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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散文四则

 砥砺前驱 2017-05-23

编者按:在朋友圈,我推荐过这个我很喜爱的作者。这是一个在祖国的最边陲成长,曾经在生活的最底层摸爬滚打的文字工作者。她的散文,文字鲜活自然,温暖而有趣。

专题摘录李娟关于外婆的散文四篇,集中编辑,以方便大家阅读。

李娟画    外婆                                                                                                

                                                                                                                         

朱天文:我在台北,我读到了李娟,真不可思议我同时就在李娟那唯一无二的新疆。

梁文道:这是本世纪最后的散文。

陈   村: 这样的文字是教不出的。

刘亮程:我为读到这样的散文感到幸福,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已经很难写出这种东西了。那些会文章的人,几乎用全部的人生去学做文章了,不大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而潜心生活,深有感悟的人们又不会或不屑于文字。文学就这样一百年一百年地与真实背道而驰。只有像李娟这样不是作家的山野女孩,做着裁缝、卖着小百货,怀着对生存本能的感激与新奇,一个人面对整个的山野草原,写出不一样的天才般的鲜活文字。

王安忆:她的文字一看就认出来,她的文字世界里,世界很大,时间很长,人变得很小,人是偶然出现的东西。那里的世界很寂寞,人会无端制造出喧哗。

舒飞廉:她的出现,就像当年的萧红一样,是天才的出现。李娟和阿勒泰的关系,就像萧红和呼兰河的关系。


                                                                                                                             




关于外婆

 外婆真讨厌。除夕大扫除,我们累得半死,她一点不帮忙,还尽添乱。嘴巴又特刻薄,你要是说她两句,她能把你冲死。

“外婆!刚扫了地,不要往地上吐瓜子壳!”

“咦,我吐我的,你扫你的。我往地上吐,又没往你脸上吐。”

“外婆!不要乱翻我的包!”

“这是你的啊?”

“当然是我的!”

“那它是长得像你还是跟着你姓?”

“……”

“你这个老太婆,洗了手再拿筷子好不好?!”

“晓得啥子哟,不干不净——不得病……”

“……”

你在这边努力地擦洗灶台,忙得没鼻子没眼。她老人家却一会儿跑来打个岔,一会儿又跑来骚扰一番:“娟啊,今天,我来你们屋里吃夜饭,空起手啥子也没拿,只带起来一个好东西,便宜卖给你吧!你买不买?”

我百忙之中扭头一看,她笑眯眯地靠在厨房门上,两只手背在后面,隐约看到我给她买的绒毛小毛驴玩偶的尾巴。

“不买!”

“为什么不买?”

“太贵。”

“不贵不贵,只要两块钱。”

“我只有五毛钱。”

“不行,最低一块五。”

我就不理她了。

她在那儿又兴致勃勃地吹嘘了一会儿,见我实在没啥意思,就扭头去找赛虎:

“赛虎,我有个好东西你买不买啊?”

好容易忙完,一家人坐到一起开始吃饭,她就更兴奋了,一桌子就她的话多。

喝一口稀饭:

哎哟!哪个做的饭?煮熟就可以了嘛,哪么煮这么烫?”

用筷子在稀饭里搅一搅:

“天老爷!清汤寡水的,老子要挽起裤脚跳下去才能捞到几颗米。”

又在菜里翻一翻:“我女娃子切的肉,鱼眼睛那么大,硬是找都找不到!”

找到一大块肉后赶紧放到嘴里:“呸呸呸!我女娃子硬是盐巴克,盐巴克……”

“盐巴克”的意思就是“盐的克星”、“盐的死对头”。我们夹口菜一尝:哪里咸啊?老太太分明是没事找事。

不管怎么说,大家在一起吃饭,总归是快乐的。而外婆虽然怪话多,又爱找茬,但所有人里就她吃得最多。她喝完稀饭,又颤颤巍巍站起来。

“干什么?”

“舀饭啊,再舀半碗,再给我舀一砣红苕……”





外婆的世界


       第一年,向日葵漫野开放的盛景照亮外婆人生最后一段道路。仿佛是我唯一的安慰。仿佛我无法给她的勇气与热情,葵花给她了。

  之前外婆大部分时候跟着我生活,有时也送到乡下由我妈照顾一段时间。

  有一次我妈打电话给我,非常害怕的口吻:“娟啊,你赶快回家吧,情况有些不对……”

  “是不是外婆她……”

  “唉,你外婆越来越不对劲儿了,你要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吓一大跳。天啦,又黑又瘦,真是从来也没见她这么黑过,是不是大限要到了?你赶快回来吧,我很害怕……”

  我赶紧请假回家,倒了两趟车,路上花了一整天,心急如焚。到家一看,果然外婆脸色黑得吓人,并且黑得一点儿也不自然,跟锅底似的。

  我又凑近好好地观察。

  回头问我妈:“你到底给她洗过脸没有?”

  她想了想:“好像从来没有。”

  ……

  外婆跟着我时总是白白胖胖,慈眉善目。跟着我妈,整天看上去苦大仇深。但又怎么能怪我妈呢?我妈家大业大,又是鸡又是狗又是牛的,整天忙得团团转。哪能像我一样专心。

  在阿勒泰时,我白天上班,她一个人在家。每天下班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外婆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朝小区大门方向张望。她一看到我,赶紧高高挥手。

  后来我买了一只小奶狗陪她(就是赛虎)。于是每天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一人一狗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张望。

  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

  每到周六周日,只要不加班我都带她出去闲逛。逛公园的绿化带,逛超市,逛商场。

  阿勒泰对于她是怎样的存在呢?每到那时,她被我收拾得浑身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手牵着我,一手拄杖,在人群中慢吞吞地走啊走啊,四面张望。

  看到人行道边的花,喜笑颜开:“长得极好!老子今天晚上要来偷……”

  看到有人蹲路边算命,就用以为只有我听得到的大嗓门说:“这是骗钱的!你莫要开腔,我们悄悄眯眯在一边看他怎么骗钱……”

  在水族馆橱窗前,举起拐棍指指点点:“这里有个红的鱼,这里有个白的鱼,这里有个黑的鱼……”

  水族馆老板非常担心:“老奶奶,可别给我砸了。”

  她居然听懂了:“晓得晓得,我又不是小娃儿。”

  进入超市,更是高兴,走在商品的海洋里,一样一样细细地看,还悄声叮嘱我:“好生点,打烂了要赔。”

  但是赛虎不被允许进入超市。我便把它系在入口处的购物车上。赛虎惊恐不安,拼命挣扎。我们心中不忍,但无可奈何。

  外婆吃力地弯下腰抚摸它的头,说:“你要听话,好生等到起,我们一哈哈儿就转来。”

  赛虎一个月大就跟着外婆,几乎二十四个小时不分离。两者的生命长久依偎在一起,慢慢就相互晕染了。它浑身弥漫着纯正的外婆的气息。它睁着美丽的圆眼睛看着我,看得我简直心虚——好像真的打算抛弃它一般心虚。

  接下来逛超市也逛得不踏实。外婆更是焦急,不停喃喃自语:“我赛虎长得极光生(极漂亮),哪个给我抱走了才哭死我一场……”

  我一边腹诽:那么脏的狗,谁要啊?一边却忍不住生出同样的担忧。

  每次逛完回到家,她累得一屁股坐到床上,一边解外套扣子,一边嚷嚷:“累死老子了,老子二回再也不出去了。”

  可到了第二天,就望着窗外蓝天幽幽道:“老子好久没出去了……”

  那时候,我好恨自己没有时间,好恨自己的贫穷。我哄她:“明天就出去。”却想要流泪。

  除此之外,大部时间她总是糊里糊涂的,总是不知身处何地。常常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收拾行李,说要回家。还老是向邻居打听火车站怎么走。

  但她不知道阿勒泰还没通火车。她只知道火车是唯一的希望,火车意味着最坚定的离开。在过去漫长的一生里,只有火车带她走过的路最长,去的地方最远。只有火车能令她摆脱一切困境,仿佛火车是她最后的依靠。每天她趴在阳台上目送我上班而去,回到空空的房间开始想象火车之旅,那是她生命之末的最大激情。

  她在激情中睡去,醒来又趴到阳台上。直到视野中出现我下班的身影。

  她已经不知时间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经不知命运是怎么回事了。

  她总是趁我上班时,自己拖着行李悄悄跑下楼。她走丢过两次,一次被邻居送回来,还有一次我在菜市场找到她。

  那时,她站在那里,白发纷乱,惊慌失措。当她看到我后,瞬间怒意勃发。似乎正是我置她于此处境地。

  但却没有冲我发脾气,只是愤怒地絮絮讲诉刚才的遭遇。

  有一次我回家,发现门把手上拴了根破布,以为是邻居小孩子恶作剧,就解开扔了。第二天回家,发现又给系了一根。后来又发现单元门上也系得有。

  原来,每次她偷偷出门回家,都认不出我们的单元门,不记得我家的楼层。对她来说,小区的房子统统一模一样,这个城市犹如迷宫。于是她便做上记号。

  这几块破布,是她为适应异乡生活所付出的最大努力。

  我很恼火。我对她说:“外婆你别再乱跑了,走丢了怎么办?摔跤了怎么办?”

  她之前身体强健,自从前两年摔了一跤后,便一天不如一天。

  我当着她的面,把门上的碎布拆掉,没收了她的钥匙。

  她破口大骂。又哭喊着要回四川,深更半夜地拖着行李就走。

  我筋疲力尽,灰心丧气。

  第二天我上班时就把她反锁在家里。她开不了门,在门内绝望地号啕大哭。

  我抹着眼泪下楼。心想,我一定要赚很多钱,总有一天一定要带外婆离开这里。

  那是我二十五岁时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

  就在那个出租屋里,赛虎第一次做母亲,生了四只小狗。外婆无尽欢喜,张罗个没完。然而没几天又糊涂了。一天吃饭时,端着碗想了半天才对我说:“原来这些奶狗狗是赛虎生的啊?我还以为是买回来的,还怨你为啥子买这么多……”

  没等我作出回应,她突然又提到另一件事,说八十年前有一家姓葛的用篾条编罩子笼野蜂,又渐渐驯化为家蜂。每次“割蜂蜜”能“割”三十桶,然后再“熬黄蜡”。细节详细逼真,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还没回过神,她又说起头天晚上做的梦。说有个人在梦里指责她,说她不好。她问道:“哪里不好?”对方说:“团团(家乡方言“到处”的意思)都不好。”

  她边说边笑:“老子哪里就团团不好了?”

  可就在昨天早上,她不是这么说的。梦里的那个人明明是说她好。她问:“哪里好?”对方说:“团团都好。”

  我便提醒她,帮她把原梦复述一遍。令她放下筷子,迷茫地想了好久。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介入她的世界太深。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

  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

  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以世俗的,自私的情爱。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楼,她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每天一到那个时刻,她艰难地从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在她的世界之外,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赛虎了。我便依仗她对我的爱意,抓牢她仅剩的清明,拼命摇晃她,挽留她。向她百般承诺,只要她不死,我就带她回四川,坐火车回,坐汽车回,坐飞机回。想尽一切办法回。回去吃甘蔗,吃凉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但是我做不到。我妈把外婆接走那一天,我送她们去客运站,再回到空旷安静的出租屋,看到门把手上又被系了一块破布。终于痛哭出声。我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欲望大于能力的骗子。而被欺骗的外婆,拄着拐棍站在楼梯口等待。她脆弱不堪,她的愿望也脆弱不堪。我根本支撑不了她,拐棍也支撑不了她。其实我早就隐隐意识到了,唯有死亡能令她展翅高飞。


外婆的早饭


      太阳还没出来,天空也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清晰而冷淡。这时,第一缕炊烟在群山和森林间缥缥缈缈地升起。如果我也是一个远行的人,看到这种情景也会马上改变自己原来的方向,非常高兴地循着炊烟寻去。

     一般来说,外婆吃过早饭都会睡一会儿觉的。睡醒了,屋前屋后转一转。然后,一般来说,还要再睡一觉,这一觉得睡到午饭做好了才能结束。吃完午饭后,一般来说,她老人家一定还得躺上一会儿。躺到半下午,睡得实在睡不着了,起来再屋前屋后转一转。然后,回到帐篷里,往床上一倒 一般来说,又要睡到晚上开饭时候……

     白天睡成这样,那晚上干什么?晚上就开始玩了呗。一整夜,她睡的帐篷角落那边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有时会有“哐嗵”一声,肯定是摔跤了,要不就一定是弄倒了什么东西。

     “吱!吱吱”的声音源自一捏就响的橡皮小耗子(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给她这个……)。

     “嚓嚓~嚓嚓~嚓嚓~……” 在给会跳的玩具小青蛙拧发调(后悔……)。

     “啪哒、啪哒、啪哒……” 小青蛙开始跳了。 “窸窸哗哗……” 不用说,又在数她的私房钱。

     有时候,各种各样的怪声音还会一路延伸到摆放糖果的小食品货架那边……也不能怪老太太嘴馋,闲着也闲着,不吃怎么着?而她老人家只要来了兴致,深更半夜也会旁若无人地唱歌,唱那种川味极浓的,调儿根本就不带拐弯的 招魂一般的曲子。好在我们也听习惯了。乍然一听的人还真受不了呢。总之一夜不得安宁,直到天蒙蒙亮了,我们才能疲惫地沉沉睡去。那时,天大的声响也惊动不了。那样的时刻,外婆也开始起床做早饭了。

     如果那个时候我醒着,会从帐篷缝里看到外婆一手拎一截小木桩(我们家的小板凳),一手捏着窄窄一溜儿桦树皮,弓着腰,慢慢向炉灶那边走去。

     为预防火灾,我们家的灶砌得离帐篷比较远,在沼泽边的下风处。炉子很简单,三块石头往那儿一堆就行了,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石头,很平,做饭时可以放些油盐酱醋。没有风的时候,我们也把它当做饭桌围着吃饭。炉灶旁边还支了个“人”字形的小棚,里边垛了柴火。

     外婆引燃桦树皮,小心放在灶膛里,又添些碎柴掩在上面,拢着手罩上火苗,挡住风,等火苗慢慢地越燎越大,才轻轻地搁上大柴。然后置锅烧水,淘米
下锅。

     就这样,清晨里,世界的第一缕炊烟在群山和森林间缥缥缈缈地升起了。我又蒙眬睡去,梦里也去到了炊烟所抵达的最高处……
除了外婆,一些牧羊人和外地来的收购羊和羊皮的人也要早早地开始一天的内容。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了。早上多冷啊,他们裹着沉重的皮大衣,在清晨发白发亮的冷气里走着。草地被冻上了,泛着白霜,硬硬的,被踩得“嘎吱嘎吱”响。太阳还没出来,天空也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清晰而冷淡。这时,第一缕炊烟在群山和森林间缥缥缈缈地升起。如果我也是一个远行的人,看到这种情景也会马上改变自己原来的方向,非常高兴地循着炊烟寻去。

     于是每天的清晨,在荒野里的火炉旁,总会围过来很多寒冷的行人烤火取暖。还有人在路上远远地朝这边打招呼,急急忙忙往这边赶。他们以炉灶为中心紧紧围坐一圈,高兴地说这说那,不时帮忙往炉子里添一块柴。稀饭沸开了,就赶紧帮着揭一下锅盖。每到那时,外婆就会进帐篷捧出一摞碗出来,为他们一人匀出小半碗滚烫的米汤,他们连忙感激地接过,谢个不停。然后在热气腾腾
的水蒸气和炊烟里,很幸福地小口小口啜饮。这时,远处的天空越来越蓝……突然,大地“轰”地一片金黄,太阳从群山间升起来了!

    似乎也在同一时刻,羊群的咩叫声和牛哞声突然密集起来,一声声长呼短应。整条山谷都热闹起来。听着这声音,我们倦意更浓,犹在梦中。只觉得枕边一片透亮,被窝更加温暖了。偶尔眨开条眼缝,从帐篷缝隙里瞟到外面炉灶边的人们正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远一点的地方有他们的牛羊,在朝阳里耸动着点点金黄。


    外婆早饭的火炉多亲切啊,它砌进了多少寒冷行人最幸福的时光啊…… 但是,正在最感动着的时候:“大懒虫小懒虫快起来! 太阳晒屁股啦!都睡一晚上了还没有睡够?……”

    真是窝火!也不知是谁让我们睡一晚上都没法睡够的……

    但这时候要是再不起来的话,就有顾客钻进帐篷掀被窝买东西了。没办法,我睡在柜台上,我妈睡在货架下,都不大雅观。

    我们便哈欠连天地离开被窝,迷糊着眼睛叠铺盖、穿戴、梳洗。但是看到稀饭已经盛出,新新鲜鲜、热气腾腾地搁在炉灶边的大石头上。三碗稀饭间摆着一碟子泡菜,也刚捞出来,水淋淋的。不禁让人精神一振,好心情伴着好胃口全来了。

    我们一边喝稀饭,一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问道:“咦,你什么时候把饭给做好了?”

    她得意的呀 :“我怕吵醒你们,干什么都悄悄地……”这话更是比什么都气人。

    接下来她又很体谅地说道:“你们干活从早到晚,太辛苦了,我给你们做顿饭嘛,也没什么的。我又不是老得动不得的人,能干一点就干一点嘛……你们太辛苦了,我只想让你们好好地休息……你们只要休息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真是毫无办法。吃完这顿珍贵的早饭,一般来说,她老人家又上床睡觉去了。


外婆的葬礼


在外婆的葬礼上,主持仪式的人端着一张纸面无表情地念悼辞:“……李秦氏同志,几十年如一日,积极,投身边疆建设,为,四个现代化,和,民族团结,做出了,突出贡献……”

我站在人群中,听得浑身怒气鼓胀,恨不能冲上去把他的稿子夺过来撕得粉碎,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都2008年了,还四个现代化!还有,“李秦氏”是谁?我外婆有名字,我外婆叫秦玉珍!

外婆静静躺在旁边的棺材里。再也无法为自己辩护。然而就算活着,也无法辩护。她倔强而微弱。她全部的力量只够用来活着。此时,她全部的力量用完了。她躺在那里,全盘接受这敷衍了事的悼辞的污辱。

那人继续念:“……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学习和工作,建设祖国,维护稳定,以慰,李秦氏同志,在天之灵。”仿佛我外婆白白活了一场,又白白死了一次,临到头被那个投身边疆建设的李秦氏顶了包。

我外婆叫秦玉珍。

小时候,外婆带我去学校报名,填家长姓名时,她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秦玉珍!”

对方问:“哪个玉?哪个珍?”

她更骄傲地回答:“玉珍玉珍,玉就是那个玉嘛,珍就是那个珍!这个都不晓得嗦。”其实她自己才不晓得。她不识字。

我弄丢了钢笔,外婆认为我是故意的,破口大骂:“欺到我秦妹仔头上了!哪个不晓得我秦妹仔?哪个豁(骗)得倒我秦妹仔?”在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永远的秦妹仔。永不老去,永不会被打倒。

可终究还是死了。

她一死,她的痕迹立刻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她的一生和那个司仪的总结毫无关系。并且她的死亡和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所有人也毫无关系。追悼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妈也一个都不认识。若棺材里的外婆这会儿坐起来,保证她更惊奇。她也统统都不认识。和在场的所有人相比,我和我妈还有我外婆三个更像是外人。

棺材合盖之前,我最后一次抚摸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悲伤而疑惑。这个瘦脱了形的人,一动不动的人,任凭棺盖扣在头顶,既不反抗,也不挣扎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外婆?

下葬的时候,他们立起了碑,碑上只有“李秦氏之墓”几个字。落款一长串亲属名字,其中一大半和外婆一辈子也没打过交道。剩下的一小半也很少打交道。唯独没落我和我妈的名字。

果然和我们仨都没关系。

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已经很老很老了。那时她就已经为死亡做好了准备。当时我们在四川,她张罗了好几年,修好坟山,打好墓碑。又攒钱订下棺材,停放在乡下老屋。做完这些事,她心满意足,开始等死。

每当她生了大病,感觉不妙的时候,就会告诉我她的存折藏在了哪里。藏存折的地方往往绝妙无比。任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而每次她病一好,就悄悄把存折挪个地方重新藏起来。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

后来我又大了一些。她开始教我怎么处理她的后事。

她教我怎么给她穿寿衣。并反复嘱咐,快死的时候一定要把她挪到地上或拆卸的门板上,千万不能死在软床上,否则尸体会变形。又教我到时候要记得把某物放在她脚下,再把某物垫在她身下……

我从七八岁便做好了准备,学习如何面对她的死亡,品尝失去她的痛苦,并且接受终将独自活在世上这个事实。

再后来,她跟随我们来到了新疆。出发之前,我们哄她,说过两年就回来。然而她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岁数来看,“过两年”的说法实在没个准儿。不止是我们,也不止她,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次她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一个佛教协会的大和尚专程约她去照相馆合影留念。

外婆骄傲地说:“师父说,要留个‘记忆’。”

——我猜那和尚的意思大概是“纪念”。当时,我外婆是他们协会里年纪最大的会员。

到了新疆,天遥地远,没有了坟山,没了棺材,她惶恐不安,感到无着无落。

但有时又显得非常洒脱。她对我说:“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把我一把火干净烧了。这是庙子上的师父说的。我们都是信菩萨的,不信那些请仙请神的……”

然而过了几天又反悔:“还是莫要烧的好,我怕痛。还是埋了吧……”

她的寿衣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无论走哪儿都随身带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比熟悉它的存在了。可不知为什么,到头来终究没能穿走。整理旧物时,发现它们叠得整整齐齐,如最乖巧的猫咪一样卧在外婆乱七八糟的遗物中。这更是令外婆的死亡失去了一粒最重要的核心。

在她的葬礼上,人人都说这是喜丧,活到九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了。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这是非正常死亡,是恶意的死亡。把外婆折磨致死的种种痛苦,往下还要折磨我。种种孤独,种种惊惧,挟持了外婆,也挟持了我。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记得前两年的一次分别,临行前,外婆非要把她手上的银镯子抹下来给我。但圈子有点小,一时不好取。当时时间紧迫,另一边拼命催着上车。她不免着急起来。我赶紧劝她:“下次再说吧。反正冬天就见面了。”然而我们都知道,所谓“下次”其实是越来越渺茫的概念。

她一边拼命抹镯子,一边解释:“这是‘记忆’!庙子上的师父都说了,人要有‘记忆’。你二回(下次)一看到它,就记起我了……”四川老话里并没有“记忆”这个词,我猜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然而那一刻,她表达得无比准确。那天,她最后还是戴着银镯子走了。带着没能为我留下任何‘记忆’的遗憾,以及仍然拥有这只心爱镯子的微小庆幸。她实在喜欢它,那是她耄耋之年的唯一财产。

此时,她静静躺在棺材里,平凡的银镯子挂在她干枯手腕上。我趴在棺材沿上俯下身子,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她下定决心要将镯子送给我那一刻的强烈爱意此时已荡然无存。

棺材一落下坟坑,还没开始埋土,我和我妈就离开下葬的人群,从这场尴尬的葬礼中提前退场。

我也为外婆写了一份悼辞:

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谋生。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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