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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书 | 你有没有尝试过,这样走过“唐诗的四季”

 昵称qQURI9u5 2017-05-18
  
  施蛰存先生花十年时间写成《唐诗百话》,讲了无数诗人的故事,想要描画出唐诗的概貌,吴经熊先生仅仅用“四季”就概括了唐诗演进的历史。
  本文作者吴经熊先生是现代著名法学家,曾游学欧美,饱读西方典籍,但一谈起唐诗,就有难以自抑的热情。本文是吴先生给外国人谈唐诗的文章,摘编自他的著作《唐诗四季》。唐诗是不是可以如此简略地划分阶段,见仁见智,但吴先生谈到唐诗不可遏制的激情,从这篇文章中却可见一斑。读完它,再回头看《唐诗百话》,我们会发现不同的人眼中,唐诗的世界也是完全不同的,一个真正美好的诗歌世界,就是能给人这种无垠的想象。
  
  
  
  通常,人们愿意把唐诗分为四个时期: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也有文学史家把唐诗分为两个时代,前一半是李白的时代,后一半是杜甫的时代。李白总括前唐诸诗人,杜甫是后者的先驱。李白像一只在天堂前歌咏的百灵,杜甫是一种骨鲠于喉泣血的夜莺。
  我以为唐诗可分为四个时期:春、夏、秋、冬。春季包括初唐诗人、李白和王维;夏季包括杜甫和安史之乱时期的诗人,秋季有白居易、韩愈辈;冬季有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人。
  
  春季的内心是天蓝色的
唐·韩滉《五牛图》
  春季诗人的欢乐、哀愁、希望和梦幻都是轻松活泼的,我觉得他们的泪珠也是光芒闪烁的。你可喜欢李白同时代人金昌绪的《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李白的梦幻是多么的奔逸:
  
  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
  同样是春天,读李商隐的诗我们就会感到不同的经验: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当然,春并不是没有犹豫的,活泼的李白不免叹息:
  
菱歌清唱不胜春。
  但这种忧郁,相比于李商隐的痛泣:
  
我意殊春意,先春已断肠。
  他们是迥然不同的。
  我小的时候读杜甫的《酒中八仙歌》,觉得诧异,为什么那时有那么多的怪物。后来才恍然大悟,因为“酒中八仙”生长在唐代的春季,在空气中吸入了激发人心灵的晨曦,使得他们不得不奔放,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了。杜甫本人就比他们老成了很多,他不是个怪物;所以,他看着这些怪物,觉得他们又可爱、又可怜、又可笑;犹如中年人看小孩子在草地上打滚的样子。
  春季的天气转暖,天上的鸣禽越来越多。有个怪癖的和尚——王梵志,他的诗文字粗俗,却有惊人的想象: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我们对他的印象,正像见惯了千金小姐的三寸金莲的人,突然看到一位乡下姑娘的天足!还有一个得了“自大狂”的诗人——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他一生只留下43首诗,却给自己的友人说:“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
  陈子昂也是个饶有风趣的人物。他生于富贵之家,治学颇迟。三十岁进京的时候,还没有成名,所以他用尽心思花大价钱炒作自己,在那个时代,俨然是一个营销炒作高手。
  唐诗的春季里,有唐代最伟大的自然诗人王维,他的声音像春天最快乐的日子那么温柔,有所谓“猗猗季月,穆穆和春”的气象,清明的幻想和纯洁的灵魂使他们很轻易地吸收了大自然的美。
  王维的灵魂是天蓝色的,他好像同一切自然之美,结下不解之缘。
  
  他是整个夏季的灵魂
 唐·阎立本《步辇图》
  整个唐诗夏季诗人的灵魂人物只有一个,就是杜甫,只有莎士比亚才能与他相提并论。夏季最醒目的特点是炎热,同炎热相应的是杜甫心中焚烧的烈火和热情。杜甫觉得被酷热窒息时就大发雷霆(《早秋苦热堆案相仍》):
  束发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
  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蹋层冰。
  他有无限的爱国热枕,官军收复失地,我知道没有一个人能有他那样兴高采烈: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热爱万物,深怜无辜的牺牲者,他的热情使他加倍厌恶社会的不公和人类的残忍。他吟咏“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情状,感叹“牵衣顿足拦道哭,哭上直上干云霄”的苦况。他最脍炙人口的诗句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连最不学无术的政客都会背诵。
  他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热情、严肃、悲悯、幽默,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有一种自嘲的幽默,幽默中满含悲悯。我们读杜甫,像往一口深井里放入水桶,想探测他内心的深度,最后发现他是无底的。
  秋天有种成熟的智慧
  我深信,白居易同意我将他列为秋季的代表诗人。他没有李白的狂乐,没有杜甫令人窒息的热情。他充满了幽隐的风韵和成熟的智慧。白居易知足的人生观和喜爱懒惰的天性人尽皆知,他遗留下来的诗歌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在表现自己这种情绪。
  
  
  例如,他的《狂言示诸侄》中写道:
  
勿言舍宅小,不过寝一室。何用鞍马多,不能骑两匹。
  
如我优幸身,人中十有七。如我知足心,人中百无一。
  白居易自称“乐天”,但始终难掩他身上的萧条之感。萧条是属于秋天的。愈研究唐诗的季候,我愈相信,时代在某种程度下能影响个人,个人也是隶属于某个特定季候的。春季的诗人,临死之际,也有物我皆春之意;一个秋季诗人,只要他真正属于秋季,不待老成,便会让人觉得老气横秋。
  照我看来,白居易的诗是沉浸在哲学里的。他以儒家伦理为做人的标准,以佛教净洗他的内心,以历史、书画、诗歌、山水抚慰他的心灵。
  秋天里会有各种虫鸣。比如韩愈,他是唐诗秋季仅有的刚性的诗人。他诗人的身份有时颇受质疑,沈括说他的诗是押韵的散文,但他的散文却着实像不押韵的诗。别人对社会的反应变成柔性的,在逃避生活、厌倦生活,把诗歌当作唯一的伴侣和爱物。韩愈却喜欢“丑物之类”,故意在用令人厌恶的字眼,来描写这个时代的污垢。
  还有贾岛和孟郊,他们都是韩愈的朋友。还有张籍,他跟很多秋季的诗人一样,迷恋杜甫的诗。据说,他曾焚烧了一卷杜甫的诗,将烧剩下的灰,拌了蜂蜜,不时飨腹,他还说:“这能改换我的内脏!”不知这样是否真的有用,在张籍所在的污秽的时代,张籍的诗歌却表现出一个中年人的清爽。
  惨痛而迷人的冬季
唐·孙位《高逸图》
  秋季的心是萧条的,但是他的动态却是娟媚的;冬季的内心充满了惨痛,但是它的外表却美得迷人。比如李商隐,他写了这样的诗句: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唐诗的冬季又是如此漫长,这种惨痛和寒冷首先从帝王身上流露出来。唐文宗受宦官压迫,神经衰弱。他曾问一位大臣,自己可以和历代皇帝中哪位相比。大臣恭维说可比尧舜。岂料文宗说:“我知道我比周赧、汉献更不行。他们是庸君,只是被强大的部属压迫,我却被家奴宦官挟持。”这最足以表现冬季之境。
  
  
  无力的忿怒深觉它自己的无力;末日已到的感觉,只能为它叹息流泪;自信力失落,人生观悲惨消极。感觉敏锐,神经衰落,行将溺死的人突然回忆他的过去。
  大自然仍然会萌茅蓓蕾,诗人的心却紧闭着,像胚胎在母腹中腐烂。
  这时的诗人,像杜牧,是在生活失意后在酒、女人、诗歌中寻找安慰的诗人。他有一幅自画像:
  落魄江湖载就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像温庭筠,也是一个青楼隐士。读他的诗,我们便觉得像处在珠宝或绸缎店里,好像描写女性的娇娴是他唯一的目标。
  李商隐倒不是青楼隐士,但一样跟很多女道士有不少艳史。他的诗写儿女私情,诗中的文字晦涩难懂,但也很美丽,他诗中玄妙神秘的幻象没人能比得上。
  如果同样处于酷热之中,冬季诗人不会冲入积雪的山峰,也不会聚精会神地驱散炎热,更不会暴躁嘶喊,至多不过嗡嗡地呜咽,祈望较清凉的日子到达。冬季诗人怎样应付严寒呢,这是刘驾的《苦寒吟》:
  
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半夜倚乔松,不觉满衣雪。
  
竹竿有甘苦,我爱抱苦节。鸟声有悲欢,我爱口流血。
  这是冬天的冷酷——绝望转到心死后的固执。这与杜甫的精神有多么的不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大致说来,唐诗的春是有泪而无愁,夏季诗人被社会之不平和生活之痛苦所激怒,无暇为自己流泪,秋季诗人汪汪的眼泪减轻了哀愁的悲痛,冬季诗人只有愁而无泪。唐诗之奇就在这整整的一年,一季一季极自然地接踵而至;像罗马法和希腊哲学一样,它的胸怀中生存着一段有生命的天然进化。这种现象在人类文化史中可说是绝无仅有。
  愈读康熙年间修订的《全唐诗》,我们愈惊疑怎么在那时世界的一角会是那样丰饶,而在那时,欧洲还在荒芜的冬眠时期。基督死后欧洲的诗,除了无足轻重的Juvennal,整整死睡了十三个世纪,直到但丁身上才缓缓醒来。大自然好像故意催眠了欧洲人,以期能腾出更多时间传授给中国人歌吟之道。
  (本文摘编自辽宁教育出版社《唐诗四季》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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