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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闪烁着光芒的羞耻,是你时时的负赘 | 陈思安《变形记》

 冬天惠铃 2017-05-22

变形记

作者 | 陈思安

责编 | 许泽红

选自《花城》2017年第3期“花城关注”栏目


陈思安

写作小说、诗歌及童话。译者,戏剧编剧、导演。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接下来,我问,你答》(2015);导演舞台剧作品《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吃火》《沉默的间隔》等。


我已经陪伴了你整整二十七年,你却从来没有爱过我一天。没有一天。哪怕一分一秒都没有过。我知道这样说是有点太夸张,更像是气话,但我现在似乎是有资格说点什么气话了吧。在你过去的整整二十七年人生中,我很想认为我对于你而言就像阑尾一样无关紧要,然而实际情况却更加糟糕:我是你闪烁着光芒的羞耻,是你时时能够感觉到的负赘,是你低头可见的卑微。我倒是很想像阑尾一样,安静而深密地藏匿在你的身体内部,绝不兴风作怪也不轻易以疼痛制造任何存在感,这样即使对你来说可有可无,你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要一刀割掉跟它的联系吧。

我知道此刻再说什么气话都没有意义。你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我一刀两断。这件事你想了有多久?不能说想了一辈子吧,应该至少也有快二十年了。自打你知道这事儿不再是天方夜谭,而是能够成为现实以后,就想得更频繁更认真了。现在,你此生最大的愿望就快要实现了,就像你的很多其他小愿望一样——它们最终都实现了。你有才能、有决心、有狠劲儿,也有毅力,想得到的就能做到。我为你高兴。即便你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抛弃我,我也为你高兴。我干吗不高兴呢?我犯不上。这事儿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不是吗。

现在有点难以回忆起了,我们之间到底有过还算温情的时刻吗。我能够清晰记起来的只有那么一次。

你十三岁那年,全家人第一次周末一起去郊区的温泉山庄泡温泉。那个山庄的卖点是挖在群山间的露天温泉,白天时你始终别别扭扭地不肯下水,即便那冷僻的整个山庄里只住了你们一家人。爸爸又是劝又是拽地折腾了你大半天,你还是不肯跟他们一起进入泉水。夜半时,所有家人都睡下了,你却自己偷偷跑到露天温泉里。群星挂在冒着汩汩热气的温泉水面上,山中鸣虫的噪响让水面阵阵共振波荡着,山庄已全无灯光,却被银灿灿的水面照亮着所有角落。烘热的温泉水滋灌着你全身的毛孔,你感觉自己的身体悬浮飘荡在凝固着的高温空气中。

所有这一切都让你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似乎这些夹杂着硫磺气的液体一点点地冲散开了你内心中的堡垒。说起来那样坚硬的堡垒本就不该搭建在如此年轻的身体内。有时候我会把一切都怪在自己身上。也许本身就是因为我,错误的我,多余的我,那些堡垒才会存在。

随着鸣虫和空气的鼓荡,你的两只手撩拨着水面,而后,毫无预兆地,抚摸向了我。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你因这星空虫鸣月光温泉所激起的猛然降临的温情而震慑得僵硬。你自然是感受到了这种僵硬,你的手却没有立刻挪开,而是再次、再三、再四、再五,轻轻揉搓抚动着我。甚至有那么一刻,我隐约感觉到你的手似乎轻柔地捏了我一下。尽管那动作非常轻,轻得就像是敷衍,可仍然,在我看来那似乎是一刻抑止不住的真情流露。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我渐渐放下戒备,彻底放松起来。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感觉,那紧绷在我们之间多年随时剑拔弩张的敌对状态将随着这一刻的温情而彻底解除。我们都将迎来新的生活,拥抱更加完整的彼此。

就在我这个想法产生了的三秒钟后,你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腾的一下从水中站了起来,全身的肌肉重新绷紧僵硬了起来,就连皮肤都跟着一起不停皱缩着。你仓皇失措地抓起了脱在水池边的衣服,连穿都顾不上穿就潜奔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有任何人看到星光下裸身泡温泉的你。只有你,看到了你自己。

那之后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不记得具体年头——你都没有再碰过我。说没有碰过实在是太客气的说法了,更诚实地来讲,应该说是自那次不留神/不经意/违反你根本意志的片刻温情流露以后,你反而更加厌恶我了。

你瞧,这就是我们之间有过的唯一还算温情的时刻。很难说哪个更让人感到绝望:是你从来没有爱过我,还是那些星火般短暂的怜惜反倒不断加重你对我的厌弃。

一步一步地,我们就走到这里了。

真是讽刺,说得好像我有什么选择余地似的。医生正在往你身上围一块围裙似的医用罩布,罩布完全搭在你身上以后,我才发现这块罩布上面为什么会破开两个洞:它结实地遮住了你身体的其他部分,唯独那两个破开的洞,把我整个露在了外面。再明白不过的昭示了,唯独我,是不受欢迎的亟待抛离的部分。即便已经被这种恐惧折磨了多年,但如此袒露在除了你我之外的他人面前,还是令我被寒气满满地充盈着。

你躺在手术床上,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你惨白的嘴唇,色调近乎于这块罩在你身上的破开两个洞的医用罩布。你的心脏强劲地撞击着我,一下接着一下。她也想对我说些什么吗。她不断升速地跃动,飞快地将血泵入身体各处,我却丝毫感受不到它们流向了我的证据。

我马上就要永远失去你了。永远。这次是真的。我有一万个理由自怨自艾,满腹怒火,气话冲顶。可就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却心疼起了你来。我倔强又脆弱的你。我忧郁又开朗的你。我隐忍又无可阻挡的你。没有比我更了解你全部隐秘心事的你。这心疼让我愿意为你去死。我也只能为你去死。但这将换来你离开我之后全新的话。

我愿意。

图 | 姚金凌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终于确认你就是不喜欢我呢。说出一个非常明确的事件或时间点是很困难的事情。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不想面对“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这个现实,而是就连你自己在内,也是在漫长而困惑的精神熬煮中才逐渐明确一些事情。你很不同,即使在孩童时期,你也不愿对事情和自己的喜好做出迅速地判断及决定。你要琢磨,你要观察,你要绷紧着嘴唇皱缩着眉头跟所有内在的外来的意识进行对抗。这些习惯让你的面部纹路比同龄人看起来总是要深簇得多。

在整整八岁之前你都没有意识到过我的存在。我同你身体上其他所有部位几乎同等地位,被嫩白柔韧的皮肤所覆盖。当然,你早已意识到长在大人们身上同样位置的部分跟我很不相同。她们突出身体,圆润饱满,柔软得像是棉花糖。闻起来也像。尝起来也像。对于长在别人身上的她们来说,你不仅不厌烦,甚至还一度可称得上是迷恋。即使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你还是放学一回家就喜欢扑进妈妈的怀里,一边讲着一天的学校见闻,一边抓着妈妈的乳房似乎企图挤出点什么液体来。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你并不是不喜欢乳房这样东西,你只是不喜欢长在你身上的我。

对于身体的直觉,或者说,对于身体的耻感,有时就是那样不讲道理不由分说地骤然间产生。六岁时的某一天,正用洗发液揉搓着你头发的爸爸被你猛地一把推开。你小小的词语库中尚无法找到恰当的字句来形容你的感受,但就是那么一瞬间,你产生了某种恐惧。不是恐惧父亲,而是恐惧自己。薰衣草香味的洗发液顺着额头流进了眼睛里,被你沾到了洗发液的小手一揉,眼睛刺辣得更厉害了。你坐在浴缸里揉着揉着眼睛就哭了起来,却仍旧固执地拒绝再由爸爸来给你洗澡。我说不清,这能不能算是我们之间漫长对抗的火种。我想你会拒绝承认。我甚至怀疑你自己都已经不太记得这件事了。毕竟,相比起未来的斗争,这些直觉的萌生,不过像是懵懂含糊的寓言。

灾难性的九岁降临。短短几个月之间,我借由着你身体内不断滋长的激素和充沛的发育能量从一块只比胸骨凸起一丁点的皮肤鼓胀成了梅子大小,随后是杏子,到了十岁前的两个月,竟变成了油桃。你一直持续到现在二十七岁都改不掉的习惯性含胸驼背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比起六七岁时你像是雨后的狗尾巴草一样猛蹿起来的个头,是我的迅猛膨胀才让你真的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同班的女生们大部分也在同时间和你产生了类似的变化。与你不同,她们身体这个部位的变化似乎正是她们期待已久的,你看到她们纷纷都开始戴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小号胸罩,每天都把胸挺得高高的。而我,每鼓起一丁点,你就把背驼进去更深一寸。妈妈很快便发现你不仅拒绝穿上她买给你的胸罩,而且背驼得越来越厉害,于是买来了背部矫正带强迫你穿上,逼你纠正体态。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吧,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一切都再明白不过。就是我想哄骗自己也无法成功。一段来自那个时期的回忆时常像癫痫发作般袭击着我。一天你在洗完澡后,一边对着镜子擦干头发一边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自从我在你身体内吹了气一般地鼓胀起来后,你很少会认真照镜子了,尤其是洗完澡后。但是那天,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失了神起来。头发上没擦干的水珠,顺着发丝向你的身体上滚着。已经凉掉的水珠从肩膀滚到我这里,让我周围的皮肤都像刺猬炸毛一样竖起来无数细小的鸡皮疙瘩。让我起鸡皮疙瘩的不是凉掉的水珠,是你的眼神。你的眼神跟着那些水珠,一次次滚落在我身上。那眼神直接把水珠冰镇成了冰粒。

| 姚金凌

有些可怕的事情无可挽回地发生了。我在你的眼神中只能看到这个。幼嫩的你,茫然的你,身体内正发生着暴乱的你,生平第一次久久打量着我。用你冰镇了的镭射光一样的眼神。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清楚了那时你说出口的这句话。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我也想知道啊。我控制不了自己在某些激素的驱使下每日每夜都在进行微小扩张的趋势。这些微小的变化自打我确定我是你的负担后,就成了不再休止的战争,时刻在我体内缠斗。

你的眼神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地扫射着我,让我浑身开始战栗起来。我止不住地抖动也牵引着你身体的其他部位,跟着我一起跳起了恐惧的桑巴。

你忽然伸起了右手,向着上方高高抬起,随后快速落下,只是落下的位置,是击打在我的身上。我一下子懵住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随后又是一下。那击打并不夹带太多情绪,更像是技术性举动:你似乎觉得通过这样的击打,可以将我隆起的部分敲击回体内,或者至少能够扼制住我继续蹿长的势头。疼痛迅速让位于屈辱。如果我能够哭泣,我想那该是个嚎啕大哭的好机会。右手累了以后,你又抬起了左手,开始击打另外一边。同样不带什么情绪,而是一种策略。九岁的你,认为将行之有效的策略。

类似的事情你并没有做过第二次。那天你穿上衣服之前,最后一次冷冷地盯着我,我浑身灼烧着滚烫的火红色,皮肤下面的毛细血管因持续拍击而破裂渗血,我感觉自己浸泡在一片耻辱的血海之中。你冷静地穿好上衣。衣物的摩擦让我疼得透不过气来。

那之后很长时间,每当你洗澡的时候我都恐惧得近乎窒息。生活变成了一场无法摆脱的漫长对峙,紧张感渗透在不经意的一分一秒之间。然而类似的事情你并没有做过第二次。于是我开始怀疑,那天你的举动,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是一种策略,而是单纯地惩罚。对我的惩罚。

就从那时起,你与我之间绵延到此刻的斗争彻底拉开了序幕。我知道你会觉得是我打响了第一枪:我未经你本人同意的不可思议地野蛮生长。但对我而言,那天发生在浴室里的事情才是割裂你我的决定性时刻。

我对你进行的回击,方式简单而粗暴。我所持有的唯一武器,就是你对我日益增长的厌恶。因此回击的最佳方式,就是报复性地生长,以及伴随着这样生长而来的持续胀痛。我渐渐发现,如果疼痛来自令你羞耻的部位,就会愈发强烈地加重痛感的烈度:即便疼得再厉害,你也不敢伸手去揉摸,也羞于启齿对任何人说。

可是在我看来,你对我的报复永远更加残忍,更加无法忍受。你的武器是无视、是鄙夷、是羞辱、是麻木冷漠,是通过语言和举动传达出的时刻敌意。

一度,我们就在这样静默地彼此折磨中忍受着对方,甚至,憎恨着对方。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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