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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的春秋笔法

 0511天蝎 2017-05-23

三国志的春秋笔法

《三国志》是二十四史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部作品。

三国是秦王朝之后,中国大地第一次处于四分五裂的局面。最终三分天下,各称天子。正闰之辩,非常敏感,这是其一。

三国志的作者,偏偏又出自这三国中最先灭亡的蜀汉。书在蜀汉的老对手司马氏建立的西晋作成。更有意思的是,作者是蜀汉中相对郁郁不得志的本土派势力。特殊身份的作者,来自特殊的国家,在特殊的背景下写书,这是其二。

三国战乱频繁,各家对事情记载各有不同,都有溢美掩丑之嫌,不似史记汉书,资料较为单一。如何采纳,这是其三。

陈寿在作书时,由于政治压力,删掉或者弃掉了很多他觉得证据不充分,或者是与当时政治风气相悖的内容。陈寿对于三家是有自己的喜好厌恶的,但是他又不能在书中尽皆表述出来,于是使用了大量的春秋笔法,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让后人能够知道一些真相。幸好后世没有政治压力的裴松之一一添上,让人们更容易理解陈寿的某些语句。

在三国志中,最具争议性的问题,无非是以下三个:

三国各称尊号,谁为正统?正统之辩又如何界定?

对于诸葛亮到底该如何评价?

对于姜维到底该如何评价?

从这三点引申出去,陈寿的春秋笔法,便可管中窥豹了。

 

 谁为天子?

中国史官最讲究的事情之一,便是盖棺定论,遵循礼法。

 “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礼记·曲礼下》

 “崩薨纪於国何?以为有尊卑之礼。”--- 班固 《白虎通·崩薨》

晋受禅于魏,自然认为魏国正统,陈寿对于曹操的行为语句,也大都按照帝王本纪的用字予以了书写:

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姓曹,讳操,字孟德,汉相国参之后。--《三国志.魏志.武帝纪》

庚子,王崩于洛阳,年六十六。--《三国志.魏志.武帝纪》

对于曹操的评价,在曹操的本纪里,也自然不加任何贬词,对曹操的才华大加称赞:

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踞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比喻,陈寿用来匹配曹操的人物,是申不害,商鞅,韩信,白起四位将相,意思是曹操才兼将相,是非同寻常的人才。

可是曹操不是帝王么?

让我们来看看后世通常是怎么评价帝王的。

晋书由于李世民对司马懿大加嘲讽了一番,并非史官评价,舍去不看,

臣曰:汉氏载祀四百,比祚隆周,虽复四海横溃,而民系刘氏,惵惵黔首,未有迁奉之心。魏武直以兵威服众,故能坐移天历,鼎运虽改,而民未忘汉。及魏室衰孤,怨非结下。晋藉宰辅之柄,因皇族之微,世擅重权,用基王业。至于宋祖受命,义越前模。--《宋书.武帝纪》

在南朝宋里,比刘裕的是当时被视为帝王的曹操,司马炎。而非将相。

高祖龙德在田,奇表见异,晦明藏用,故知我者希。始以外戚之尊,受托孤之任,与能之议,未为当时所许,是以周室旧臣,咸怀愤惋。既而王谦固三蜀之阻,不逾期月,尉迥举全齐之众,一战而亡,斯乃非止人谋,抑亦天之所赞也。乘兹机运,遂迁周鼎。于时蛮夷猾夏,荆、扬未一,劬劳日昃,经营四方。楼船南迈则金陵失险,骠骑北指则单于款塞,职方所载,并入疆理,禹贡所图,咸受正朔。虽晋武之克平吴、会,汉宣之推亡固存,比义论功,不能尚也。--《隋书.高祖纪》

对于隋文帝,同样用司马炎与汉宣帝来与之作比。

即使是前朝皇帝人数相对少的情况下,如果对比人物,史家还是会用帝王对比的:

赞曰:孝宣之治,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间鲜能及之,亦足以知吏称其职,民安其业也。遭值匈奴乖乱,推亡固存,信威北夷,单于慕义,稽首称藩。功光祖宗,业垂后嗣,可谓中兴,侔德殷宗、周宣矣。--《汉书.宣帝纪》

更有意思的是,中国历代史书对于开国帝王的本纪,都喜欢加上神异内容,以示受命于天,所谓天选之子:

皇妣吕氏,以大统七年六月癸丑夜,生高祖于冯翊般若寺,紫气充庭。有尼来自河东,谓皇妣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可于俗间处之。尼将高祖舍于别馆,躬自抚养。皇妣尝抱高祖,忽见头上角出,遍体鳞起。皇妣大骇,坠高祖于地。尼自外入见曰:已惊我儿,致令晚得天下。为人龙颜,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曰。长上短下,沈深严重。初入太学,虽至亲昵不敢狎也。--《隋书.高祖纪》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仇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史记.高祖本纪》

皇考初为济阳令,有武帝行过宫,常封闭。帝将生,皇考以令舍下湿,开宫后殿居之。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夜帝生时,有赤光,室中尽明如画。皇考异之,使卜者王长卜之。长曰:此善事不可言。是岁有嘉禾生,一茎九穗,长大于凡禾,县界大丰熟,因名帝曰秀。--《东观汉记.纪一》

可是在武帝纪里,类似的话,一个字都没有。

陈寿用了帝王本纪的用字,却并没有用帝王本纪的格式来书写。这是一个很有意思而又很反常的现象,那么是不是陈寿真的遗忘了神异跟作比这些帝王本纪会有的内容呢?

不是,首先,因为他被用在了另一个在西晋不认为是正统的帝王身上,在此按下不表。

其次,无论是前时代的曹魏官修的魏书跟私纂的魏略里,对于魏国法理上的开国皇帝曹丕,是有类似的神异描述的:

生时,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三国志.魏志.文帝纪 裴松之注引魏书》

太祖不时立太子,太子自疑。是时有高元吕者,善相人,乃呼问之,对曰:其贵乃不可言。问:寿几何?元吕曰:其寿,至四十当有小苦,过是无忧也。”--《三国志.魏志.文帝纪 裴松之注引魏略》

陈寿在编写三国志的时候,毫无疑问是看到了第一条材料的,而故意弃之不用

这中间的道理很值得玩味,我们也按下不表。

对于东吴的孙权,陈寿的用语跟评价,完全遵守诸侯体例,评价也不算客气:

孙权,字仲谋。--《三国志.吴志.孙权传》

夏四月,权薨,时年七十一 --《三国志.吴志.孙权传》

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然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暨臻末年,弥以滋甚。至于谗说殄行,胤嗣废毙,岂所谓赐厥孙谋以燕冀于者哉?其后叶陵迟,遂致覆国,未必不由此也。--《三国志.吴志.孙权传》

 

赞赏了孙权任才尚计,与勾践相似的一面(注意勾践晚年恰好嫌忌!),却又对孙权晚年的行为加以批判,用词露骨直白换句话说,不以孙权为尊者。

对于被曹操视为一生之敌的刘备,陈寿又是怎么作的呢?

刘备的传是先主传,标题起的是列传,如果按照西晋的观点,刘备不应称讳,死亡应称薨字,同孙权例。

但是,陈寿不是这么写的。

先主姓刘,讳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人,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也。--《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称讳,姓讳字一一列出,加上前代出自名门,这是帝王本纪的格式,并不是诸侯的。对于刘备的死,更有意思了:

夏四月癸巳,先主殂于永安宫,时年六十三。--《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殂这个字非常有意思,在刘备之前,除了尧之外,没有任何帝王诸侯级别的人会用殂这个字。这不是礼记规定的崩字,但是在相去不远的诸葛亮的千古名篇出师表里,对于刘备的去世是这么描述的: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出师表》

殂与崩连用,用来形容皇帝。

陈寿因为政治压力,在用字里不能用帝王专用的崩字,然而他并不认为刘备是一方诸侯,所以使用了至少在蜀汉人士看来与崩相等的殂字。

后世的司马光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司马光在作资治通鉴时,天下一统的秦汉晋唐宋,均用崩字,但凡天下纷乱,汉族君主均用殂字,以示区分。

但是总而言之,陈寿不以刘备为诸侯,是显而易见的。

更令人惊讶的是,在曹操的本纪里缺失的神异事件,在先主传里却完完整整

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馀,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 先主少时,与宗中诸小儿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叔父子敬谓曰:汝勿妄语,灭吾门也!年十五,母使行学,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瓒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卢植。德然父元起常资给先主,与德然等。元起妻曰:各自一家,何能常尔邪!起曰:吾宗中有此儿,非常人也。而瓒深与先主相友。瓒年长,先主以兄事之。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中山大商张世平、苏双等赀累千金,贩马周旋于涿郡,见而异之,乃多与之金财。先主由是得用合徒众。--《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描述了刘备出生时家旁的大树,以及垂手过膝的非常容貌。符合开国帝王本纪一贯的作法。

对刘备的评价,不同于以将相比曹操,陈寿使用对比的对象同样是帝王,而且是汉高祖刘邦本人

评曰: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对于曹操的负面评价,陈寿并没有在武帝纪里给出,却放在了先主传里,暗批曹操度量不够。对于刘备的机权干略的评价,使用的是对比批评手段,用词很轻。

总而言之,陈寿写出了一篇不符合帝王本纪格式的武帝纪,却写出了一篇符合帝王本纪格式的先主传。

陈寿认为谁是真正的天子呢?

虽然受限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他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他通过自己的笔墨,如同戴着脚镣跳舞一般,试图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个人认为---

陈寿更喜欢刘备,而不是曹操。他也更认为刘备是正统,而不是曹操。所以他故意只留下了刘备的所谓神异描述,曹操曹丕类似的描述一概弃而不用。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通过自己的笔墨,有意无意的突出了刘备的帝王之气。

如果不是裴松之补上了魏略跟魏书的描述,不知道后世有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苦心呢?

 天下奇才

陈寿撰写了三国志,自然也逃不过后世史家的评价。

陈寿被人苛责最多的一点,或许是他对诸葛亮军事才能的评价了。

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议者以此少之。---《晋书.列传第五十二.陈寿》

当宣、景开基之始,曹、马构纷之际,或列营渭曲,见屈武侯,或发仗云台,取伤成济。陈寿、王隐咸杜口而无言,陆机、虞预各栖毫而靡述。至习凿齿,乃申以死葛走达之说,干令升亦斥以,抽戈犯跸之言。历代厚诬,一朝如雪。考斯人之书事,盖近古之遗直欤?---《史通.卷七》

陈寿的那一句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引起了后世无数的讨论,有对此不屑一顾的,比如李靖,李世民;有对此深以为然的,比如北魏崔浩,唐王勃。

我个人认为,这是陈寿的又一处春秋笔法。

西晋初年算是个较为开放的王朝,对敌国的臣子自己也不吝惜赞美。历朝历代对诸葛亮的最高评价,甚至恰恰就是西晋做出的:

盖神物应机,大器无方,通人靡滞,大德不常。故谷风发而驺虞啸,云雷升而潜鳞骧;挚解褐於三聘,尼得招而褰裳,管豹变於受命,贡感激以回庄,异徐生之摘宝,释卧龙於深藏,伟刘氏之倾盖,嘉吾子之周行。夫有知己之主,则有竭命之良,固所以三分我汉鼎,跨带我边荒,抗衡我北面,驰骋我魏疆者也。

英哉吾子,独含天灵。岂神之祗,岂人之精?何思之深,何德之清!异世通梦,恨不同生。推子八阵,不在孙、吴;木牛之奇,则非般模;神弩之功,一何微妙!千井齐甃,又何秘要!

昔在颠、夭,有名无迹,孰若吾侪,良筹妙画?臧文既没,以言见称,又未若子,言行并徵。夷吾反坫,乐毅不终,奚比於尔,明哲守冲。临终受寄,让过许由,负扆莅事,民言不流。刑中於郑,教美於鲁,蜀民知耻,河、渭安堵。匪皋则伊,宁彼管、晏,岂徒圣宣,慷慨屡叹!--刘弘,李兴《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蜀纪》

在这里,将诸葛亮的政治才能比作伊尹,谋略比作周文王的谋士,神话中的人物颠与夭,军事才能比作孙武吴起,巧思比作鲁班,堪称集萧韩张三杰一身,甚至表示诸葛亮要比孔子更为伟大---

孔子在历史上是几乎不会被儒学家拿来比的,孔子是圣人。但是在这篇文章里,用孔子比诸葛亮,还表示孔子也不如,高于圣人,这是中国历史上对文臣可以做出的最高的准官方评价了。那一句三分我汉鼎,跨带我边荒,抗衡我北面,驰骋我魏疆,二十个字下,诸葛亮的逸群之才与英霸之气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篇文字由蜀汉的旧臣所作,不免带着一种追思跟溢美;但是刘弘这个实际的著作权人欣然接受了这样的评价,考虑到他是司马炎从小到大的玩伴,司马懿的那句天下奇才,司马昭在蜀汉灭亡后立刻命令近臣学习兵法(见于晋书职官志),司马炎急着要人定诸葛亮故事来读的这些历史事实表明,司马家族对诸葛亮的才华是非常敬重的。对于这么高的评价,也没有加以修改,坦然接受。

陈寿考虑到自己的特殊身份,与诸葛亮的特殊经历,对诸葛亮的军事部分尽量加以简化,以避免用词不当,对孙毁祖,得罪当权者这一他在人生的前半段吃了很多亏的事情。然而他仍然试图在这样的政治风气下,保留一些可以让后人追溯的历史事实。

首先是很有意思的那句天下奇才也。

陈寿在对诸葛亮做出评价之前,首先引用了司马懿的评价来评价诸葛亮的军事才能:

及军退,宣王案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这是个很暧昧的言辞。在自己做出评价之前,先引用他人的言论做出评价,而且是个红旗一样的人物。随后再自己评价。这种先引用他人再自己评价的手法,在三国志内仅仅出现了两次,而且这两位都是对于西晋政权非常敏感的人物,另一位姑且按下不表

我个人认为,陈寿真正想表露的意思,是之前他人言论里的评价,而他在之后的评价,则是作为一个缓冲,是一种求得自保却又保留真相的春秋笔法。他的重点,反而是前而不是自己说的后。

与此同时,陈寿在这个评价里,非常罕见的使用了这个史家很少使用的字。

盖是个非常犹豫的语气词,在这里使用,明显可以感到陈寿的犹疑。这里有陈寿给司马炎上表的一段文字作为旁证:

当此之时,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又自以为无身之日,则未有能蹈涉中原、抗衡上国者,是以用兵不戢,屡耀其武。然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而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昔萧何荐韩信,管仲举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长,未能兼有故也。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而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邪?盖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全文之中,皆是掩饰的语气。如果陈寿真的确定只是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又何必先是用治戎跟理民引出,再所与对敌,或值人杰,暗地吹捧司马懿,然后众寡不侔,攻守异体,又暗地里赞扬诸葛亮用少数的兵却能在战争中取得攻势---最后用一句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做定论?

陈寿为了自保,这也许是他觉得最好的方式了吧。

其次,便是诸葛亮与司马懿正面对垒的第四次和第五次北伐。

如今对这两次北伐的细节,基本都是基于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以及水经注引诸葛亮集予以补全的。

即使是晋朝自我吹捧的礼乐,对这两次北伐的描述也都语焉不详。

诸葛不知命,肆逆乱天常。拥徒十馀万,数来寇边疆。我皇迈神武,秉钺镇雍凉。亮乃畏天威,未战先仆僵。---当魏曲《太和有圣帝》 古曲《章和二年中》,《宋书.乐四》

御葛亮,镇雍凉。边境安,民夷康。务节事,勤定倾。览英雄,保持盈。渊穆穆,赫明明。冲而泰,天之经。养威重,运神兵。亮乃震死,平下宁。---《宋书.乐四》

换句话说,西晋官方也不愿意提及司马懿跟诸葛亮正面对战的细节,最后只好吹捧“畏天威”—这话如果结合死诸葛走生仲达来看,多么讽刺啊。不过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虽然司马懿有克日禽孟达,百日破公孙渊等非常精彩的壮举,在乐曲里强调的---也是司马懿最为自得的---或许就是抵御下了诸葛亮的第四第五次北伐吧。

陈寿对这两次北伐有没有记载呢?有。

九年,亮复出祁山,以木牛运,粮尽退军,与魏将张郃交战,射杀郃。---《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诸葛亮复出祁山,诏郃督诸将西至略阳,亮还保祁山,郃追至木门,与亮军交战,飞矢中郃右膝,薨。---《三国志.魏志.张郃传》

如果没有裴松之的注引汉晋春秋,后人可能只知道张郃在木门道中埋伏,而不知道之前的卤城割麦,甲首三千,宣王还保营这些细节性问题了。诸葛亮跟司马懿的那次正面对决司马懿大败而回的细节,也不会有人知道。陈寿也不能把这种事情都记载下来,否则他所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亮围祁山,招鲜卑轲比能,比能等至故北地石城以应亮。于是魏大司马曹真有疾,司马宣王自荆州入朝,魏明帝曰:西方事重,非君莫可付者。乃使西屯长安,督张郃、费曜、戴陵、郭淮等。宣王使曜、陵留精兵四千守上邽,馀众悉出,西救祁山。郃欲分兵驻雍、郿,宣王曰:料前军能独当之者,将军言是也;若不能当而分为前后,此楚之三军所以为黥布禽也。遂进。亮分兵留攻,自逆宣王于上邽。郭淮、费曜等徼亮,亮破之,因大芟刈其麦,与宣王遇于上邽之东,敛兵依险,军不得交,亮引而还。宣王寻亮至于卤城。张郃曰:彼远来逆我,请战不得,谓我利在不战,欲以长计制之也。且祁山知大军以在近,人情自固,可止屯于此,分为奇兵,示出其后,不宜进前而不敢逼,坐失民望也。今亮县军食少,亦行去矣。宣王不从,故寻亮。既至,又登山掘营,不肯战。贾栩、魏平数请战,因曰: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宣王病之。诸将咸请战。五月辛巳,乃使张郃攻无当监何平于南围,自案中道向亮。亮使魏延、高翔、吴班赴拒,大破之,获甲首三千级,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宣王还保营。---《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

但是,也许是为了保留那场诸葛亮跟司马懿唯一一次正面战场直接作战的细节,陈寿在看起来不起眼的王平传里,留下了一句颇为值得玩味的句子。

九年,亮围祁山,平别守南围。魏大将军司马宣王攻亮,张郃攻平,平坚守不动,郃不能克。---《三国志.蜀志.王平传》

这一句与汉晋春秋的记载几乎吻合,从侧面验证了汉晋春秋该史料的可信度。也就是说,陈寿告诉你们,诸葛亮与司马懿在祁山打了一仗。战后过了一段时间,诸葛亮粮尽退军,张郃追到了木门道,中伏身亡。

我们怎么样还原这场战斗的结局呢?看地图。




 

古略阳是今天的陇城镇,在木门道东北170公里,而祁山在木门道西南30公里。

虽然无法从陈寿的描述中还原细节,但是有心者看地图可以看到一个事实---

诸葛亮出祁山,与司马懿交战,司马懿败退约百里。大营在现在的陇城镇。如果这一仗是司马懿获胜或者均势,为什么张郃追击中伏的地址会在诸葛亮前进的方向上?

张郃追击到木门道中伏身亡。

不需要前述的裴松之注,便可以推断这场战役的结局。只是陈寿并没有还原细节,也被迫把这句话转移到了一个这场战斗的小人物的传记里---

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十二年春,亮悉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与司马宣王对于渭南。亮每患粮不继,使己志不申,是以分兵屯田,为久驻之基。耕者杂于渭滨居民之间,而百姓安堵,军无私焉。相持百馀日。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青龙二年,诸葛亮出斜谷,并田于兰坑。是时司马宣王屯渭南;淮策亮必争北原,宜先据之,议者多谓不然。淮曰:若亮跨渭登原,连兵北山,隔绝陇道,摇荡民、夷,此非国之利也。宣王善之,淮遂屯北原。堑垒未成,蜀兵大至,淮逆击之。后数日,亮盛兵西行,诸将皆谓欲攻西围,淮独以为此见形於西,欲使官兵重应之,必攻阳遂耳。其夜果攻阳遂,有备不得上。---《三国志.魏志.郭淮传》

第五次北伐,二者很少有正面交锋,只是诸葛亮攻北原阳遂不克,司马懿趁武功涨水攻击蜀汉同样不克。至于司马懿为什么不追?陈寿也只能留白了。

陈寿省去了这一场战斗的各种细节,妇人巾帼,司马懿问戎事(胡三省注资治通鉴称之为“懿所惮者亮也,问其寝食及事之烦简,以觇寿命之久近耳,戎事何必问邪!”),死诸葛走生仲达只保留了司马懿案行营垒处所留下的天下奇才。

只是后世的习凿齿孙盛苦心搜求,又有裴松之作注,终于没有让这几段精彩的故事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最后,陈寿内心里,恐怕不只是认为诸葛亮只是管仲萧何之比的:

论者或怪亮文彩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臣愚以为咎繇大贤也,周公圣人也,考之尚书,咎繇之谟略而雅,周公之诰烦而悉。何则?咎繇与舜、禹共谈,周公与群下矢誓故也。亮所与言,尽众人凡士,故其文指不得及远也。---《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旧蜀汉人士都喜欢把诸葛亮和伊尹吕尚周公相比,也就是认为诸葛亮是近乎圣人的人物。这样的对比在三国志里比比皆是:

统不幸而死,仆败以取祸。自我堕之,将复谁怨!足下,当世伊、吕也,宜善与主公计事,济其大猷。天明地察,神祇有灵,复何言哉!贵使足下明仆本心耳。行矣努力,自爱,自爱!---《三国志.蜀志.彭羕传》

惟君体资文武,明睿笃诚,受遗托孤,匡辅朕躬,继绝兴微,志存靖乱﹔爰整六师,无岁不征,神武赫然,威震八荒,将建殊功于季汉,参伊、周之巨勋。如何不吊,事临垂克,遘疾陨丧!---《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陈寿在这里突然用周公作例,意味也是相当深长的。周公辅佐幼主,恰好像诸葛亮辅刘禅,陈寿并不能把这样一个故国宰相直接比作圣人,但是在他这里的比喻里,还是能看出他内心里真正认为诸葛亮可以相比的人是周公,所以才会有对诸葛亮的政治如此多的溢美之词或许也是对自己没有办法赞扬诸葛亮军事才华的一种补偿么?

顺便,又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传里,还有这样的一段话:

诸葛亮将自征之,连谏以为此不毛之地,疫疠之乡,不宜以一国之望,冒险而行。亮虑诸将才不及己,意欲必往而连言辄恳至,故停留者久之。---《三国志.蜀志.王连传》

陈寿所想的是,如何把自己的这套三国志保存下来,为了保存大体的历史,他必须要舍弃一些细节,作出一些牺牲,运用大量的春秋笔法。诸葛亮的记载,便是多处春秋笔法的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

季汉孤臣

姜维的褒贬,是在两晋南北朝时期争议极大的一个问题。

诋毁姜维的,认为姜维不忠不义不孝无节,比如孙盛:

孙盛曰:异哉郤氏之论也!夫士虽百行,操业万殊,至于忠孝义节,百行之冠冕也。姜维策名魏室,而外奔蜀朝,违君徇利,不可谓忠;捐亲苟免,不可谓孝;害加旧邦,不可谓义;败不死难,不可谓节;且德政未敷而疲民以逞,居御侮之任而致敌丧守,于夫智勇,莫可云也:凡斯六者,维无一焉。实有魏之逋臣,亡国之乱相,而云人之仪表,斯亦惑矣。纵维好书而微自藻洁,岂异夫盗者分财之义,而程、郑降阶之善也?---《三国志.蜀志.姜维传 裴松之注》

维护姜维的,认为这些讥讽有些太过,比如裴松之:

臣松之以为郤正此论,取其可称,不谓维始终行事皆可准则也。所云一时仪表,止在好学与俭素耳。本传及魏略皆云维本无叛心,以急逼归蜀。盛相讥贬,惟可责其背母。馀既过苦,又非所以难郤正也。---《三国志.蜀志.姜维传 裴松之注》

姜维是一个特殊的人物。

就个人本心而言,姜维对蜀汉政权的忠心耿耿,天日可鉴。

维教会诛北来诸将,既死,徐欲杀会,尽坑魏兵,还复蜀祚,密书与后主曰:原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三国志.蜀志.姜维传 裴松之注引华阳国志》

三国演义原封不动的照搬了这一段话,这也是令我非常感动的一句话。作为魏国的旧人,他本可安稳投降,过好剩下的一生,可是他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大梦,冒着极大可能抄家灭族,在青史留下骂名的风险,去为一个已经不信任他的主君谋划复国大业。胡三省的那一句注的好:姜维之心,始终为汉。千载之下,炳炳如丹。

姜维也是个具有很高才华但是没有到诸葛亮那般天下奇才--的人物,而且非常自律,家无余财,清正廉洁---有意思的是,这都是陈寿告诉我们的。

会与维出则同舆,坐则同席,谓长史杜预曰:以伯约比中土名士,公休、太初不能胜也。” ---《三国志.蜀志.姜维传》

姜伯约据上将之重,处群臣之右。宅舍弊薄,资财无馀,侧室无妾媵之亵,后庭无声乐之娱。衣服取供,舆马取备,饮食节制,不奢不约,官给费用,随手消尽;察其所以然者,非以激贪厉浊,抑情自割也。直谓如是为足,不在多求。凡人之谈,常誉成毁败,扶高抑下,咸以姜维投厝无所,身死宗灭,以是贬削,不复料擿,异乎《春秋》褒贬之义矣。如姜维之乐学不倦,清素节约,自一时之仪表也。---《三国志.蜀志.姜维传》

只是姜维的才华,与诸葛亮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以蜀汉的国力去蹈涉中原,只有诸葛亮这种天下奇才才可以做到。姜维虽然是一时之俊杰,然而没有办法能够率领蜀汉军队压制魏军。最明显的是,当诸葛亮出兵时,魏国的陇西边军无法抵御,必须要派遣大将军动用中央军防御诸葛亮的进攻,因此财力损耗巨大,远甚于蜀汉;然而姜维出兵时,邓艾以陇西军即可抵御,魏国中央军按兵不动;诸葛亮三年一征,虽未有大胜,也曾失利于街亭,但有斩王双,卤城破郭淮,祁山获司马甲首三千,木门射张郃,武功退司马等小胜,以五万之卒(吴人语)驰骋渭南陇右,得武都阴平,令司马懿率十余万众精锐之卒闭门不出,坚守不战。姜维不仅有段谷大败,而且北伐极为频繁,未得寸土,却对蜀汉国力造成了严重损耗;更进一步的是,他放弃了至少成功过的王平防御策略,改用诱敌深入,却不能成功防守,最终导致了蜀汉的灭亡。当时人都很反对姜维的北伐,认为不过是虚耗国力而已。

费祎谓维曰:吾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丞相犹不能定中夏,况吾等乎!且不如保国治民,敬守社稷,如其功业,以俟能者,无以为希冀徼幸而决成败于一举。若不如志,悔之无及。---《三国志.蜀志.姜维传 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

景耀五年,姜维率众出狄道,廖化曰:“‘兵不戢,必自焚,伯约之谓也。智不出敌,而力少于寇,用之无厌,何以能立?诗云不自我先,不自我后,今日之事也。”---《三国志.蜀志.宗预传 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

十八年,与卫将军姜维俱还成都。维议复出军,唯翼廷争,以为国小民劳,不宜黩武。维不听,将翼等行,进翼位镇南大将军。维至狄道,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经,经众死于洮水者以万计。翼曰:可止矣,不宜复进,进或毁此大功。维大怒。曰:为蛇画足。维竟围经于狄道,城不能克。” ---《三国志.蜀志.张翼传》

陈寿是谯周的学生,对于姜维自然很难有什么好感。但是对于姜维,有意思的是,陈寿使用了和他评价诸葛亮一样的写法:

先写一人之评,后自评。

陈寿所引的,正是前文所述的郤正的评价。

郤正在当时很受司马炎的欢迎,

“正昔在成都,颠沛守义,不违忠节,及见受用,尽心干事,有治理之绩,其正为巴西太守。”--《三国志.蜀志. 郤正传》

陈寿先用钟会的评价赞扬了姜维的才能,再用郤正的评价赞扬了姜维的品格,随后画风一转写下了自己的评价:

姜维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老子有云:治大国者犹烹小鲜。况于区区蕞尔,而可屡扰乎哉?---《三国志.蜀志.姜维传》

陈寿在对姜维的评价里,重点也是姜维的屡次北伐的行为。他自己厌恶姜维的北伐,西晋政权可能也厌恶姜维的北伐然而陈寿对于姜维的忠诚,品格,才华却不加一句恶词,仅仅用粗有文武这种比较中立的语调来评价。

司马氏政权对姜维显然没有任何好感这也是为什么晋朝时对姜维的评价非常差的原因。陈寿多次通过各种人物对姜维北伐的厌恶来抨击他的北伐。可是这里可以看出,他还是公正的

他没有因为跟姜维政治理念上的冲突而诋毁姜维的人品。没有采用阴养死士,不修布衣之业这些记载。

他用了拔刀斫石来暗地赞扬姜维对蜀汉政权的忠心。

他甚至删去了姜维为了给蜀汉复国而反叛的话语,把反叛的罪责全部推给钟会,暗地里表明是钟会逼迫姜维造反也许他不会想到千年以后的人们会更赞赏姜维的这一行为吧。姜维一生最华彩的章节,在西晋被迫掩盖,却在千载后被人翻出,感动着无数读者。

虽然在三国志诸处,对姜维多有攻击,但是攻击的地方仅仅只是北伐一点;赞扬的篇数虽少,却涉及多个方面。

陈寿记载,诸葛亮“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

这些在诸葛亮训诫下成长的臣子,果然继承了诸葛亮的风范,在史书里评价一个对统治者有着仇怨的自己的政敌时,没有落井下石,仍然保持了自身的公正。

结语

史官的存在,是为了记录事实。

但是史官又不得不受到当时的政治,也不可能不受到自身的喜好的影响。

太史公溢美霸王这个汉朝死敌,列入本纪,以乌江的那一段取彼一将衬托楚霸王的神勇无双;叹息淮阴这个所谓的叛臣,以蒯通说教和那句传世的天下已定,我固当烹讽刺汉高祖不能容人,便是史官个人喜好的影响;批判楚霸王暴政,将韩信列入列传,便是当时政治的影响。

自唐以后,史书全部为官修,当时的政治影响已经远大于记录事实的需要,是以前四史在二十四史内最为精彩,可信度也最高。唐书溢美李世民,明史溢美朱元璋,皆为此类。

作为按史书内容年代的前四史的最后一史,陈寿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给我们还原了三国这一段精彩,短暂而血腥的中国历史的一角。不同于后世贬低敌国臣子,陈寿作为蜀汉的故臣,在他的自由度范围内,展现了他的故国英雄人物的雄杰,伟略,才华与忠诚。诚然他舍去了由于政治压力不得不加的内容,但在书中都做了恰当的留白,给后人自己猜测

他很幸运,南朝宋的裴松之就是这样一个填白者。

没有裴松之的注记,后人永远无法了解陈寿因为政治压力被迫删去的章节;也正是陈寿恰当的留白,宁可不写也不像晋书一样为了吹捧统治者胡编乱造,才给了裴松之大量补全的空间。

蜀汉后期,益州本土士族最不受待见,也是他们引领了蜀汉的投降。姜维这位魏国的降将,作为魏国的孤臣,或许是另一个不受待见的人物了。

这位魏国的降将,为了自己国家那如同风中寒烛的复兴希望,拼却自己的青史名节身家性命,为蜀汉政权写下了最后的挽歌;

那位益州本土士族的一员,在史书的评价里,留下了这个国家的英雄传奇。

为什么不论出身来历的人,对蜀汉都有着这样的归属感呢?

或许,这就是汉昭烈帝与忠武侯的个人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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