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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局 |陈思安

 老鄧子 2017-05-24


终局

文 / 陈思安 

原载于《收获》2017年第2期

陈思安

写作小说、诗歌及童话。译者,戏剧编剧、导演。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接下来,我问,你答》(2015);导演舞台剧作品《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吃火》《沉默的间隔》等。 

 

起初,大多数观众还像是在已经过去的三个半小时里一样,尽量以面无表情和呆坐不动来掩饰内心的不安。没有人敢率先鼓掌喝彩,似乎做了那个带头的人就是预先掀开了自己的底牌。于是在全场演出结束后整整三分钟里,听不到任何大的动静,只有个别观众的窃窃私语:“结束了吗?这回是不是真的结束了?”三分钟相比起三个半小时而言当然算是段短得不值一提的时间,但在如此空旷高挑的大型剧场里,舞台上没有演员没有音乐没有灯光变化也没有人上来谢幕的静谧得近乎压抑的气氛中,三分钟简直就像三个小时那样令人紧张得连呼吸都要压低声音,生怕破坏掉万一这是大师刻意营造出来的氛围。

好在三千多个观众席中总归是有几个不那么把面子看得比腰肌和屁股的不适感更重要的观众。三分钟后,总算是有个看起来中年模样的男人心不在焉地鼓起掌来,他的两扇巴掌碰撞出的声音带着股闷湿的劲儿,啪啪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像是要漾出水来。他一边鼓着掌一边回身向观众通道打量着,无论是那湿哒哒的掌声抑或他的表情动作都显然表明了此刻的剧场已经榨干了他所剩不多的耐心。他的目光随后扫射到其他观众身上,似乎是期待其他人尽快配合自己的行动,让躲在舞台侧幕后等待着的演员们尽快谢幕了事。

坐在男人目光扫射空间范围内的观众们都松了口气。需要承受最大压力的部分已经由这个看起来明显对戏剧不甚了解的谢顶男人背负了,此时就算是再鼓起掌来,也不再代表某种意见或者判断了,而只是代表礼貌和涵养。毕竟嘛,三个多小时呢,演员们那么卖力,有几个小伙子的汗水都渗透了戏服,开场时飘逸的衣服此刻就像尿布一样粘在他们青春的身体上,多辛苦呢。

掌声鼓励了更多的掌声,更多的掌声宣告了掌声的正当性,于是全场的观众都开始鼓起掌来,后排还有几个观众吹起了口哨。爆米花一样噼里啪啦此起彼伏的掌声蔓延开来,让本来还有些迟疑的人们顿时打消了顾虑,掌声变得越来越坚定,越来越热切,越来越像是每个人自己真心实意要这样不惜掌心的灼痛感而努力继续拍撞着双手。

在潮水样的掌声袭来的顶点,他猛地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第一反应先是紧张地向左右两侧的座位迅速扫了一下,还好,此时还没有人留意到他。大家好像还各自沉陷在自己该以什么姿态来鼓掌的思考中。他坐在第三排正中央对着舞台的位置,前后左右位子上坐着的,都是受邀而来观看首演的 VIP 嘉宾。相比起受到一点点鼓励就会喝彩不止的普通观众,坐在嘉宾区的观众们要矜持得太多了,每个人的掌声都跟参加庆功晚宴时伸向食物的手一样,充满了礼节性的克制和含混的态度不明。

△点击图片进入阅读:陈思安《变形记》| 花城关注

对于这种情况他已经熟络得很了。虽然内心充满了对于自己的混浊的沮丧,此时此刻属于他的戏份也还是要做足才行。他抬起双手,频率缓慢地用左手掌碰撞着右手掌,碰撞的速度保持在每秒钟一下,最高不应高过每两秒钟三下,碰撞的声音应以不超过咀嚼食物时通过下颚骨传导到自己颅内的声音为佳。面部表情最好是在保持基本发力肌肉不绷紧的情况下,两侧嘴角同时略略微上提为好,不应只单扬起左侧或右侧的嘴角,那样就掺入了评价的意思。

坐在他左边座位的李教授扭过头来,把嘴巴伸到了他的耳边。剧场内的掌声已经相当热烈了,李教授也因此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

李教授说,“看来大师毕竟有老的那天嘛。”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膀,继续着自己鼓掌的频率。

舞台上站成一排的演员们轮番鞠躬谢幕,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刚才在观众席里荡漾着的疑虑。毫无疑问,他们深信自己刚刚结束了一场足令自己余生都感到骄傲的伟大演出。后排的观众席里开始有人大声呼唤着大师的名字,更多的人也跟着呼唤了起来,看来大家都在期待着这个夜晚应当由大师现身出来谢幕领受大家的掌声及欢呼作为结束。

他知道大师是不会出现的。今天来参加首演之前,主办方已经提前通知了所有嘉宾,因各种原因大师本人不会出席首演及庆功宴。他也是在确认了大师不会出席后,才决定接受邀请来观看首演的。如果大师也在场,一定会殷切地要求他立刻讲讲看完戏后的第一感受的。大师一直很强调第一观感体验的重要性。可是那样的话,他也就没有一点办法来逃避那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了。

观众散场花掉了比平时更多一些的时间,对于大师最新(有消息说恐怕也是最后)一部力作的种种困惑和不解牵绊着人们的脚步,让走出剧场的队伍缓慢而迟滞。他忍耐着自己的烦闷,夹在队伍中间随波逐流地移动着。更糟糕的是,被人流裹牢在他身边的李教授颇为兴奋地喋喋不休着自己对于大师新作的看法。

要是李教授能说出来些对他有所帮助的信息还好,可李教授向来讨论起戏就像讨论自己做的学问一样,永远充满了各种空泛的大词和模棱两可的主义,听起来好像说了很多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说。而经常被李教授拿出来在嘴上换着法调戏的大词和主义,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么几个,让人感觉以摆弄大词和主义来讨生活的李教授连更新自己词汇库的基本义务都懒得执行,实在是叫人无法满意。他只好放空自己的大脑,任由李教授的声音回绕在空气里,但他的大脑指令耳朵不必放行。

“唉,问你呢,怎么不吱声啊。”李教授伸出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推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啊?”他回过神来。

“我是问你,对这戏到底怎么看。”

“哦。几句说不清,我得想想。”他不假思索地吐出这么一句。

不假思索,是因为在过去的半年多里,这句话已经被使用了太多次,俨然已经成为了他对待所有人和突发状况的最佳挡箭牌。

轻盈的一个“嗯”字,打李教授的喉咙里悠悠地挤了出来。他心里提醒自己不要扭头去看,可还是一个没忍住,脑袋一歪瞥了一眼李教授。刚才半天都没法把嘴巴闭拢的李教授,此时嘴巴关得紧绷绷的,嘴唇周围都紧得皴起了干燥的纹路,嘴唇以上却弥散着况味复杂的微笑。

难道,李教授这家伙已经发现自己的秘密了吗。他心里一抽,赶紧把头扭向别处。

主办方准备的庆功酒会,他借口说身体不舒服溜掉了。肯定要溜掉的啊,不然届时一定会被手里攥着香槟或红酒的各色人等轮番抓住,强行要求他谈一谈对刚刚结束演出的想法。原本他就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场合,自己出现问题以后再参加这样的活动更是犹如上刑。

揪住他的每个人都期待他以最短小精悍(最好是140字以内,适合发微博和朋友圈)、又新颖有趣(那么多人都看了戏评价不犀利怎么抓住别人眼球)、有点批判性但不能批判得让人不舒服(圈子就这么小,可别得罪了人)的新鲜出炉的评论来装点自己的社交媒体时间线以及这个特别的夜晚。这样的情况经常会叫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在大街上卖艺的猴子,随便什么人走过来丢几个钢板,自己就得马上钻个火圈儿或者跳段草裙舞。

想来不禁感慨,年轻时的他是有多么热衷于在戏结束散场后抓住朋友不放,痛痛快快地聊上它一夜啊。有钱时大家就结帮冲进小酒馆里要上几打啤酒几个凉菜,没钱时就索性蹲在街边或闯进哪个单身汉的家里,这种时候喝了酒跟不喝酒都能起到差不多的作用,因为看着戏聊着戏就足够像是灌饱了酒。好景不复啊。先是没了环境,再是没了人,然后是没了心境。现在,怕是连戏都快要没了。

他快步走出前厅人声鼎沸的剧院,拐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深夜的胡同与白日里完全不是同一条胡同,脚步踩在地上都有哒哒的回音,眼前是纵深和黝黑相交的敞亮,不再有沸腾的声音熬煮着耐心。

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来,摸出根烟来点上,尽心尽力地吁上了一口。

看来,果然还是不行呢。烟气卷缠成混乱的一团向屋瓦上飘去。


他的这个毛病是从差不多半年前开始的。虽然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个要命的问题了,但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他确实觉得那只能算是个“毛病”而已。细究起来,第一次发作应该是在那出业内已经颇有名气和影响力的青年新锐导演的新作首演场上。尽管对于这位年轻导演过往的作品存有质疑,他还是欣然前往,决心放下一切成见来安心享受这个夜晚。然而开场不过十分钟,他就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陷入了沉睡。待他惊醒过来,演员都已经谢幕完毕了,年轻导演正在演员的簇拥下登台致谢。

抛开对于自己无礼表现的愧疚,更让他惊异的是自己身体的反常。多年来看戏和工作的惯性,他的身体明明已经调整成了标准的“夜猫子”型,这样的困倦和深沉的瞌睡偶尔也会在中午时发作,却从来不会在晚上,尤其不会是在演出的时段内。演出散场时他出于愧疚,也出于对自己的不解,在与年轻导演的短暂寒暄中破例做出了“还不错哦”的虚伪评价。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这个毛病会演变成让自己难以接受的一颗毒瘤。散场后他也曾短暂反思过,难道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存有对于这位年轻导演的难以觉察的不满吗,即便在理智上要求自己认真看戏,可身体却还是很诚恳地产生了“排异反应”吗。彼时他很快地接受了自己这种分析,也就没拿这件事太当回事。

但同样的情况竟然很快就在几天后再次出现。柏林一家近年来享誉欧洲的前卫剧团带来了一部已经在欧洲各国巡回多轮的演出。这部戏以前卫的导演手法,出色的演员表现以及颇具争议的剧情在欧洲广受关注,国内戏剧界可说是早已翘首期待。果然,甫一开场,台下的观众们便被舞台酷炫的舞美风格和演员充满强刺激的身体表现力征服了,不少观众甚至按捺不住激动,等不及挨到幕间就开始鼓起掌来。

他却在整场轰耳欲聋的摇滚配乐中安然酣睡到结束。强劲的音乐,演员在麦克风里发出的嘶喊,群舞中梆梆跺地的巨响,都没能将他从梦神的手里拖出来。他睡得如此深切、怡然,竟比躺在自家床上睡得还要舒服,几乎要打起呼噜来。

这令他开始感到焦虑了。这时侯的焦虑主要还是来自不解,而非这毛病本身。毫无疑问他是期待着柏林剧团的这场演出的,甚至可以说是那个月里面最期待的一场演出,所以之前自己用在那个年轻导演身上的解释理论就无法成立了。不是心理上的“排异反应”导致身体的困倦,那么,难道是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吗。可是他明明感觉自己的身体本身不仅没有什么大的病痛,还因为从去年开始坚持的每日跑步而变得比前些年更加健康有活力了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密切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从早上醒来睁开眼,他就认真地观察着身体每一刻的变化,甚至连排便时间、下蹲再起身时大脑是否会晕、饭后是否会困倦这样他从未留心过的细节都会细致地去观察。尤其是一到每天晚上19:30至21:30期间,他便会仔细考察自己是否会感到困倦,还记录到一个小本子上面。观察了几天后他认定,自己的身体并没有问题,前面所发生的情况,应该是特例。尤其是晚上七八点钟时,他就像往常一样清醒得很,一丝没有困倦的感觉。看来只是前段时间自己写稿的压力太大了,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呢。

略微放下心中的疑虑后,他精心选择了一场戏,作为自己“回归正常”的测试品。这部戏的导演与他年龄差不多,正是中年稳健上升的阶段,已经不再需要通过在舞台上乱抛各种新奇的手段玩意儿来证明自己的先锋性,也还远没有老到中规中矩做出叫人毫无意外也毫无兴趣的旧东西。这部戏无论从剧本、演员,还是到节奏和气氛上,都可以说颇为可圈可点,绝是不会叫人发困。他在网上反复浏览了几个小时的戏单,认真地选择了这部戏,订购成功后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已经完成了一件大事。可这口气刚吐出来一半儿却叫他猛地意识到,这个“毛病”现在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心病了。

没有太多意外的,他再次从头睡到了结尾。散场时他被一种细密的恐惧包裹着,四肢僵硬地向场外走,却被站在门口与人寒暄的导演认了出来,一把揪住他,热情地追问着他对于这部戏的看法。彼时的他还没有发展出后来那套“几句说不清,我得想一想”的挡箭牌口径,一时竟陷入了语塞,嗯嗯啊啊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好在不断有熟人走到导演身边打招呼祝贺,导演的注意力很快被牵走了,他赶紧借口要早点回家便仓皇而逃。

再也没法把这当成是一个小“毛病”来看待了。他开始有步骤地针对自己的症状罗列各种解决方案。入场前半小时左右饮下大量浓缩咖啡,喝半箱功能饮料,先睡上一整天睡到再也合不上眼然后再进剧场,穿极为不舒适的内衣和鞋袜,在太阳穴附近涂抹大量风油精,上衣口袋里装着味道浓厚的蒜香洋葱面包……他尝试了种种平时只要做一点就会一晚上睡不着觉的法子,却没有一件能够救他于水火之中。他辗转在各个大大小小的剧场里,看各种各样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戏,却发现是话剧也睡,歌剧也睡,舞剧也睡,京剧也睡,是前卫先锋戏剧也睡,老式经典戏剧也睡,不伦不类的戏剧也睡。

总而言之,他再也没法醒着看完一部戏了。

从焦虑不安,到恐惧,再到绝望,他感觉自己为止奋斗了大半生的职业生涯很快便要宣告终结了。毕竟,作为一位剧评家,却再也无法醒着看完一部戏了,这不就像要写作的作家一点开 word 文档就陷入昏迷,要拍片的导演一开摄像机就神志不清,要作画的画家一拾起画板就两手发麻吗。

真是上帝开过的最残忍的玩笑。


沉默的黑沉沉的巷子把他吐出来的烟雾吞得一干二净。他又点起了第二支。烟雾继续被倾泻出来,继续被巷子吞掉。近来他的烟抽得是越来越多了。肺开始变得像心一样,成了一个无底洞,不管倒什么东西进去,倒多少,还是离填满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想到大师亲自邀请自己来看戏时电话里殷切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充满了逃兵的羞耻。作为逃兵,不仅有匮乏勇气的羞耻,更有背叛了同人的羞耻。

说实话在此之前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放弃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真的尽了力了。如果说来自他自己的种种尝试还没有让他绝望的话,医生的结论也足以令他感到绝望了。在经过了几次细致到连头发丝都拔下来要验一验的体检过后,医生宣布他的身体在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医生对他说,如果这个问题没有影响他的正常生活,可以暂时不用管它了。这是生活里常有的事,你不去管它,反而慢慢症状就会消失了呢。

这番模棱两可的话简直不像是一位医学从业者会讲出来的,倒像是一些二把刀心灵鸡汤作者惯有的态度,叫他听了以后愈是烦躁,恨不得立刻离开诊室结束这样的羞辱。就在他要甩门离开前,那位医生却又幽幽地讲了句:可是如果影响了你的正常生活,建议你可以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他顿了几秒钟,还是带着些气甩上了门。负气归负气,但医生的话还是让他身上又紧了起来。看来,果然还是心理上的问题吗。

这毛病近乎顽固地持续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就已经隐隐地觉察到,恐怕是心理上而非生理上的问题。否则,又怎么解释不去看戏时自己在同样的时间段里活蹦乱跳地精神得不得了呢。可是,这算是什么狗屁的心理问题啊!为人半世,明明心里最最确认的事情,便是自己对戏剧的热情和抵抗万难也要继续从事下去的决心啊。这下可倒好,难道老天就是偏要来试他一试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吗?!

初夏的夜,又稠又厚,掺着烟雾凝滞地压在他身上。

但是这部戏,毕竟不一样啊。这部戏,毕竟同全世界上其他所有的戏都不一样啊。大师是他在戏剧道路上最早的启蒙者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提携者。到现在他还能刻骨清晰地记得,在自己青年时代除了一腔热情外一无所有之时,大师不求回报地鼓励他去质疑、去批判、去抗争、去搭建,正是大师帮他铸就起来的勇气和新的自我,给他带来了日后所拥有的一切。

而这部戏,将是大师辉煌一生的谢幕之作。尽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确切消息,但大师早在刚开始筹备这部戏时便告诉了他,这将是自己的封山之作。

说起来,自己的这个病那还真是会找时候发作。早不犯晚不犯,偏偏就寻么这么个裉节儿上犯了病。

“人至耄耋,才终于放下了自己。这部作品,就是我在人生的终点处,给自己、也是给他人的答案。”大师在给他的电话里这般讲到。

对大师这个“答案”致命的好奇,瞬间战胜了其他所有的情绪,牢牢地把控住了他的全部心思。他简直想要献出自己的一切,去一窥那答案的玄妙之处。然而现在答案近在眼前,自己却没有能力去探究,甚至竟无法保持清醒。绝望感像头小兽,从脚趾开始啃噬着他,一点一点地咬啮着向上蔓延。

之前为自己设想好的多条安全的退路此时看起来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起来。如果不再从事剧评,他可以进入研究机构,转向学术研究,或者授课也可以。之前几年本就有几家高校向他抛出橄榄枝,他的母校也一直邀约他回去做特聘教授,想来日子不仅不会过得差,反而会更稳定和受重视呢。此外也有一些国有的或商业的戏剧机构想请他去担任顾问之类的职位,虽然不如做学术那样体面,至少生活上肯定有保障。而无论他作何选择,都能解决目下的困境。因为那些工作都不需要他在亲自看完戏后作出第一时间的反馈和评价。他可以研究纯理论,也可以通过看碟来补充最新的戏剧动向。

然而所有这些基于理智的思考和设想,被大师简单的几句话给击得粉碎。不提大师与他长久以来共同工作和交流产生的种种难以明述的感情性因素,单单是大师难以被世俗磨灭的赤诚与前行无忌,便足以叫他产生强烈地愧疚和自责。如果是真心喜欢学术的话,最初毕业时就有机会选择学术了,难道还需要等到现在吗。他之所以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成为剧评家,不正是因为他最衷爱的、让他产生无限激情的,恰恰是戏剧中无法定形为理论的那部分属于现场的魔力吗。可是再看看大师呢,大师抵挡着承负着身体的溃退、创作力的下降、众人的追捧与质疑、世道人心难以置信迅速的败落、商业强力的侵蚀等等各种巨大过自己百倍的压力,还要在耄耋之年奋力一搏。那他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脸面,就此便放弃了苦苦追求并曾立志为之奉献终生的事业呢。

恍如初夏夜晚常会出现的闷雷电闪般,缠绕在他心头几个月来的阴郁恐惧忽然间被撕开、照亮了。他重新燃起了熊熊的斗志。带着些许表演般的兴头,他将烟头狠狠扔到地上,又抬起脚来用力地碾灭黑暗中扎眼的红色火焰。他在自己脑袋里即兴发表出一段简短台词式的演讲:不与天斗,不与地斗,我现在就要与我自己斗上一斗!我还他妈的就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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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带着妻子一起又来到了剧院。临出门前他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顶塞在衣柜里好多年没有拿出来过的帽子。在镜子前比划了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丑。这顶土绿色的士兵贝雷帽现在显然已经过气了太久,他的脸型也较多年前臃肿了太多,以至于戴上帽子会吸引的注意力似乎远比不戴上还要多。

妻子半是嗔笑半是认真地抢过帽子来,叫他不要自寻烦恼。“还真当自己是个角色了,人家观众只会追戏里的名角儿好嘛,谁拿你们这些搞剧评的当回事。”他也被自己过分戏剧化的表现逗笑了,把帽子收了起来。是啊,不过是看过的戏又看一遍而已,就算被人认出来又有什么呢。只不过是自己心里有鬼罢了。

去剧院前又是照例做足全套准备。先是白天睡足,醒来后先喝功能饮料,吃过晚饭后又喝了两杯浓缩咖啡,出门前在脑门各处涂了刺鼻的风油精。到了剧场后,他让妻子一人去票房按他的嘱咐买了两张票,位置在一楼靠中间区域再偏右一些。找到位子两人坐好后,妻子便非常自然地把左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右腿上。妻子的动作柔缓而不刻意,放好手后也不再看他,他知道尽管看起来不经意,但妻子不看他只是不想引起他的紧张。他扭过头看着妻子,心底充满了温柔的感激。

他们两个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前面一段时间他近乎疯狂地寻求解脱自己烦恼的方法时,便请求妻子帮过自己这样的忙。妻子早已感觉到他在被什么事情折磨着,虽然不明就里,却自然是什么都愿意帮他做。他让妻子陪他一起去看戏,一旦他陷入睡眠,就拍醒他。第一次他们实验过后,妻子在整场戏期间是一次都没能成功拍醒他。于是第二次他们改成了由妻子来捏他大腿内侧的肉。他从小到大向来是最怕这一手的了,大腿上的那块肉似是他全身痛点最强的部位,一捏下去便会嗷嗷叫着跳起来。谁知道在看戏期间他居然能睡到如此之沉,简直像被灌了迷药,妻子捏了好多次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原本他觉得妻子是下不去手用力,心里对妻子的软弱又是愁烦又是爱怜,回到家脱下裤子却发现,大腿上那块肉已经被捏得青紫,连着疼了好几周才稍微平复下来。

他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轻轻按在妻子的手上面,用力地捏了捏,又松开。妻子回过头冲他微笑。这次出门前他跟妻子彻底坦白了一切。这半年以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故,自己做过的所有尝试,可能会发生的情况跟自己的选择。妻子默默地听完他的陈述,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只是建议他不要戴那顶可笑的帽子。

第二场的上座率还真是要比首演差得远啊。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剧场四周。大师还是相当有些铁杆的粉丝的,尽管现在的年轻人好像是不怎么吃经典啊、传承啊、情怀啊这一套了,但毕竟吃这一套的观众还没有完全退出观戏市场,坐满首演场的数目还是蛮有的。但到了这第二场,则像是喧闹典礼过后卸了浓妆的夫妻,露出了颓相来。目测只上了不到六成座儿,这中间应该还不乏不少从昨夜到今天被微博和朋友圈上过于两极的评价而临时被吸引过来看热闹的人。

从昨晚首演结束,他还在小巷子里抽烟晃荡的时候开始,关于大师这部新戏的热烈讨论就在网络上炸开了。这部作品似乎真的是太特别了。往日但凡是大师的作品,就算某些方面有所不济,业界的反应大多还是以捧为主,外加略显婉转的“建议”或“批评”。毕竟嘛,大师是我国戏剧界扛鼎之人物、业界之传奇,以咱们中国人为人处世之个性,公开场合无论如何是说不出什么过分话来的。

但这部戏却如旱地一颗雷,什么精灵妖怪都给炸出来了。首演结束后不到四个小时(已经是凌晨了,年轻人就是有激情),一位年轻的剧评家便在网上发布了近万字的剧评,对于“完全不知所云”的大师新作提出了强劲地质疑。“混乱的舞台调度、不着边际的剧情推进、涣散的灯光舞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演员们……所有这些都不禁让我们怀疑,大师这到底是在搞‘实验’戏剧,还是在考验台下观众的耐心?”年轻剧评家如此激越地写道。

又隔了几个小时,一位同样在入行时既受过大师提携的中年剧评家在网上发表了自己回应年轻剧评家的文章。这位中年剧评家是他的朋友,他很了解这位朋友容易激动的个性和让人着急的写作水平,知道这位朋友在此时发言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但网络就是这样,太过轻易可得,太能够随时为你提供表达的机会,因此也就太容易陷进混乱思维的陷阱,处处都是把柄。

中年剧评家的回应文章关于大师新作的分析仅不过千余字,之后很快便将焦点转移到了批评那位年轻剧评家上来,认为年轻剧评家不仅毫无学术背景,也无大量的戏剧知识积淀,仅是凭着自己年轻人的热情和浅层的感官感受来论断作品,不仅是非常地不负责任,简直可说是没有羞耻心。年轻剧评家难道又是好惹的吗,自然是发布了质疑大师的剧评后就等着有人反驳并就此拉开战斗了,于是仅仅两个小时以后年轻剧评家又相继发表了两篇文章针对中年剧评家“过时的幼稚的精英主义”言论进行批判。

这下可倒好,讨论就此彻底歪了楼,战斗的号角吹响,两大相对阵营前后又有多人加入,形成对峙状态,从到底具备怎样的素质才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剧评家,一路论争到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戏剧和怎样的批评。所有争论不能说跟大师的新作没有联系,但大师的作品逐渐成为了论争中的证据之一种,成了所有人在提出观点前抛出来的例子。就事论事从来都是虚幻言辞而已。因为没人真心想要就事论事。

而从昨晚开始,一直到现在,不断有人给他发信息和留言,甚至是直接打过来电话。他们问的都是同一句话。“这事儿,你到底怎么看?”

是啊,这事儿,我到底怎么看呢。他在心里问着自己,不由得冷笑起来。我连看都还没能看,还能怎么看。

剧场内最后一遍开场提示钟声响起。场灯逐渐暗了下来,观众席上交头接耳的声音也随之渐渐消退开。他所始终衷情的充满了古老仪式感的黑暗覆盖在这座经历过岁月摩挲的剧院里。每每在这样黑暗静默的时刻,他都会强烈地感受到戏剧那徐徐展开的张力如圣灵或如羽衣般附在自己的身体之上,叫他头皮发麻。这种近乎宗教般的神秘体验,是他坚信无论世界如何变迁,人类都将需要戏剧存在的终极原因。

他能感到妻子拂在自己大腿上面的手变得紧张起来,来回换了几个姿势,试图找到一个最佳地能够恰当捏到他大腿内侧那块肉的位置。

这是他这一晚在剧场中清醒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这不,去年底刚出了篇儿最新的研究论文,斯坦福人搞的。看见这个位置没有?这儿,这块儿叫丘脑,是人体感觉中枢所在区域,就是它,主要控制人体不同部位传来的信号,还负责调节意识和清醒状态。如果这块儿遭到损坏,那人的记忆力啊、注意力啊和睡眠啊都受影响,严重了还会昏迷。总之,斯坦福人呢,发现他们可以通过调整丘脑中枢的细胞活动来控制小老鼠的意识,通过一定刺激让小老鼠迅速陷入昏迷或唤醒。这是个比较新的研究了,国内还不是非常重视。”

他木然地倚坐在硬得实在叫人不舒服的铁凳子上,看着坐在灰色转椅上的医生一边用手里的蓝色圆珠笔啪啪戳着他的大脑核磁共振胶片,一边侃侃而谈。医生看起来接近五十岁了,脑袋上已然出现了这个年纪的人都无法逃避的脱发问题。虽然在讨论着对自己影响重大的话题,但他不停在走神。他的目光在自己的大脑胶片和医生只有少许发丝遮掩的脑袋上来回跳转,心里在想,明明是自己最亲密的器官,被这样子拍出来赤裸相见还真是略微有些尴尬呢。

“实际上更早一点儿的时候,我想想哈,也就前年吧——您瞧瞧,现在科学研究进展多迅猛呢,不紧跟着点还真是不行——哈佛人呢,发现脑干侧颜区——喏,就这块儿——有一种特殊神经元,专门产生神经递质γ-氨基丁酸,也叫GABA,可以促进深度睡眠。他们是通过电来刺激,啪,一刺激,人立马进入深度睡眠。不过哈佛人这研究对睡不着的人更有意义,对您这情况还是解不了近渴。”

看来即便大家从事着不同的行业,但每天在做的事情也大致相同嘛。他看着医生讲述起国外最新研究成果时的兴奋劲儿想着。不知道这位医生,平时偶尔会不会去看一场戏呢?如果是在剧院里见到,换做我兴致盎然地给他讲述这部戏好在哪里,现在欧美日韩有哪些最新的戏剧发展潮流,他会不会像我此时一样脑袋里止不住地走神脸上还要保持微笑呢。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决定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所以大夫,您说这些最新研究成果跟我的毛病有什么关系呢?”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客套而不夹杂感情。

医生抬起手里的圆珠笔,轻轻地戳了戳他的大脑胶片(他发现这是医生一个下意识地习惯动作),“我就是想告诉您啊,睡眠,它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神秘的东西,就像大脑和人的思维一样神秘,”医生望着他的笑容也显得神秘起来,“哪怕医学发达到现在了,还有好多问题是目前无法解释也无法解决的——尚在研究中。”

“哦,您那意思就是,我这病没法治?”不知为何,一种如释重负感落在了他肩头。

医生不置可否,低头翻动着他的病历本,掀到一页停住,抬起圆珠笔敲了敲大脑胶片,“已经做满了20个小时的心理咨询?”

“是。”

“有帮助吗?”

“对我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活倒是有点帮助,不过对我这病没任何帮助。”

医生被他的说法逗到了,没忍住低声嘿嘿了几下,马上又收住。医生放下了病历本,同时也放下了手里一直攥着的圆珠笔,跟他说话的语气也忽然换了一种状态,“其实呢,我个人对您现在的情况是非常地感兴趣,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咱们能保持联系。您瞧,像您这样的病状,估计可着全天下也没几个……我知道这么说不太合适,但如果咱们建立长期的联系呢,对于推动我国的睡眠神经学科发展,绝对是个好事儿。……您放心,我们当然绝对不会像对待小老鼠一样对待您了,一切都会在您愿意的基础上进行……”

他拎着装满了自己大脑核磁共振胶片的塑料袋子往剧院的方向溜达着。离演出开始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医院距离剧院也不是很远,他决定就这么一路走着过去。有些焦热的风撩刮着身体,倒也不惹人烦,唯一不舒服的,是这硕大的塑料袋子,随着走路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腿。而往来的行人,难免会被这袋子外面写着的大大的医院字样吸引住,向他施舍着对待病人的同情目光。

就尽管来同情好了,这无药可救的病。他把胳膊支起来,好让塑料袋子远离开自己的大腿,省得总被拍来拍去的。好像那袋子里装着的不是胶片,而是他货真价实的大脑。

穿过对向八车道的大马路,穿过肠道样的弯曲胡同,穿过人潮涌动的地铁站台,穿过飘着炸鸡排味道的街面店,穿过响着震耳欲聋广场舞劲曲的商城,穿过坐满了等位子食客的苍蝇馆子,穿过飘散出夹着各类香水的空调冷气的对开玻璃门,穿过城墙,穿过护城河,穿过整座城市。他感觉一直支楞着的胳膊终于开始发酸了。

今天是大师新作的最后一场演出。之前的14场,他每一场都去看了。哦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他每一场都去睡了。从最开始的挣扎,尝试各种法子企图扭转局面,到后来反而渐渐放松下来。最后几天里,他甚至有了些奇妙的安闲适意。每天吃过晚饭,散会儿步,就溜达到剧院里,随便买张哪个座位的票子,躺在那里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然后又溜达回家,或者去吃个夜宵。在剧院里睡上这一觉,就像是吃饭、遛弯消食、乘夜凉一样的普通事。这是一场仪式。也许,将是他最后的仪式。

这半个月,他仿佛获得了一种全新生命的可能。这感受却无人能与他分享。是的,谁也不能。与之而来的内心的宁静,超越了他一生曾体验过的各种精神性的享受,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再也干不了什么了。不,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一切的事了。就是这样。

最后一场的观众还是要比中间日期场次的观众多了不少。半个月来,随着对大师这部新作的种种争议和辩论的持续发酵,也不断有人爆料出这将是大师封山之作的消息。因此,最后一场演出,还是吸引了不少大师曾经的粉丝前来,估计有些人还是专门第二次来看的。他看到不少观众都带来了鲜花和贺卡,还有人开车送来了写着字幅的花篮。他完全不想去看上面写了什么字。

即便论争的两方都不断有人来说服他为大师的新作写篇剧评,或者至少发言表态,但他始终保持了沉默。保持沉默的原因自然外界不得而知,但在很多人看来,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表态。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睡到第四五场时心中的焦虑到达了顶峰,每天出门都不敢带着手机。他不仅是怕总是被人催促表态,更是怕会接到大师本人的电话。然而直到今天,大师都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想到开演前大师邀请他时在电话里的殷切,这种情况不免曾让他感到很是忧虑。他可以不在意别人对他的指指点点,但他毕竟不愿失去大师的友情和理解。不过现在看来,这些也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在演员谢幕时全场雷动的掌声中醒来。相比起过去的14个夜晚,今晚的掌声听起来明显更加复杂。这超乎一般热情的掌声叫他感到有些厌恶。这哪里是掌声,哪里是喝彩,听起来分明是欢送一代宗师尽快走进养老院的不耐烦地催促。观众中有部分人不停地呼唤着大师的名字,这些零散的呼唤渐渐变得协调有序,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认可和加入,逐渐汇成了一股有节奏有组织的齐声啸叫,似乎如果大师不亲自现身出来领受他们的致敬,今夜谁也别想就这么离开这家剧院。

他心底油然生起一股子反感,拎起了脚边的大塑料袋子,仓皇地向散场处的大厅走去。刚走出了前厅,就看到大门处稳稳地立着一个人,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他心里一惊,脚步骤然收住。是大师。

两人就这样僵立着对望了片刻。大师双手抱在一起,合在腹下,穿着那身他永远不变的对襟儿白褂子。两人身后的剧院里,传出众人欢呼着的一阵阵清晰而响亮的大师的名字。他在心里让自己打了个缓儿,冲大师走了过去。

“您怎么搁这儿站着呢,听听里面座儿都叫成什么样了?真就不去谢谢吗?”他把烟从裤兜儿里掏了出来,敬出一支给大师。

大师接过烟,根本不接他的茬儿,反问他道,“怎么着,病了?”

他低头瞅瞅自己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毛病,不碍。”

“走走?”大师说罢,拔脚就往门外走。他紧跟上。

两人没几步就溜达到了往日常常在演出结束后几个朋友啸聚饮酒阔谈的那条小巷子里。只是这一个往日,也要往上去数个十几二十年了。时间倒也不打紧,到了该到的时候,还是顺顺当当地就走回去了。

“我其实每天晚上都来剧场,从首演,到今儿个。”大师说。

要说完全不吃惊那是不可能,但他像是有某种“能想到”的感觉。

“我也不进去看,我就找个僻静地儿,站在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你别说,还真是好看,快赶上戏好看了。”大师轻咳两声,把指上聚了很长的烟灰掸掉。

“要说意想不到,还真是有那么一件。”大师顿了顿脚步,立住身子看了看他,“意想不到,你小子他妈的居然还天天都来看,连看了十五场。”

说罢,大师又抬脚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一瞬间,他很想把自己的病,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经历过的所有事情,还有这半个月来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全部讲给大师听。但他体内已经发生变化的那个部分却默默地发挥着作用,叫他并不想就这样倾诉式的将心思涌泄出来。

“我知道,你小子有困惑。也很想知道,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答案是什么,对吧?”烟吸尽了,大师把烟头掐灭,撇进垃圾堆。

“算是吧。但好像也不止是因为这个。”

大师幽幽地从嘴巴里溜出来一句。“这戏,不是我排的。”

“不是您排的,那是谁排的?!”

“谁都不是。我每天来到排练场,就沏好茶,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瞧他们。所有的演员就自己想干嘛就干嘛,想怎么走戏就怎么走戏,想怎么练习怎么练习。他们要是来问我,‘导儿,这块儿您觉得怎么着合适’,我就看着他们,还是一言不发。忍不了多一会儿,他们就自己走开去了。要说中间有意思的事儿还真是挺多。你不知道一开始那些演员、编剧、剧院领导都急成什么模样,恨不得觉得我犯了老年痴呆了。可到了后来,每个人都安安然然的,每个人看着都比经我常年指导过还要更自信。”

“那舞美和灯光呢?联排和技术合成呢?”

“也是一样啊。我就坐在那,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他们就自问自答。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既不说好,也不说不行。就这样。”

他陷入了沉默中。小巷子里的石板在两个人四只脚下响着规律的脆声儿。巷子快要走到头了。走到头,就是商业街和大马路了。

“我知道,这事儿说出来肯定有很多人觉得我疯了,有病,对观众不负责任。但这就是我的答案。”大师站在巷子延伸向大马路的最后一节上,停住不动了。“本来吧,这事儿谁都没想说。就是没想到,给你小子这么大的困惑哈?得,现在你知道了。安心回家吧,该干嘛干嘛。”大师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走,意思就送到这儿为止了。

他有些木然地继续向前走,走过了大师站住的那最后一段巷子,走到大马路上。他站住大马路上发了会儿呆,回头再去看小巷子。巷子里一片黑暗,大马路上刺目闪耀的街灯让巷子里显得更加混浊不清,完全看不到大师的身影。

其实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了,朝东走向自己家,朝西走向城市里,朝前是迷宫样盘错在一起的更多条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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