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人间四月天,晃去金陵。 六朝古都,通常讲的那几个,西安,洛阳,北京,南京,惟一个南京,在南方。最富庶,恐怕亦是南京。所谓六朝金粉,简单四个字,已是旖旎繁华,不胜娇丽,害人起很多绮想。 金陵城,一眼望过去,流转千年的王气,依然有余韵。民国打下的城市格局的底,像一刀未剪的老电影,完整窈窕在那里,跟共和国气质,云泥有别。行街之阔,阔气到匪夷所思。一再跟身边开车的友人感叹,这哪里是江南的尺寸?梧桐苍苍,绿荫蔽日,此种手笔,金陵之余,好像再没有第二例。 金陵的这种阔,于我至深至刻的印象。人是,先有地理上的阔,才会有精神上的阔,地理决定很多事情。 去金陵之前,友人列了几间旅馆,让我自己拣,爱住哪里。先把希尔顿拎出去,兴致勃勃拣了西康。民国时期的美国大使馆,司徒雷登的官邸,如今的省委招待所。吃字的人,对着这几个关键词,暗自澎湃了半个夜。 自鼓楼驶往西康,一入颐和街,民国韵致冉冉而至。当年的使馆区,静谧,苍古,清幽,安详,与隔街的人烟沸腾,两套时空。友人体贴,驾车缓缓将颐和街完整兜了一遍,然后驶入西康。老派官邸的滋味,相当值得玩味,高度的静谧,杳然无人之境,百般难得。友人笑笑,说我运气好,若是碰上省里开会,这个旅舍,人满为患,还挺闹的。住了几夜,喜欢满窗的浓绿深沉。黎明微曦,于枕上静听竹帚扫园子的细音,堪比空山鸟鸣,幽极,禅极,而这,是在古都的市中心里。细细想了想,上一次听得这种细音,好像是在数年前的深冬,于泰国的清迈老城,宿于一间深巷民宅里,亦听得宅子里的少爷,一早起来扫园子,煮咖啡,切百香果。 午后,友人领我去看那些金陵的必看们。周末的景点,人头济济,令我实在是抱歉而且惆怅。不是为了我这个心血来潮的外乡客,友人大可以窗下闲坐,吃茶看书,何至于在茫茫人头里披荆斩棘。 总统府,这种字眼,霸气亦有,血腥亦有,阳刚猛烈,雷霆万钧,比故宫那种文弱伶仃阴恻恻的字,来得深沉得多。600多年的宅子,建于明朝,清时是江宁织造署,然后是两江总督府,乾隆南巡,此地是行宫,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南京),此地变身天王府,再后来是孙中山的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府,再后来是民国的总统府。这么一所宅子,来来去去,多少帝王将相权贵鸿儒,吾国吾民们,自己跟自己,夺来夺去杀完再伐煌煌六百年。最后麽,是你我这一代人耳熟能详的一幕,占领总统府。有黑白照片,还有陈逸飞的传世油画。共和国的新兵轻骑墙头,一面红旗宕开来,惊心的也有,动魄的也有,而构图真是不错的。跟陈逸飞后来妖滴滴的《浔阳夜韵》搭着看,真真应了一句词:梦里不知身是客。 那日总统府内外,人山人海,友人矫健异常,于万人丛中,周转自如,领着我,直奔几处要害,点穴式地让我看完精华。走往蒋中正办公室的途中,友人讲,你去看看,朴素得。后来回家,跟老友金泽光曹晓明夫妇吃饭饭,老金亦慨叹,蒋中正的办公室去看了吧?朴素得,跟个村长办公室差仿佛。而我端详良久的,却是蒋先生的办公桌,不是直来横去端正放着的,是西洋式的,四十五度角斜置的。这么中正的人,书桌竟然不取正位,好费思量。蒋先生办公室对门,是副总统李宗仁的办公室,一间南房一间北房,今天看起来有点儿戏的意思,因为,实在太简陋了,任何一所中学的校长副校长办公室,都不至于此。更可叹的是,蒋先生的办公室跟前,群众蜂拥,李宗仁先生门前,几乎无人流连。历史,永远只记得第一名。为了跟历史拧一把手劲,我还,特地去李宗仁先生门前,兀立了一分钟。 于相当复杂的地形和建筑群里,高速有效地瞻仰完总统府,一边往外走,一边跟友人开玩笑,darling大概平日十分官老爷,看东西可以这么稳准狠直来直去。友人嘿然,谦虚答,是陪侍官老爷们比较多吧,弄得很熟的样子。友人府上是武官出身,伊自己却是文官,气质里,有一种亦文亦武剑胆文心,举止言行,便有不少别致耐寻味之处。如这种劫掠杀伐式的瞻仰总统府,武字当头,直击要害,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而于霍霍来去之间,重点精华,又纹丝不漏,便又是文的功夫了。若是换了我自个儿,大约晃个整日,晃到晕头转向,还未必看完整了。 出总统府,赴明城墙。不仅是我国境内,亦是世界上可数的城墙巨制,古老,而且完整。夕阳里爬上台城,葱茏,妩媚,毕竟是,江南的城墙,有一种说不出的细婉,俊逸,袅娜。不像北方的城墙,以苍茫浑朴震撼灵魂。所谓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那种笔致,是入木三分的懂得。与友人缓缓散策,慢慢讲起种种的陈年往事。渐渐觉悟,darling,于如此的葱茏城墙,忆如烟往事,实在是佳年好景,再绝配不过了。 夜里晃去夫子庙,以为晃晃吃吃,看一眼桨声灯影的秦淮而已,结果是,意外看见中国科举博物馆。我这种博物馆深度迷恋者,亦倍感讶异,是建得如此有水准的一间博物馆,而且夜里亦开放,真真难得。科举,本着为国求贤的初衷,漫长的历史,累累的硕果,严密繁复的制度,与友人并肩细细看完,一致浩叹,这样子考试,太惨烈了,搁到今日,毫无疑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友人当年高考,是一省保送至复旦的超级学子,犹有如此浩叹。费一夜的精神看下来,不免感慨南京的富庶,于夫子庙这样的老城厢内,如此手笔地建设博物馆,相当动人。 夜里友人送我回旅舍,车中随口讲起南京的别称之多,金陵,建康,秣陵,建邺,白下,江宁,集庆,应天,石头城,两千年古都不老,前世今生历历在目。友人讲,南京呢,是一座悲情的城,打不完的仗,驱不尽的纷飞战火。是啊,一轮复一轮的改朝换代,金陵人都看腻了吧。 今日饮食里,最爱一碗菊葉鸭蛋汤。菊葉至清,饮来口舌生香,金陵家常饮食,真真好。听友人讲,这个东西极易种,有个方寸之地,便足够一家人四季饮食。那么好的野菜,为什么出了南京就没有了呢?委实可惜。 之二 隔日晨起,于西康旅舍内外,散步良久,清幽淡静,不闻尘嚣。 去牛首山。 江浙两地,这种山,仿佛遍地都是,留存些佛教遗迹,亦是寻常不过。去了,才知道,大不然,真有惊艳之叹。 牛首山距离南京市中心,不过二十公里的样子,比浦东浦西的距离还近,此地近年斥巨资,新建了一所佛顶宫,供奉佛祖释迦牟尼,全世界惟一的顶骨舍利。顶骨舍利,意外发掘于大报恩寺的地下,这个寺还是朱元璋奉母而建,后来炸毁了。顶骨舍利发掘之后,移来此地,专门建宫供奉。 至牛首山,随讲解小姐拾级而上,听听讲讲看看大雄宝殿如此而已,车子转个弯,拐去另一头,瞻仰佛顶宫。下车爬坡上去,一座簇新的九级浮屠,惹我多看了几眼。因为,酷似京都镰仓那些地方的塔,京都镰仓的那些塔,我是看得太熟了。小姐讲,因是仿唐,所以呢,直接就照着日本现存的塔,造过来了。 入佛顶宫,差不多从走进去的第一步开始,就开始哇哇呜呜,一路哇哇呜呜到出来为止。这个宫,实在太惊人了,文字和照片,都根本不可能表达清楚这个东西有多么厉害。无锡的灵山大佛,九龙灌浴,已经很震撼人心了是不是?跟牛首山这个佛顶宫比,灵山就不必看了。作为一个写字人,这么写,实在粗鲁,可是这个东西,确实非笔墨能及,darling只有自己开动脚步,亲眼去瞻仰了。舍利,一年只有21日开放瞻仰,在地宫的最深一层,这一层,我们没有抵达,想必,比已经瞻仰的两层地宫,更为惊人。回家跟德高望重的建筑家友人吃饭饭,手舞足蹈讲起佛顶宫,建筑家白我一眼,讲,建筑界,都知道这个东西,下趟儂带队,去看。 那日,于佛顶宫里,仰断了脖子,出来,跟友人面面相觑。辗转迤逦,弯去附近的南唐二陵,是南唐先主李昪和中主李璟的陵墓,后主就是了不得的词人李煜,这里是他祖父与父亲的墓。这个墓1950年发掘,主持发掘工作的,是曾国藩的长曾孙女曾昭燏,伟大的考古学家,曾经是南京博物院的院长。于艳阳高帜的中午时分,到的南唐二陵,友人埋头买票,我立在园子门口,觉得天地静谧,鸟语花香,清凉,安详,无人,风水之好,无以言表。一路走入去,如一座紧凑而略略荒疏的小园,根本没有游人,除了舒服,不知如何形容。最好的那一层境界,总是十分简单的,用词也好,用意也好,都是最俭朴的,比如上海闲话里,最顶级的词,极是简约,嗲,赞,灵,妖,色宜,听得懂的,必定明白,是到此为止无以上之了。缓步于南唐二陵,亦有这种淡白而饱满的静好,真真不虚此行。后来,专门花了大半日时间,去浏览南京博物院,自南唐二陵发掘出来的舞俑,陈列其中,美是真的美得不得了。 1880年的明孝陵 附近寻一间农家坐下来午餐。早已过了吃饭饭的时辰,吃客只得我们两人,老板娘一边火热打牌一边无微不至,安置我们坐于坡上的小亭子里,漫坡的果树浓绿蓬勃,山风徐来,小小辽阔。一碗野芹,真是清俊,香甜细腻,难得的佳蔬。比较不耐烦有机无机,机来机去,不好吃总是不好吃,再有机也没有用。农家的一碗家常蔬菜,胜却千言万语。自家制的香肠亦美,清蒸了一碗来,吃饭吃茶,皆相宜不过。 那是一餐忘忧的饭饭,与友人慢慢谈了些深邃的心。相识几十年的老友,各自忙了半辈子,忽然便有那么一日,静静坐下来闲话渔樵,半陌生,半熟络,亦有颔首,亦有诧异。darling,人生真的不好说,下一次,不知又会是哪里一起坐坐? 一生尘梦,半日可抵。古人诚实,真没有说错。 这些老照片,都是老友秦风的,秦风台湾人,是我知道的,最有成就的老照片收藏家。上世纪90年代,秦风曾于日本古书市场上,觅得日军随军记者私人收藏的影集,获得大量角度特殊的老照片。秦风老照片的一个特点,是处理得非常清晰,多年来,市场上无人可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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