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所有 转载请注明出处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这诗句,也是沈复《浮生六记》的源起处。虽然书名出自于此,但沈复行文比李白多了三分静气。 李白行文有暗夜气,月光气,灯盏璀璨,又花枝招展,有一种秉烛夜游的急切。而沈复之文,有着落花流水的时光散漫,庭园梦境的从容静寂,与布衣蔬食的晨光之美。 “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 ——沈复·《浮生六记》 这满目琳琅与恬淡素雅,一静一动,正是华宇与市井的美学之别。 一百四十年来,不止一位学者赞誉《浮生六记》为“晚清小红楼梦”。 从沈复对女性的态度、地方风物的惜爱、植物山石的用心、古代典籍的取舍、寺庙僧人的礼仪等等方面,无不情深而近之,只是结构不如《红楼梦》繁复、庞大。 坊间常见将《浮生六记》与《香畹楼忆语》《影梅庵忆语》《秋灯琐忆》,并称明清四大性灵随笔一起刊印。行径甚是粗暴。因为几本书抵及的境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香畹楼忆语》,陈裴之下笔过于矫揉,俗腻,一股男色的自恋污浊氛围。《影梅庵忆语》,绮丽迷艳,然而冒辟疆对董小宛的态度貌似刻骨铭心,事实很是无情。万千言语之爱,不若默默寸心之行。蒋坦《秋灯琐忆》,差几近之,素朴雅正,情致蕴藉,但蒋氏又有些勉强说愁,才情有些木讷。 唯有《浮生六记》化文采于自然,融真心于身边万物。闺情,花卉,园林,官场,交游,市井,山林,寺院,乃至兄弟之情与妓僚。处处白描,轻笔一过,心内生花。 于《红楼梦》,每一个部分则不是轻笔,而是绫罗细纹。曹雪芹是于锦缎之上设色,沈复则是于布帛之上绘图水墨。 然而沈复的结构自有特点,按清代管贻葄阅读此书后所写的六首诗看,每一记记叙人生记忆中的一个板块,闺情、闲趣、愁心、浪游,与佚失的“琉球”、“养生”两章,移步换景,反而有一种推杯却盏似的酣畅。就像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重要的内心挂碍。 沈复没有反对什么礼教,而是这些人生的处境,对他而言只是生活的真相。他对人的认知,本分、平淡、真切、明了。 《红楼梦》是一种繁华过后的凄凉,《浮生六记》 则是一种布衣文人的日常哀矜,与普通世人更为切心。 这文字之切心,即是人世间最难得的真。 一个“真”字,就是沈复一生的困顿流离之因。 在街巷、流水、桂花、石桥钩织的苏州日常夫妇生活图景之下,是沈复的深情。如果说陈芸是“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人”,那么沈复就是中国文学中最深情的男人。 从一见倾心,到举案齐眉,不离不弃,睹物思人,即便身在妓船,也要寻觅个与妻子相似的女子。沈复比中国文学史中塑造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为深情、真实。何况他是一个真真切切存在的人。细雨微风的句子,触摸可闻的日常,就像此人即在身边。 所谓平凡人家、日常之美,“凡常”二字,被沈复写出了月光溪水的光泽和律动。 梨园之内有“三分情真得天下,七分情深动鬼神”的行则。陈芸之所以不喜欢那些悲戚的剧目,便是因为自己恰是那情深之人,动不得心底的苦。 贫贱夫妻百事哀吗? 也并非如此,全书少见其怨言,多是甘苦自得之语。他惟有妻子去世、儿子早夭有几句愤激之语,而且更多是自责,几无怨天尤人之词。正因为他这责己甚严却又如浮云漫卷的文风,使得文中记叙的春花秋月显得弥足珍贵。 有些评论家说最喜欢读第一卷的闺房记情与第三卷的坎坷记愁。但第二卷的裁花取势、园林品鉴等,正是这本书的美学基石。有日常之执念,方有爱意之殷殷。沈复身处晚清,仍有明代苏州乡人归有光的素朴风范,原因正在此间。不是小品,而是典雅之章。 沈复文中的苏州之美,乃是中国古代典籍流布在人间的雨。 她的韵致在于园林与饮食,在于流水与古树,在于吴语之发音。 在去过了沈复与陈芸去过的所有地点与景物之后,我连吃了一周的蛮好阁菌菇面,外带一份玫瑰糖包。可惜中间点染了一点儿猪油。苏州点心就是如此,粽子加肉,玫瑰和猪油,蔗糖加芝麻,情形宛如美人穿过菜市场去买发簪脂粉。 也许这一点儿猪油,就是沈复的广州沙面扬州妓船之旅。 即便如此,整本书仍然得一静气。 郁达夫谓之“清新”小品。实际乃是巨制。不少学者替沈复打委屈,考证沈复与石韫玉的关系,言及石某著述几十万言,却不见流传。风格之“清新”,也是个中缘由。 所谓“清新”,乃是自然。如雨似风,皆是天然,不由人工牵绊。 俞平伯在《浮生六记》德语版序言写道:“文章之妙出诸天然,现于人心。及心心相印,其流传遂远。” 即如俞平伯上世纪二十年代撰写的《重印浮生六记序》中的“通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 所以家常日语,胜于宏文巨制。于平淡无奇中,无形摇荡心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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