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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交响曲的五个乐章

 翠谷叠泉 2017-05-24

《春江花月夜》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的作品。词清语丽,千古绝唱,素有“孤篇盖全唐”之誉,这首诗再现江南春夜景色,如同月光照耀下的万里长江画卷。它四句一韵律,结构严谨,还反应整个唐朝时代背景,兼具诗学与哲学,是作者的生命经验上升到宇宙意识层面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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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交响曲的五个乐章

▲ 唐 阎立本 《步辇图》38.5x129.6cm

最动人的良辰美景

“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字全部是名词,如果将这五个名词形容为一首交响曲的五个乐章,整首曲子以春天、江水、花、月亮、夜晚五个主题相互交错,又分别独立,才使这首诗显得格外迷离错综和意向丰富。诗当中,生命的独立性是受到歌颂的。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这些存在于自然中的几个主题,偶然间因缘际会发生了互动的关系,可它们又各自离去。它们是知己,它们也是陌路。“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王维《送别》)他们总是在路上碰到人,就喝一杯酒,变成好朋友,然后擦肩而过,又回到各自的孤独。

《春江花月夜》的前四句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其中第一句的“平”和第二句的“生”、然后再是第四句的“明”,都是押韵。每四句是一个韵,一共有九次转韵,全诗九段,有三十六句,三十六句构成了一个非常完整的结构形式。经过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的琢磨,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完美关系,终于实现了。

初唐诗最具有典范性地将个人意识提高到宇宙意识的角度。当生命经验被放大到宇宙意识,张若虚在文学技巧上又把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的思想拉回来——“江流宛转绕芳甸”。他的面前有一条河流,“宛转”地流过“芳甸”;“甸”是被人整理出来的一洼一洼的圃,河流弯弯曲曲地流过种满了花的、散发着香味的土地,“江流宛转绕芳甸”将主题变成了“江”与“花”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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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交响曲的五个乐章

▲ 唐 张萱 《捣练图》绢本 设色 37x145.3cm

“月照花林皆似霰。”描写的是春天,江水在流,然后月亮慢慢升起,潮水上涨。初春时节,空气很凉,夜晚的时候,水汽会结成一种薄薄的透明的东西在空中飘,也就是“霰”。花有很多颜色,红的、紫的、黄的,当明亮的月光照在花林上,把所有的颜色都映照成银白色。诗人其实是在慢慢过滤掉颜色,因为颜色是非常感官的,张若虚希望把读者带进宇宙意识的本体,带进空灵的宇宙状态。“江流宛转绕芳甸”中的“芳”是针对嗅觉;“月照花林皆似霰”是针对视觉。江水把气味冲散,月光把花的颜色过滤。

“空里流霜不觉飞”非常像佛教的句子,空”可以是空间上的,也可能是心理上的。春天的夜晚会下霜,因为天空中布满了白色的月光,所以霜的白感觉不到了。这是诗中出现的第一个有哲学意味的句子,就是存在的东西可以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听起来很抽象,可是生命里确实是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的。

“汀上白沙看不见。”因为沙洲上的沙是白的,月光是白的,所以汀上有白色的沙也看不出来,这句诗也是在说存在的东西,可我们根本不觉得它的存在。开始的时候讲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非常绚烂。可是这两句诗一下将意境推到了一个空白的状态。

春江花月夜:交响曲的五个乐章

唐 张旭 《草书古诗四帖》 局部

“实”到“虚”的艺术提升

一首完美的诗,首先需要结构上的精炼。从“月照花林皆似霰”,到“空里流霜不觉飞”,再到“汀上白沙看不见”,就是所有的存在都变成了不存在。“江天一色无纤尘”——江水、天空全部被月光统一变成一种白,没有任何一点杂质。“空”就这样被推演出来了。所有一切都只是暂时现象,是一种存在,可是“不存在”是更大的宇宙本质,生命的本质或宇宙的本质可能都是这个“空”。不只是视觉上的“空”,而是生命经验最后的背景上的巨大的空。

“皎皎空中孤月轮”,在这么巨大的“空”当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圆,“孤月轮”就是一个圆。美术史中讲过,西方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像蒙德里安这些人,一直在找几何图形的本质,与唐诗的状态非常像,就是追问到最后宇宙间还剩下什么。通常人在现象当中的时候,只能讨论现象当中的相对性;可是当一个文学家、艺术家在哲学的层面,就会去问本质的问题,本质的问题也就是绝对性的问题。

春江花月夜:交响曲的五个乐章

唐 怀素 《自叙帖》 局部

“江畔何人初见月”,张若虚在公元七世纪左右,站在春天的江边看夜晚的花朵,然后发问,谁是在这个江边第一个看见月亮的人?这个句子字面意思一点都不难懂,可是这个句子很有力量。问谁第一个在这里看到晚霞的?直接问到本质上了。因为这完全是哲学上的追问,诗人忽然把人从现象中拉开、抽离,去面对苍茫的宇宙。大概只有在登上巅峰的时侯,才会有这种感觉:忽然感觉到巨大的孤独感,视觉上无尽苍茫的一刹那,会觉得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这种句子在春秋战国出现过,就是屈原的《天问》。屈原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之后就没有人再问了,诗人问的是“江畔何人初见月”,关心的不再是人间的问题,而是生命本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边的月亮现在照在我身上,可是江边的月亮最早什么时候照到了人类?这个句子这么重,所问的问题也是无解。

唐诗之所以令人惊讶,就是因为它有这样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识。大部分朝代的文学没有宇宙意识,可是唐诗一上来就涉及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的“念天地之悠悠”也是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无限的时间跟空间里的茫然性。有时候茫然不一定是悲哀,其中既有狂喜又有悲哀。狂喜与悲哀同样大,征服的狂喜之后是茫然,因为不知道下面还要往哪里去,面对着一个大空白。“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一步一步推到“空”的本质,当水天一色的时候,变成绝对的“空”。生命状态处于空之中,本质因素就会出来。这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段当中最重的句子。而诗人神来之笔之后就是平静。接下来给出一个非常平凡的空间,也就是回到通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完全用通俗性的东西把“江畔何人初见月”这么重的句子收掉,第一个段落就此结束。

春江花月夜:交响曲的五个乐章

五代 赵喦 《八达游春图》绢本 161x103cm

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唐诗好就好在可以伟大,也可以平凡、简单,因为它什么都可以包容。如果选择性太强,格局就不会大。比如南宋的词,非常美,非常精致,但包容性很小,只能写西湖旁边的一些小事情。而唐朝就很特别,灿烂到极致,残酷到极致。常说的“大唐”中“大”就是包容。今天如果看到“人生代代无穷已”这样的句子,会觉得庸俗,可是张若虚敢用,因为他用的地方恰当。“江月年年只相似”,江水、月亮每年都是一样的,水这样流下去,月亮照样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是自然当中的循环。

“不知江月待何人。”其中的“待”,是指江山有待,他觉得江山在等什么人。回想一下,当陈子昂站在历史的一个高峰上,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之所以如此自负,是因为他觉得江山等到他了,在古人与来者之间,他是被等到的那个人。生命卑微地幻灭着,一代又一代,可是有几个人物的生命是发亮的,是会被记住的?张若虚说“不知江月待何人”,里面有很大的暗示。在这个时刻,在这个春天,在这个夜晚,在花开放的时刻,在江水的旁边,他好像被等到了。“不知江月待何人”是“不知”还是“知”?接着前面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同透露出的是唐诗中非常值得思考的自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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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交响曲的五个乐章

唐 张萱 《虢国夫人游春图卷画芯》 绢本 53X173cm

接下来是“但见长江送流水”,水不断地流过去。自古以来,水被用来象征时间,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讲的就是时间。在中国文化当中,水的象征性非常明显,一直代表着不断流逝的时间。“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是用水做象征,来表达这个意思。“但见长江送流水”的张若虚,觉得宇宙间有自己不了解的更大的时间跟空间,刹那之间,他个人的生命与流水的生命、时间的生命有了短暂的对话。如果说魏晋南北朝一直都在为文学的形式做准备,但始终没有磅礴的宇宙意识出现,那么在《春江花月夜》中大宇宙意识一下被提高到惊人的状态。

很快便是抒发的相思情了。这里有游子的思念,也有思妇的等待。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女性的思念似乎更典型。“可怜楼上月徘徊, 应照离人妆镜台。”“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也许,在中国人眼中,月儿是一面高悬在九天之上的明镜。无论你置身哪一个角落,望见她,你便像望见不得相见的亲友。也许,你还会固执地认为:对方一定也正望着月儿,思念着你。在泱泱大国五千年的文化之中,月儿早就是一个默认了的怀人的符号。

景与情的交融,情与理的贯通,原来可以如此谐和,描绘出这样一个真实的境界,记下真实的生活的片段。张若虚的哲思让人肃然起敬,诗情让人为之动容。张若虚,《全唐诗》存其诗二首。但仅凭这一首,他也是当之无愧的大诗人。

清朝人编《全唐诗》,说这篇是“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张若虚作品不多,只有一两篇作品,所以叫孤篇;“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是说比全部的唐诗还要好。做诗人做到这样真是很过瘾,平时不轻易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好。《春江花月夜》不仅仅是张若虚个人化的才气表现,而是展现了初唐时期,人的精神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辽阔,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开始有一种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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