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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间事(五)上

 qzuser8o0zayp0 2017-05-16

☆、第③⑦章

  快艇在渔船边停稳,上头放下舷梯,卫来候着两个海盗上了之后,自己插在中间,第三个上,然后把岑今拉上来。

  船上的人都围过来,像是看什么稀罕的动物。

  那个小海盗也想看热闹,拼命往人群里钻,边上有人嫌他烦,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小海盗大怒,翻身跳起来,刷地拔刀。

  指着那人吼:“You!die!now!”

  海盗虽然不通英语,但多次打劫,需要跟人-质沟通,所以对于一些威慑性或是高频的单词是熟练的,比如die(死)、eat(吃)、sit(坐下)、go(去)。

  最常见的组合就是you、die,后头加now、today或者tomorrow,意思是:你现在要死了、你今天要死、你明天肯定死。

  每一句说出来,对人-质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

  小海盗凶悍的话刚出口,先从快艇上船的那个海盗头子一巴掌就把他掀开了去:“滚!”

  人群中爆发出哄笑,小海盗悻悻抽了抽鼻子,眼睛朝那人狠狠翻了一下。

  十一二岁的小孩,脸小,眼睛显得尤其大,眼珠和皮肤一样漆黑,衬地眼白特别白,这么森冷的一记翻过来,卫来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这么小,这么狠,混在这群人里,用不了几年,又是红海上一头吃人的鲨。

  而在其它地方,他的同龄人,可能还在逗小猫、抱小狗,或者抱怨作业太多。

  外围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音怪异,沙哑嘲哳,说:“又见面了!今!”

  人群让开一条道。

  卫来终于见到这头让人闻风丧胆的虎鲨。

  黑人,并不高大,甚至有些肥胖臃肿,下巴前突,嘴唇翻卷,硕大的脑袋往左歪,呈固定的角度,和左肩连在了一起,脖子上围了条白色盖巾做遮掩。

  腰间有枪,出乎卫来意料,居然是把工艺精美的镀金转轮手-枪,估计是从哪个货轮的船长那抢来的,金灿灿的枪-身,很是彰显身份。

  他发不好“岑”这个音,所以叫她“今”。

  虎鲨大笑着过来,说:“沙特人没有骗我,很久不见了,今!你头发变短了,哈,比那时候瘦!咦,你现在好像不喜欢笑……”

  卫来看了一眼岑今。

  当年是长头发吗?小姑娘,是不是总扎个马尾?比现在胖一点……婴儿肥?真可惜,那时候认识她的话,可以在脸上捏两下,手感一定很好……岑今笑了一下,说:“太累了。”

  “我知道!沙特人跟我说了,今,你在船上绝对安全!那些人敢来,我会轰了他的!你看!”

  他指边上,那里,有个年轻的海盗正抱着一个肩扛式火-箭筒。

  “如果他们靠近,我会连船带人,轰它个稀烂!来,来,你吃饭了吗?进来。”

  如果不是这船、这海和这诡异的人群,卫来真要以为是进到了热情好客的主人家。

  进船舱的一路,像是看猴子耍马戏,虎鲨几次忽然发怒,咆哮着冲上前,对着遇到的海盗或抽或踹,然后转头跟岑今解释:

  ——我让他把这里弄干净的!这头猪,不打就不会动!

  ——说了有重要的客人来,让穿上衣服!

  ——说了这里的淡水不可以动!为客人准备的!

  ……

  卫来啼笑皆非,觑了个空子,低声对岑今说了句:“海盗也不是那么好管啊。”

  岑今说:“海盗不是军-人,自律性很差,谁也不服谁,看多了就知道了。”

  ***

  舱内不大的饭厅里,已经备下了一桌“盛宴”。

  卫来早就知道,对海盗的美食和厨艺不能报以期望。

  主食是土豆烧海鱼,估计是调味料怪,盖不住鱼腥味,剩下的都是罐头、速食品,一看就知道是抢来的,外包装上各国文字都有,居然还有中文的。

  喝的是听装的可乐和啤酒。

  关上门,饭厅里留了四个人,岑今、卫来、虎鲨,还有那个通英语的海盗头子,虎鲨叫他沙迪。

  人数对等,两坐两站,谈判桌上开吃,卫来也心不在焉地拿了罐茄豆的罐头,用勺子舀着吃,就着手边的啤酒——沙迪看了他一眼,大概有点羡慕,但不敢像他这么放肆。

  卫来也是坏,故意刺激他:举起啤酒罐,做了个“来,干杯”的手势。

  沙迪身子转向另一侧,估计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不过吃归吃,他没漏过谈判桌上传来的每一句话。

  虎鲨:“今,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我们在船上吃的都随便,没法做大餐,等谈判成功,我带你去博萨索……”

  臭流氓,谈判成功你们就各走各路了好吗,谁同意你带她去博萨索的?

  岑今:“有吃的已经很好了。”

  虎鲨:“这一路很辛苦吧?但也没办法,那么一条大船,我必须得小心……”

  岑今:“这个我理解,应该配合你,没关系。”

  虎鲨:“沙特人跟我说你会来做谈判代表,我起初都不敢相信——你救过我的命,今,我不可能对你开高价,我愿意把赎金降到一千万,以显示我的诚意……”

  岑今笑了笑:“船的事以后再聊,咱们很久不见了……后来我离开索马里之后,你去哪了?直接转做海上生意了?”

  虎鲨有点怔愣,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啊,不是,我休养了一段时间,你懂的,我受伤了……”

  岑今露出关切的神情:“对了,伤口恢复的正常吗?我记得当时医务官说过,想痊愈很难,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

  卫来差点笑出来。

  岑今这“跑题”的功力,也真是登峰造极:虎鲨几次提到船和赎金,她接的都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红海的天气、海里现在多产什么鱼、索马里的新政-府似乎完全不被各方承认……一直到这顿饭结束,话题始终也没能掰回来,岑今在饭桌上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今晚我住哪?真的是很累,过来的路上吹了半天海风,很想好好睡一觉。”

  ***

  看得出,在接待岑今这件事上,虎鲨是下了心思的:舱里专门收拾了小隔间出来,几个平方的地方,摆了个单人小绷床、一张小桌子,角落还拉了帘供洗浴——墙壁上高点的地方有个水龙头,皮管接着隔壁的水箱,低处开了洞,废水会流到外面。

  没有为卫来准备,大概根本也没把他当回事,岑今关门洗澡之后,沙迪带他去熟悉了一下附近的通道和洗手间,原路返回的时候说:“你可以去甲板上睡、驾驶室睡、饭厅睡,只要能躺下一个人的地方,哪都行。”

  卫来说:“不用了,我睡岑小姐门口就行。”

  沙迪说:“哦。”

  他从兜里翻出一小撮茶叶,送进嘴里慢慢嚼起来,卫来在岑今门口坐下,估摸了下过道的宽度:“放不下棕榈席,给我一个垫子就可以,我可以坐着睡。”

  “一个垫子就可以?”

  “可以。”

  沙迪继续嚼茶叶,嚼着嚼着,忽然呲牙一笑,露出和皮肤对比强烈的白牙来。

  说:“你不用假装,你可以进她房间睡,我昨天晚上看到的。”

  他嚼着茶叶走了。

  卫来坐了半晌,心里骂:我操。

  有一种千年打雁被雁啄了眼的感觉。

  他咬牙敲门。

  岑今刚洗完澡,裹好了披纱过来开门,没见着人,低头看,在门口坐着。

  “你坐着干什么?”

  卫来抬头看她:“被人欺负了。”

  岑今笑笑:“你也有今天啊。”

  说完了门一甩进屋,卫来大笑,伸手抵住门,笑完了才起身进来。

  她坐回床上,桌上立了盏照明用的渔灯,瓦数不足,幽黄色的光像是随时要熄灭,她就坐在光里,裹棕红色的披纱,披纱上缀着的暗金纹泛奇异的色泽。

  像一幅画一样,依赖这微弱的光而生,光如果没了,她也就不见了。

  渔灯的光又飘忽了一下,卫来左臂上忽然起了奇怪的痉挛,他倚住门,想借这倚靠把忽如其来的不安压服下去。

  岑今奇怪地看他:“你怎么了?”

  卫来笑起来,说:“你来,告诉你一个秘密,从没对别人讲过。”

  岑今半信半疑,犹豫了半晌终于过来,问他:“什么秘密?”

  卫来伸出右臂搂住她腰,把她带进怀里,低头吻住她鬓角,厮磨了好一会儿。

  说:“我最初混在唐人街的时候,因为吃不饱,偷过东西。但是又要脸,没在街里偷,会专门跑到远一点的,白人住的地方。”

  “不敢偷大的,能吃饱就行,面包啊、牛奶啊、饼干啊。”

  岑今微笑,脸贴住他胸口,静静听他心跳:“然后呢?”

  “有一次,被人发现了,我跳窗逃跑,户主是个暴躁的中年白人,在后头吼说,我再敢来,就要我好看。”

  “我就没敢去,好一阵子没敢去。但有一天,饿得实在受不了,又转悠到那一片,发现只有他们家屋里,桌子上,有吃的。”

  “那人也在,正对着电视机健身,中途转了个身,我吓得想跑,但是他好像没看见我,又转回去继续,过了会就离开客厅了。”

  他口气不对,岑今紧张:“陷阱吧?”

  卫来低头啄她嘴唇:“真聪明。”

  “我又在门口观察了一阵,觉得没什么异样,就偷偷跑去开门,我身上带了铁丝,拧不开的门,我可以撬……”

  岑今仰头看他:“你是不是……”

  “刚碰到就被电了,没电晕,电飞出去一米多,左半边身子都是木的,嘴巴里一股金属味,我都佩服我自己,看到那人出现,我居然爬起来就跑,拼命跑。”

  “一直跑回唐人街,才发现左边的手臂不能动了,很慌,害怕这条手臂是不是要废了,又不敢跟人说,说了太丢人……也没钱去医院。”

  岑今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她伸手回搂住他,轻声问:“亲亲我,会不会让你好受点?”

  卫来笑:“会,不过等会亲,让我说完。”

  “还算幸运,担心了一夜,第二天,发现手臂又能动了。”

  “但是那以后,有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压低声音:“每当我有什么强烈的感觉的时候,比如恐惧、狂喜、或者紧张,我的左臂,会先于其它的感官,第一时间察觉到。”

  他横过左臂给她看:“就好像有一股电流,从腕根到肘心……真奇怪,是不是?”

  ☆、第③⑧章

  是好奇怪,第一次听说。

  卫来说:“一提到这件事,心里就特难受……要亲好久才能缓过来,来,亲亲。”

  真是……胡说八道。

  他低头吻她,岑今咯咯笑着避过,手指摁住他左臂内侧,说:“我有个问题啊。”

  “当你情绪特别特别强烈的时候,你的这个手臂,会抖个不停吗?像是……帕金森综合症那样吗?”

  卫来面无表情:“你再说一遍?”

  岑今忍住笑:“会不会是电击,让你这条手臂提前老龄化,所以一有情绪就控制不住?那这就是一种病,跟奇怪没什么关系,应该早点看医生……”

  卫来说:“等会……”

  “我把压在心底很多年的、挺伤感的秘密告诉你,你给我下一个帕金森综合症的结论是吗?”

  他伸手拽开她环住自己腰身的手:“去,去,跟你这种人,没法分享秘密。”

  岑今笑的收不住:“别啊,不是说要亲亲吗?”

  卫来说:“别做梦了,今晚你都别想亲亲了。”

  他搡开她,帘子一撩进了洗澡间,隔着一层帘布,岑今还不死心:“真不亲了?”

  卫来打开水龙头,把脑袋直接送到水头底下,说的含糊不清:“岑小姐,别打扰人洗澡好吗?”

  ***

  就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洗好了出来,她笑眯眯盯着他看,还拍床边:“来,坐这,说会话。”

  卫来过去坐下,拿换下的衣服擦拭湿漉漉的头发,目不斜视:“岑小姐,说话可以,别动手动脚啊。”

  岑今偏挨过来:“动手动脚怎么了?”

  卫来说:“咱们保镖,也属于卖艺不卖身的,你要是骚-扰我,我可以向沙特人投诉你的。还有啊……”

  “沙特人雇你来谈判,要是知道你跟虎鲨拉了一晚上家常,作何感想啊?”

  岑今一条胳膊支到桌面上,托着腮看他,似笑非笑。

  说:“傻子,第一轮谈判已经结束了,你知道吗?”

  “哈?”

  谈了吗?什么时候谈的?第一轮都……结束了?

  卫来正想说什么,舱外忽然传来一声枪响。

  他骤然色变,一手揽过岑今的腰,迅速把她护压到身下,与此同时,伸手抓过那盏渔灯,往桌角狠狠一磕。

  哗啦一声,外罩玻璃碎了一地。

  灯灭了,隔间没有窗,瞬间漆黑,有人凄厉地惨叫,岑今急促的喘息响在他耳边,似乎想说话。

  卫来说:“嘘……让我听一下动静。”

  他凝神去听,有那么一小会,有嘈杂声传来,但都是索马里语,听不懂,再然后,惨叫声忽然消失,没动静了。

  不像是船上哗变,否则早有人破门而入了——虎鲨应该还是控场的老大。

  那这枪声是……走火?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

  卫来低声吩咐岑今:“蹲到门边的角落里去,那里是死角。其它听我的,见机行事。”

  岑今点头,摸着黑过去,卫来从行李包里翻出那把沙漠-之鹰,屏住呼吸靠蹲到门边。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门缝下微透的那线光蓦地黑下来的时候,卫来一把拉开门,枪口直直抵住那人胸口。

  居然是沙迪。

  他还在嚼茶叶,吃了这一吓,嘴里的茶叶都差点喷出来,说:“嗨!嗨!”

  第一反应很真实,不像是图谋不轨,卫来收回枪,皱着眉头看他:“你在这干什么?”

  他注意看廊道,左右都没人,应该没埋后手。

  “巡船啊,船在海上的时候,每晚三次,这是规矩。”

  “虎鲨呢?”

  “在驾驶舱,打牌。”

  “刚有枪声。”

  “是啊。”

  妈的,居然一脸坦然。

  卫来纳闷了:那是枪声啊。

  “走火?”

  沙迪摇头:“不是。”

  “为了招待岑小姐,不是做了很多菜吗,吃不完,最后虎鲨说,拿出去给大家分了。”

  “不够分,有两个人抢罐头,开枪了。”

  卫来头皮发炸:“抢罐头?”

  “是啊。”

  “是不是有人中枪?我听到惨叫。”

  “是啊,扔海里去了。”

  “被打死了?”

  “没有,扔的时候还没断气,但迟早要死的,船上没药,也没医生,有也救不了。”

  沙迪耸耸肩,像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说到末了,又从兜里掏出一小撮茶叶,补进嘴里。

  关上房门的时候,卫来觉得脑袋很懵,心脏附近一圈凉飕飕的。

  为了抢罐头开枪。

  这里的价值规则是什么,一粒子弹不比罐头贵吗?

  他转头看蹲在角落里的岑今:“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卫来苦笑,他缓缓坐到地上:“不觉得不可思议?”

  “不觉得,他们为了争一瓢水、一颗土豆,都会开枪的,跟你说了,海盗自律性很差、情绪暴躁,很难管。”

  “有时候,一条船谈下来,人质零死伤,海盗自己死一堆,因为动不动就火拼——最荒唐的时候,人-质要求上厕所,这个海盗同意了,那个不同意,两人也要火拼一场。”

  “虎鲨都不管的吗?”

  这是他属下啊,矫情点说,属下等于财富、资源、支撑、实力,他就一点都不心疼?

  岑今笑起来:“你知道,拿到赎金之后,船上的人怎么分吗?”

  “虎鲨和重要的头目会拿大头,剩下的,参与的人均分,也就是说,这条船上的人,人人有份。假设天狼星号最终真的以三百万成交,虎鲨几个会分到两百五六十万,剩下的海盗,一人拿一万美金左右。”

  “手下的小喽啰是二十个还是三十个,根本不耽误虎鲨分钱。人死的多了,他再上岸招募一批——他名声大,想跟他混的人大把,再说了,新来的人更便宜。”

  “至于剩下的这些人,”岑今压低声音,“你不觉得他们很希望同伴死的多些吗?死的越多,个人均摊的越多啊。”

  “你等着瞧,赎金真正谈下来之后,这船上,还会有场大的火拼。”

  卫来哭笑不得:“这他妈什么世界啊?”

  岑今低声说:“真实世界啊,跟你要吃饭、睡觉、洗澡一样……真实。”

  卫来沉默了很久:“一人分一万美金左右,也不少了。拿这钱做点小本生意,别再当海盗了。”

  岑今说:“又幼稚了吧?他们拿到了钱,会去买酒、买烟、找女人、或者碰毒-品,不到半个月就花光了,然后两手空空再出海,盯上新的货轮。”

  居然有人比他还没计划,卫来不相信:“就不会存起来?”

  “存着管什么用呢?这种污糟的大环境,你以为真能给他们提供安稳做生意的出路?你不当海盗,钱很快会被抢走;当了海盗,指不定哪一次火拼就死了,那还不如及时享乐一把。”

  卫来居然无话可说,有那么一瞬间,眼前晃过那个小海盗凶悍的脸。

  他轻声说了句:“这些人……出路在哪啊。”

  岑今笑:“要出路也简单,先立国,有个强有力的政-府。稳定经济,保护海防。渔民有业可持,谁会想当海盗?所以啊,你也不用感慨,这不是那条贩人的黑船,你帮不了他们。我们呢,来了就走,没法普度众生,也就只能做谈判的事。”

  终于说回谈判了。

  卫来好奇心重又勾起:“第一轮谈判真的已经结束了?”

  “是啊。”

  “那取得什么进展了吗?”

  “你猜啊。”

  卫来想了想:“虎鲨说愿意把赎金降到一千万,这算吗?”

  岑今冷笑:“这能算吗?虎鲨就是头狐狸。”

  她好整以暇站起:“他故意的,打感情牌,说什么救命之恩,装着很肉痛的样子喊出一千万——索马里劫船,截止目前的最高记录才是多少?”

  他这是典型的怕人割他肉,先血淋淋自割一刀:看,我已经大出血了,我已经让到不能再让了,你还好意思跟我谈价?

  卫来也起身:“所以呢,你的进展到底是什么?”

  岑今倚住门:“也不多,就两点。”

  又是她主场了,卫来忽然觉得好笑:风水就是这么轮流转,这一路以来,一条船又一条船,有时她看出端倪,有时他发觉不对。

  “第一是,这一顿饭,虎鲨有十一次提到了船或者赎金,都被我鸡同鸭讲地挡掉了。我就是要让他着急、心虚、摸不透我的想法、晚上睡不着觉——守着这条船,他就没法去劫别的船,守多一天,他就浪费一天,那些分不到钱的海盗就多躁动一天。我还可以稳坐谈判桌,他的屁股已经粘不住凳子了。”

  好像也是,卫来想起虎鲨每次提到船时,岑今那泰然自若的跑题功力,一会扯海,一会扯鱼,连北欧下雪都拿出来讲——如果这个谈判代表不是救命恩人,虎鲨大概要掀桌子发飙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下雪,北欧下不下雪关他鸟事。

  “第二呢?”

  “第二是,上船到进舱,我看到了很多事,找到了能扎进虎鲨心里、让谈判打开突破口的一根刺。”

  “是什么?”

  “说出来就没劲了啊,明天你看我表现好了。”

  真是……

  卫来想大笑,拉过她狠狠搂进怀里,说:“岑今,你要是生在古代,进了后宫,得是个奸妃啊。”

  “那你呢,你做皇帝,会为了我乱朝纲吗?”

  卫来想了想:“那倒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坑那么多老百姓,多不好意思啊。不过……”

  “可以为了你不做皇帝,做皇帝太累,还得应付那么多女人——有你的话,我觉得挺够了。”

  岑今在他怀里笑,顿了顿说:“累了。把我抱去床上,我要好好睡一觉,养足了力气,明天好好宰鲨。”

  说的这么顺口,你支使谁呢?

  卫来又好气又好笑,顿了顿搂住她腰,手臂顺到她腿弯,打横抱起了送回床上。

  问她:“我睡哪呢?”

  “地上随便躺,有碎玻璃,记得扫开。”

  听起来好凄凉。

  卫来低下头:“真不让我占点便宜?晚上我会睡不着的。”

  岑今笑:“你自己不要亲的,你想怎么占?”

  卫来笑,伸手抚上她腿,这披纱质地轻薄细滑,熨帖包着她身体,他一路摩挲向上,到腰线、小腹,岑今呼吸渐渐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卫来忽然绕开那一处,低头吻在她耳边,轻笑说:“晚安小姑娘,不想让你睡不着觉。”

  留着力气,明天宰鲨去吧。

  宰完了之后,我们再喝酒、吃肉、拉着有情人探讨快乐事,不迟啊。

  ☆、第③⑨章

  第二天,虎鲨正式拉出了谈判的架势。

  早饭过后,饭厅重新打扫布置,无关物事一应撤去,只留一桌两椅,并桌上喝的淡水和啤酒。

  照例的二对二。

  虎鲨清清嗓子:“今,我们今天得谈谈正事。关于那条船……”

  岑今打了个哈欠:“昨晚没睡好,船上太晃。不过你们常年住在船上,你们不觉得吧?”

  卫来差点笑出来:岑今要是想跑题,真是分分钟让人吐血——他几乎要有点同情虎鲨了。

  虎鲨不得不接话:“你刚上船,确实会不习惯。但是多谈判几天……”

  卫来觉得这戏刚开头就喜感十足:虎鲨的确是狐狸,没说两句,又把话题拗向谈判。

  岑今打断他,眼神示意了一下沙迪的方向:“让他出去吧,今天想聊点私事。”

  又聊私事?虎鲨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耐,克制了再克制,还是让沙迪出去了。

  岑今聊的还真是私事:“你今年多大了?”

  虎鲨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岑今已经自顾自往下说了:“我记得,当年接治你的时候,你是33还是34?现在6年过去了,40左右吧?”

  “也不算小了,海盗是个体力活——精力和体力都有点跟不上了吧?”

  虎鲨耐着性子:“今,毕竟6年啦,人会老的。”

  岑今看似无意地指了指门外:“但这船上的,除了你,可都是青壮啊。”

  虎鲨不以为然:“他们是年纪轻点,那又怎么样?”

  “比你狠哪。”

  虎鲨哈哈大笑:“比我狠?今,你在开玩笑吗?我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捏死他们。”

  岑今等他笑够了,不紧不慢开口:“不需要都比你狠,有一个两个就可以了。人人都知道,想取代你,就得做到比你狠。你怎么样当上海盗头子的?难道不是因为做事比上一个狠,及时抓住时机弄掉了他?”

  虎鲨笑的有点勉强:这倒是真的,海盗中间不存在礼让、传位、接班人,想上位,凭的就是谁下手更狠辣。

  岑今没漏过他表情的微妙变化:“年轻人嘛,胃口很大,总想往上爬——你狠的程度,是个参照,取代你的人,有样可参,一定会比你更狠。有没有想过哪一天,你也会被后来的给干翻掉?”

  虎鲨不吭声了,过了会耸耸肩:“今,这种事总在发生,做海盗的都这样,聊这些没有意义,不如我们来谈谈……”

  岑今再一次把话头转开:“但是,我们假设你运气很好,这船上的人都服服帖帖——你是不是从此就没危险了?”

  她开始掰手指。

  “第一,亚丁湾的护航编队在不断增加,实力火力远超海盗。哪一次运气不好,你就会死在混战里,或者被抓进监狱,蹲一辈子。”

  “第二,你频-繁劫持船只,让索马里政-府颜面扫地,他们一直在通缉你、想方设法要抓你。”

  “第三,你杀过人-质,拿过大额赎金,跟很多船东结仇。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也许有一天,就会派出一支小分队要你的命。”

  虎鲨沉不住气:“我们做海盗的,什么都不怕!”

  岑今看都不看他:“第四,你是最著名的海盗,劫过最贵的船,其它海盗会不会想黑吃黑?据我所知,索马里自成组织有火力配备的海盗团-伙,加上你,至少有四个啊。”

  虎鲨有点动气:“那又怎么样?从古至今,做海盗的不都这样吗?敌人来自四面八方!”

  岑今故作惊讶:“哦,你知道啊。”

  她给自己倒水,泠泠水声里,虎鲨的不耐渐渐压服,做又一次争取话题的努力:“今,我们是不是应该……”

  岑今说:“我们再假设……”

  卫来实在忍不住,把脸转向舱壁,狠狠笑了几秒,又转回来,一派淡漠严整。

  “我们再假设,你运气还是很好,成功避开了这些危险……10年后,你50岁的时候,在哪?”

  虎鲨没听明白:“哈?”

  “还当海盗吗?”

  虎鲨大笑:“那太老啦,今,红海上哪有50岁的老头海盗啊。”

  岑今意味深长的笑:“那你50岁的时候,会在哪呢?”

  虎鲨怔了一下,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岑今帮他说:“你没法洗手不干,人人都知道你劫过无数的船,以为你腰缠万贯,单等你落魄了过来吸血剜肉;你杀过人-质,永远在政-府通缉的黑名单上;你没法逃去国外,因为你没有外交身份……”

  虎鲨听不下去了,霍然站起,身子前倾,两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来眉头一皱,向前两步。

  岑今冷笑,一字一顿:“我想说,我可怜你。”

  “现在人模狗样地跟我谈判,说什么自己是红海上最凶残的虎鲨,其实只不过是条没有未来的死鱼:要么死于船上的火拼、要么死于暗杀、要么被抓去坐牢、要么落魄到饿死,拿到赎金有什么用,有那个命拿,未必有那个命花……”

  虎鲨大吼一声,两手在桌上借力,向岑今直扑过来。

  岑今坐着不动,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卫来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一脚踹在桌边上。

  桌角和地面发出难听的蹭磨声,桌子被踹开两米多,桌上的水杯淡啤砸了一地,虎鲨整个人趴在桌面上,面目狰狞,像只学不会游泳的旱鳖。

  饭厅门被踹开,听到动静的沙迪慌乱地冲进来,岑今眼锋一冷,厉声说了句:“滚出去!”

  沙迪吓了一跳,猝然止步于门口,不敢再往里走,但也不敢离开。

  虎鲨翻身下桌,腰里拔出那把精美的镀金转轮□□,咔哒上膛,大踏步走向岑今,卫来挡过去,虎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重音,仰头看卫来,枪口重重抵住他胸口。

  卫来说:“嗨,嗨,冷静可以吗?”

  海盗果然都暴躁,即便是声名赫赫的海盗头子。

  虎鲨眼睛充血,翻卷的嘴唇肥厚,脖子上的盖巾因着剧烈的动作扯开了些,卫来看到近乎触目惊心的伤痕。

  饭厅里的气氛一时僵着。

  感觉上,这死寂延续了很久,直到岑今轻轻笑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两人身边,轻轻推开卫来,自己不动声色地抵上了枪口。

  枪口正抵住她脖子,白金链上的那颗朱砂痣样的红色石榴石吻着黑色的枪口边缘。

  卫来死死盯住虎鲨搭在扳机上的手。

  岑今说:“想开枪吗?来啊。”

  她往前走。

  虎鲨尴尬极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步步后退:“今!我们是朋友,我们谈的是船不是吗?我想……”

  他后腰撞到了饭厅边的操作台,没法退了。

  岑今伸手去拿他的枪,卫来有点紧张,怕她操作不当或者虎鲨稍有动作会走火。

  好在虎鲨还算配合她。

  她拿到枪,翻转着看了看,咣当一声,随手扔在操作台上。

  柔声说:“但是,你还可以有其它的选择。”

  她看着虎鲨的眼睛,压低声音:“我给你赎金,给你洗手退休的机会,让你和政-府修好,要求他们对你的一切既往不咎,你会成为政-府的座上宾,可以拿到外交身份,带上钱,彻底离开索马里,找一个不打仗的和平国家,买房、买地、娶个女人、生很多孩子、放心地享用一日三餐、养花、养宠物,安安稳稳过你的50、60、70岁。”

  虎鲨没反应过来:“什么?”

  岑今笑起来,她伸出手,帮虎鲨把盖巾重新围好:“好好想想我的话……今天的谈判就到这里。”

  然后回头看卫来:“走吧,去外头看看风景。”

  ***

  上了甲板,一派鱼腥味。

  这船是伪装成普通货船的,谈判的时候,其它海盗不能无所事事,于是枪-械放下,真的在捕鱼。

  有钓鱼的,有拖网的,甲板上已经积了好大一堆,有人忙着给各种海货开膛、清肠,地上的血迹混着水大滩地往外蔓延,有海螃蟹奋力拿钳子拱开带血的鱼头鱼肠,艰难地往外爬。

  岑今绕开满地狼藉,顺着舷梯往上——舷梯一路通到驾驶室的顶层,视野很好,有一种被喧哗声裹住的安静。

  云层很厚,没有阳光,海面不那么亮,是一种近深沉的暗蓝色,极目远望,没有第二条船——这使得脚下的船孤独,但也怪异的安全。

  岑今迎着海风抓理头发,越理越乱,但她乐此不疲,末了索性闭上眼睛,听任凌乱的发丝乱吻面颊、眉心、眼睫。

  卫来笑她:“心情不错啊。”

  他向下看:虎鲨上了甲板了,心事重重的模样,间或抬头看这个方向,满目狐疑,但知趣地没来打扰。

  岑今说:“当然,我知道有人想杀我,但虎鲨的船上,应该是这一路最安全的地方。”

  卫来揶揄她:“还以为你胆子大不怕死,原来也会担心安全的问题。”

  岑今说:“最怕死的人,不一定是胆子最小的人啊。”

  “那是什么人?”

  岑今沉默了一会:“眷念最多的人吧。”

  卫来心底深处某个地方,忽然柔软了一下。

  他笑起来:“我想起一件事。”

  “受训的时候,特训官说,心底有眷念的人,其实不适合做保镖。”

  “保镖要心无旁骛,把‘我’放到最低:必要的时候,为了客户的安全,性命都能抛到一边。”

  “所以,他们喜欢招募没有根的人,我这样的、可可树那样的。”

  业内有个形象的比喻:有根的人出了意外,像大风拔起树木,地上留凄凉的大坑,让人看了心酸。但这些没根的人,就是飘萍一蓬,风吹走了就吹走了,眼前落个干净。

  人就是这么多情和残忍的感情生物——你同他说,有人死了,他会耸耸肩,说,哦,死了人啊;但如果这消息的传达伴着殇痛的画面、悲痛欲绝的家人,他也会陪着心酸、掉眼泪。

  “所以,保镖的退出,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死了残了,还有一种就是有了眷念,有了家庭,这命忽然有意义,长出根,扎到土里,不再飘在钱上。”

  岑今问他:“你有眷念吗?”

  卫来笑。

  这个问题,他之前想过,觉得人生里没什么称得上眷念:麋鹿也好、可可树也好、埃琳也好,都是他破船航程里遇到的和风、细雨、好天气,值得感念,但船是船,天气是天气。

  你有眷念吗?

  卫来伸出手,慢慢抚住她搭在船栏上的手,她的手在他掌心里瑟缩了一下。

  然后戏谑似地笑:“我啊?那你会为了我,不当保镖吗?”

  “会啊。”

  岑今没想到他答的这么干脆,一时语塞。

  卫来握紧她的手。

  很奇怪吗,理所当然啊,像海水涨落、草木枯荣、下雨时撑起伞、落雪时多加衣。

  岑今低声说:“卫来,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卫来笑,海风吹来,空气里弥散淡淡的腥咸味,他一生中的重要时刻,好像都发生在海上。

  “岑今,谈判结束之后,跟我走吧。”

  岑今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沉默了,她抬头看他,眼睛里的那个世界,笼罩在一层水光背后。

  说:“你确定吗?我们认识……都还只有半个月。”

  卫来又笑起来。

  说:“有人说,小孩子应该跟着父母长大,这样才会心智健全。但是我不记得我妈,又被我爸给卖了。”

  “还有人说,童年时代的教育很关键,会影响人的一生——别的孩子读书认字交朋友的时候,我在缝纫机边车线,啃没有营养的面□□,手指头还被针戳了一个洞。”

  岑今笑,渐渐含泪,泪让笑更温柔。

  “又有人说,钱来之不易,要存着,防天灾、防大病、防变故,但我拿着钱去北冰洋包破冰船,看极光,钻帐篷睡觉,然后回到赫尔辛基,变成穷光蛋。”

  “我这辈子,都在跟那些‘有人说’背道而驰。所以,认定一个女人要多久、我喜不喜欢她、为了她愿意放弃什么,我不遵从任何条条框框,也不要任何人给我意见。”

  “谈判结束之后,跟我走吗?”

  “好。”

  她忽然这么干脆,卫来反而不习惯了。

  “答应地这么干脆,不犹豫一下、摆摆架子、刁难一下我?”

  岑今笑着上前,轻轻伏进他怀里。

  海风把她的乱发拂到他脸上,甲板上响起海盗刚鼓噪起又迅速被人呵斥压下的怪叫。

  卫来觉得,自己这艘船,这一刻,大概是泊到了最温柔的浅滩。

  他低声说:“就这么跟我走了,都不问问我带你去哪?”

  她在他怀里摇头。

  不问了。

  心甘情愿迎来这段最放肆任性的疯狂,这疯狂里,你是唯一的航向。

  她说:“下了船之后,我跟你走,直到……”

  直到你不愿意再带着我。

  ☆、第④〇章

  谈判第三天。

  岑今觉得该换一身衣服,早上起来就在行李包里翻检,左手拿起来,右手放下去,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件。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她抱起那套在海水里泡过、洗了晾干、陪她度过了前两轮谈判的白T和牛仔裤。

  都已经穿地皱皱巴巴。

  说:“将来,虎鲨那头如果撰写天狼星号谈判回忆录,提到我的时候,会不会写:那个女谈判代表,几天不换一身衣服,还穿双拖鞋……”

  卫来接下去:“把谈判赎金从2000万谈到300万,相信我,这功劳比你一次性穿五套晚礼服跟虎鲨谈判来的耀眼。”

  岑今笑,大概也觉得无计可施,只得抱起衣服,准备去浴帘里换。

  卫来说:“等等。”

  他从行李包里捡出自己的那件牛仔衬衫:“穿这个吧。”

  岑今瞥了他一眼:“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穿的,我囫囵穿着当睡衣可以,穿去谈判,不怕人笑话吗?”

  卫来拿掉她手里的衣服,硬把衬衫塞进她怀里:“听话,穿这个,我有办法。”

  岑今看了他一会,半信半疑着接受。

  出来的时候,她把牛仔衬衫穿的板板整整,纽扣一颗不漏,直扣到领口,整个人像是罩了个面口袋。

  卫来坐在床上,盯着她看了半天:“你有点审美没有?过来。”

  再给你扣个黑框眼镜,你就是港片里最讨人厌的女教导主任了好吗。

  岑今没好气站过来:“你有!”

  卫来笑:“我有男人最朴实的审美,我只知道你怎么样穿我最喜欢。”

  他把她拉近,抬手给她解扣子。

  解了两颗,看了会皱眉,似乎觉得不满意,又往下解一颗,领口往边上斜拉,眼底映上让人喉头发紧的画面:凌乱的衣衫拥一片半遮半掩的起伏有致。

  岑今低头看自己:“你就让我在虎鲨面前穿这样是吗?”

  卫来色变:“想什么呢?虎鲨面前只准开一粒扣子懂吗?”

  那你给我解这么多?

  岑今气地伸手去拧他嘴,卫来坏笑着偏头避过,手臂把她身体往自己这里一带,轻轻吻住她微露的隆起,水湿和灼热激地岑今倒吸一口凉气,挣扎着骂他:“不准闹……我还要……谈判……”

  后面的话,忽然颠破成沙哑的一字一字,身子软地避不开。

  好一会儿,卫来才松开她,伸手滑进她衣衫,把她因挣扎而滑落的一侧肩带慢慢送回肩上,说:“看见没有,在别有用心的人面前,不要解三颗扣子,不然后果很难预料。”

  岑今咬牙:“滚蛋!不要你帮我弄衣服。”

  卫来大笑,哄她:“别,我接下来保证规矩,真的。”

  他俯身从行李包里拿出匕首,低头咬拽开皮套,在她衬衫下沿缀边的地方割了道口子、横切,然后拽住角边,向着旁侧撕了一圈到底。

  衬衫下摆处因着撕拽,生出许多白色的线头布屑,岑今猜到几分:“给我束个腰带吗?”

  虽然显腰身,但是腰上横缠这么一条,也挺傻的。

  卫来没吭声,把布条一切两断,伸手束拢她一侧腰边富余的衣服,刀子钻了个对穿洞。

  岑今想明白了,自己从他手里抽了跟布条,沿着那个洞穿过,捻了褶皱扎起,然后把扎口蹭挪到衣服内面。

  这一边扎好,他已经帮她扎好了另一侧。

  很男人的方式,刀钻绳扎,潦草、直白粗糙、乍看像回事、经不起推敲,但似乎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性-感。

  岑今笑起来,她觉得喜欢。

  胜过她所有精心缝制、缀满华丽亮钻和繁复花边的晚礼服。

  卫来伸手捏捏她下巴,说:“不要再去惹怒虎鲨,他脾气太差。”

  岑今不以为然:“是要小心,但如果他有事求我,在我面前,就会越来越小心翼翼——昨天我给了他选择,如果是你,会选哪一个?”

  “这还用问吗?是人都会想安稳活到老吧。只不过……”

  岑今挑眉:“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给你赎金、给你金盆洗手的机会、给你政-府的特赦、给你外交身份、给你安稳的后半生……这不是机会,也不是单纯某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做得到的,诱人是诱人,但近乎飘渺。

  虎鲨又不是傻子,谁会相信你啊小姑娘。

  ***

  这一天的谈判,从早餐就开始了。

  吃的都是罐头,金枪鱼和茄豆,难得有咖啡,小袋速溶的,加了无数白砂糖,一口下去,舌尖上好多半融的糖粒。

  岑今没料错,虎鲨心事重重,但比昨天更加收敛和小心翼翼。

  他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几次欲言又止,末了觑了个时机,一副很轻松的口气:“今,昨天你跟我说的,都是开玩笑吧?”

  岑今低着头,手里的勺子圈刮起罐头里剩的最后几颗豆子:“我跨洲过来,还差点被人炸死——就为了给你开玩笑?我这么喜欢讲笑话?”

  虎鲨清了清嗓子,似乎不想表现地很在意:“今,我劫了很多船,也杀过……不少人。政-府想抓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放过我。”

  他干笑,不安地舔嘴唇,但眼睛里分明闪过一丝希冀。

  卫来看地分明,想笑,又觉得有点悲凉。

  海盗也是人,被逼到枪口和海上,大抵是因为没选择,忽然告诉他有条路,他哪怕装着不动心,也会长时间盯着看、去闻、去嗅、去踩地面是不是坚实。

  岑今吃完了,扯过纸巾擦擦嘴角,空罐头往边上一推:“你杀过多少人?两百个有吗?”

  虎鲨吓了一跳:“没,绝对没那么多。”

  他现在只恨自己当初杀人的时候欠考虑、身家不那么清白——那时候觉得反正要死在海上,多杀一个就多一个人陪葬。

  岑今说:“给你讲个故事。知道二战和德国纳-粹吗?”

  虎鲨点头。

  知道就好说了。

  “二战后期,德军节节败退,寄希望于最新武器研制。领头的科学家叫冯布劳恩,是党-卫军少校,由于当时的劳力已经严重短缺,他使用了集中-营的奴-隶工,死于武器研制的劳工总数,大约有两万人。”

  “武器研制成功之后,主要用于对付英国,前后炸死的,也有好几千。”

  “再然后,盟军攻进德国。冯布劳恩偷偷找到美国人,私下达成了协议,以自己掌握的技术做交换,要求美国人帮他逃离战-犯的审判。”

  “他成功了,被安全送去美国,隐藏不光彩的历史,开始为美国人效力。又过了很多年,他参与和促成了美国的一桩大事件,阿波罗登月计划。”

  “他赢得了很多荣誉,拿到了美国国家科学奖章,被人称为现代航天之父,最后安稳病逝在医院里。”

  虎鲨听的很不耐烦,岑今讲完的时候,他甚至有点恼怒。

  “这能一样吗?那是科学家,他帮美国人把人送到月亮上去!人家是科学家,有学问!我是什么?我汽车都不会造一辆!”

  岑今笑起来,她凑近虎鲨,一字一顿:“你搞清楚,冯布劳恩逃脱审判,最关键的不是因为他是科学家,而是因为,在这个以‘交易’作为法则的世界上,他有美国人需要的价值。”

  “索马里政-府不需要你造汽车……你想想看,你对他们有什么价值。”

  有吗?他有价值吗?虎鲨张了张嘴,居然想不出任何一条。

  顿了顿,他说:“今,你告诉我吧,我们是朋友。”

  “你最大的价值在于,你在声名最显赫的时候,主动向政-府低头,你去投诚的时候,要有火力、有属下、有威慑力、有声势。”

  “如果你是走投无路、或者是被打成了一条死狗再去投诚,那你一点价值都没有。”

  虎鲨喉结滚了一下:“你让我投降?这不是主动把自己送到狼的嘴里吗?他们会抓我去坐牢的。”

  岑今笑笑:“会吗?我觉得不会。”

  “这一届索马里临时政-府,完全是个幌子,国内战-争不断,各地军-阀割-据,没人买它的账,外-交不行,内-政不行,海盗猖獗,颜面扫地。”

  “这个时候,有一个把红海搅地翻天覆地的海盗,明明可以让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但他就是那么谦恭,忽然向它投诚了。你觉得,它会把这海盗送去坐牢呢,还是欣喜若狂,把这当成是一桩政-绩,喜气洋洋向全社会公告呢?”

  “多有面子的一件事啊,甚至可以乘胜追击。给你特赦、给你外交身份、给你名利,让其它海盗都眼红:原来跟政-府合作,有这么多好处。”

  虎鲨咽了口唾沫,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仰起脖子咕噜噜一口喝干。

  然后用衣袖抹了抹嘴唇,脸膛发红,明显有点亢奋:“今,你继续说。”

  “送你去坐牢有什么意思呢?这只会封了其它海盗想投诚的路,而且你进了牢门,再无声息,很快就会被忘记,红海上也马上会窜出第二、第三头虎鲨。”

  她压低声音:“现在是不是觉得,跟政-府修好,并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虎鲨嘿嘿笑起来。

  他说:“如果有这个机会,当然想试一试。但是今,你认识政府的人吗?我记得你为国际组织工作,你是不是已经……升职了?”

  岑今大笑:“你太高看我了,我退出国际组织很久了。现在我就是个偶尔动笔写写文章的。我不认识政-府的人,他们也不认识我,他们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虎鲨的笑僵在了脸上。

  卫来叹气,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岑今。

  虎鲨的变脸不是个好征兆,谁知道呢,他也许又会像昨天那样大吼、暴跳、向着她冲过来,或者拔-枪。

  果然,他口气里有愠怒。

  “今,你讲了这么多,说得这么好,结果你不认识政府的人,有什么用!”

  岑今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可以派你的手下,去跟政-府的人搭线啊。”

  虎鲨面色渐转狰狞,像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一个海盗,可以见到政-府的人吗?谁会相信他的话?刚一露面就会被抓起来、毒打、甚至坐牢!只有说话足够有分量的人,才可以去搭线!”

  “你跟我扯了这么多,听起来很好,其实都是狗屎!狗屎!”

  他站起来,双手握拳,重重捶桌,桌子上的杯碟颠扑起来,又落下。

  卫来有点安慰:还好,虎鲨今天表现的还算克制,没有威胁岑今,有点进步。

  岑今就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说:“可以去搭线的、说话足够有分量的人,眼下也有啊,你也不陌生。”

  虎鲨慢慢冷静下来。

  他有点琢磨出岑今的套路了:女人就是这么狡猾,她总会故意让他着急、发怒,然后抛出解决之道。

  他问:“谁?”

  狐疑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到卫来身上:“他?”

  卫来觉得压力很大:不要胡猜好吗,老子认识的唯一一个非洲人是可可树,他虽然来历确实不明,但一定不是索马里流落在民间的王子。

  岑今说:“沙特船东啊。”

  卫来笑起来。

  就好像一盏灯霍然打开,一切一览无余。

  无数的铺垫、跑题、设套、激怒、引导、规劝,看似不成章法的东拉西扯天马行空,这一刻终于散去迷雾,亮出底牌。

  他长吁一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快感。

  虎鲨茫然:“我劫-持了他们的船,他们恨我还来不及,怎么会帮我呢……”

  岑今打断他。

  “你是劫-持了他们的船,但船不是还完好无损吗?船上的25名人-质,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吗?现在船在你手里,该怎么用,拿去换钱还是换钱和前程,就看你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科个普:

  2008年沙特天狼星号油轮劫-持事件的海盗真名哈桑,绰号“大嘴巴”,天狼星号最终以300万美金被赎回。

  几年后,哈桑在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退休”,发言称:“我们从事这样肮脏的交易已经很多年了……”

  并表示十分愿意发挥自己的影响,去鼓动其它的海盗放弃这种行为,向政-府投诚。

  索马里政-府欢迎哈桑的投诚,公开表示不追究他的责任,给了他外交身份,还有护照。

  当然,至于中间是怎么谈的,我并不知道……

  另:希望这篇文能在这个月底前结束,60章应该整齐而完美,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60章……☆、第④①章

  卫来觉得,谈判到这里,几乎等同于结束了。

  这一晚入睡前,他少有地没跟岑今胡闹,洗漱之后就安稳躺到地上,枕住行李包,仔细回想过去这段时间关于谈判的一切。

  她一定早就想好了怎么对付虎鲨,所以一路以来,表现地像是对天狼星号不屑一顾。

  岑今伸手旋灭渔灯,慢慢躺下去,小隔间黑暗而又安静,两个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甲板上忽然传下沉重的闷响——即便是身处同一条船,依然两个世界,他们从来搞不清这些海盗在热衷什么。

  卫来低声说:“我总算明白沙特人为什么雇你来谈判,换了是我,除了把虎鲨揍地死去活来逼他就范,大概也想不出别的招。谈判有什么诀窍吗,能不能点拨一下?”

  以后吃不了保镖这碗青春饭的时候,他还能去卖化妆品、搞搞环保,或者偶尔帮人出面谈个判。

  岑今轻笑。

  顿了顿说:“我上船之前,虎鲨一定既头痛又紧张,一门心思认定我是来砍价、从他嘴里夺肉的,即便我救过他的命,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是他既得利益的最大破坏者。”

  “所以,我出现的时候,一定要第一时间粉碎他先入为主的感觉。我要让他觉得我是来帮忙的,是他平时求也求不到的机会,打破先行形成的僵硬气氛。我也要扭转沙特人在他心里的印象:他们不是付钱的冤大头,而是他谋求新生活的贵人。”

  换言之,你要把他认定的一切统统颠倒,才有机会牵着他走。

  “谈判进行到现在,我已经成功偷换了主题:虎鲨考虑的不再是要多少赎金,而是怎么跟沙特人达成合作……那条船会变成叩门砖和代表诚意的礼物。”

  卫来大笑,说:“他妈的……”

  明明是从你手里抢的,当礼物还回去,反而经常能收获感激。

  大概是因为失而复得这种事,是概率太小的惊喜。

  他问:“接下来,是不是该趁热打铁,极力促成虎鲨同意这300万?”

  岑今闭上眼睛,在黑暗里缓缓摇头。

  “虎鲨这种人,生性多疑,顾虑又多,只适合敲打,促成……反而坏事。”

  ***

  第四天。

  不知道是什么征兆,一大早天就是黄灰色的,卫来去甲板上溜了一回,看到很多海盗扒着船栏,手搭起凉棚往远处看。

  那里,团云卷起的赭黄色更重。

  卫来问了几个人,没人听得懂,好不容易找到沙迪,他正囫囵吞吃一条水煮的海鱼,说:“大概是沙尘暴。”

  又是沙尘暴?

  卫来头皮发麻:“那怎么办?”

  沙迪觉得他太过紧张:“红海刮沙尘暴,有时候会连续一个月呢,我们天天都要给船清沙,早上起来,厚厚的一层,刚清完,又来一层。”

  “风浪会大吗?”

  “会吧,”沙迪耸耸肩,呲牙一笑,“不过很少翻船——翻船也不怕,我们有小艇。”

  海盗都是这么安慰人吗?卫来无语,在海水里干泡着的经历,他实在不想再来一次。

  而不同于之前的干脆利落,今天的谈判异样磨耗。

  虎鲨的果断狠辣杀伐决断,在小小的饭厅里闷蒸成犹豫、反复、患得患失,这么一个凶悍的海盗,抱着头,絮絮叨叨,像思路混乱的老婆子。

  “今,如果,如果有意外,如果不像你说的那样顺利,我怎么办?”

  岑今在画画,手边摊了十多支或长或短的铅笔——她故意的,第四天,按照计划,她应该心不在焉,虎鲨也应该焦躁。

  她回答说:“也是啊,哪有十足保险的事——人在床上睡着睡着,也会睡死了呢。”

  说话间,笔端或拖或带,勾勒出气势汹汹的百米沙墙:满纸的沙尘暴,只左下角有辆车窗破碎的小车,画幅上展示不了,她自己知道,车里还有两个人。

  她看了一眼卫来,他显然注意到了画的内容,回应的眼神里带微笑。

  真好,这世上有些事,你一个眼神,他都知道。

  虎鲨困兽一样,在桌边走来走去。

  “我就这样把船还给沙特人,一分钱都不要,我怎么跟其他人交待?”

  岑今吹开纸面上的铅屑:“谁让你白白还给沙特人了,赎金还是要收点的——你不趁机要点钱,打算将来两手空空去国外吗?”

  原来并不耽误拿钱,虎鲨一喜,但紧接着,心头又升起另一重不安:“可是……拿了钱,沙特人会生气吗?一生气,不帮我搭线了怎么办?还有,他们如果说话不算话,拿到了船,就再也不管我死活……”

  他忽然又犹豫:那还不如多要点钱呢,钱是实在的,但美好的生活,美好地太缥缈了。

  岑今在纸面某处细细画起什么:“所以啊,看你还能给他们提供什么好处咯,你不该让他们勉强帮你,要让他们积极主动,拼命想为你促成这事。”

  这不是胡扯吗?沙特人讨厌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他做事,还“积极”、“主动”、“拼命地”?

  虎鲨后背冒汗,内火又想往外窜了,努力压伏了一会,忽然转成一副笑脸,往岑今边上一趴。

  “今,你提示一下我吧,不要绕来绕去了,我们是好朋友啊。”

  卫来感慨:能屈能伸,难怪虎鲨能当上海盗头子。不要脸也是种能力,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岑今瞥了虎鲨一眼:“仔细想想,你还能为他们做什么。”

  虎鲨想地抓心挠肝。

  “还能做什么……我最多以后都不劫他们的船了,但那么多海盗,我不劫,还会有别人劫的……”

  岑今说:“不对,你应该去劫,但又不能劫。”

  她抽开那张画纸,顺手递给卫来,眼睛却是看着虎鲨的。

  卫来盯着纸面苦笑,她画了一只神态惊恐的小蜜蜂,旁边还标注一行字:卫来珍视的小蜜蜂。

  女人真是记仇。

  而边上的虎鲨已经彻底糊涂了:“什么叫应该去劫,但又不能劫?”

  岑今唇角微扬:“海盗有不成文的规矩,先到先得。你先盯上的船,其它人自认倒霉,一般不会再去动——以后,沙特人的船到了亚丁湾,你每次都派船去盯去跟,每次又因为各种原因没下得成手……懂吗?”

  虎鲨看着她,嘴巴慢慢张大:“你是说……”

  岑今伸手抚平一张新的纸面:“有什么能比用海盗护航来的更保险呢?沙特人每年有上千条船要过亚丁湾,收到这份大礼,你觉得他们会不会乐歪了嘴?”

  ……

  板上钉钉的事了,虎鲨还是迟迟不拍板,总担心有什么没考虑到的,时而焦虑,时而狂喜,时而沉默,时而又住不了嘴——这断断续续答疑式的第四轮谈判,从早上拖到中午,又拖到下午。

  卫来出去抽了次烟,朝沙迪借的火——船身有明显的晃动,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稍远一点的海面上一片黄雾蒙蒙,船栏上已经落细小的沙尘,伸手去抹,指腹上带起细碎的土黄。

  沙迪向卫来打听:“谈判怎么样了?会很快结束吗?能不能让岑小姐快一点?”

  卫来有点意外:“你们这么急?”

  沙迪说:“等钱用啊。有了钱,可以买大桶的酒、吃又软又香的面包、还可以去找女人……”

  “越拖越烦,说什么世界上最大的油轮,二十五个人-质,一天要吃多少饭?要派很多人在船上看守,也要吃饭,这都是要花钱的!”

  他嘟嘟嚷嚷:“希望赶紧拿到钱,少一点也行,你们岑小姐到底会不会谈,让她凶一点啊。昨天晚上,还有人跟虎鲨吵,怪他太贪心,说,一千万太多了,气得虎鲨拿枪托砸地,差点开枪了……”

  真是意外之喜,原来海盗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各人有各人的小九九。

  卫来隐约觉得,今晚一定会有个结果,单看虎鲨什么时候给出定音的那一锤。

  ***

  晚饭过后,船已经晃地很厉害了,沙尘暴开始从红海上空横拖而过,沙迪说这只是开始,按照经验,半夜才是风浪最大的时候。

  海盗们开始往水下放沉重的铁锚,锚链磨到船沿,哗啦作响。有人慌乱地去收那些会被风浪撼动的外挂零碎,饭厅外一片喧哗。

  虎鲨手里握着那个卫星电话,按照规矩,谈判的结果要由岑今通知沙特人,那之后才会转成海盗和船东的直接对话。

  虎鲨一生的黏糊好像都用在这一天了,甚至递电话给岑今的时候,他都还在犹豫。

  “今,那些都要我自己谈吗?”

  岑今说:“我只谈天狼星号。”

  虎鲨喃喃:“你不能帮我跟沙特人都谈好吗,我去谈的话,总觉得要费好多力气,很周折,要很长时间……”

  岑今冷笑:“太好的东西,总要费点力气才能得到。太容易到手,你不觉得心慌吗?”

  虎鲨终于把卫星电话递过来。

  岑今拨号,虎鲨屏住呼吸,两手扒住桌子,掌心摩挲到细小的沙粒,这才发现饭厅里都已经有了沙尘的迹象。

  接通的刹那,虎鲨的心都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岑今对着那头说了一句话。

  “我完事了。”

  她长身站起,大笑着把电话抛回给虎鲨:“接下来,都是你的事了,祝你好运。”

  ***

  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回房时船身的乱晃和脚步不稳都没影响她的兴致,几次忽然停下,倚住墙身近乎任性问他:“我表现地好吗?”

  像个求表扬的小姑娘。

  卫来无可奈何:“还行不行了你?没喝酒就醉了。”

  这话提醒了她:“我得朝虎鲨要酒。”

  按照惯例,谈判的时候,海盗会备很多酒,专等后面拿到钱了大肆庆祝。

  她摇摇晃晃又回饭厅,卫来哭笑不得,跟过去时,她又出来了,一手一瓶拉格啤酒,示威似的朝他晃了又晃,像攥着两颗手榴-弹。

  回到房间,她想办法开酒,桌角磕不掉,卫来的那把刀又没撬口,岑今想折回去找虎鲨要开瓶器,卫来说:“我来吧。”

  他左右手各拿一瓶,瓶口的盖沿齿口处相交相抵,瓶身放平,向着两个方向狠狠一拽。

  啤酒味儿混着细密的白沫喷出少许,卫来递了瓶给她,跟她瓶颈相碰:“恭喜你。”

  岑今仰头喝酒,卫来陪着喝了一口,眼见她都不停,咕噜噜下去了快小半瓶,终于忍不住抓住瓶底把酒夺了下来:“知道你高兴……但能缓着点吗?”

  岑今笑,这一口喝的太猛太多,酒劲倒冲,脸颊到脖颈渐渐泛红,她拿手背抹了抹唇角,抱膝坐到床上,重新把酒拿过来,瓶颈子握在手里,晃了又晃。

  瓶子里酒沫涨起,卫来自觉大概是管不了她:想喝就喝吧,到底是了结了大事一桩。

  出乎意料的,她眼底忽然掠过一丝惆怅,头轻轻靠住膝盖,低声说:“谈判都结束了啊。”

  卫来笑,伸手抚摸她头发:“事情了结,心里反而空落了?”

  岑今喃喃:“你会给一个月做计划吗?一项一项,一件件做掉?”

  “没做过。不过,一件件完成,不是挺有成就感吗?”

  岑今说:“但是时间也过去了,完成一个月的计划,一个月就走了。完成一年的计划,一年也走了。”

  “时间哪有不过去的?这个月圆满了,还有下个月啊,了不得再做新的计划。”

  岑今的声音低的像是耳语:“没有,这个月,还没圆满,事还没完……”

  她躺到床上,慢慢蜷起身子,又是那种很没安全感的睡姿。

  卫来拿过她手中的啤酒瓶,放到床脚边,低头吻了吻她额头。

  真奇怪,本该是庆祝的气氛的,突然间竟有点压抑了。

  卫来放她休息,自己先去洗澡,沙迪所说的大风浪好像提前来了,洗到中途,船身忽然一个大的倾侧,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抓稳了水龙头,大概会从帘子里跌出去。

  但除了他,其它所有人和物都没这么幸运:半盛着酒的酒瓶子骨碌碌滚到墙角,渔灯从桌上跌下,铿的一声,所幸没碎,亮光在低处摇晃。

  连岑今都尖叫了一声。

  卫来掀开帘子看,然后大笑出声,险些笑出眼泪。

  她大概躺地离床沿太近,居然以最滑稽的姿势被抛下了床——说是抛下床也不合适,上半身下来的,两手狼狈地撑着地,两条腿竖在上头,整个人像个斜倒栽的萝卜。

  如果可以选,这一定是她这辈子最想从他脑子里删走的画面。

  妈的还笑个没完了,岑今恼羞成怒:“你滚蛋!”

  反正也没形象了,她爬起来,凶他:“出来,我要洗澡!”

  卫来笑地收不住,穿好短裤出来,好心提醒她:“抓紧水龙头啊,待会洗到一半栽出来,你说我是扶你还是不扶?”

  岑今说:“你滚蛋。”

  来来去去都是这句,社评上骂人就句句见血——现实里,她骂人的话,还真是贫瘠的可怜。

  岑今洗地很快,船晃地太厉害,她还真怕一个没注意从帘子里栽出去,顾不上擦干就裹着披纱出来。

  刚出帘子,又有一轮新的摇晃,她后背紧紧贴住墙,放低重心坐到角落里。

  渔灯滚到她脚边,抬头看,卫来躺在床上——像是长成了床的一部分,怎么晃都没见他动。

  岑今奇怪:“你为什么可以?”

  卫来说:“如果你也在偷-渡船上睡过三个月,经历过比这大的多的风浪,你的后背就会像长出吸盘,稳稳占牢一处地方,别人拽都拽不动。”

  岑今说:“胡说八道。”

  卫来向她伸手:“那你过来啊。”

  岑今吁了口气,候着船稳点了,慢慢起身,扶着墙壁挪过去,伸手给他。

  指尖相触的刹那,外间忽然响起一阵狂欢似的鼓噪,岑今身子一颤,卫来抓住她手腕,把她拽抱到自己怀里。

  海盗歇斯底里的狂叫也像是风浪,一拨高过一拨,混着海上的沙暴,撼打这小小的隔间。

  岑今笑,低头埋在他胸口,听他强有力的心跳:“虎鲨大概是把消息通知下去了。”

  不讲究什么文雅克制,海盗的狂欢历来如此:鼓噪、尖叫、摔打、玻璃砸碎的声音、铁器的铿锵乱碰、甚至要打个头破血流,才称得上是庆祝。

  卫来低声问她:“想要吗?”

  岑今没听明白。

  她怔了一下,看卫来的眼睛,渐渐反应过来:“这种时候?”

  忽然有点尴尬,撑着床面从他身上跪坐起来。

  卫来说:“海盗的船上,红海中央,外头刮着可以掀起浪头的沙暴,一间屋里的男人女人,不陌生,也不熟地过了头——这一生,也难得碰到这样的时候。”

  岑今咬住嘴唇,船身又是一侧,卫来伸手稳住她的腰。

  低处的渔灯被晃地颠了个个,幽黄色的光柱笼住她的脸,几丝头发半干,在光里慵懒扬起,眼神闪烁不定,再看不清里头是个怎样的世界。

  只觉得是一片深邃的黑,没有止境的海,带温度的柔软,迎着他的目光,慢慢泛起让人耳热心跳的意外。

  她伸出手,缓缓移向、然后停在披纱围裹起的掖边。

  说:“那我希望,这风暴,可以刮地再猛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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