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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启后:学书法不能求速成 要把目光放在北宋以前

 wang效贵 2017-05-17


1990年,由著名诗人孔孚先生举荐,我有幸得魏启后先生指授。至1997年春离开山东去海南前,每隔两、三个月便带着作业到魏老家中聆听教诲。先生洞达、亲和、幽默,听他点评书法,臧否人物,让我感到史上那些高不可攀的书法圣手退去了光环。可惜我生性散漫,不懂得珍惜,对先生的妙语随听随掷,至今仅留有2003年春节前夕的一次聊天录音,现节录部分录音文字,以纪念先生。


王:魏老,前两年我在《中国书法》杂志上看到刘正成先生为你做了一个访谈,谈的好极了。

魏:后头有一少部分,我让他删掉,他没有删。那一部分有些人读了会不舒服,别干叫人家不舒服的事(笑)。

王:不会有人不舒服吧。

魏:一些新派肯定不舒服。

王:我已经好多年不动笔了,最近又在临怀素、黄庭坚,想写得自由一些。我带来了一些近作的照片,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魏:写大草,点线一定要立得住才行,不要脱帖太早,临帖还要再规矩一些。怀素最好的帖是《苦笋帖》,我有一个看法,《苦笋帖》是米元章做的,不是怀素的,因为这里头流入出来米元章的手法,怀素不会用这样的手法。米到了后期恐怕也做不了,应该是他中年以前做的。要是作为作品看,《苦笋帖》比怀素其它的作品更好,是个高水平的赝品。这也说明一个问题,米元章在中年以前,也就是集古字的时期,反而写的更好,后来他写自己的字,反而很多习气都出来了。所以我欣赏米元章早期的东西,也就是他署名“米黻”那个时期的作品。我曾专门收集他那个阶段的作品作为学习的阶梯,后来他形成自己的面貌了,就不能跟着他跑了。所以我的态度是这样的,拿着二王当老师,拿着米元章做最好的同学。这样说听起来好象很狂,但在学习的态度上必须是这样的。

《苦笋帖》 绢本 现收藏于上海博物馆


王:前些日子北京的一位书家说起您,说您在(上个世纪)80年以前是一位极具创新精神的书家,您赞同吗?

魏:他的意思是说我现在保守了(笑)。其实不要追求创新,也不要追求独特面貌,独特面貌不是追求来的,不能勉强。书法这个东西不能搞速成,有的人热衷于创新,也是想速成。还是要老老实实的临摹。古人也不是都好,要把目光放在北宋以前。南宋以后,特别是明末清初的草书,不要去学。甚至不要多看,看多了会受污染。中国书法发展到北宋就开始走下坡路,明清就更不行了。为什么呢?因为文化普及了,小地方的读书人,通过开科考试,就可以做官,做高官,官做的大了,但是没有见识,这样以来对文化的污染就太大了。因为小地方读书只是为了应付考试,读那一点书,不见世面,不见好作品,历代的好作品都没见过,字当然就不行。真正的书法名家都是极少数,将来也是极少数,所以宋以后的文化普及,落到写字反而是一种倒退。北宋以前就不受这种污染。因为文化普及的面很小,都在高层次以上,苏黄米蔡这些人绝对都是高层次的,低层次的也看不上眼。明清以后污染面就大了。什么事情从长远说是发展的,但在一定的甚至相当长的时间以内是倒退的,倒退以后才会发展。现在好的影印资料多了,博物馆展览很多,可以看到好的资料、法帖,但是写字的人还是转不过弯来。因为文化已经被污染了,书法家洗脱不干净。一种污染是明清以后文化普及带来的污染,还有一种污染是西方文化的污染,书法家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浑身很脏,干净不了了。现在有一些现代派,说是创新,写的字基本上不是字,他们的手法是受污染的,手法是低级的,花里糊哨,里面的转折、变化全是低层次的,那种新式样是带着小辫穿西装。西方人穿西装是整套的,中国人穿西装很随便,不带坎肩,配上一个毛背心(大笑),可能是不愿意太整齐了,那又何必穿西装呢。现在什么都讲自由,但书法这个东西,太自由了不行,尤其是书法脱离了实用以后,很多人找到了一种借口,书法可以不用辨识,纯粹作为一种视觉艺术去欣赏,这样以来书法就简单化了,这也是一种污染。王羲之那个时候,书法是和实用连在一起的,现在看到的他的东西全是一些信札、手稿,书法和实用联在一起,就有个规范问题,在规范之内,写出性情来,写出新意来,那才叫高明。写得很规范,但暮气沉沉,也不行,尤其年轻人,不能有暮气。

王:十几年前我跟您写字时,有段时间很喜欢王铎,您就告诉我不要学明清人的东西,那时候不敢问,但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您怎么看王铎的字呢?

魏:王羲之是老师,北宋以后的同学中,王铎是比较差的同学(笑)。书法在北宋以前就成熟了,北宋以后的书家,只是个别的有可取之处。你当时那个阶段学的东西太多,太虚心,其实对王铎、张瑞图不能太虚心了。对他们不虚心没人管你。当然在外头说就得虚心,讲课的时候就得虚心,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讲课的时候必然要说一些假话(大笑)。

王铎书法


王:王铎是比较差的同学,那魏老您呢?

魏:我是用保守的路子走新路子,而且保守的范围局限到北宋。我是北宋以后同学当中不很优秀的(笑),我把米元章看成是最好的同学。

王:学北宋以前的书家,该如何选帖?

魏:这也看个人的喜好,选择字帖要带有倾向性,就和人交朋友一样,总有来往密切的,来往疏远的。选择字帖实际上跟吃东西相似,酒肴也有选择,高品味就好,低品味就是小葱蘸大酱。但一开始学古人,要选择一些比较规矩的。像学米元章,要选他早期的作品,就是他署名“米黻”时期的作品,这个“芾”字是他中年以后了,后期的字看看可以,学,就容易出毛病了。北宋的四大家都可以学,但北宋的名家只是通往王羲之的阶梯,因为北宋的墨迹多嘛,最后还是要学王羲之,王羲之站在书法的最高峰,我们不能写了一辈子字,最后连最高的山头也没有爬过。

王:还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您。近代康有为倡导北碑,把民间书风提高到和士大夫创造的文人书法相同的位置,那是中国社会充满动荡和变革的时期,但在进入盛世之后,是不是人们的审美趣味又会回到经典上来?

魏:必然是这样的。这是个规律。今后一段时间,就说今后十年、二十年吧,书法必然要回归经典。但这只是一个大的趋势,具体到个人,每个人的观点不同,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才情也不一样,不能强求一律。再说,硬要反对什么,提倡什么,没必要,得罪些人没用。

王:您怎么看流行书风?

魏:什么事都要往远处看,不能近视眼,太近了就眼花缭乱,心也容易乱。像我们两个坐得这么近,反而不容易看清对方长什么样。我不知道流行书风是怎么叫出来的,现在(书法界)这个状况,愿意叫什么,随便,愿意乱来也随便,又没有法律规定不能乱来(笑)。《沙家浜》里刁德一有句话:“要让新四军自己从芦苇荡里走出来”,写字也是这样,只能让他自己走回来。误入歧途的不一定不行,遵纪守法的也不一定行。搞艺术这个东西,只能靠自己,别人来纠正只会产生一些矛盾,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对一些新生的力量,你不管他,可能会自然生长,也可能自生自灭,如果你管他,攻击他,可能把一种新生力量毁灭了。

王: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些攻击新生力量的人,也可能先一步被毁灭。

魏:哈哈(大笑),是这样。所以还是那句话,让他自己走回来。实际上很多人不要传统的同时,他已经受到比较低级的传统的影响了。他们不要传统,主要是把好传统扔了,但是已经被坏传统污染了,手法也受到了低级手法的影响。低级手法容易上手,所以会有很多人形成相同的面貌,这也是因为速成造成的,如果不想速成,他有他的帖,我有我的帖,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不干就不干,一干就当想个名家,书法如果这么容易,那就出鬼了。

王:现在很多院校都开了书法课,您怎么看书法教学?

魏:教学要随大路子,不能当叛逆,选择比较健康的教。

王:如果您是老师,您怎么教学生呢?

魏:教学生,不能一下子全盘托出。不能把所有的话全说出来。

王:这话怎么讲?

魏:把自己真正的想法都说出来,得罪一大片人,后果就是孤立自己,对学生也没有好处。今天我对你讲这么多,是看了你的字,觉得这些话你能理解,如果在课堂上,对着很多学生讲课,很多话就不能讲了。艺术这个东西,多半靠悟性,靠天赋,把所有的话告诉学生,没有用,还会给他带来混乱。

王:当初您在辅仁大学读书时,教您的老先生是怎么教的?

魏:他们也是一样,不把话全说出来(大笑)。

王:您写字、画画主要受谁的影响?

魏:最早受溥心畲影响。他画山水,原来学马(远)、夏(圭),后来又受黄子久、王蒙一些影响。那个时候正是“四王”落伍的时候,他走的是南宋几家的画法,并不去追明清,更传统一些。

王:溥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影响极大,和张大千有“南张北溥”之称。

魏:他是画画的天才,手劲很大,他的手比一般人有力气。

王:这与画画有关系吗?

魏:没有关系。他不是锻炼的,是天生的,他先把手长成那样,后画的画。他走了“北宗”的路我觉得是个损失。要不然他会高于张大千。张大千的画我并不喜欢,张的画薄气,太薄了。溥老的画不薄气,但他老在马、夏里面转,沉旧。一个薄气,一个沉旧,这两个大家都让人不满意。但是溥老是个很好的老师。其实他学“北宗”的时候,画“南宗”的画就很好。我有他两张小画,后来“瓜菜代”的时候,没饭吃,都卖了。一张是仿倪瓒的,一张是仿王蒙的,仿王蒙那张更好。因为他手劲太大,他仿倪瓒太硬,倪瓒的线条很细,很柔和,所以他仿倪瓒不如仿王蒙的好。溥先生出生皇室,观念有些保守。他的真书好象是欧柳之间,原先走的那条路不肯丢掉,又加上去世的早,来不及求脱,很可惜。启功倒是有变法的时间,也有自由,但是早年成亲王有点约束他,形成了自己的性格,没办法的。我对我的老师很恭敬,但不等于一定要走他的路子。

王:记得1991年我第一次拿字给您看,其中有一张是临您的作品,您没有打开,您说这张我就不看了。我的印象特别深。

魏:北宋以后的人不能学,我的字更不要学。

王:您当时每次看我的作业,从不具体到点画、结字这些技术问题,只是告诉我应该再临哪些帖。

魏:说的太具体了,这一笔应该如何写,那一笔如何写,那样不行。那时正赶上你写字有发展的时候,应该有个自由发展的过程。

王:您一直强调,北宋以后文化普及带来书法的没落,是不是可以理解,书法是贵族雅玩的事?

魏:起码北宋以前是这样的。出身贵族,还不能有太大的政治才能和政治抱负,不需要他去处理一些大事,所以才有心思干这些小事,这样才能把字写好。像王羲之,他要是一心想干大事,就要争权夺利,那得有另一套本事。王羲之干不了争权夺利的事,才成了书圣。写字是小技,但要写得好,实在太难,要有很多先天条件,天赋要好,还不能为工作忙碌,家境富有又很正派的孩子,那太少了。公子哥容易学歪了,不是公子哥的条件又不行,象王羲之那样的公子哥太少了(笑)。

(此文刊发于20096月《书法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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