呢,说白了,德贵百年之后,谁当了支书,谁才有资格戴这块表呢。要依着德贵自个儿,如果给他陪葬品,三件东西足矣:一是那把三接头的手电筒,他经常走村串户,好赶夜路呢;一是那支用了几十年的钢笔,他总得写写划划,离不了的;还有就是老花眼镜,他得看报纸,看红头文件,如今这世界变化快,不学习怎么跟的上趟呢?这才是他的三件宝呢。德贵想,老太婆心脏不好,还是绕到儿子房后喊喊儿子吧。


双庆房间的后窗被德贵嘭嘭嘭敲响了。双庆嘟囔了一句,谁呀,这么晚了。然而双庆很快惊慌起来,他刚一推开后窗,就直挺挺地跪在床上,声音嘶哑地说,爹呀,我后悔呀,我不孝,老和您顶嘴,我知道,您爱大伙儿胜过爱这个家,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不再管您的事儿,随您的意,明天我就拿一笔钱,给咱村小学校修修门窗,了了您的心愿……双庆说着哭着,根本不给德贵张嘴的机会,德贵只好泪眼汪汪地离开了。


德贵突然想到村部去看看。这是他立下的规矩,村支部的几名干部,轮流在村部值班,万一大伙儿有个啥事儿,不也好应急吗?他想了想,今儿该小劲值班呢。小劲是德贵的亲侄儿,高中毕业后,算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一直在村里帮忙,后来入了党,选进了支委,在村里担任民兵营长。人人都说小劲是他培养的接班人,连小劲自己也这么想。可是,他发现小劲工作没有闯劲,也就是没有报纸上所说的开拓精神,只能当个副手。后来,他便没怎么着意培养小劲了。


有一次,德贵洗手,顺手将手表递给了站在一边的小劲,谁知小劲就戴上了,还涎着脸说,大伯,这表给我吧,赶明儿我给你买块新的。德贵的脸哗啦一下就长了,黑了,他使劲盯小劲一眼,朝他伸出了手。小劲红着脸,讪讪地摘下表,还给了他。后来他听说,小劲还为此憋了一肚子气呢。


难道是小劲去盗的墓?德贵暗自思忖着,心里的疑云越聚越浓,轻轻叩响了村部的大门。


谁知小劲也不敢开门,小劲一下接一下地打自己的脸,惊惶地嚷嚷,大伯,你别找我,我对不起你,我给你守灵不专心,让一只猫从你身上跳了过去,我一直担心呢,没想到你真诈了尸,大伯,大伯,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恨你了,我往后给你多烧纸、多烧香……


小劲,你听我解释……德贵说。


你再不走,我可对付你了,我吐口水啦,洒中指血啦,我有铁刀,我还有土枪呢……小劲虚张声势地吆喝着,列举了一大堆对付鬼魂的办法。


德贵深深叹了一口气,一步步走远了。


还到哪儿去呢?他突然想到了金娃。


金娃是小劲的高中同学,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党龄比小劲还长一年。金娃敢想敢干,是个好苗子,支部改选时,金娃也被选上来了。不久,乡里让德贵推荐年轻有为的支委到市农校读大专,他就不顾弟媳的哭诉和老伴的苦劝,楞没让小劲去,让金娃去了。前天,是金娃学成归来的日子,金娃从市里带了几瓶好酒,送给他,他不要,金娃只好约了几个人,备了菜,笑嘻嘻地将他扯走了。要不是金娃太实在,自己一向不贪杯,咋能醉死过去?


金娃的父母住着正房,金娃独自住在厢房。德贵轻轻敲了敲窗户,听见床板腾地响了一声,金娃醒过来了。


金娃,你先别怕,我是你德贵叔。德贵低声说。


德贵叔,我本来不相信世上有鬼,即使你是鬼,你也是个好鬼,我也不怕,我怎么会怕德贵叔呢?德贵叔,你真没死,你怎么钻得出来呢?金娃激动地说。


金娃,你少罗嗦,快开门,让叔进来歇歇腿,叔走了半夜路呢。


金娃打开了门,门外清清朗朗的月光下,切切实实站着德贵。金娃一下扑上去,抓住了德贵的双手,好象八辈子没见到德贵了。


德贵叔,今儿乡党委跟我谈了,让我接你的班呢。这下可好,你还活着,明儿我就去汇报,还是你接着干吧。


妈的金娃,老子白培养你了,党让干啥你就干啥,你还不想听?叔老了,给你拉拉边套,敲敲边鼓,倒还可以。


月已偏西,门外的月光淌进去,和门里的月光汇聚一团,如水的月光荡漾在德贵和金娃身上。整个世界一片银白。


第二天一大早,金娃就四处发布德贵死而复活的消息,仿佛刹那之间,消息就传遍了黄泥湾。德贵支书没有死,这就是整个村子最大的新闻呢。


等人们都接受了德贵没死的消息,德贵才出了金娃的门,在金娃的陪同下回了家。德贵的老伴见他回来了,一把扯着他的衣襟,偎在他胳膊上,哭一声,又笑一声,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儿子双庆虽然因昨夜拒父于门外而暗生愧意,紧紧绷着脸,可依然掩饰不住嘴角处油然而生的笑意。


老老少少的乡亲们都跑来看德贵,有哭的,也有笑的,热闹得像一出大戏。德毛来了,瞅着德贵不说话,光一个劲儿地傻笑;小劲来了,一直低着头站在墙角里,不敢看德贵……


德贵把金表摘下来,交给金娃。德贵说,看来,乡里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这表是咱村的传家宝,现在,正式归你了。


叔,依我看,戴不戴这块表,倒是次要的。金娃正色说。


怎么,你不要?德贵一脸的困惑。


公道自在人心,我配不配当这个支书,我相信,大伙儿心里都有杆称。


那,这表?


金娃笑了,爽朗地说,不是有人为了你这块表才去盗的墓吗?我看,你不如给了那个盗墓的人,他毕竟救了你的命呢。


这样合适吗?德贵越发困惑了。


双庆在黄泥湾所有显要位置都张贴了告示,内称,不论是谁,如果是父亲的救命恩人,父亲的那块金表就赠送给他,并且由双庆出资2000元以示谢意,同时,替他严守秘密。


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双庆张贴的告示经过风吹雨淋太阳晒,有的墨迹褪尽了,有的残缺不全了,有的不知去向了,然而,终于没有人大大方方找到德贵家,明白无误告诉德贵说,是我,是我救了你的命。

德贵的金表一直戴在德贵的腕子上。金表还是那么金灿灿,那么分秒不爽。有时看着金表,德贵的眼睛就被金表放射的金光晃乱,免不了痴痴地想,是谁呢,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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