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萌芽经典 | 扔硬币,作者:察察

 北北的fish 2017-05-17

编者按:

察察的新作《天生桥》已于一月号与大家见面,让我们乘此机会重温一下她的往期作品吧!


作者 察察

“这样吧。我再扔一次硬币。这次不管是什么都听,如何?”

她说好,我们扔吧。

一月八日的下午,她发了一个邮件给她。对她说,亲爱的阿蒲,我把自己弄丢了。不知道丢在哪里,反正丢就是丢。现在我认不出自己是谁了。

她写了一大通,写了张悬,写“安静的巷口我还没准备好回家”,写了她们爱听的歌。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她说,我该怎么办?我知道我不该来跟你说。说什么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几分钟过后,阿蒲打电话给她,电话一通阿蒲就开始哭。她听着那熟悉的哭声,突然也抽噎起来,感到弄丢了的自己突然回心转意,正严丝合缝地躺在身体里。她也想大哭,然而,她大概永世不能像阿蒲这样痛快地哭出来。

阿蒲一边擤鼻涕一边用生硬的语气对她说,我感冒了,还没好。她知道她在撒谎。长久以来,她们在学着克制自己的感情,因为它是不好的。虽说所谓长久,也不过三四年。然而一想到日子是这样一天、一时、一秒地在过,三四年都无法做好的事,看起来是如此地无望。

阿蒲说,我要来找你,现在就来。我看了淘宝,今天的机票还有一班夜里九点的,来得及。

她答,不要来。

她们于是有了短暂的沉默。

她有很多关于“不要来”的理由。比如,我要考试了。很多考试,一天一门,没有时间陪你,撇下你也没办法看书。我不爱上课,对于生疏的,没有变成记忆的知识,没有办法写出来。我是个乖孩子,好孩子。我们都是。

比如,机票很贵,肯定是全价。你在香港,我在上海。我知道你从来没坐过香港机场的飞机,都是转层层地铁和巴士到深圳,国内航班。过关时候那个疲惫的制服男还总要检查你的八达通,怀疑你是偷渡客。我们未自立,没有收入,用的是父母的钱。而家人是世上最亲爱的人,我们都不想让心里感到内疚。内疚是最折磨人的,而我总是对你感到内疚。我折磨你,折磨自己,为的是让别的痛苦取代内疚。我不能一错再错,更不能将错就错。

比如,我的男友,别说你忘了他。他上个月刚刚来了又走,陪伴我上课,扰乱我言之凿凿的复习。与我争吵,忍耐我的情绪化,百般安慰我。我对他也感到内疚。我们很相爱。我是说,我跟他。我知道,如果你来,会给你穿男友穿过的拖鞋,会早起给你做早点,就跟为男友做过的一模一样。而这些小细节,单单想象就再次让我畏惧起来。

比如,这是新年里最冷的日子。

比如,如果你来,那么我们为了分开付出的努力就通通如水东流。我们努力了那么久,结果总是惘然。

然而阿蒲说,“如果我来,你会怎么样?”

她只一听,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绽放笑意。她感到那么那么多的快乐,都由“我来”这么两个音而发生。快乐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假如所谓“自己”就意味着理智的话。

“我会很开心。真的,非常非常地开心。但是,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对的。我们不应该这样做。”她说。她问她,那你呢?阿蒲答,我跟你的感觉一样。

“那到底要不要来?还是别来了。”

“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扔硬币吧。”她说。

“太搞笑了!”阿蒲大声笑。

以前念高中的时候,她就养成这种习惯。今天究竟是在宿舍陪你呢,还是回家?每每拿不定主意,她就扔硬币决定。阿蒲笑她,因为扔了也等于没扔。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却要找一个上帝来决定的佐证。她每次都说,就扔一次,正面留下,反面回家。于是,扔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三打两胜,五打三胜,总归要扔出自己心里想要的结果来。把责任归为天意,然后心安理得地留下了陪她。

“我来扔,你就别扔了。”阿蒲说,“正面来还是反面来?”

“正面。不准撒谎。”

“好。我扔了!”

她依稀听到硬币落地的清脆声音。

“正面是来还是不来?”

“来。是正面?”

“不,是反面。我不管,再扔一次!”

“嗯……正面还是反面?”

“还是反面!妈的,这个硬币有问题!不具有随机性!我再扔一次,这次反面来,记好?”

“嗯,扔吧。”

她听着硬币一次次落地的声响。她们打了很久的电话。一月里天光容易暗淡,尤其在倾诉的时候。仿佛一个句子说完,夜幕就盖下来,妈妈对你说,好梦,宝贝,掖好被子,关好灯。

她告诉她,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呢。

“扔好没?看了吗?”

阿蒲不回答。“九点的那班赶不及了。”她说,“还有十点半的。一点到呢。”

她听着,微笑了。想起阿蒲以前总教训她的,扔不扔不都一样吗。

时间只不过六点多,怎么会那么黑呢。电脑屏幕上是一个个机票窗口,显示某个时刻出发抵达所需要的价格。她看向窗外。这间位于二楼的狭小屋子,采光自然不好。正午等于黎明,傍晚等于夜深。空调轰隆隆叫唤,破旧的机器,输送的暖意还不及声音给人的心理暗示强大。

灯未开。电脑屏幕的光,比太阳冷,比灯泡刺眼。她想起圣诞节前某一天,阿蒲发来的邮件。只有一句话,她反复在念叨它,在回忆里称这个句子为分手信。

“我决定放过你了,我要把我的爱留给我未来的男人。”阿蒲说。

那时候,她的男友还没来上海,她的房间内还不能上网。她是在拥挤的机房内读完这封邮的。她只看了几秒,却像几场大梦所需的时光那么漫长。她点开回复,用同样轻快的语气对她写了一句话。她不记得写的是什么,只是在心里,在指尖,都念叨,这样才好,这样就对了,我终于为你放心下来。

然后她起身,穿上笨重的棉衣,再次闻到机房内坏透了的空气。她回到寒冷却有着阳光的室外,镇定自若地往家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祝福她,再祝福自己,祝福自己,再祝福她。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的,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也要好好的。如此,反反复复。没有了“我们”,祝福反而变作长句子。从那天起,她们不再联系。生活里失掉一个爱人的声音,竟可以来得如此轻易和自然。直到今天。扳指一算也不过十几个日子。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像自己的呼吸声似的,从不曾远离。一句话伊始,就把分别的空白擦去。她再一次在电话里对阿蒲描述今天易逝的白日阳光。黑暗真霸道,让人感觉不到时间。

她想对她倾吐关于那句分手信之后的回忆。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东西崩裂的声音或触感。”她说,“一切很正常。我,我的情绪,我的心。没有感到痛苦。我于是想,原来我如此坚强,又无情意。仿佛是如此。但生活变了。随后的那几天,我一直没来由地低落。对周遭的一切通通不满,无法集中精力。坐在教室里,耳朵打开,再留神,教室已经空下来。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其他事,都是琐事,与你我无干系的事情。我是在为那些事情烦闷不堪,可现在压根想不起来它们都是些什么,大抵是平时根本不会留意的小事,比如饭堂里打菜的阿姨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半夜爬起来,去便利店买回关东煮、饼干、蛋糕和冰激凌,一口气吃完,发呆,扶着马桶全部吐干净。香草味的冰激凌还没有被胃焐热,凉飕飕地滑过喉咙,眼泪滴在肮脏的呕吐物上面,脑子里想的是为什么我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好。你说的分手,和我崩溃的生活,看上去没有因果联系,只是时间的前后相继。”

就是要这样,把受到的委屈偷偷说出来,一点一滴,仿佛不小心。不是埋怨,是希求爱。要听到对方安慰的话,焦急的话,责备“你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话,然后再满心欢喜地说,“我好好的,没有怎么样呀。”

她好像说了这些,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她不记得了。类似地,她没有告诉她,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分手二字曾带给你的伤害。

我们分开吧,因为这样对所有人都好。对你,对我,对我们都挚爱的家人。你也明白,这事儿下去只有痛苦。不是世界上的人会给我们什么样的重负,而是我们自己不堪重负。看到父母亲痛苦的表情,这样的事我们做不来。

他们会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他们心里觉得这样的事是不正当的,因此才故意用“不懂事”来轻描淡写。舍不得把任何不美的词语加到孩子身上。仿佛此言一出,孩子就真的不美了。

她是比阿蒲理智得多的人,至少她自己是如此看待。所以,这样的分手句子,她对阿蒲说过无数次。但,她从来没有听阿蒲对自己说过这句话。所以她从不知道,听后是什么样的感受。

原来是这样:没有任何感受,只是生活崩溃了,像口渴了所以要喝水那般明确。

有的感受语言里尚未储备。故而竟好像没有似的。

“别来。”她说,“来了以后,全部都回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阿蒲说,鲜见地兴奋着,“来不来都一样回去,其实。所以我偏要来。”

她不晓得该用什么来劝她。言不由衷的话说来总是轻易,而她觉得自己如此艰难。她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她的到来。陪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书,一起吃饭,一起说话,面对着面,而非自言自语。由此堡垒得以筑起,不再怕任何陌生与寂寞来袭。她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无法在天地里撑展开属于自己的世界,故而总是被外界戳破。她始终没能学会释怀地融入其间。

如果她来,生活里的快乐将被点燃。每一个新发现的细节都镶上动人的神采,因为共同经历过而具有意义,值得记忆。可她害怕这一行为的郑重再次加深感情,像她以前每一次来看她时那样。“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的快乐总是连看上去都不真实。

以前只有她在说分手。她说“我们分手吧”,就像在说“我爱你”。

现在两个人都说分手,好像反而愈加无法分开。

不能让她来。她想。我已经一再地对不起她,怎么能容忍自己再一次把她拉拽进来,越陷越深。她好不容易才放下。

于是她决定伤害她,对她说关于男友的事情。她其实早料到话一开口,就命定般地远离初衷。

“收到你的信的第三天早上,我发信息给他,当时圣诞节还没到,他还没有来。‘我想死。’我对他说。隔了一会儿,他问,‘你怎么了?’我没有回。那天晚上,我决定把我们分开这件事告诉他。你知道,他一直清楚我们的事情,一直没当真。他认定这不过是两个女孩玩得好,给自己的友谊取个任性的名字罢了。我跟他讲,因为我觉得不坦白就无法面对他。我知道我们的回忆对于我而言是个珍宝。如果我说了,它就不再是珍宝而是破烂。我对他说,为的就是不要我们的珍宝。”

“说之前,我想过他的反应。要么,他依旧不当真,安慰我一通就完了。要么,他当真,然后觉得受伤。我不知道自己期望哪一种。结果哪种都不是。他听后感到很释然。‘我终于弄明白你最近是怎么了。’他说,‘搞了半天你失恋了。’他觉得弄明白我在发生什么,确定我在发生的事情有逻辑可循,比事情本身要紧。这未尝不是深爱的表现。他相信我们的感情?是的吧。但不受伤,因为他更希望我的情绪事出有因,而不是无理取闹。

“他对我说,‘你知道早上你发那条想死的短信给我时,我在想什么吗?我当时太想跟你说,想死的话就快点死吧,不要等以后结了婚有了小孩再去死,那时候就更麻烦了。’

“我听后回不过神来。眼泪自己流。他对我那么好,这样的伤害是头一遭。我对他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答,‘我说这个不是要伤害你。我是在对你坦白我心底的阴暗面。’也许他觉得,向我坦白心底的阴暗面可以告诉我:每个人都有阴暗的时候,你不要对自己的阴暗太介怀,阴暗一会儿不能抹杀你的全部。

“用伤害我的方式来安慰我,因为,让我懂得爱自己是值得的,正当的,才能让我爱上其他。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当时我只是感到难过。我再一次觉得,他并不爱我,他只是爱他的妻子,爱他将来孩子的母亲。因为我大概是这样一个妻子和母亲,所以他爱我。换作另一个人是同样的身份,他的爱也不会减少一毫一分。他爱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上的某一个身份。

“那晚后,隔一天,他就来了。我在机场接他,心里没有重逢欢喜,这还从没有过。我一路不说话,一心一意想跟他分手。他也忍耐着愤怒和受伤,漂洋过海来看我,得到的竟只有冷漠。结果呢?回到家,我们争吵,我们做爱,把淤积的情绪发泄殆尽。第二天高高兴兴。我没想过会这样。分手也无,裂痕也无,连点点间隙都没有。一切好似从未发生,只是照旧。他依然对我好,我依然对他好,我们依然很相爱。听上去很荒唐,但我只是说事实。也许我已经染上成年人的疾病,靠着惯性生活?也许我感到他在爱我,只是因为我爱他?所以即便他爱的只是那个尚未成为我的一部分的妻子身份,我也无所谓?毕竟我会嫁给他。我终于会成为他的妻子,领受他对妻子浓郁的、正当的爱。”

她一口气说完,喝了口水。阿蒲听着,突然笑了。“你是个胆小鬼。”她说,语气欢喜,“你躲吧,躲到他那里去,一直躲着。他那么好,可以让你躲一辈子的。”

“你真觉得我在躲?”她问,却并不诧异阿蒲发出的笑。是在躲吗?她想。她从未用这个角度设想过自己与男友的关系。因为她切实地感到自己在爱。是躲了所以感到爱,还是爱了所以可以躲进去?等一等,难道就这样承认这此间虚诞吗?

“我决定明天来。”阿蒲说,“打电话过去,说十点多那班卖完了。妈的,卖完也不改网页,折腾死人!”

她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挂过电话,好打去问呢?完全没有印象。她突然意识到,阿蒲是要来的,不是如果,是要来。她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想要她来了,但是应当尊重她的决定,应当让她高兴。这样反而比想要她来的时候挣扎少些。她眨了眨眼睛,翻出考试时间表来。下周,一天一门,没有错。刷新网页,周三以后的机票比起今天明天便宜了不少。挑时间,要与考试的那两小时错开,好去机场接她。再进到信用卡的页面,把额度归零,预备帮她买票。她记得自己的网银每日限额比她的大,由自己来买要方便得多。虽然可以让阿蒲打电话给芒果网或是东航,但今天看到这两家的网路报价要比淘宝上贵。

做完这些,她问,“你要不要周三来?机票可以便宜五百多,我也可以准备下考试。”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过了明天,我怕我就不想来了。”

她想了想,说,“所以你也在犹豫呀!”

“我这不是犹豫了,简直是……”

于是她笑。“犹豫的话就别来了,真的。犹豫的事情都没好儿。”

阿蒲不吭声。

她只好继续说,“我害怕。真的,你说我虚伪也好,逃避也罢。大概我是太自私。我的理智越来越强大。我怕我的不爱让你失望,看到你哭我手足无措。两个人各自伤心疲惫,像以往每次那样。只消回忆就能明白,重逢的快乐仅从确定你要来的那一刻持续到见到你的那一刻。它很短。这之后,就是两个人在忧郁中相互折磨。我现在害怕了,不比高中。”

“我没有拿高中来比!”阿蒲尖叫着,“我没有那么傻。”

“我不是说你在比。是我在比。”

阿蒲叹了一口气。“这样吧。我再扔一次硬币。这次不管是什么都听,如何?”

她说好,我们扔吧。

“正面来,反面不来。我挑一个一元的……好了。”

“是正面还是反面?”

“正面。”

她等着她的下文。机票的页面已经登陆,单等输入乘机人身份证号码。然而阿蒲不说话。

“那,是来还是不来?”

“你来扔一次吧。你扔,我听你的硬币。”

她点点头。翻找着零钱包,然后拿出一枚一元硬币来。正面是那个端正的阿拉伯数字“1”,反面是那朵端正的菊花,铸造时间:2010。她心里已经知道彼此间那个苦涩的答案,来来回回,终于是只能如此。

“看了吗?”

“看了。”她像是松了一口气,“我的是反面。”

“反面是来还是不来?”

“不来。”

她们都想哭。隔着电话,无力地想着“哭”这回事儿,但是又都没有。沉默一会儿,她对阿蒲说,“我们挂电话吧,不早了,我去背书。”

“好。我们挂吧。”她说,并不挂,等着她先挂。

可是这次她没有先挂电话,天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我觉得,理智与否跟感情付出的多少没有关系。”阿蒲最后说。

她在电话的这边默默点了点头,然后按下手机上那个红色的键。

为什么你不撒谎?她问自己。她端详着那枚硬币,确实是反面无疑。她站起来,手指搓揉着硬币的两个面,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在窗台上。

摆下滚烫的手机,怔怔地望着电脑屏幕发呆。把那些网页一个接一个地关闭,又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做这件徒劳得毫不费力的事情。她曾经固执己见,要求阿蒲先挂电话。有一次争执起来,阿蒲愠怒地问她为什么在这事上那么犟。她说,因为不喜欢听到电话被挂断之后的嘀嘀声,所以坚决不让你听到。她曾经用如此细腻的心情来对待她,计较每一件小事,不容任何瑕疵发生。让她捕捉每一个谜面的谜底,每日皆有惊喜,却假装不经意。她送她英汉对照的《爱情故事》,因为黄色的封底上写着“爱就是不说对不起”。毫不怀疑她明白领会这心曲。不说对不起,不是因为好到不分你我,而是绝不做对不起的事情。

是的,曾经是这样子没错。

从与男友交往开始,就不再执着,每次都先挂电话,甚至不等她说再见。随时暗示她,已经改变了,不能再回去。要把对不起的事情做尽,好让你明白不爱你。

可这谜面太刻意,谜底遂难以信任。时间十点整。窗外突然传来某户人家放鞭炮的声音,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不知道为了庆祝什么喜事。

那天男友还曾对她说,我不介意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介意这到底是什么。既然现在说分开,就利索地与过去有个了断,我们好好过。也让她好好过。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男友比她年长七岁,已经工作,生活积极。她原本爱他是这样内心强大而又包容的人。

她答应了。不是答应他,是答应她,更是答应自己。需要有个了断。她明白,她们比任何旁人都明白。

关上电脑,十一点,晚了,可以睡觉了。发短信给阿蒲:“我睡啦!”等待了一会儿,没有回复,就毫不犹豫地关机。洗脸,在镜子里看眼珠上的血丝,看额头上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小小纹路。反复皱眉,以便好好看看它。然后躺到床上,浑身冰冷,缩成一团,才想起伸手就可以打开电热毯。

仿佛渐渐被烘烤得温暖起来。高中时,有个并不熟悉的女孩偷偷对她说,“我只是觉得你爱上的人碰巧装在一个女孩的身体里。”这是旁人给予的鼓励吗?因为不熟悉,所以听罢觉得有些做作,只是尴尬地笑一笑。同样是这女孩,向她描述过一个把香水瓶打开、让香味肆意蔓延的男生。“香水自然很快就挥发完了,但整整半年,他的房间一直有这样好闻的味道。”女孩说。

换作她,绝不会做同样的事。她会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喜欢的味道持久一些,哪怕从不曾浓郁过。不知为什么现在却突然想起那个女孩子来。她的脸庞、光洁的皮肤、好看的单眼皮圆眼睛,此刻都历历在目。但她们说过的话,有过的交集,不过尔尔。罢了也从不想念,就像她与大多数相识的人那样。

高中时候感情是如此肆无忌惮,像是故意要去领教世人的目光。并不是没有挣扎,也都想过结局。要么一路到底,要么老死不相往来,不过是非此即彼。但即便日复一日吵闹,安慰,也因充沛的爱和青春而暖暖的。是要高考,没错,日子过得乱糟糟,却只要跟着老师做题目,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自然会挤进来住下。她记得高三那年,春节过后很快返校补课。收到阿蒲的小纸条,“为了高考,我们不要再每天粘在一起。”她看着纸条点头。她从不拒绝她的要求。她习惯于自私而懒惰地等待阿蒲来要求自己。于是分开自习,分开吃午饭,课毕,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走出又走进。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这样的分开只是三天而已。三天过后,再次收到阿蒲的小纸条,“你今天的牛仔裤很好看。我喜欢上面的蝴蝶图案。”

于是又欢天喜地。这样的事情有无数件,这样的无数件在她此时半梦半醒的脑子里一一回现。她睁着眼睛,但并非没有睡意。恍惚地想起高中最后一次陪阿蒲过生日的事情。阿蒲生在十二月里。她们在学校里走着,爬到教学楼的顶层,看日落。拍下蓝天白云的照片,故乡的天空不会像上海这样容易黯淡。她扔来扔去,终于扔到了不留下来陪她的硬币。她没道理地想回家。阿蒲不埋怨,执意要送她,“你呆头呆脑不看路,我来帮你看好了。”她明白这是为了跟自己多待一会儿。于是,她推着自行车,两人并排走。小巷子里还开着粉白的花朵,她们争论过这是什么花。后来阿蒲告诉她,那是樱桃花,樱桃花不是樱花。故乡是这样一个冬天里开樱桃花的地方。

为了见识真正的冬天,她们许下去北方看大风的心愿。阿蒲果真在一次冬天里去了北方,然后边打电话边打喷嚏,“妈妈呀,脸快要被吹烂了!”她连忙说,“你去买一个口罩呀!”她答,“买了!谁敢不买呀!老早买一个丑丑的口罩。”

半年前又一次争吵的时候,阿蒲提起了那次生日。“你根本不知道我把你送回家以后一个人在公车站等的感受!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回去,你根本不关心!你从那会儿就开始不关心我了!是我自作多情。你就在乎你的那些小浪漫,好像我是你的工艺品似的。我是个人,有血有肉,也只是个人。你不要强加些想象进来。”

阿蒲无疑是对的。她躺在床上想。等电热毯把她的身体暖透以后,就会渐渐地睡过去。

她知道她是真的很想来看她。也知道自己是真的很想要她来。而什么样的不能够或许都并不存在。她依稀看到自己在早晨醒过来,打开电脑,买下机票。拨了号码冲她呐喊,“起了没?快点起床!懒虫。机票是下午三点的,还来得及吗?我想通了,反正只能活一次,反正怎么活都会有后悔的借口,索性怎么痛快怎么过!你快点来吧,来了我们一起去逛农贸市场,买青菜萝卜和点心。你又变瘦了吧?我来养胖你。”

这样说着话的自己,会浑身颤抖,也许正巧站在窗台上,于是可以把扔过的那枚硬币攥紧攥在手心里,好克制紧张和兴奋。直到金属制的硬币被焐出温度来,像是怎么扔也扔不出去的手掌心。接下来还会做什么?呆望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想着可以带她去的地方兀自傻笑不已,等着三点过后窗台渐渐地白日散去。盼春来,又怕花开早。或许,明日里一切真会这样发生。或许这又只是一场得做且做的梦而已。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