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ustration by PiKA 作者 于洋 小艾告诉我，丢掉的那只鸭子是拔掉了自己毛后飞走了，真正变成了一只野鸭。 我呆呆地看着脚下的白色绒毛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小艾说鸭子一口一口咬掉自己所有的毛，长出了新的毛和有力的翅膀，它变成了会飞的野鸭。 我并不相信，哪会有鸭子咬自己的毛的。小艾说我傻，“牛红杏她家两口子打架不就是这样吗？” 牛红杏是乡里有名的泼妇，打仗拿手得很，村儿里的大老爷们儿也多少惧她三分。我爹跟我说过，和牛红杏打仗绝不亚于和一只公狗打架，因为公狗跟牛红杏一样，长了一口锋利的牙齿。而且牛红杏比公狗更高级一些，她还是只疯的。每当牛红杏和她家男人打仗时，村儿里人就会统统集合在她家门口，有的人吃完饭就带着自己家里的人来看看热闹，也当消化消化食儿。我也会和从小玩到大的小艾一起赶着一群鸭子特地爬墙头去看牛红杏的“勇猛“，小艾跟我说，看她们家打仗，比看斗狗还惊心动魄，这话我也同意。 最有看头的一次是牛红杏和她男人为了掰苞米的芝麻大点的小事儿打了起来。村书记从她家门外路过听到后，恨不得拿个大喇叭让全村人都知道。他很敬业地挨家挨户敲门敲窗户的，通知大家去看热闹。我正和小艾在河里游泳呢，听到消息后，差点儿没兴奋得光着屁股去。 牛红杏先是用她的手扯她男人的头发，她男人也不甘示弱，顺手抄了几个丝瓜向牛红杏砸去，丝瓜是断了，牛红杏毫发无伤。后来不过瘾，牛红杏直接上嘴咬，她男人啊啊地叫着，那绝对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比被要宰的猪叫声还痛苦的声音。后来她男人在地上拿了个盆往牛红杏的脑袋上扣，结果便是疯狗一样的牛红杏晕在了地上。男人看了看蹲在墙头躲在门外偷看的乡村父老，有点自豪地展示着自己的赫赫战功。然后便捂着脑袋进了屋，嘴里还不停地骂着：“野狗似的疯娘们儿 ? 选”大伙悄悄凑到牛红杏跟前，看到躺在地上的牛红杏嘴里还叼着一大块她男人的头皮，上面还连着几根晶莹的毛发。 小艾向我提起这些时，我更是为那只鸭子而感到深深的悲哀，我宁可说那只鸭子自己跑了，或是被偷了，或是被猫科动物叼走了，我也不愿相信那只鸭子会有牛红杏那么疯狂的举动。或者是因为鸭子们总和我一起去牛红杏那爬墙头的原因，鸭子们耳濡目染？所以，我也弄懂了一句话，环境造就人，同样造就鸭子。 鸭子无论是魂归何处，但总归它是没了，晚上回家时，和母亲说了这件事。“你这个呆脑瓜子，看了鸭子都能没，好好的鸭子还能死了？”“不是，没死，小艾说它变成野鸭子飞走了。”“人家说啥你就听啥啊，小兔崽子还跟我顶嘴。”母亲说着拧上了我的耳朵。“啊，疼，娘，是小艾说的。”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我不是兔子，再拉我也没有那么长的耳朵。“又是小艾，以后别给我提那个小贱人，以后迟早都是做鸭的命！” 我不懂做鸭是什么意思，反正母亲总是这么骂人，久而久之也就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话。小艾听到母亲这么说她时，总会哭着跑掉。我心里就会很难受，母亲便对我说“以后别跟她来往，她妈那个贱货生出来她这个小贱货，最瞧不起这种人！”村里的人也会有时议论，“小艾那孩子长得越来越像她妈了。” 小艾也和我说，她妈在城里生活，每个月给小艾几百元钱。小艾上次见到她时还是几年前了。那时我也在小艾旁边，我看到她妈是卷头发，带着夸张的耳环，指甲上是俗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红色，最耀眼的还是那金灿灿的项链，是让村里所有女人嫉妒的。她妈给了小艾几套衣服和１０００元钱，然后摸摸小艾的头，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小艾看她妈的眼神是我从来没见到过的，那么渴望，让人怜爱。随后她妈便奔向远处停着的一辆轿车，头也不回地走了。我陪小艾呆呆地站在那，听到背后的女人们的议论声，“哎呀，又给她这么多钱，肯定是不干净的。”“你羡慕啊，人家可是几晚上就赚来了呢！”我看了看小艾，她就像是没听到一样，仍然是那惹人怜爱的表情，站在那里好久好久。 可是我照样会和小艾玩得很快乐，我们一起赶鸭子，一起看牛反刍，一起看每天都是一样蓝的天空。 我和小艾都不上学。一年前我们还是上着学的，我仍然记得第一天去学校的时候，就见到了小艾，小艾凑上来，和我聊天。她告诉我要怎么样向老师问好老师才会喜欢我，我很相信她，因为来之前就有伙伴跟我说小艾是留级生，什么都懂。老师走进班级，开始上课。“同学们好！”老师很漂亮，头发上绑了个红头绳。我想起小艾刚刚对我说的，要礼貌地问候老师的妈妈，这样才会有礼貌，所以我说出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话，“好你妈了个Ｂ，”于是大家顺理成章地笑成了一片，于是老师顺理成章地找了我家长，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被打了一顿。而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只记得是小艾告诉我这么说老师就会喜欢我的，结果她骗了我。“他们说你是留级生什么都懂我才相信你的，你怎么能骗我？”我气冲冲地找到了小艾。“可是他们忘说了下半句，我也很会捉弄人。”“哇！”我当时也不知是怎么的，在一个小女生面前很丢脸地哭了出来。小艾看我哭了，她也慌了，她一直哄我，我还是一直哭，然后她着急地也哭了。 最后的情况就是小艾和我一起被老师叫到门外站着，那个扎着红头绳的老师只冷冷地丢了一句：“你们慢慢哭吧。”就走掉了。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和小艾慢慢意识到了既然是哭，到哪里哭都一样，没必要非得去学校站着哭。于是她鼓动我不要上学了，我也想玩，不想上学了。我把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想了想竟然同意了，“一个男孩子，多干点活比啥都强。不上学也成，你以后就给家里放鸭子吧。” 所以我和小艾便开始有大段大段的时间放鸭子。我养过很多鸭子，但是能活到大的却没有几只，那是因为很多突发状况是我和小艾都无法预测的。被我和小艾在玩闹中不幸踩死的就不下五只，山上山下也经常有狐狸趁人不注意时叼走鸭子。我总是抱怨地跟小艾说为什么牛红杏家养鸡狐狸不去吃，偏偏吃小鸭崽子，小艾想了一会儿跟我说：“狐狸应该怕疯狗吧。” 我点了点头，又补充一句，“狐狸不是怕疯狗，而是怕一群疯狗。” 我和小艾可以在村子里干很多比赶鸭子还有趣的事情。 李二武他们家种西瓜。下午我会和小艾去他家瓜地里摘西瓜吃。李二武也不会说什么，他喜欢我们这群小毛头。我和小艾都知道，李二武是巴不得我们去吃西瓜的。他成天和村里的爷们儿打牌，瓜地也不管。西瓜都是白瓤的，连鸭子也不吃。可是我和小艾还是会吃得很开心，小艾最喜欢干的就是徒手敲西瓜，她说好像在敲人，我也试过，特别爽。我会把西瓜想象成李大壮的脑袋，他是李二武的哥哥。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把弟弟种的西瓜想象成是哥哥的脑袋，我和小艾有这个报复的机会都得益于他弟弟，也就是说他弟弟给了我们敲他哥哥脑袋的机会。我这么和小艾说，小艾就会骂我笨，要是被李大壮听见，准会放大狼狗咬我们。 我真的讨厌极了李大壮，更讨厌他那群狼狗。我和小艾每次爬到他家院子里摘樱桃吃，他就会放好多只狼狗来咬我们。我和小艾常常是在树上听着狗的吠叫不敢下来。每到这时，李大壮就会站在大门口，十分幸灾乐祸地对他老婆说：“今天不用给狗崽子喂肉了，它们有肉吃了。”我和小艾都很害怕。我们都看到过他家狼狗吃肉，半个猪小半天下来就没了，何况是我和小艾。我和小艾在树上蹲得腿都麻了，可那群狗仍然很执着地不肯回窝。我对小艾说：“我想尿尿。”小艾用手捂住了眼睛，让我站在树上尿。于是我的尿在空中优美地洒落，倒是一点都没浪费，都撒在了狗身上。那些狗也看出来了它们不走我们就不下来，于是终于放弃了执着，悻悻地走了。小艾对我说，“我今天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吃肉不成反惹了一身骚。”我很自豪地说：“关键时刻我的尿也能救人。”小艾呸了一声。我们跳下了树，没走多远就听到李大壮的声音：“你们这群狗崽子上哪混去了？都是尿骚味，舔干净了再回窝。”我当时就想，那些狗要是能听懂李大壮的话，我就敢把狗舔干净了。 回到家后已经是很晚，母亲又拉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出去。“小崽子胆肥了哈，成天和个丫头片子在一起混，让你放鸭子又没让你和做鸭的在一起，你妈的真是活腻歪了。”我只是想说，她真是骂晕头了，我妈不就是她吗？ 我到小艾的家里去，他爸爸是个酒鬼，常常不在家。小艾会煮鸭子，很好吃的鸭子。用筷子轻轻一扎，鲜美的汤汁就会冒出来。满屋子都是鸭香味，我很喜欢这种味道。鸭子里被小艾不知道放了什么调料，会这么鲜嫩。一整只鸭子上尽是白白的肉，看上去就像一朵巨大的栀子花。小艾总是很神秘地说以后这道鸭是要做给她男人吃的。我就会半开玩笑地说：“你就把你自己给你男人就行了。”小艾也不知道是真生气还是假的，扭头就走了。 我忽然想起村里的那些混混说小艾已经不是处女了。我白痴得可以，问小艾什么是处女，小艾给我一巴掌就跑了。我问母亲什么是处女，母亲给了我数个巴掌。 之后我又知道了什么是处男。小艾和我说我就是个处男，她说我都十六了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也没有爱过谁。可是后来证明，她错了。 我爱上了“八笔”，不是芭比，而是八笔。她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了，她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是因为他爸在城里打工的时候听说“芭比”是最漂亮的娃娃的名字，他爸没文化，只凭音译及平生所学，给她起了“八笔”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在我们村已经是很洋气的了，再加上八笔长得漂亮，大家都说给自己的娃起了个好名，娃就生得好看。于是有些人就给自己家的女孩改名，因为嫉妒八笔，所以给他们自己家的孩子起名“九笔”“十笔”，想从名字上胜八笔一筹。直到有次去城里偶然知道了“五笔”可以打字，心中想怎么就没有人叫五笔的呢？ 我爱八笔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漂亮，更是因为我和八笔有亲密到唾液程度上的接触。 有一次我和很多伙伴在河边烤鱼吃，八笔也在。我把烤好的鱼给了八笔，八笔咬了一口，我真是为那条鱼而感到幸运，八笔又咬了一口，随即把烤鱼扔到一边，捂着嗓子猛劲咳嗽。我们赶紧围了上去，从八笔含糊不清的话里知道她被鱼刺卡了嗓子。大家也各自想办法，小五跑到家里拿醋，大胜拿馒头去，小艾去盛水。周围就剩下我和咳嗽得脸通红的八笔，我看没办法，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扶着八笔，直接把手伸进她的嗓子里，竟然抓住了那根鱼刺。等大家拿醋的回来了，拿馒头的回来了，拿水的也回来了，看到的就是我沾满了八笔唾液的手以及手中的那根鱼刺，和像仍然处于噩梦之中的八笔。 随后这件事便被传了出去，越传越甚，到八笔母亲的耳朵里时变成了“我把八笔强亲了”，而传到我母亲的耳朵里时就变成了“我把八笔强奸了”。虽说一字之差，竟然真是千差万别。八笔她妈风风火火地向我家来讨说法，母亲把我赶出家，自己则满脸笑意地与八笔她母亲关上门谈了起来。等我回家后母亲立刻把我拉进屋，“儿子啊，咱聘礼都准备好了，你啥时候娶她，咱定个好日子？”“妈你说啥呢？”“儿子，你都先办事儿了，咋跟你爸当年似的那么着急呢？”我心里想的是，我妈当年嫁给我爸也是因为嗓子里卡了鱼刺吗？ 无论如何，我确实是喜欢八笔的，而看八笔她妈兴高采烈的那个样子就能看出我妈一定给了她不少钱。我在八笔家门口蹲了几天，一直没有听到八笔家里发出“死也不嫁”这种声音，于是心里也美滋滋地认为八笔也喜欢我。 我问小艾是不是该挑个日子把我俩的事定下来，小艾说：“结婚不着急，你得先把她拿下，省得她后悔。”“拿下是什么？”“生米煮成熟饭。”“我不爱吃饭”“……” 小艾给我想的计策是由她把八笔引到屋子里，我趁机上了八笔。我说我胆小，小艾还特意给我买了二锅头，说是壮胆。我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瓶，湖湖涂涂地真的上了她。我说的是小艾，不是八笔。我和小艾有了比我和八笔更亲密的接触，不仅仅是唾液。 我问小艾该怎么办，小艾说让我找我妈去说说我俩的事，于是我颤颤巍巍地和母亲说了整件事。母亲听完之后，竟然出奇的一点反应都没有。但这只是暴风雨的前夕。 第二天，我去找小艾的时候便看到小艾她妈站在门口与我妈吵着什么，看得出来小艾她妈是匆匆忙忙来的，身后不远处就停着一辆大奔。我妈拿出了泼妇骂街的最高水平，手叉着腰不住地骂着。“你们家狗儿子把我家闺女欺负了，你还有脸来找我？”“还不知道你们娘俩是什么居心呢，没准是早就想设计我儿子啦？”“你儿子是什么货色，我们闺女能跟他？”“你家姑娘干不干净都不知道呢，倒贴我们都不要……”她们在说这些时，我只看到小艾靠着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于是我觉得我的世界随她一起安静下来。 我走到小艾身边，我说对不起。我看到她眼睛里有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来。她说：“如果是为你妈的行为，我接受；如果是为你自己的行为，那么用不着。爱不爱谁，不用道歉。”我忽然觉得小艾是一个诗人，而我一定是她最棒的倾听者。之后我和小艾都没有说什么，听着她们的争吵，世界又恢复了喧嚣。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小艾，我只知道八笔她妈那天把彩礼钱摔到我身上就走了。我和八笔之间的关系也慢慢淡化，没有在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 没隔几天后，小艾到我家找我，我背着母亲偷偷出来。我到了小艾家，小艾让我坐下，然后她就开始一刻不停地忙活上了。过了好半天，一盘鸭子就端上来了，满屋子都是鸭香味，还是像以前那样，鸭子是白白的香嫩的质地，看上去就像一朵巨大的栀子花。我立刻掰了只鸭腿吃了起来。那天我们很开心，讲了很多以前好玩的事。我吃了大半只鸭子，直打饱嗝。过一天后，当我再去找小艾时，发现小艾不见了。听那些大婶说，小艾是被她妈妈接走了，在这个雾蒙蒙的清晨。我试着推了推小艾家的门，发现门是虚掩的，或许是走得太急忘了关上。推门进去，在桌子上，我看到了一只煮好的鸭子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鸭子可以一口一口咬掉自己所有的毛，可以长出新的毛和有力的翅膀，可以变成会飞的野鸭。请你坚定地看着我脱胎换骨后的飞翔。” 我哭着吃着鸭子，我知道其实我喜欢小艾，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喜欢，刻骨，铭心。我想说得更多，我还能说得更多，可是竟然没有机会了，她就一个人，一颗孤独茫然的心，走了。 没有小艾的日子里，我不再有兴趣看牛红杏她们家打架；也不会去摘西瓜樱桃吃，我也只是每天放着鸭子，坐在树荫底下，仿佛预支了老年的生活般。丢鸭子的事还是经常发生，而我却没有在意了，我在等着，等有一个人跑来安慰我，说“丢掉的那只鸭子是拔掉了自己的毛后飞走了，真正变成了一只野鸭”。 两年后，在电视里，偶然看见了一个访谈节目。“艾飞小姐，有人说你的名字是天鹅飞翔的含义，是这样吗？”“不，是鸭子。鸭子一口一口咬掉自己所有的毛，长出新的毛和有力的翅膀，变成会飞的野鸭。我只是野鸭而已。”“艾飞小姐，作为著名的歌手，许多人对你的情感经历十分感兴趣，请问你有刻骨铭心的初恋吗？”“有吧。”“他是商人老板还是歌手之类的？”“不，只是一个放鸭子的……” 初恋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没有人随便提起，当然也不会有人轻易忘记。 小艾，我真高兴，看到了你脱胎换骨后的飞翔。 本文系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的初赛作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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