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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棍、庄凌、王单单、李黎四诗人合辑 × 有许多办法可以度量一生

 自来自去的人生 2017-05-20

张二棍的诗

张二棍,1982年生,山西人。现在某地质队工作。

无法表达


我爱上这荒芜之地——

松果静静腐烂,离开枝头

山猪已老,默然返回洞穴

燕雀们顶着鸿鹄,再高处是蓝天

蘑菇踩住落叶的肋骨

落叶埋好小虫的甲壳

——我爱上,它们的各安天命

晚风中,蚂蚁的队伍班师回家

最后两只,轰隆隆关上城门。那一瞬

我仿佛被诸侯拒绝的孔子,有轻微的疲惫

和巨大的安详 。让我再坐一会儿

爱上一千棵花草,一千棵树木,一千只萤火虫

在夜空浩大的秩序下,让我像湖水中

沉浸的陨石,做一个被万物教化的人

与这三千兄弟一起,扳着指头,数

——白露,秋风,霜……。此时

天光璀璨,涌来。宛如

刚刚懂得炫耀的雏豹,把喜悦

纷纷,摁进颤抖的肩膀,而我

却无法表达



入林记


轻轻走动,脚下

依然传来枯枝裂开的声音

迎面的北风,心无旁骛地吹着

倾覆的鸟巢倒扣在地上

我把它翻过来,细细的茅草交织着

依稀还是唐朝的布局,里面

有让人伤感的洁净


我折身返回的时候

那丛荆棘,拽了一下我的衣服

像是无助的挽留。我记得刚刚

入林时,也有一株荆棘,企图拦住我

它们都有一张相似的

谜一样的脸

它们都长在这里

过完渴望被认知的一生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旷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
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地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地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静夜思


等着炊烟,慢慢托起
缄默的星群
有的星星,站得很高
仿佛祖宗的牌位
有一颗,很多年了
守在老地方,像娘
有那么几颗,还没等我看清
就掉在不知名的地方
像乡下那些穷亲戚
没听说怎么病
就不在了。如果你问我
哪一颗像我,我真的
不敢随手指点。小时候
我太过顽劣,伤害了很多
萤火虫。以至于现在
我愧疚于,一切
微细的光



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


幸好桥上的那些星星
我真的摘不下来
幸好你也不舍得,我爬那么高
去冒险。我们坐在地上
你一边抛着小石头
一边抛着奇怪的问题
你六岁了,怕黑,怕远方
怕火车大声的轰鸣
怕我又一个人坐着火车
去了远方。你靠得我
那么近,让我觉得
你就是,我分出来的一小块儿
最骄傲的一小块儿
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模仿着火车
鸣笛的时候,我内心已锃亮
而辽远。我已为你,铺好铁轨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庄凌的诗

庄凌,90后,在《人民文学》《诗刊》《扬子江诗刊》《钟山》《十月》等发表组诗,参加《人民文学》第三届“新浪潮”诗会,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提名奖等奖项,诗歌入选各类年度选本。

关门


母亲年轻时也拥有山水起伏的玲珑身体

可她的春天太小了

万紫千红都被庄稼和茅草覆盖

她总是把门关得紧紧的

把幻想与故事关在了门外

这一生她只为三个人开过门

一个是父亲

另外两个是她分娩的儿女


母亲的钥匙在别人手中

而我的钥匙在我自己手中

我爱粗茶淡饭也爱灯红酒绿

我爱晨钟暮鼓也爱潮起潮落的快感

我不会把门关死

也不会为魔鬼开门

你转动锁孔,宝藏就为你打开

你是我相见恨晚的人



年关


火车上挤满了回家过年的人

各种方言一团和气

脸上的疲惫也莫名亲切

绿皮火车软了下来

星星也软了下来

夜里吹过温柔的马蹄

内心安静得能下一场雪


失踪一年的人像蘑菇一样冒出来

换上新衣服就是一次涅槃

我们奔波一年什么都忘记

亲人,老乡,青梅竹马,还有初恋

我们都要一一相认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春节过后很多人离开了村庄

街道上只有风声走动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老人们留在了山上

爷爷穿着年轻的军装和一排松树站在一起

奶奶捧着野花和蘑菇

还是个新鲜的大姑娘

年轻人坐上火车汽车奔向四面八方

有人换上时髦的衣裳钻进灯红酒绿中

有人混合成钢筋水泥成为城市的一部分

一个转身就无影无踪

有一天我也会消失不见

就像一场雨水的过去




我对男人最初的认识不是白马王子

是一双有着泥土味的少年的手

它让我如轻音乐一样播放

帮妈妈去收玉米时

那些尖刀型的叶子与胡须

也触碰过我的身体

我们并不明白要爱什么

只有手知道

我常常抚摸路边的野花

那腥味只有野猫闻到

想到生命的终结我的双手自然地垂下

而风中的颤栗从未停止



空鸟巢


高大的白杨树上挂着几个空鸟巢

北风一吹就如虚构的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那些翅膀去了哪里

树下也没有玩耍的孩子和飞舞的蝴蝶

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那些空鸟巢总是让我莫名地想到外婆

一个人在老房子里孤独终老

院子里长满杂草,水缸里爬满青苔



桃花

 

桃花盛开时,别信口开河说天涯

我只要咫尺距离

爱情的颜色其实看不见

看见的都是别人的脸色


人生苦短,世人都幻想桃花运

父母却教诲我戒桃花之颜

为何我要逃避七情六欲

黛玉也要葬花,不然回头一片空白


桃花无毒,有毒的是人心

不要问花,问问自己

桃花在风中走散

有人客死他乡,有人风尘仆仆归来



黄昏


我静静的坐在门前的石头上

看着山坡上的牛羊慢慢回家

陌生又熟悉的人群日复一日地老去

如那些落花,把回忆还给了大地

山岗上的那棵老橡树

被夕阳无辜的放大了影子


刚才有辆拉灵柩的车过去了

夹杂着一些哭腔

就如同经过的鸭群

或者邻居家那只花尾巴狗

我只是看了一眼,一生就过去了

或许我是那个灵柩里的人

那么安静,翻过了莺飞草长的山岗


王单单的诗

王单单,原名王丹,生于1982年,云南镇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等。著有诗集《山冈诗稿》并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一季”。

堆父亲


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

整个冬天,我都在

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

堆一个雪人

堆他的心,堆他的肝

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

如果,我能堆出他的

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

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

并会伸出残损的手

归还我淌过的泪水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再痛一回。我怕看见

大风吹散他时

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叛逆的水


很多时候,我把自己变成

一滴叛逆的水。与其它水格格不入

比如,它们在峡谷中随波逐流

我却在草尖上假寐;它们集体

跳下悬崖,成为瀑布,我却

一门心思,想做一颗水晶般的纽扣

解开就能看见春天的胸脯;它们喜欢

前浪推后浪,我偏偏就要润物细无声

他们伙在一起,大江东去

而我独自,苦练滴水穿石

捡最硬的欺负。我就是要叛逆

不给其它水同流的机会。即使

夹杂在它们中间,有一瞬的浑浊

我也会侧身出来,努力澄清自己



与妻书


熟睡中。我们刚满四个月的儿子

趴在你的胸口上,猛吮奶水

而你在梦里,仍不忘记

变成甜蜜的江水,填充

身边这条小小的深渊。昏暗的灯光下

他边吸边瞪着我,目光啊

多像半截裸露的河床,径直延伸到

我的身上,那些极有可能

落满积雪的地方。



木桶


水被舀干了,阳台上

闲置一只木桶。长期日晒雨淋

竹箍干枯,木板松动

已近耄耋的外公,缓慢地走过去

将木桶提走,嘴里念念有词:

人老了,就不中用,像这只木桶

我暗自心中一惊,外公说得有道理

人生真的就是一只木桶

只需伸长手臂,就能摸到它

死亡做成的底。



笔架山下观鱼


我正弯腰,俯首观鱼

一条受惊的石斑

从我的倒影里游出去

像小部分的我

离开了身体。我看到

它朝着对岸游

那里风平,浪静

水边清晰地倒映着

山顶上的庙宇



一个漫长的下午


她不知去向。我敲了门

空房里囚禁着回音。屋檐下的寂静

落满巨大的树影。整个下午

我都枯坐其中,怀想过去的事情


她的狗陪着我,名叫戈多

小家伙突然蹿起来,奔向墙外

我追出去时,它已悻悻回来


墙内,一朵打碗碗花

趁我们都不在,悄然绽开。



花间事


油菜花有齐腰的深度,漫山遍野

与我同驾一辆牛车的女人

从中途跳进花海。爬上山丘

我回望天边,落日盛大啊

而她渐行渐远,像一只装满秘密的漂流瓶

在风起的时候,被金色的涟漪推着

荡向黛色的山脊。


李黎的诗

李黎,1980年2月生于江苏南京郊县。

周五的傍晚

 

走完五天的人,走在路上,站在车里

走向周末或其他地方

周五的傍晚拥堵不堪

一场雨,又让拥堵变成停滞

所有的人停在自己的错误之中

不能退回,也不能往前,只有低头

周五的傍晚在道路上,它是一切

这里交织着灯光和车辆

交织着目光和汗水,呼吸成片

时间在雨水中挣扎,挣扎让时间缓慢

周五的傍晚不是一道门,不是桥

更不是光线昏暗的隧道,它是全部

是漫长而琐碎的生长,是

铺天盖地的回忆,像出生一样涌现



烟头


我真想把自己所有抽过的烟头

收集起来,看它能绕地球几圈

通过计算或许可以得出答案

但拥有实物更为震撼

看,这些全是我抽过的烟

我指着仓库对别人介绍

看,这就是我一生的堆积


有许多办法可以度量一生

著作等身,女人,体检表

或者所谓的内心

烟头和烟,有临床医学的惊悚

还有烟雾升起又散去的虚空

像身在谷底

别人看到了烟

随后看到了烟消失不见



和楼梯对话


在爬向七楼的过程中

我偶尔会停在四楼五楼

喘气,并打量几秒之后的生活

漆黑的楼梯在疲惫的目光里变软

它张开嘴,蠕动身体,想说些什么


夜色被灯光切割成花哨的外套

悬挂在背后的圆形窗户上

我用脚踩踏地面,算是打招呼

但面对人类,楼梯又沉默起来

它大约想和璀璨的夜色一道

在不远处打量上下此刻的生活



时光


家中充斥着过往的时光

它们被杂乱的衣物挽留

被女儿的玩具吸引

我们常常用一个上午

让时光泛起并且离开

让新的时光充盈

今天阳光明媚,微风拂面

家里的人和事物,暂时失去了

常见的烦恼和浅薄的漂浮

因流逝而无情的时光

也出现了明显的迟疑



2014年12月31日


今天是2014年的最后一天

也会是很多人的最后一天


我在楼下等妻子女儿下楼吃饭

我抽烟,抬头看着天空

周围都是住宅楼,已经破旧不堪

灯光逐渐亮起,没有亮灯的房子

正在等着家里的人回来,开灯,坐下


在等待的时间,天色陡然变黑

昏暗的天空阻挡了每一次仰视

我站在小小的空地上

周围的建筑把这里紧紧包裹

只留下一些生活在这里

才得以知晓的缝隙

我们称之为路



2013年10月15日


和书法家喝酒,节奏明快

一杯杯或大或小的酒,像汉字

悬挂在眼前,适度倾斜

偶尔突兀偶尔相连


一杯杯酒换一个夜晚的安详

因为眼前的迷蒙和渐生的胆气

夜晚不仅安详,而且漆黑

回到家,像上了岸



抽烟


我们抽烟,在打火机微弱的光芒中

脸色明灭,在廉价或者昂贵的烟头的明灭中

身体升降,身体是身体的,不是我们

不是开始或终结,烟雾中我们眨眼、说话

伴随着诸多的开合、吞咽和呼吸,多到无限

呼吸会停止,吞咽会结束,开合不再

说出的话传出很远,以它的方式而不是我们的本意

眼睛会闭上,看不到明灭,烟头被踩在地上

被一只鞋子踢走,或黏在鞋底,去处不明

这就是一天,以它的方式成为一天

不以我们的方式,我们只是我们,我们由古至今

我们抽烟,似乎这样可以把自己融入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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