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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静居画论 ● (清) 石门方薰 撰

 林泉之心 2017-05-22


卷上

古者图史彰治乱。名德垂丹青。后之绘事。虽不逮古。然昔人所谓贤哲寄兴。殆非庸俗能辨。故公寿多文晓画。摩诘前身画师。元润悟笔意于六书。僧繇参画理于笔阵。戴逵写南都一赋。范宣叹为有益。大年少腹笥数卷。山谷笑其无文。又谓画格与文。同一关纽。洵诗文书画。相为表裹者矣。

画法古人各有所得之妙。目击而道存者。非可以言传也。谢赫始有六法之名。六法乃画之大凡耳。故谈画者必自六法论。六法者作画之矩矱。且古画未有不具此六法者。至其神明变化。则古人各有所得。学者精究六法。自然各造其妙。

昔人谓气韵生动是天分。然思有利钝。觉有后先。未可概论之也。委心古人。学之而无外慕。久必有悟。悟后与生知者殊途同归。

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

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杜老云。元气淋漓幛犹湿。是即气韵生动。

气韵有笔墨间两种。墨中气韵。人多会得。笔端气韵。世每鲜知。所以六要中又有气韵兼力也。人见墨汁淹渍。辄呼气韵。何异刘实在石家如厕。但谓走入内室。

荆浩曰。吴生有笔无墨。项容有墨无笔。或曰。石分三面。即是笔。亦是墨。仆谓匠渲染。用墨太工。虽得三面之石。非雅人能事。子久所谓甜邪熟赖是也。笔墨间尤须辨得雅俗。

书画至神妙。使笔有运斤成风之趣。无他。熟而己矣。或曰。有书须熟外生。画须熟外熟。又有作熟还生之论。如何。仆曰。此恐熟入俗耳。然入于俗而不自知者。其人见本庸下。何足与言书画。仆所谓熟字。乃张伯英草书精熟。池水尽墨。杜少陵熟精文选理之熟字。

古人不作。手迹犹存。当想其未画时。如何胸次寥廓。欲画时。如何解衣磅礴。既画时。如何经营惨淡。如何纵横挥洒。如何泼墨设色。必神会心谋。捉笔时张吴董巨。如往上下左右。

画有初观平澹。久视神明者为上乘。有入眼似佳。转视无意者。吴生观僧繇画。谛视之再。乃三宿不去。庸眼自莫辨。

读老杜入峡诸诗。奇思百出。便是吴生王宰蜀中山水图。自来题昼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人谓摩诘诗中有画。未免一丘一壑耳。

东坡曰。看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晁以道云。画写物外形。要于形不改。特为坡老下一转语。

欧阳子曰。肃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之趣。简远之心难形。仆谓取法于绳墨者。人无不见其工拙。寄意于毫素者。非高怀绝识。不能得其妙。故贤者操笔。便有曲高和寡之叹。

陈善云。顾恺之善画。而以为痴。张长史工书。而以为颠。此二人所以精于书画。仆曰。后惟米元章委心书画。而以痴颠兼之。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叟之谓也。

画备于六牲。六法固未尽其妙也。宋迪作画。先以绢素张败壁。取其隐显凹凸之势。郭恕先作画。常以墨渍缣绡。徐就水涤去。想其余迹。朱象先于落墨后。复拭去绢素。再次就其痕迹图之。皆欲浑然高古。莫测端倪。所谓从无法处说法者也。如杨惠郭熙之 塑画。又在笔墨外求之。

东坡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无一点俊发气。看数尺许便倦。仆曰。以马喻。固不在鞭策皮毛也。然舍鞭策皮毛。并无马矣。所谓俊发之气。莫非鞭策皮毛之间耳。世有伯乐。而后有名马。亦岂不然耶。

或问仆画法。仆曰。画有法。画无定法。无难易。无多寡。嘉陵山水。李思训期月而成。吴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难易别也。李范笔墨稠密。王米笔墨疏落。各极其趣。不以多寡论也。画法之妙。人各意会而造其境。故无定法也。

有画法而无画理非也。有画理而无昼趣亦非也。画无定法。物有常理。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出之于笔。乃臻神妙。

或谓笔之起倒先后顺逆。有一定法。亦不尽然。古人往往有笔不应此处起而起。有别致。有应用§ 顺而逆笔出之。尤奇突。有笔应先而反后之。有余意。皆极变化之妙。画岂有定法哉。

山谷云。余初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画悉知巧拙工俗。造微入妙。然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又曰。如虫蚀木。偶尔成文。吾观古人妙处。类多如此。仆曰。此为行家说法。不为学者说法。行家知工于笔墨。而不知化其笔墨。当悟此意。学者未入笔墨之境。焉能画外求妙。凡画之作。功夫到处。处处是法。功成以后。但觉一片化机。是为极致。然不从煊烂而得此平淡天成者。未之有也。

笔墨之妙。画者意中之妙也。故古人作画。意在笔先。杜陵谓十日一石。五日一水者。非用笔十日五日而成一石一水也。在画时意象经营。先具胸中丘壑。落笔自然神速。

用笔亦无定法。随人所向而习之。久久精熟。便能变化古人。自出手眼。

始入手须专宗一家。得之心而应之手。然后旁通曲引。以知其变。泛滥诸家。以资我用。实须心手相忘。不知是我还是古人。

凡作画者。多究心笔墨。而于章法位置。往往忽之。不知古人丘壑。生发不已。时出新意。别开生面。皆胸中先成章法位置之妙也。一如作文在立意布局。新警乃佳。不然缀辞徒工。不过陈言而巳。沈灏谓近日画少丘壑。人皆习得搬前换后法耳。作一画。墨之浓淡焦湿无不备。笔之正反虚实。旁见侧出无不到。却是随手拈来者。便是工夫到境。

古人用笔。妙有虚实。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虚实使笔生动有机。机趣所之。生发不穷。

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致。荆关董巨。顾陆张吴。便为一家眷属。实须三昧在手。方离法度。

画法须辨得高下。高下之际。得失在焉。甜熟不是自然。佻巧不是生动。浮弱不是工致。卤莽不是苍老。拙劣不是高古。丑怪不是神奇。

画不尚形似。须作活语参解。如冠不可巾。衣不可裳。履不可屩。亭不可堂。牖不可户。此物理所定。而不可相假者。古人谓不尚形似。乃形之不足。而务肖其神明也。

时多高自位置。弊屣古法。随手涂抹。便夸士家气象。无怪画法不明矣。如朝暮晦明。春秋荣落。山容水色。与时移异。良工苦心。消息造物。渲染烘托。得之古法。概可废乎。张询绘三时风景。子久写屡变山容。皆经营惨淡为之。非漫然涉笔而能神妙也。

今人每尚画稿。俗手临摹。率无笔意。往在徐丈蛰夫家。见旧人粉本一束。笔法顿挫。如未了画。却奕奕有神气。昔王绎觏宣绍间粉本。多草草不经意。别有自然之妙。便见古人存稿。未尝不存其法。非似近日只描其腔子耳。

画稿谓粉本者。古人于墨稿上。加描粉笔。用时扑入缣素。依粉痕落墨故名之也。今画手多不知此义。惟女红刺绣上样。尚用此法。不知是古画法也。

今人作画。用柳木炭起稿。谓之朽笔。古有九朽一罢之法。盖用土笔为之。以白色土淘澄之。裹作笔头。用时可逐次改易。数至九而朽定。乃以淡墨就痕描出。拂丢土迹。故曰一罢。

作画用朽。古人有用有不用。大都工致为图用之。点簇写意可不用朽。今人每以不施朽笔为能事。亦无谓也。画之妍丑。岂在朽不朽乎。

临摹古画。先须会得古人精神命脉处。玩味思索。心有所得。落笔摹之。摹之再四。便见逐次改观之效。若徒以仿佛为之。则掩卷辄忘。虽终日摹仿。与古人全无相涉。

摹仿古人。始乃惟恐不似。既乃惟恐太似。不似则未尽其法。太似则不为我法。法我相忘。平淡天然。所谓摈落筌蹄。方穷至理。

用墨无他。惟在洁净。洁净自能活泼。涉笔高妙。存乎其人。姜白石曰。人品不高。落墨无法。

墨法。浓淡精神。变化飞动而已。一图之间。青黄紫翠。霭然气韵。昔人云。墨有五色者也。

作画自淡至浓。次第增添。固是常法。然古人画有起手落笔。随浓随淡成之。有全图用淡墨。而树头坡脚忽作焦墨数笔。觉异样神彩。

绘事必得好笔好墨。佳砚佳楮素。方臻画者之妙。五者楮素尤属相关。一不称手。虽起古人为之。亦不能妙。书谱亦云。纸墨不称一乖也。

作画不能静。非画者有不静。殆画少静境耳。古人笔下无繁简。对之穆然。思之悠然而神往者。画静也。画静。对画者一念不设矣。

用墨。浓不可痴钝。淡不可模糊。湿不可溷浊。燥不可涩滞。要使精神虚实俱到。

画论云。宋人善画。吴人善冶。注。冶赋色也。后世绘事。推吴人最擅。他方爰仿习之。故鉴家有吴装之称。

古人摹画。亦如摹书。用宣纸法蜡之。以供摹写。唐时摹画。谓之拓画。一如阁帖有官拓本。

画分南北两宗。亦本禅宗南顿北渐之义。顿者根于性。渐者成于行也。

画树之法。无论四时荣落。画一树须高下疏密。点笔密于上。必疏于下。疏其左。必密其右。一树得参差之势。两树交插。自然有致。至数树满林。亦成好位置。

画树四围满。虽好只一面。画树虚实之。四而有形势。

凡写树无论远近大小。两边交接处。用笔模糊不得。交接处用笔神彩精绽。自分彼此。

画树无他诀。在形势位置相宣而已。昔柘湖僧出画树一卷。自一树至数树。皆以画法识之。仆谓此死法矣。即以一树论。形势各有不同。何论多树。卷中树法虽善。如其势一图再图可乎。若形势既得。位置变化。随处生发得宜则妙矣。

点叶随浓随淡。一气落笔。一气落笔。墨气和泽有神。妙自生动。

董思翁云。北苑画杂树但露根。而以点叶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画之祖。最为高雅。

董思翁云。画树必使株干自上至下。处处曲折。一树之间。不使一直笔。

画树只须虚实。取势顿挫。涉笔雁直处不可屈。应屈处不可直。法以巧拙参用乃得之。

点叶尤须手熟。有匀整处。有洒落处。用笔时在收放得宜。

枯树有垂枝仰枝。仰为鹿角。垂为蟹爪。李成范宽。多作仰枝。郭熙李唐。多作垂枝。后人率变通为之。

画家以用笔为难。不知用墨尤不易。营丘画树法。多渍墨浓厚。状如削铁。画松欲凄然生阴。倪迂无惜墨称。画皆墨华淡沱。气韵自足。

昔人谓画丛树。必插枯枝以疏通之。意为林木塞实。不疏通不易布景也。然画丛树亦必须有交插密之势。山溪村落。亦易于隐显出之。

画柳不论疏密。用笔不论柔劲。只要自然。自然之妙。得之熟习。无他秘也。世人画柳。知难于枝条。不知势在株干。发株出干。不宜匀整。安虚实参差为之。尤宜随株出干。随干发条。次第添补。宜多宜少。只势度之。方得其妙。

画松杉桧柏。立势大约相类。枝皮用笔不同耳。涉笔须要有拙处。有巧处。若一味屈曲蟠旋取势。便入俗格。当思巧以取奇。拙以入古。

画松古人立势率多平正。取法不以奇怪为尚。发枝亦须上下虚实得宜。主树势有虚实。衬树随处生发位置。

古人画图。松柏多者。皆取平正之势。以林间可布屋宇桥亭。曲折位置也。如作离奇盘曲之势者。只可旁以奇石。俯以湍流而已。

松针法不一。总须似乱非乱。笔力爽朗为妙。不难于刻画分明也。

昔人谓二米法用浓墨。淡墨。焦墨。尽得之矣。仆曰。直须一气落墨。一气放笔。浓处淡处。随笔所之。湿处干处。随势取象。为云为烟。在有无之间。乃臻其妙。

画石刖大小磊叠。山则络脉分支。而后皴之也。叠石分山。在周边一笔。谓之钩勒。钩勒之则一石一山之势定。一石一山。妍丑亦随势而定。故右人画石。用意钩勒。皴法次之。钩勒之法。一顿一挫。一转一折。而方圆椭角之势。纵横离合之法。尽得之矣。古人画石。有钩勒而不设皴者。

丘壑之妙。钩勒之妙也。无丘壑则不得钩勒之法。

皴之为法。无浓淡疏密。笔到意足而已。有浓密而笔意未足。疏淡而已足者。

皴法如荷叶。解索。劈斧。卷云。雨点。破网。折带。乱柴。乱麻。鬼面。米点诸法。皆从麻皮皴法化来。故入手必自麻皮皴始。

赵松雪王叔明间作钩勒一法。如飞帛书者。虚中取实。以势为之。本自唐人青绿法。陈道复之不耐皴。即此意也。

皴之有浓淡繁简湿燥等笔法。各宜合度。如皴浓笔宜分明。淡笔宜骨力。繁笔宜检静。简笔宜沉著。湿笔宜爽朗。燥笔宜润泽。

皴法。一图之中。亦须在虚实涉笔。有稠密实落处。有取势虚引处。有意到笔不到处乃妙。

陆探微见大令联绵书。悟其笔意。作一笔画。宗少文亦善为之。仆见黄鹤山人山水树石房屋一笔出之。气势贯串。有奇古疏落之致。未讥宗陆之笔。复作何等观。

青禄山水。异乎浅色。落墨务须骨气爽朗。骨气既净。施之青绿。山容岚气霭如也。宋人青绿多§ 重设。元明人皆用标青头绿。此亦唐法耳。近世惟圆照石谷擅长。石谷尝曰。余于青绿法。悟三十年乃妙。

设色妙者无定法。合色妙者无定方。明慧人多能变通之。凡佼色须悟得活用。活用之妙。非心手熟习不能。活用则神彩生动。不必合色之工。而自然妍丽。

画云不得似水。画水不得似云。此理最微。入手工程。不可忽之也。会得此理。后乃不问云耶水耶。笔之所之。意以为云则云矣。意以为水刖水矣。

画云人皆知烘熳为之。钩勒为之。粉渲为之而已。古人有不著笔处。空蒙叆叇蓬勃之为妙也。张彦远以为画云多未得臻妙。若能沾湿绢素。点缀轻粉。从口吹之。谓之吹云。陈惟寅与王蒙斟酌画岱宗密雪图。雪处以粉笔夹小竹弓弹之。得飞舞之态。仆曾以意为之。颇有别致。然后知笔墨之外。又有吹云弹雪乏妙。

古画中楼观台殿。塔院房廊。位置折落。刻意纡曲。却自古雅。今人。屋宇平铺直界。数椽便难安顿。古今人画。气象自别。试从屋宇楼观看。知大悬绝处。

古画有全不点苔者。有以苔为皴者。疏点密点。尖点圆点。横点竖点。及介叶水藻点之类。各有相宜。当斟酌用之。未可率意也。

山水中点苔钩草。即山水之眉目也。往往画有由点苔钩草为妍丑者。

画人物必先习古冠服。仪仗器具。随代更易。制度不同。情态非一。虽时手传摹。不足法也。

写古人面貌。宜有所本。即随意为图。思有不凡之格。宁朴野而不得有庸俗状。宁寒乞而不得有市井相。

眉目鼻孔。用笔虚实取法。实如锥划刃勒。虚如云影水痕。

古画图意在劝戒。故美恶之状毕彰。危坦之景动色也。后世惟供珍玩。古格渐亡。然画人物不于此用意。未得其道耳。

古画人物状貌部位。与后世用意不同。不奇而伟。不丽而妍。别具格法。

古画面部用粉染。其阳位眶鼻颧颔等处。赭染其阴位。故神气突兀。

衣褶纹如吴生之兰叶纹。卫洽之颤笔纹。周昉之铁线纹。李公麟之游丝纹。各极其致。用笔不过虚实转折为法。熟习参悟之。自能变化生动。昔人云。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可想见矣。

衣褶纹当以画石钩勒笔意参之。多笔不觉其繁。少笔不觉其简。皴石贵乎似乱非乱。衣纹亦以此意为妙。曾见海昌陈氏。陆探微天王衣褶如草篆。一袖六七折。却是一笔出之。气势不断。后世无此手笔。

道子悟笔法于裴将军舞剑。宜其雄骜古今。画家宗法之。亦如山水之董源。书法之羲之。皆以平正为法者也。

世以水墨画为白描。古谓之白画。袁茜有白画天女。东晋高僧像。展子虔有白画王世充像。宗少文有白画孔门弟子像。

人物古多重设色。惟道子有浅绛标青一法。宋元及明人多宗之。其法让落墨处以色染之。觉风韵高妙。

古人画人物。亦多画外用意。以意运法。故画具高致。后人专工于法。意为法窘。故画成俗恪。

点簇画始于唐韦偃。偃常以逸笔点簇鞍马人物。山水云烟。千变万态。或腾或倚。或翘或跂。其小者头一点。尾一抹而已。山水以墨斡水。以手擦之。曲尽其妙。宋石恪写意人物。头面手足衣纹。捉笔随手成之。武岳作武帝朝元。人物仙仗。背项相倚。大抵皆如狂草书法也。

画法不同。宗支甚广。近如董巨高米倪黄吴王文沈之支流。人犹相识。至其源远如张曹顾陆之派。即不能识。甚而荆关李范之直下。亦不相认。不相认亦无妨碍。但不可为元明家法嗣。而诋呵远宗为不类者。

近代学元四家者。犹有通家之谊。一遇别宗支属。便以面目相校。雌黄口舌。不知本宗之源。亦从彼来者。不但论画诗亦如此。此种见解。所谓孤陋寡闻也。

画家有未必知画。不能画者。每知画理。自古有之。故尝有画者之意。题者发之。如蒙庄之形容画史。非深知画者不能道。

写意画最易入作家气。凡纷披大笔。先须格于雅正。静气运神。毋使力出锋锷。有霸悍之气。若即若离。毋拘绳墨。有俗恶之目。

运笔潇洒。法在挑剔顿挫。大笔细笔。画皆如此。俗谓之松动。然须辨得一种是萧洒。一种是习气。

点笔花以气机为主。或墨或色。随机著笔。意足而已。乃得生动。不可胶于形迹。意足不求颜色似。前生相马九方皋。又不独画梅也。

设色不以深浅为难。难于彩色相和。和则神气生动。否则形迹宛然。画无生气。

画后涂远山。最要得势。有画已佳。以远山失势。而通幅之势为之不振。有画全以远山作主者。不可不知。

曾见宋院模本僧繇昼。设色深厚。如器上镶嵌。画多深沉浑穆之气。固于笔中亦可想 见僧繇画法矣。

作画论画。可伸己意。看画独不可参己意。若参己意论之。则古人有多少高于己处。先见不到。

画不可皮相。凡看画以其装点仿佛某家。即呼真迹。类多叔敖衣寇。学者模得形似。便已自奇。另纸几不成画。此皆平日只是皮相古人所致。

云霞荡胸襟。花竹怡情性。物本无心。何与人事。其所以相感者。必大有妙理。画家一丘一壑。一草一花。使望者息心。览者动色。乃为机构。

艺事必藉兴会。乃得淋漓尽致。催租之罢。时或憾之。然无聊落寞之境。以摅其怀。以寄其意。不为无补。程邈造隶于狱中。史公著书于蚕室。此又其大者也。

陈衎云。大痴论画。最忌曰甜。甜者秾郁而软熟之谓。凡为俗。为腐。为版。人皆知之。甜则不但不之忌。而且喜之。自大痴拈出。大是妙谛。余谓不独书画。一切人事。皆不可甜。惟人生晚境宜之。

仆尝为友人题白石翁山水云。每视人画。多信手随意。未尝从古人甘苦中。领略一分滋味。石翁与董巨摩垒。败管几万。打熬过来。故笔无虚著。机有神行。得力处正是不费力处。

法派不同。各有妙诣。作者往往以门户起见。互为指摘。识者陋之。不知王黄同时。彼此倾倒。韩孟异体。相与推崇。惟其能知他人之工。则己之所造也深矣。

意造境生。不容不巧为屈折。气关体局。须当出于自然。故笔到而墨不必胶。意在而法不必胜。

逸品画从能妙神三品脱屣而出。故意简神清。空诸工力。不知六法者。乌能造此。正如真仙古佛慈容道貌。多自千修百劫得来。方是真实相。

孙位画水于大同殿壁中。夜有声。尝谓言者故神其说。及见石谷清济贯河图。笔势浩汗。沙黄日。一望弥漫。画水随笔曲折卷去。如闻奔腾澎湃声发纸上。旁观朱生者。移时色沮。以手指曰。前年舟几厄此处。畏途逼人。无那太似。相与称叹。乃知前人神妙。固不足怪也。

画境异乎诗境。诗题中不关主意者。一二字点过。画图中具名者。必逐物措置。惟诗有不能状之。则画能见之。

子久富春山居一图。前后摹本。何止什百。要皆各得其妙。惟董思翁模者。绝不似而极似。一如本兰亭序。定武为上。

士人画多卷轴气。人皆指笔墨生率者言之。不禁哑然。盖古人所谓卷轴气。不以写意工致论。在雅俗。不然摩诘龙眠辈。皆无卷轴矣。

前人谓画曰丹青。义以丹青为画。后世无论水墨浅色。皆名丹青。已失其义。至于专事水墨。薄视金粉谬矣。

诗文有真伪。书画亦有真伪。不可不知。真者必有大作意。发之性灵者。伪作多檃括蹊迳。全无蕴。三品画外。独逸品最易欺人眼目。

作画必先立意。以定位置。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则古。庸则庸。俗俗矣。

书画贵有奇气。不在形迹间尚奇。此南宗义也。故前人论书曰。既追险绝。复归平正。论画曰。有可望者。可游者。可居者。反是则非画。

气格要奇。笔法须正。气格笔法皆正。则易入平版。气格笔法皆奇。则易入险恶。前人所以有狂求理。卤莽求笨之谓。

画凡命图新者。用笔当入古法。图名旧者。用笔当出新意。图意奇奥。当以平正之笔达之。图意淡。当以别趣设之。所谓化臭腐为神奇矣。

画法可学而得之。画意非学而有之者。惟多书卷以发之。广闻见以廓之。

童时闻先公于执友间绪论。谓作诗要从古人想不到处著想。做不到处用力。便非陈言。作画如法。便无依样葫芦之病。又曰。古人造一艺。必先绝弃常见。常见习闻。最足蔽塞天性。能名于后世者。不博名于一时者也。

寄舟禅师画墨兰。颇自矜贵。来主吾乡之福严寺。见先公画壁。即过访与论画法。谓阿师未离作家气。师曰。居士参得松雪停云似否。先公曰。正参得不似方似。师便掀髯曰。诺。先公曾题师画。有纸上春风笔上开。阿师多向道场栽。佛前拈著无声句。香气皆从墨气来。盖师作花叶。先以淡笔尖蘸浓墨为之也。

垫夫徐丈尝语先公曰。艺事凡假途古人。驰策胸臆。自据胜处。不藉支吾。便有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之妙。先公亦曰。时值清适。境亦消翛然。腾觚翻墨快意处。不但不多让古人。恐古人亦未必过此时。或各出卷轴评赏。或从事笔墨。互相题跋。题先公瓶菊图曰。酒已沥。菊巳折。插之瓶中花增香。酒增色。题者画者皆痴绝。其胸次磊落可想。

卷下

世以画蔬果花草。随手点簇者。谓之写意。细笔钩染者。谓之写生。以为意乃随意为之。生乃像生肖物。不知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初非两称之也。工细点簇。画法虽殊。物理一也。曹不兴点墨类蝇。孙仲谋以为真蝇。岂翅足不爽者乎。亦意而已矣。

写生家宗尚黄筌。徐熙。赵昌三家法。刘道醇尝云。筌神而不妙。昌妙而不神。神妙俱完惟熙耳。后王弇州亦谓陈道复妙而不真。陆叔平真而不妙。真妙俱得。惟周少谷耳。

凡写花朵。须大小为瓣。大小为瓣。则花之偏侧俯仰之态俱出。写花者住往不论梨梅桃杏。一匀五瓣。乃是一面花。欲其生动。不亦难欤。

点花如荷。葵。牡丹。芍药。芙蓉。菊花。花头虽极工细。不宜一匀叠瓣。须要虚实偏反叠之。如牡丹。人皆上簇细瓣起楼。下为一匀大瓣。朵朵一例。便无生动之趣。须不拘四面疏密。簇叠参差取势。各呈花样乃妙。

写花头须耍破碎玲珑。钩叶点心。须要精神圆绽。便有活致。

写叶之法。不在反正取巧。贵乎全图得势。发枝立干。亦同此法。

钩叶点心。乃是全幅之眉目。有榻叶点花平平。而钩点有法。便为改观。有拓叶点花已妙。钩点无法而败之者。不可不知。

元张守忠墨花翎毛。笔墨脱去窠臼。自出新意。真神妙俱得者。石田常仿摹之。设色绝少。仆见其桃花小帧。以粉笔蘸脂。大小点瓣为四五花。赭墨发干。自右角斜拂而上。旁缀小枝。作一花一蕊。合绿浅深。拓叶衬花蕊之间。点心钩叶。笔劲如锥。转拆快利。余梗尺许。更不作一花一叶。风致高逸。入徐氏之室矣。

昔人云。堕地之果。易工于折枝之果。拆枝之果。易工于林上之果。郊野之蔬。易工于水滨之蔬。水滨之蔬。易工于园囿之蔬。仆以为园囿乃种植之蔬。无欹侧偏反之致。难工难于位置取势耳。至堕地之果。无枝叶映带。亦何以取势。其说殆不可解。

写点簇花卉。设色难于水墨。虽法家作手。点墨为之成雅格。设色每少合作。写生无变化之妙。一以粉本钩落填色。至众手雷同。画之意趣安在。不知前人粉本。亦出自己手。故易元吉于圃中畜鸟兽。伺其饮啄动止。而随态图之。赵昌每晨起。绕阑谛玩其风枝露叶。调色画之。陶云湖闻某氏丁香盛开。载笔就花写之。并有生动之妙。所谓以造化为师者也。

画墨花趁湿点心钩叶。最得古意。虽设色点簇。以墨点心钩叶。自具妙理。

设色花卉法。须于墨花之法参之乃入妙。唐宋多院体。皆工细设色而少墨本。元明之间。遂多用墨之法。风致绝俗。然写意而设色者尤难能。

白石翁蔬果翎毛。得元人法。气韵深厚。笔力沉著。白阳笔致超逸。虽以石田为师法。而能自成 其妙。青藤笔力有余。刻意入古。未免有放纵处。然三家之外。余子落落矣。

写花卉翎毛草虫。古人工细妙。不工细亦妙。今人工细便尔俗气。盖笔墨外意犹未尽焉。不思而学。于画亦无谓耳。

点簇花果。石田每用复笔。青藤一笔出之。石田多蕴蓄之致。青藤擅跌荡之趣。

画不用墨笔。惟以彩色图者。谓之没骨法。山水起于王晋卿赵升。近代董思白多画之。花卉始于徐熙。然宣和谱云。画花者往往以色晕淡而成。独熙落墨以写其枝叶蕊萼。然后傅色。故骨气风神。

为古今之绝笔云云。由此观之。没恐墨之讹也。或以谓熙孙崇嗣。尝画芍药。芍药又名没骨花。究不知何义。

设色花卉。世多以薄施粉泽为贵。此妄也。古画皆重设粉。粉笔从瓣尖染入。一次未尽腴泽匀 和。再次补染足之。故花头圆绽不扁薄。然后以脂自瓣根染出。即脂汁亦由粉厚增色。南田恽氏得此诀。人多不察也。

南田氏得徐家心印写生一派。有起衰之功。其渲染点缀。有蓄笔。有逸笔。故工细亦饶机趣。点簇妙入精微矣。

钱舜举草虫卷三尺许。蜻蜓蝉蝶蛙蜢类。皆点簇为之。物物逼肖。其头目翅足。或圆或角。或沁墨。或破笔。随手点抹。有蠕蠕欲动之神。观者无不绝倒。画者初未尝有意于破笔沁墨也。笔破墨沁皆弊也。乃反得其妙。刚画法之变化,实可参乎造物矣。

黄筌画多院体。所作类皆章法庄重。金粉陆离。徐熙便有江花野卉。洒落自好者。所谓黄家富贵。徐家野逸也。

元明写生家。多宗黄要叔赵昌之法。纯以落墨见意。钩勒顿挫。笔力圆劲。设色妍静。舜举若水后。之冕叔平陀江。各极其妙。时人惟陈老莲能之。南田恽氏。画名海内。人皆宗之。然专工徐熙祖孙一派。黄赵之法。几欲亡矣。边鸾。吕纪。林良。戴进。纯以宋院本为法。精工毫素。魄力甚伟。黄赵崔徐之作。犹可想见。后人专于尺幅争能。屏障之作。几无气色。可轻视耶。

东坡云。世人多以墨画山水竹石人物。而未有以墨画花者。汴人尹白能之。墨花之法。其始于宋乎。

恽氏点花。粉笔带脂。点后复以染笔足之。点染同用。前人未传此法。是其独造。如菊花。凤仙。

山茶诸花。脂丹皆从瓣头染入。亦与世人画法异。其枝叶虽写意。亦多以浅色作地。深色让主筋分染之。主筋叶中一笔也墨竹一派。文石室为初祖。石室传之东坡。坡死不得其传。后三百年。子昂夫妇及息斋李氏。私淑文苏。复衍其法。梅道人继之。王友石。夏仲昭。归文休。鲁孔孙。皆墨君之的嗣也。

画竹无论工拙。先须一扫钉头鼠尾。佻□琐屑之病。务使节节叶叶。交加爽朗。肥瘠所不计也。

攒三聚五。蜩腹蛇跗。垒叶成竿。东坡所谓竹自有也。未尝以为画法。故执笔熟视。熟视则意有此竹。笔随意之所之。兔起鹘落而出之。少纵则逝矣。攒三聚五。蜗腹蛇跗非画法。画法在熟视少纵之间。

世谓画竹不难于发竿。而难淤叠叶。虽有是理。然全幅位置。妙在发竿。竿发得势。拨叶亦有生法。

娄江友人金怀璞家。见坡老墨竹。石根大小两竿。仰枝垂叶。笔势雄健。墨气深厚。如其书法。沉著痛快者也。

朱君仲嘉。携其舅氏所藏梅道人墨竹卷来。宋纸极坚韧。画为四段。每段竹不多。而墨气漉漉。

溢于笔外。以题语位置画境。字势似十七日帖。放逸处类素师。仆所见道人墨竹。此为翘楚。

蒲石斋画竹。世不多见。仆于朱丈春桥处见一幅。渍墨放笔。气深力厚。篠少叶肥。真得髯苏风度。蒲斋益都人。曾为吴兴太守。其侍妾明霞。亦解弄笔砚。墓在湖州岘山下。

东坡试院时。兴到以朱笔画竹。随造自成妙理。或谓竹色非朱。则竹色亦非墨可代。后世上人遂以为法。仆所见如文衡山。唐六如。孙雪居。陈仲醇皆画之。此君谱中。昔多墨绶。今有衣绯矣。

昔人云。游戏亦有三昧。东坡居士画蟹。琐屑毛介。曲隈芒缕。无不备俱。又画应真弥勒像。又摹陆探微狮子。元章谓伯时法吴生。神彩不高。余乃取顾恺之格。不使一笔入吴生。又与伯时论分布次第。作子敬书练裙图。又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后人朝学执笔。夕已自夸为得士人气。不求形似。能无愧乎。

指头作画。起于唐张璪。璪作画或用退笔。或以手摸绢素而成。毕宏问璪所受。璪曰。外师造化。

中得心源。宏为之惊叹阁笔。王洽以首足濡染抹蹈。后吴伟。汪海云辈。淋漓恣意。皆其遣法。

志洁行芳青。无贤不肖。皆爱慕之。云林画。江东人家。以有无为雅俗。其为八盖可想见矣。

云林大痴画。皆于平淡中见本领。直使智者息心。力者丧气。非巧思力索所能造。

倪迂客画。正可匹陶靖节诗。褚登善字。皆洗空凡格。独运天倪。不假造作而成者。可为艺林鼎足。

昔人谓。仲圭大有神气。子久特妙风格。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未洗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

米痴后一人而已。仆尝曰。读老迂诗画。令人无处著笔墨。觉矜才使气一辈。未免有惭德。

茶香居士谓。于六法中求云林。非深于画者。仆曰。须会得六法中有老迂来处。不然恐问途者不如云林模关范董。煞从力行苦心。得此自在面目。

操一艺以至神明者。必先抱卓绝一世之见。梅花庵主书画。蕲志于古。不为习尚所移。与盛手昭同里闬。子昭远近著闻。求笔墨者踵接。仲圭之门。雀罗无问。妻孥视其坎壈。劝以治脂粉为时妆。

仲圭莞尔曰。汝曹毋大俗。后百年吾名噪艺林。子昭当人市肆。身后士大夫果贤其为人。争购其笔墨。一轴可抵饼金。子昭画几废格不行。

梅花和尚墨名儒行者。居吾乡之武塘。萧然环堵。饱则读书。饥则卖卜。画石室竹。饮梅花泉。

一切富贵利达。屏而去之。与山水鱼鸟相狎。宜其书若画无一点烟火气。

一峰老人。纯以北苑为宗。化身立法。其画气清质实。骨苍神腴。尝游虞山。悟得笔法。遂家焉。

日携壶酒坐湖轿。观云霞吐纳。晴雨晦明。极山水之变。蕴于毫末。出之楮素。洵非俗工可能跂及。

痴翁性本霞举。早岁好与羽人道士游。辞世后有见其吹横竹出秦关。途以为蝉蜕不死。故其笔墨工夫。亦具九转之妙。实可与黄庭内外篇同玩味耳。

人谓道人行吟。每见古树奇石。即囊笔图之。然观其平生所作。无虬枝怪石。盖取其意而略其迹。

胸有炉锤者。投之粹然自化。不则彼古与奇。格格不入。非我有也。

痴翁设色。与墨气融洽为一。渲染烘托。妙夺化工。共画高峰绝壁。往往钩勒楞廓。而不施皴擦。气韵自能深厚。

黄鹤山人。为松雪外甥。书画之妙。源于鸥波。早岁精工点染。酷似其舅。晚能一变蹊迳。以董巨相参。淋漓毫楮。自成一家法。驰骋海内。遂分吴兴一席。

尝谓操笔家往往急于博名誉。汨没天德。乞灵时彦。经营模拟。髦而不倦。古人风味。毕生不知。

殊为可借。仆见叔明画甚多。观其前后用意。始在求合于人。既乃力避其习。每变而易之。虽鸥波不得不放其出一头地。

高詹事题白阳山人画后云。宋元之迹。太半为赝鼎。故余晚年多购胜国名人翰墨。仆亦尝谓胜国诸贤。承宋元之模范。人皆自得真诠。遗毫剩墨。所谓虽无老成。尚有典型也。

张来仪。徐幼文。陈氏大小髯。王友石辈。笔墨不变元格。至沈臞樵。姚公绶。杜东原。刘完庵诸老。风骨超迈。开沈文之先。一时吴下名作并起。毫素之妙。奄有唐宋。

石田老人。笔墨似其为人。浩浩落落。自得于中。无假乎外。凡有所作。实力虚神。浑然有余。故仆以谓学石田。先须养其气。

六如原本刘李马夏。和以天倪。资于书卷。故法北宗者。多作家面目。独子畏起。而北宗画法有雅格。

张梦晋风流酝藉。子畏流辈。笔法妍雅。亦娣姒间耳。

衡山太史。书画瓣香松雪。笔法到格。骎骎乎入吴兴之室矣。然自有清和闲适之趣。别敞迳庭。亦由此老人品高洁所至。

仇实父以不能文。在三公间少逊一筹。然天赋不凡。六法深诣。用意之作。实可夺伯驹龙眠之席。

曾见实父画孤山高士。王献移竹。及卧雪煎茶诸图。类皆萧疏简远。以意涉笔。置之唐沈画中。几莫能辨。何尝专事雕缋。世惟少所见耳。

衡山水墨南宫图。宋西陵赠高江村物。开卷墨气浑沦。笔法精妙。或曰。神似董思白。仆曰。贤者皆知其大也。

董思翁不耐作工画。而曰。李赵之画极妙。又有士人气。后人得其妙。不能得其雅。五百年而有仇实父。王司农麓台。平生惟嗜子久。浑沦墨法。亦谓仇氏自有沉著痛快处。

唐居士楮画。涉笔用墨。法极见意。其合作实可越元望宋。人皆爱其画。未知其趣也。

石翁风雨归舟图。笔法荒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画处。又在无画处。

陈道复烟林云壑。墨气浓淡。一笔出之。妙有天机。而不涉画家蹊迳。不独能事写生。山水亦是宗家。

古人一艺。高于法度平正。后世便以奇别为能。虽有刻剥精巧。名立小品。岂能为百世宗法。董思翁于文沈间复以平淡天然。自立一帜。至今名不在四家后。东坡尝谓好奇务新。乃诗之病。画岂不然。

画禅法自董巨倪黄能师其意。而不逐其迹。用墨之妙。尤为独诣。随手拈来。气韵生动。

吾乡墨林项氏。不独精于鉴古。书画亦刻意入古。曾见其模阁本帖全卷。笔意不爽。可谓翻身凤凰。为王稚登太学写百谷图。为东禅寺憎写梵林图。皴法设色。可踵实父而攀六如。至其墨花文石。世皆知为绝品。文孙孔璋辈。宜其能事笔砚矣。

书画自画禅开堂说法以来。海内翕然从之。沈唐文祝之流。遂塞至今。无有过而问津者。近来又以虞山娄江为祖。法亦复不参香光。一二好古之徒。孤行独诣。必皆非笑之。书画之转关。要非人力能回者。

吾浙自彝斋。松雪。梅道人后。逸史。竹懒。墨林。皆是正法眼藏。笔墨窍玄穷妙。不愧前人。

陈仲醇。李长蘅。古情逸思。笔墨开张。可殿画禅一军。所逊者画禅特有酝酿耳。恽道生边幅稍窘。然亦足以驰鹜二子间。

天池天赋卓绝。书画品诣特高。狂獝处非其本色。陈道复于时自出机轴。二家墨法。有王洽米颠之风。

道释人物。丁南羽有张吴心印。神姿飒爽。笔力伟然。董思翁巨眼人。尝谓三百年无此作手。颜其室曰白毫庵。陈章侯。崔子中。皆出群手笔。落墨赋色。精意毫发。僻古争奇。各出幽思。子中人物外。他画少见。章侯山水花卉。类有平淡天然之作。点染得元人遗意。僻古是其所能。亦其所短也。

倪文正鸿宝。笔墨有青藤白石之风。细笔亦复古隽。高越流辈。会见其疏林篠石。题仿家云林者。中作填墨瓦屋。墨气妙有玄理。别具雅构。

徐俟斋。黄端木之山水。金耿庵。扬补之之梅花。孤高绝俗。真士人画也。世皆以人重之。是不知画之妙。盖笔墨亦由人品为高下者。

竹懒道人画。仗其诗以发妙意。可谓夙世词客。前身画师。尽剩一编。超越玄者。

钱叔宝画法古淡。笔无点尘。襟抱悠然。画外自见。仆谓罄室于画。真穷而后工者。

文氏子弟。妙有渊源。包山。五湖。酉室。夷门诸子。大都瓣香停云。各参其法。而成一家。风骨清超。毋为浅视。

款题图画。始自苏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题语位置画境者。画亦由题益妙。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后世乃为滥觞。 古画不名款。有款者亦于树腔石角题名而已。后世多款题。然款题甚不易也。一图必有一款题处。题是其处则称。题非其处则不称。画故有由题而妙。亦有题而败者。此又画后之经营也。

国朝画法。廉州石谷为一宗。奉常祖孙为一宗。廉州匠心渲染。格无不备。奉常祖孙。独以大痴一派为法。两宗设教宇内。法嗣蕃衍。至今不变宗风。

西庐麓台。皆瓣香子久。各有所得。西庐刻意追模。一渲一染。皆不忘设。应手之作。实欲肖真。麓台壮岁。参以己意。干墨重笔皴擦。以博浑沦气象。尝自夸笔端有金刚杵。义在百劫不坏也。

士气作家一格。麓台司农有之。苍苍莽莽。六法无迹。长于用拙。是此老过人处。

廉州追摹古法。具有神理。石谷实得其衣钵。故工力寖深。法度周密。时辈仅以寸缣尺楮争胜。至屏山巨幛寻丈计者。石谷挥酒自如。他人皆避舍矣。

时有举石谷画问麓台。曰太熟。举二瞻画问之。曰太生。张征君瓜田服其定论。仆以谓石谷之画不可生。生则无画。二瞻之画不可熟。熟则便恶。

海内绘事家。不为石谷牢笼。即为麓台械杻。至款书绝肖。故二家之后。画非无人。如出一手耳。独邵村方氏。狮崔沈氏。梅壑查氏。皆能自行自止。可谓不因人热者。

恽南田。吴渔山。力量不如石谷大。逸笔高韵。特为过之。至于工细之作。往往不脱石谷法。岂当时往还讨论。染习之深。不能摆落耶。然二家具此天分。不当随人脚根转耳。

画梅自王会稽千花万蕊一法。传习至今。玉几山人陈撰。别作一格。发笔如玉箸篆。疏英淡墨。洒然自足。莫谓此老惜墨如金。正恐世人笔墨。皆妄用之耳。

清溪。杜圆。风人。半千。年少。尺木诸老。寄意毫素。不为法缚。不为法脱。教外别传。是为逸品。

姜鹤涧一丘一壑。有迂客之迂。陈玉几半蕊疏花。得逃禅之禅。类皆不著色相。自摅胸臆耳。

写生舍徐黄。非所为法。山水去董巨。岂得为宗。南沙涉笔染素。能不落南田之蹊迳。东山挥洒经营。能摆脱麓台之坏堑。稼轩主人于其间。复衍徐黄董巨之法。而自作一家。画法不二妙。无尽义焉。

仆学画几四十年。而未得古人自然之妙。因阅黄尊古。王日初。张墨岑。沈凡民诸君画。知有苦心焉。然力殚神疲。则同其所造。而未得古人掉臂游行之为乐也。

画有尽而意无尽。故人各以意运法。法亦妙有不同。摹拟者。假彼之意。非我意之所造也。如华 新罗山水花鸟。皆自写其意。造其法。金冬心又以意为画。文以饰之为一格。皆出自己。意造其妙。

画有可不款题者。惟冬心画不可无题。新词隽语。妙有风裁。行草隶书。具入古法。

执友中书画。如徐丈蛰夫。精意六书。画擅诸格。入嘉隆之间无愧色。陈丈曙标。人物仕女。妍丽入神。曾为薰追摹大父照。神气如生。笔法不减曾鲸之妙。许丈容如。人物花鸟蔬果俱入古。惟山水宗石谷。长笺大幅。气势过人。故冯司寇景夏尝曰。同年子许某。浙画之第一手也。汪丈櫰堂。真草书远步松雪。近继停云。钟丈寿民。小楷有太傅法。山水格高韵古。有元人之风。

张浦山征君。画师徐白洋。能出于蓝。工古文。著国朝画征录。评论绘事。曲尽其笔。友人朱君仲嘉。谓其不及备载。欲补录之。惜不永年。而其事未果。尝闻仲嘉曰。士之怀才不彰者多。岂独书画。即以画士论。山阴冯仙湜。续图绘宝鉴。评论多不识画理。然国初诸老出处。约略可稽。未可没其功也。弥伽居士画征录。论画颇不爽。惜其所载。未及详备。耳目所及。爵里可知。如嘉兴之何蕤。石门之许自宏。徐玉熊。钟仁。蒋迳。叶子健。海盐之徐令。平湖之高詹事士奇。沈岸登。沉玉山。海宁之陈玙。钱塘之汪焘。康焘。松江之张司寇照。虞山之徐甡。宜兴之周复。丹山之吴培。休宁之徐栋。尽皆传赏艺林。尚遗其名。况地隔千里。僻处蓬牖之士。可胜计哉。

画仕女多无娴静之作。时人康焘石舟氏所制。明姿雅度。绰约动人。好写闲情赋。及谢芳姿团扇 图。能见本意。子凯之年及冠。画九歌亦妙。嘉兴王芬远画法焦博士秉贞。工致周密。能得其心印。

仿南田画。世多专习其写生。官兴周文生。山水葱茜苍润。咄咄逼人。

高詹事精赏鉴。家藏名迹。与退谷棠村相埒。书法名于时。画亦高妙。曾仿文待诏湘君湘夫人图。拟徐幼文枯木竹石。皆能臻妙。同里沈岸登黑蝶。填词为朱竹坨检讨所称。画亦有倪黄遗意。云间张文敏得天。亦以书法妙天下。写意竹石蔬花。有白阳青藤之风。

娄东见巨然画。用笔如粉条。树法类梅道人。烟云杳渺。苔点散如菽粒。墨漉漉若欲滴者。

徐丈蛰夫。家有墨画应真像一卷。云是禅月手迹。时无第二。不轻示人。乙亥人日。过吹绿舫。

焚香顶礼。始一展对。画法以渴笔皴擦。鼻孔眉目。或隆准大鼻。或长颈高结。或臞瘠若骷髅。或臃肿若瘿瘵。或狰狞若猛兽瘿或丑陋若老鬼。或形同木石。或心似死灰。或衣木叶。或衲水田。或蹲岩踞树。或吐火吞针。种种尽态极致。要非人意所到。相传休公见之梦寐者。自应别开生面。

董思翁每以书法傲吴兴。独于画法逊让之。吴兴山水。时有萧然物外之致。见其竹石山鹊。所谓石如飞白竹如籀者。笔法有之。然后知古人未尝漫然扬抑也。

高尚书笔法皆严重。峦头树顶。用墨浓于上。而淡于下。为独造之格。故望之峰峦插空。林木离立。形势八面生动。

赵吴兴于彦敬画。特爱重之。倪迂谓子久不能梦见房山。仆五见其手笔。惟二中幅为最。一款至正丙子。为子信学士作者。树为介字点。山用米家法。一似梅道人画。密而有渊静之趣为过之。

房山法自米氏。其所不及者。处处用意。米老笔下便有浑然天成之妙。然二米后笔力宏肆。实无出其右者。

韩晋公五牛卷。五尺许。麻纸坚密可爱。卷首作老黄牯龁草蔓。一苍色者。正向作鸣状。一杂色者。砺角状。一白杂苍色者。背立状。最后一纯黄色者。以红络首。盖用陶宏景意也。笔法加解索皴。极圆劲。骨骼转折。磈磥阜起。神气赫然。后吴兴二跋。前作精楷如黄庭经。后跋行书。皆载于书画谱。

米老设色绢幅。起手作树一丛。墨气浓淡爽朗。隔沙作淡墨远林。山腰映带云气。蒸上云罅。浓墨渍之。林杪露高屋。余屋皆依山附水。隐见为之。近山墨尤浓。浑沦壮伟。远山几叠。参差起伏。赭抹山骨。合绿衬树及皴点处。额上宋思陵行书。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御书瓠印花毋。下有米芾之印。元章印。贉首董思白行书云起楼图。左右边缘跋曰。元章为画学博士。时所进御。元章状所谓珍图名画。须取裁圣鉴者也。后有朱象先印。此吾乡司承好古具眼。米画以此为甲观。又张君□堂氏出所藏纸本小幅。展卷首便见大行书。芾岷江还。舟次海应寺。国详老友过谈。舟间无事。且索其画。遂率尔草笔为之。不在工拙论也。三十六字。墨气奕奕。画之苍莽老笔。实是其书溢而为妙也。

王叔明纸本中幅。笔极老致。起手鼠足点。树中插一仰枝松。疏落荒率。若不经意。隔水两峰破网皴法。淋漓墨沈。意仿巨然。掩其款书。几无可辨。自题行书黄鹤山中樵者王蒙画于京师龙河方丈。左边董思白跋云。余见山樵画多矣。无不规摹古人。逐作掩抑古人者。云林所谓五百年来无此君不虚也。然诸格中。以仿巨然为最。此幅仿巨然。又叔明平生第一得意笔。得此诺叔明画可废矣。

云林乐圃林居图六帧。有疏有密。不只一格。笔墨浓淡俱入妙。自是君身有仙骨也。题云。余来城郭。暑气甚炽。偶憩甘白先生乐圃林居。不觉数日。相与荫茂树。临清池。观羲文之象爻。弹有虞之南风。遂以永日。忽已淹留久如。闲成此诗小册。呈甘白以寓笑乐耳。观此册乃知云林八面变化。以一树一石为云林者。尚在门外也。

友人朱君仲嘉。精于鉴别。古今书画家掌故出处。言之井然。虽名不著者。无不知其爵里。又人所不易也。柘湖高氏。仲嘉戚党先世名收藏。仆介仲嘉得观之。仲嘉名鸿猷。

董元溪山高隐合绢幅。下作老树六七株。似桧柏干。却为小浑点叶。一坡迤逦。至隔岸石壁俯溪。溪坳架草阁。一人凭栏凝望。平沙远岫。苍茫隐见。皴作麻皮。杂解索法。笔力圆稳。墨气深厚。真有元气淋漓之观。上有金章宗明昌御览巨印。

唐张萱汉宫图。笔极工细绵密。台殿房廊。曲折满幅。界画精巧。洵若鬼工。图中仕女燃灯熏篝。合乐叠衣。歌舞之类。曲尽其态。衣褶作游丝纹。设色古雅。此画自来传重。汪氏珊瑚网。卞氏画考皆载入。画虽雕绩满眼。而无院体习气。是唐人高一筹处。

营丘群峰积雪小绢本。笔极细密。林峦屋宇。皆用焦墨。画如屈铁丝。空处淡墨笼染。积雪凝寒。对之令人起栗。又大幅雪图。笔踪较粗圆。神气磊落。上隔水有董思翁题。

郭熙山水两巨幅。用笔酣嬉淋漓。一如行草书法。一墨本。一设浅绛。一有董思白题识。水墨阿罗汉一卷。绢质如布。用笔朴古。人物衣褶。类画石法。松石位置。别有奇趣。卷首青色笺。李滨之题。为龙眠居士作画。无款名。又莲社图。绢本。中幅。人物工致。笔法高古。布景设色。并皆精妙。上有宋思陵题。李公麟莲社图六字。御书长印下。隔水有文衡山书莲社图记。刘松年沉李浮瓜图。笔力古劲。设色厚重。松阴蔽亏。水屋闲敞。幽人坐对。童子剖瓜荐李。一段意趣。能移人情。

宋秘监何澄画渊明夭归去来辞长卷。笔法清密如篆隶。衣作粗铁线纹。信笔为之。有风起水涌之妙。陶公小像不一态。大都须眉洒落。有不为五斗米折腰氨色。后有张畴斋书归去来兮赋。神似北海。吴兴。道园。丹丘诸人题跋。

牧羊樵子。为李希古画。初看似戴文进。细视文进不能到其古奥。石树沙水。行笔顿折。力出画外。惟樵子及羝□一群极工细。皮毛以赭墨粉笔钩作旋螺纹。瑟瑟欲动。

周昉玩花仕女。画极拙。实古雅。又唐人花下调鹦大仕女。位置特奇。丹杏海棠梨花。周匝无罅。花丛二女郎并坐湖石。一袖擎鹦鹉。一手捉红豆饲鹦。石后双鬟作顾盼状。长领窄袖。唐时妆束。设色艳冶动人。又松雪倦绣图。什女作欠伸状。丰容盛鬌。尽法全彷周昉。湖石辛夷。点景妍妙。上多元人题。惜缣素将败裂矣。

叔明浅设色绢幅。烟云出没。林壑幽邃。神似巨然妙境。又溪山高逸图。深松长林。道士策筇其间。觉谡然清吹。拂人眉宇。此幅作卷云皴。

黄鹤山人墨竹。纸质如牛友。墨气如髹漆。竹三竿叶一匀作介字。别其风趣。款篆凌云高节。行书黄鹤山樵叟画。上有元王元文。金方泉。张行素诸人诗。女赵善长过墙竹一枝数弃。笔力铦利。墨气阜积楮上。有竹泉石田二诗。此画载六砚斋笔记。

徐幼文竹石。渴笔为之。乃墨君之别支也。上题云。欲暝投僧舍。风将雨忽来。愁肠与诗思。多分竹声催。高启与幼文晚过南禅寺。佺上人留宿。风两骤至。竹声摇戛。深感于怀。而幼文写竹赋诗。启不能无言。故诗以识之。风雨南禅寺。那堪闻竹声。灯前同酒客。俱有感怀情。

易元吉猴猫图。乃北平孙氏旧物。卷仅三尺许。绢本。笔力细致。设色妍丽。院体也。上有宋祐陵书易元吉猴猫图。御书印。松雪跋云。二狸奴方雏。一为孙供奉携挟。一为怖畏之态。画手能状物之情如是。上有祐陵旧题臧者其珍袭之小行书。结体用笔似李北海。退谷一跋。亦以吴兴重之。

管仲姬墨竹一卷。皆作风篁。腕力遒甚。笔势飞翻。若飒然有声。出自卷来。款作行书。腾□有法。大似魏公。董香光云。仲姬书画。笔势如公孙氏剑器。突过吴兴。不类闺阁本色。非过誉也。

鲍子以文。出示明石斋黄公画松长卷。笔墨简远。殊出人意。松凡天坛峨嵋岱华嵩少之品。每画一段。以小楷识之。款书壬申卞月二十九日集诸髯朋为寿。公是年四十也。画复自跋。有令川岳有灵。鸟鹿俱倒。仆与松当留数尺。得支摔无害也之语。公书法钟太傅。世尝重之。画实罕觏。令得展观亦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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