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朋友圈,我推荐过这个我很喜爱的作者。这是一个在祖国的最边陲成长,曾经在生活的最底层摸爬滚打的文字工作者。她的散文,文字鲜活自然,温暖而有趣。 专题摘录李娟关于外婆的散文四篇,集中编辑,以方便大家阅读。 李娟的画 外婆
朱天文:我在台北,我读到了李娟,真不可思议我同时就在李娟那唯一无二的新疆。 梁文道:这是本世纪最后的散文。 陈 村: 这样的文字是教不出的。 刘亮程:我为读到这样的散文感到幸福,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已经很难写出这种东西了。那些会文章的人,几乎用全部的人生去学做文章了,不大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而潜心生活,深有感悟的人们又不会或不屑于文字。文学就这样一百年一百年地与真实背道而驰。只有像李娟这样不是作家的山野女孩,做着裁缝、卖着小百货,怀着对生存本能的感激与新奇,一个人面对整个的山野草原,写出不一样的天才般的鲜活文字。 王安忆:她的文字一看就认出来,她的文字世界里,世界很大,时间很长,人变得很小,人是偶然出现的东西。那里的世界很寂寞,人会无端制造出喧哗。 舒飞廉:她的出现,就像当年的萧红一样,是天才的出现。李娟和阿勒泰的关系,就像萧红和呼兰河的关系。 关于外婆 外婆真讨厌。除夕大扫除,我们累得半死,她一点不帮忙,还尽添乱。嘴巴又特刻薄,你要是说她两句,她能把你冲死。 “外婆!刚扫了地,不要往地上吐瓜子壳!” “咦,我吐我的,你扫你的。我往地上吐,又没往你脸上吐。” “外婆!不要乱翻我的包!” “这是你的啊?” “当然是我的!” “那它是长得像你还是跟着你姓?” “……” “你这个老太婆,洗了手再拿筷子好不好?!” “晓得啥子哟,不干不净——不得病……” “……” 你在这边努力地擦洗灶台,忙得没鼻子没眼。她老人家却一会儿跑来打个岔,一会儿又跑来骚扰一番:“娟啊,今天,我来你们屋里吃夜饭,空起手啥子也没拿,只带起来一个好东西,便宜卖给你吧!你买不买?” 我百忙之中扭头一看,她笑眯眯地靠在厨房门上,两只手背在后面,隐约看到我给她买的绒毛小毛驴玩偶的尾巴。 “不买!” “为什么不买?” “太贵。” “不贵不贵,只要两块钱。” “我只有五毛钱。” “不行,最低一块五。” 我就不理她了。 她在那儿又兴致勃勃地吹嘘了一会儿,见我实在没啥意思,就扭头去找赛虎: “赛虎,我有个好东西你买不买啊?” 好容易忙完,一家人坐到一起开始吃饭,她就更兴奋了,一桌子就她的话多。 喝一口稀饭: “哎哟!哪个做的饭?煮熟就可以了嘛,哪么煮这么烫?” 用筷子在稀饭里搅一搅: “天老爷!清汤寡水的,老子要挽起裤脚跳下去才能捞到几颗米。” 又在菜里翻一翻:“我女娃子切的肉,鱼眼睛那么大,硬是找都找不到!” 找到一大块肉后赶紧放到嘴里:“呸呸呸!我女娃子硬是盐巴克,盐巴克……” “盐巴克”的意思就是“盐的克星”、“盐的死对头”。我们夹口菜一尝:哪里咸啊?老太太分明是没事找事。 不管怎么说,大家在一起吃饭,总归是快乐的。而外婆虽然怪话多,又爱找茬,但所有人里就她吃得最多。她喝完稀饭,又颤颤巍巍站起来。 “干什么?” “舀饭啊,再舀半碗,再给我舀一砣红苕……” 外婆的世界 第一年,向日葵漫野开放的盛景照亮外婆人生最后一段道路。仿佛是我唯一的安慰。仿佛我无法给她的勇气与热情,葵花给她了。 之前外婆大部分时候跟着我生活,有时也送到乡下由我妈照顾一段时间。 有一次我妈打电话给我,非常害怕的口吻:“娟啊,你赶快回家吧,情况有些不对……” “是不是外婆她……” “唉,你外婆越来越不对劲儿了,你要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吓一大跳。天啦,又黑又瘦,真是从来也没见她这么黑过,是不是大限要到了?你赶快回来吧,我很害怕……” 我赶紧请假回家,倒了两趟车,路上花了一整天,心急如焚。到家一看,果然外婆脸色黑得吓人,并且黑得一点儿也不自然,跟锅底似的。 我又凑近好好地观察。 回头问我妈:“你到底给她洗过脸没有?” 她想了想:“好像从来没有。” …… 外婆跟着我时总是白白胖胖,慈眉善目。跟着我妈,整天看上去苦大仇深。但又怎么能怪我妈呢?我妈家大业大,又是鸡又是狗又是牛的,整天忙得团团转。哪能像我一样专心。 在阿勒泰时,我白天上班,她一个人在家。每天下班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外婆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朝小区大门方向张望。她一看到我,赶紧高高挥手。 后来我买了一只小奶狗陪她(就是赛虎)。于是每天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一人一狗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张望。 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 每到周六周日,只要不加班我都带她出去闲逛。逛公园的绿化带,逛超市,逛商场。 阿勒泰对于她是怎样的存在呢?每到那时,她被我收拾得浑身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手牵着我,一手拄杖,在人群中慢吞吞地走啊走啊,四面张望。 看到人行道边的花,喜笑颜开:“长得极好!老子今天晚上要来偷……” 看到有人蹲路边算命,就用以为只有我听得到的大嗓门说:“这是骗钱的!你莫要开腔,我们悄悄眯眯在一边看他怎么骗钱……” 在水族馆橱窗前,举起拐棍指指点点:“这里有个红的鱼,这里有个白的鱼,这里有个黑的鱼……” 水族馆老板非常担心:“老奶奶,可别给我砸了。” 她居然听懂了:“晓得晓得,我又不是小娃儿。” 进入超市,更是高兴,走在商品的海洋里,一样一样细细地看,还悄声叮嘱我:“好生点,打烂了要赔。” 但是赛虎不被允许进入超市。我便把它系在入口处的购物车上。赛虎惊恐不安,拼命挣扎。我们心中不忍,但无可奈何。 外婆吃力地弯下腰抚摸它的头,说:“你要听话,好生等到起,我们一哈哈儿就转来。” 赛虎一个月大就跟着外婆,几乎二十四个小时不分离。两者的生命长久依偎在一起,慢慢就相互晕染了。它浑身弥漫着纯正的外婆的气息。它睁着美丽的圆眼睛看着我,看得我简直心虚——好像真的打算抛弃它一般心虚。 接下来逛超市也逛得不踏实。外婆更是焦急,不停喃喃自语:“我赛虎长得极光生(极漂亮),哪个给我抱走了才哭死我一场……” 我一边腹诽:那么脏的狗,谁要啊?一边却忍不住生出同样的担忧。 每次逛完回到家,她累得一屁股坐到床上,一边解外套扣子,一边嚷嚷:“累死老子了,老子二回再也不出去了。” 可到了第二天,就望着窗外蓝天幽幽道:“老子好久没出去了……” 那时候,我好恨自己没有时间,好恨自己的贫穷。我哄她:“明天就出去。”却想要流泪。 除此之外,大部时间她总是糊里糊涂的,总是不知身处何地。常常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收拾行李,说要回家。还老是向邻居打听火车站怎么走。 但她不知道阿勒泰还没通火车。她只知道火车是唯一的希望,火车意味着最坚定的离开。在过去漫长的一生里,只有火车带她走过的路最长,去的地方最远。只有火车能令她摆脱一切困境,仿佛火车是她最后的依靠。每天她趴在阳台上目送我上班而去,回到空空的房间开始想象火车之旅,那是她生命之末的最大激情。 她在激情中睡去,醒来又趴到阳台上。直到视野中出现我下班的身影。 她已经不知时间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经不知命运是怎么回事了。 她总是趁我上班时,自己拖着行李悄悄跑下楼。她走丢过两次,一次被邻居送回来,还有一次我在菜市场找到她。 那时,她站在那里,白发纷乱,惊慌失措。当她看到我后,瞬间怒意勃发。似乎正是我置她于此处境地。 但却没有冲我发脾气,只是愤怒地絮絮讲诉刚才的遭遇。 有一次我回家,发现门把手上拴了根破布,以为是邻居小孩子恶作剧,就解开扔了。第二天回家,发现又给系了一根。后来又发现单元门上也系得有。 原来,每次她偷偷出门回家,都认不出我们的单元门,不记得我家的楼层。对她来说,小区的房子统统一模一样,这个城市犹如迷宫。于是她便做上记号。 这几块破布,是她为适应异乡生活所付出的最大努力。 我很恼火。我对她说:“外婆你别再乱跑了,走丢了怎么办?摔跤了怎么办?” 她之前身体强健,自从前两年摔了一跤后,便一天不如一天。 我当着她的面,把门上的碎布拆掉,没收了她的钥匙。 她破口大骂。又哭喊着要回四川,深更半夜地拖着行李就走。 我筋疲力尽,灰心丧气。 第二天我上班时就把她反锁在家里。她开不了门,在门内绝望地号啕大哭。 我抹着眼泪下楼。心想,我一定要赚很多钱,总有一天一定要带外婆离开这里。 那是我二十五岁时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 就在那个出租屋里,赛虎第一次做母亲,生了四只小狗。外婆无尽欢喜,张罗个没完。然而没几天又糊涂了。一天吃饭时,端着碗想了半天才对我说:“原来这些奶狗狗是赛虎生的啊?我还以为是买回来的,还怨你为啥子买这么多……” 没等我作出回应,她突然又提到另一件事,说八十年前有一家姓葛的用篾条编罩子笼野蜂,又渐渐驯化为家蜂。每次“割蜂蜜”能“割”三十桶,然后再“熬黄蜡”。细节详细逼真,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还没回过神,她又说起头天晚上做的梦。说有个人在梦里指责她,说她不好。她问道:“哪里不好?”对方说:“团团(家乡方言“到处”的意思)都不好。” 她边说边笑:“老子哪里就团团不好了?” 可就在昨天早上,她不是这么说的。梦里的那个人明明是说她好。她问:“哪里好?”对方说:“团团都好。” 我便提醒她,帮她把原梦复述一遍。令她放下筷子,迷茫地想了好久。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介入她的世界太深。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 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 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以世俗的,自私的情爱。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楼,她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每天一到那个时刻,她艰难地从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在她的世界之外,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赛虎了。我便依仗她对我的爱意,抓牢她仅剩的清明,拼命摇晃她,挽留她。向她百般承诺,只要她不死,我就带她回四川,坐火车回,坐汽车回,坐飞机回。想尽一切办法回。回去吃甘蔗,吃凉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但是我做不到。我妈把外婆接走那一天,我送她们去客运站,再回到空旷安静的出租屋,看到门把手上又被系了一块破布。终于痛哭出声。我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欲望大于能力的骗子。而被欺骗的外婆,拄着拐棍站在楼梯口等待。她脆弱不堪,她的愿望也脆弱不堪。我根本支撑不了她,拐棍也支撑不了她。其实我早就隐隐意识到了,唯有死亡能令她展翅高飞。 外婆的早饭 太阳还没出来,天空也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清晰而冷淡。这时,第一缕炊烟在群山和森林间缥缥缈缈地升起。如果我也是一个远行的人,看到这种情景也会马上改变自己原来的方向,非常高兴地循着炊烟寻去。 外婆的葬礼 在外婆的葬礼上,主持仪式的人端着一张纸面无表情地念悼辞:“……李秦氏同志,几十年如一日,积极,投身边疆建设,为,四个现代化,和,民族团结,做出了,突出贡献……” 我站在人群中,听得浑身怒气鼓胀,恨不能冲上去把他的稿子夺过来撕得粉碎,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都2008年了,还四个现代化!还有,“李秦氏”是谁?我外婆有名字,我外婆叫秦玉珍! 外婆静静躺在旁边的棺材里。再也无法为自己辩护。然而就算活着,也无法辩护。她倔强而微弱。她全部的力量只够用来活着。此时,她全部的力量用完了。她躺在那里,全盘接受这敷衍了事的悼辞的污辱。 那人继续念:“……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学习和工作,建设祖国,维护稳定,以慰,李秦氏同志,在天之灵。”仿佛我外婆白白活了一场,又白白死了一次,临到头被那个投身边疆建设的李秦氏顶了包。 我外婆叫秦玉珍。 小时候,外婆带我去学校报名,填家长姓名时,她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秦玉珍!” 对方问:“哪个玉?哪个珍?” 她更骄傲地回答:“玉珍玉珍,玉就是那个玉嘛,珍就是那个珍!这个都不晓得嗦。”其实她自己才不晓得。她不识字。 我弄丢了钢笔,外婆认为我是故意的,破口大骂:“欺到我秦妹仔头上了!哪个不晓得我秦妹仔?哪个豁(骗)得倒我秦妹仔?”在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永远的秦妹仔。永不老去,永不会被打倒。 可终究还是死了。 她一死,她的痕迹立刻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她的一生和那个司仪的总结毫无关系。并且她的死亡和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所有人也毫无关系。追悼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妈也一个都不认识。若棺材里的外婆这会儿坐起来,保证她更惊奇。她也统统都不认识。和在场的所有人相比,我和我妈还有我外婆三个更像是外人。 棺材合盖之前,我最后一次抚摸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悲伤而疑惑。这个瘦脱了形的人,一动不动的人,任凭棺盖扣在头顶,既不反抗,也不挣扎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外婆? 下葬的时候,他们立起了碑,碑上只有“李秦氏之墓”几个字。落款一长串亲属名字,其中一大半和外婆一辈子也没打过交道。剩下的一小半也很少打交道。唯独没落我和我妈的名字。 果然和我们仨都没关系。 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已经很老很老了。那时她就已经为死亡做好了准备。当时我们在四川,她张罗了好几年,修好坟山,打好墓碑。又攒钱订下棺材,停放在乡下老屋。做完这些事,她心满意足,开始等死。 每当她生了大病,感觉不妙的时候,就会告诉我她的存折藏在了哪里。藏存折的地方往往绝妙无比。任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而每次她病一好,就悄悄把存折挪个地方重新藏起来。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 后来我又大了一些。她开始教我怎么处理她的后事。 她教我怎么给她穿寿衣。并反复嘱咐,快死的时候一定要把她挪到地上或拆卸的门板上,千万不能死在软床上,否则尸体会变形。又教我到时候要记得把某物放在她脚下,再把某物垫在她身下…… 我从七八岁便做好了准备,学习如何面对她的死亡,品尝失去她的痛苦,并且接受终将独自活在世上这个事实。 再后来,她跟随我们来到了新疆。出发之前,我们哄她,说过两年就回来。然而她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岁数来看,“过两年”的说法实在没个准儿。不止是我们,也不止她,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次她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一个佛教协会的大和尚专程约她去照相馆合影留念。 外婆骄傲地说:“师父说,要留个‘记忆’。” ——我猜那和尚的意思大概是“纪念”。当时,我外婆是他们协会里年纪最大的会员。 到了新疆,天遥地远,没有了坟山,没了棺材,她惶恐不安,感到无着无落。 但有时又显得非常洒脱。她对我说:“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把我一把火干净烧了。这是庙子上的师父说的。我们都是信菩萨的,不信那些请仙请神的……” 然而过了几天又反悔:“还是莫要烧的好,我怕痛。还是埋了吧……” 她的寿衣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无论走哪儿都随身带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比熟悉它的存在了。可不知为什么,到头来终究没能穿走。整理旧物时,发现它们叠得整整齐齐,如最乖巧的猫咪一样卧在外婆乱七八糟的遗物中。这更是令外婆的死亡失去了一粒最重要的核心。 在她的葬礼上,人人都说这是喜丧,活到九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了。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这是非正常死亡,是恶意的死亡。把外婆折磨致死的种种痛苦,往下还要折磨我。种种孤独,种种惊惧,挟持了外婆,也挟持了我。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记得前两年的一次分别,临行前,外婆非要把她手上的银镯子抹下来给我。但圈子有点小,一时不好取。当时时间紧迫,另一边拼命催着上车。她不免着急起来。我赶紧劝她:“下次再说吧。反正冬天就见面了。”然而我们都知道,所谓“下次”其实是越来越渺茫的概念。 她一边拼命抹镯子,一边解释:“这是‘记忆’!庙子上的师父都说了,人要有‘记忆’。你二回(下次)一看到它,就记起我了……”四川老话里并没有“记忆”这个词,我猜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然而那一刻,她表达得无比准确。那天,她最后还是戴着银镯子走了。带着没能为我留下任何‘记忆’的遗憾,以及仍然拥有这只心爱镯子的微小庆幸。她实在喜欢它,那是她耄耋之年的唯一财产。 此时,她静静躺在棺材里,平凡的银镯子挂在她干枯手腕上。我趴在棺材沿上俯下身子,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她下定决心要将镯子送给我那一刻的强烈爱意此时已荡然无存。 棺材一落下坟坑,还没开始埋土,我和我妈就离开下葬的人群,从这场尴尬的葬礼中提前退场。 我也为外婆写了一份悼辞: 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谋生。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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