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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事散逐香尘

 wangyingwen1 2017-05-17

古人早就断言,世间最难堪的事情,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究其原因,英雄曾经叱咤风云,美人曾经艳帜高张,但随着时光无情的流转,英雄虎落平阳,美人青丝成霜。昨天与今天,现实与记忆,这中间巨大的落差,怎不让人唏嘘感慨?

 

窃以为,与英雄和美人这种可叹境遇相类似的状况还有一种,那就是曾经手握繁华的文人,忽然为贫病所困。――当明末作家兼学者张岱先生在遭逢王朝鼎故的巨变之后,不得不只身被发入山写作他追忆平生的《陶庵梦忆》时,我想,他的感受要远远比我们更深刻更直接,因为他本人就经历了这种落差巨大的变革。

 

当繁华事散,尘埃落定,这位旧时鲜衣怒马的贵公子,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心碎复心酸的尽头。这时候,支撑着张岱活下去的,不是对未来的想往,而是对旧事的追怀。在他饱含深情的笔触之下,我们看到了一个业已失去的、不可复得的人生好境。回忆是如此美好而又伤感,张岱念念不忘的是过去的江山与过去的美食。因为就是这二者,编织了他前半生的锦瑟年华。

 

江南才子张岱出生于浙江山阴,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绍兴,祖籍则是四川,是故他自称蜀人,虽然他平生的足迹,最远也只到过山东。因而,终其一生,张岱都没能走出江南烟雨与富庶的包围。这片全中国最具才华和财富的土地,赋予了他一种今天的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

 

张岱出身于官宦世家,他的高祖、曾祖、祖父和父亲,都曾出任过明政府的中高级官员。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官宦世家必然也是书香门第,数代人的传承与影响,注定了在张岱血管里流淌的是风雅、品质和奢华。以他的祖父为例,这位万历年间的状元,一方面博览群书,一方面则讲究吃喝,“家常宴会,但留意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此公还专门写有一部四卷本的《饔史》――这部美食专著讲述的是各种现在听起来稀奇古怪的食物。受家风影响,生下来就是贵公子的张岱对美食与享乐的追求比起乃祖乃父,更为变本加利。

 

很多年后,我们从张岱留下的数以百万字计的著作里,大抵可以复原这位贵公子的情趣。在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围绕他的除了如诗如画的江南美景外,更多的则是这样一些以他为中心的事物:眼神俏丽的丫环,门宅幽深的大院,粉墙与青瓦,溪流和鲜花,雪白的纤手剥开的金黄的橙子,刚刚注进古董般的酒盏里的黄酒,夜空中燃放的烟花,西湖湖心摇晃的明月,吹吹打打的戏台,满架活色生香的古玩,秋风中急速奔跑的骏马,一桌摆放在后花园的菊花阴下的酒席……

 

正是这些看上去如同蒙太奇般的物什,它们保证了张岱作为贵公子的生活质量。张岱曾经断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以此检点,张岱的癖好果然甚多――如他晚年在自撰的墓志铭里所说的那样,他“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不过,诸多癖好中,显然,张岱最大的癖好是好吃,用斯时的山阴话说,叫作“吃食户”;而张岱晚年最念念不忘的美食有两种:一是螃蟹,二是火腿。

 

湖汊纵横的江南水乡,盛产螃蟹,因此多年以来,这里就有秋天里吃螃蟹的传统。比如《世说新语》中就记载说,“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大约就是打那时起,吃蟹、饮酒、赏菊、赋诗,遂成为秋天里的风流韵事。

 

在几百年前的明季,不经人工养殖和催肥的螃蟹,味道想必远比今天更为鲜美。张岱的记忆中,每年金风送爽,螃蟹上市时,必会给他和朋友们带来节日般的快乐,乃至于二十年后,他还以令人口舌生津的口吻说,“食品不加盐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

 

张岱说,每年十月螃蟹甫一上市,他和他的兄弟及朋友们会专门为此搞一次螃蟹会。当是时,高朋满座,每人定量食蟹六只。为了避免螃蟹变冷,皆由侍者们几只几只地煮,再由丫环们一只一只地递送上来。螃蟹是主菜,与之相匹配的则是肥而不腻的腊鸭和洁白的奶酪,以及用鸭汁作为高汤烹煮的白菜。酒则是一种叫做玉壶冰的当地佳酿,席间还要上几种时令蔬果,从桔子到坑笋,从风菱到风栗,一一俱备。作为饮料的,则是上等的兰雪茶。

 

很多年后,张岱感叹说,当时的铺张,简直如同“天厨供食。”在我看来,吃螃蟹是一件慢工出细活的事情,须得有极好的闲情逸致。如果一个饿了三天的人,在一盘上等的香辣蟹和一碗煎蛋面之间,他一定会选择后者。这样,吃螃蟹就有一个前提:不饿而食。

 

只有在不饿的前提下,食客们才能从容地把蟹肉费力地从它坚硬的壳中弄出来,弄了老半天,也只够吃一嘴罢了。很显然,螃蟹不是穷人的食品,而是张岱这样的贵公子用来展示诗意人生或奢意人生的尤物。

 

与张岱老家相距不远的金华,自古以来就以盛产火腿而闻名。在张岱的明朝,火腿不叫火腿,叫火肉。从张岱的回忆来看,他在口味上偏向于清淡一路,但相对较为油腻的火肉,居然也是他的至爱,这却又是一个例外。因为爱吃火肉,张岱甚至专门写了一首五律以示赞美。在张岱的笔下,浦江火肉有着珊瑚和琥珀一样可怜可爱的色泽,“珊瑚同肉软,琥珀并脂明”。

 

在浦江火肉中,有一种味道比较清淡,可以用来佐茶,是故称为茶腿,此则为张岱的心头好。另外,张岱还津津乐道地讲述了他喜欢的一道用火肉为主料做的菜:火肉炒雪芽。所谓雪芽,乃是古人对春天里刚发出的芹菜嫩芽的诗意称谓。细嫩的芹芽与醇厚的火肉同炒,芹芽的清香与火肉的浓香就神奇地双剑合璧了。难怪,当张岱还是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时,他经常要用这个菜送饭。

 

然而,张岱曾经以为一辈子都将在这种诗意的奢华中度过的梦想被现实无情地击碎了:清军来了,明帝国的大厦以令人不敢相信的速度倒塌了。富家公子张岱的诗酒人生就此划上一个措手不及的句号。国破家亡的张岱也曾想过自杀殉国,但他视为毕生功业的《石匮书》还没写完,他还不能就此从人间撤退。

 

于是,他只得逃亡入山,所存者,唯有破床一具,烂桌数张,外加折了腿的古鼎,断了弦的古琴,以及几本残书而已。为了生活,这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昔日贵公子,竟然不得不亲自做些担粪之类的重活――这时候,他身边的仆人们早就一个不剩地离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结束了。

 

为了有口饭吃,他得亲自种菜,得亲自舂米,年老力衰,舂一百下,就得歇两次。这时候,张岱愈加怀念旧时的美好生活――然而,作为美好生活标志的螃蟹和火肉已经渐行渐远,哪怕他狠命地抽动鼻子,也闻不到它们曾经的鲜美滋味了。

 

铜驼荆棘的大背景之下,黍离之悲的大伤痛之余,张岱开始用笔墨抚摸往事,“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于是,他把毕生的行止写进了《陶庵梦忆》,在这部性灵的奇书中,我们得以看到晚明帝国的最后一抹晖光下,残汤剩水中永不可再的诗意人生。

 

张岱生前给自已写过一篇著名的短文,即我在前面引用过的《自为墓志铭》,在这篇短文里,他以自我批评的口吻说自己年轻时如何热爱包括美食美女在内的声色犬马,而现在则是“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此外,他还多次在文章中表示,他将就此“持向佛前,一一忏悔。”

 

为此,有研究者认为,张岱晚年的忏悔,表达了他的反思与自省。然而,我却在淡淡的忏悔之外,读到了张岱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老子年轻时比你过得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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