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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龚望

 xiaomanmanjun 2017-05-26

中国禅宗第六代祖师慧能和尚一日寄居在广州法性寺廊庑之间,暮夜两个和尚见古刹旗幡被风吹动,二人辩论。一人说是风动,另一说是幡动,相持不下。六祖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对普通人的尊称)心动。”


时风无时不在吹,时尚无时不在动,书法艺术在时风、时尚的作用下,赶潮头、逐浪尖,于是书法艺术代有追风赶浪者。然而,中国古代哲人早洞晓万变不离其宗这个真理,以不变应万变。这或许是做人的辩证法,抑或是治学的辩证法,是否也是书法艺术的辩证法。


解读津门大书家龚望,间或能找到做人、治学、书艺诸方面一个旨规。


龚望先生



 解读之一 

露出水面的冰山只要不一叶障目谁都能得见,但你知道吗?水面之下的冰体恐怕是冰山体积的若干倍

识龚望的人很多,写龚望的人亦不少。以乡贤名士冠之以龚望很是剀切。然而,走进龚望家,走近龚望,其为人,其学识,其书艺让你高山仰止。此后,你会感觉,所见所闻犹似海洋中的冰山,目光不可及之处,蕴藏着更大的能量。


这便是龚望。


老子曾说:“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这句话的意思是,最直的东西好像是弯曲一样;最灵巧的好像是笨拙,最好的辩才仿佛不善于言谈。老子这段话直接拨开表象切入本质。龚望从不夸夸其谈,更未曾有过口若悬河的夸耀。总有人拜访他,总有人在赞美他的书法,待别人说完了,龚望总是自言自语地说上一句,不就是写字儿嘛。


轻描淡写,常让一些自感神圣无比的书法家们困惑。面对龚望,似乎察觉不到他有什么追求,从未听他表白自己是什么书法大家,从不承认自己的学识有多大。但是,在他那个破旧的小院一角,有一块当作桌面的石板,当年这块石板伴随龚望读书写字,至今能清楚地看到肘腕长期蹭磨而留下的凹痕。他不分寒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写字、刻印,每到读书时都是放声而读,几十年如一日。功夫,中国功夫曾风靡世界,功夫是什么?是长期的苦心孤诣,潜心向学,只有将天赋、学识、技艺三者综合才能成就其功夫。龚望的学识最能说明中国功夫。


龚望原名望宾,字作家,一字迂公,号姜庵、又号沙曲散人,别署无竞、无漏居士。其祖父龚晓山,亦擅书画,家富收藏,曾见龚晓山用糖色在草纸上作画,竹菊兰草及款识多有逸气。龚望幼承家学,早年毕业于天津国学社,在严范孙先生主办的崇化学会中学习,从师于著名学者李实忱、章式之、郑菊如、裴会川、陈泽寰、陈翮洲等先生。在那里系统地学习了文字学、易经、儒学等典籍。其汉学基础在其20岁左右完成的作业中可窥一斑。在读《易经》时曾写一篇《君子以自强不息》文,文末陈哲甫先生评曰:“义明词静抱负不凡,士君子之弘毅者也。”在龚望写的《苛政猛于虎说》一文文末,裴会川先生评曰:“名言浩气相辅而行,杰作也。”


龚望从教达五十余载,解放前在木斋、育才、众城等学校教授国文和书法,曾在崇化学会中讲《易经》,许多人从远道而来听讲。解放后受聘于师范大学等讲授古文、书法,曾一度在棉纺一厂夜校讲课。在五六十年代的大环境下,龚望经史、训诂、诗文、金石鉴定等方面的专长只作为业余爱好、业余活动了。


文革时期龚望(中)、王坚白(左)向金钺先生求教留影


收藏与鉴赏应是书画家必不可少之功力,当年张大千曾睥睨傲世地说,天下只有两个半画家。其重要的观点就是,作为书画家必要条件之一是甲收藏精鉴赏。龚望富收藏,其穷毕生精力收藏青铜、古玺、造像、古陶、砖瓦、碑帖及书画。收藏独富的是津沽乡邦文献。可以这样说,天津本地的书画、诗文随时间推移绝大部分消泯殆尽了,在这一点上龚望用心集庋藏。恐怕再过若干年,博物馆没有,民间因为商业炒作价值不大,这些乡邦文献就愈见稀少。为此龚望常以个人微薄之力致力于弘扬乡贤文化,曾个人出资印过津门清代著名诗人、学者梅树君的手稿《欲起竹间楼文集》、《梅树君先生年谱》、高彤皆先生《刚训斋集》等书,这些书皆免费送人以求流传。


在这方面,出版《李叔同印存》应属重大贡献,为这位近代大师级人物的艺术填补一项空白。龚望早年在天津李叔同的管家徐耀庭的孙子徐广中手中购得多册《李叔同印存》,在1996年整理书架时找到三册李叔同印蜕,龚望即命儿子上下奔走,终于将李叔同早年刻的555方印章付梓,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在书法篆刻界引起很大反响。


在鉴定佛教造像上龚望有独到的精研,并从年轻时已看过许多造像,堪称大家。他曾这样说:“天津大悲院内收藏魏晋南北朝至明清各代铜、石、铁、木造像数百尊,我都一一鉴定过。这些造像中不乏工艺和艺术水平颇高的古代真品,但也有一些是民国时的仿造。真品与仿造品混在一起,对于一般爱好者来说是很难分辨的。”


对于佛教造像的造诣也可以看到龚望对佛学精深的研究。龚望是天津佛教协会名誉会长,在一些人眼中是佛学的“长者”。他本人是一名居士,是天津居士林德高望重的“林长”,经常向居士林捐款捐物,备受人们尊崇。


无论学识多大,必须要还原于做人上,必须要回归到艺术上。艺术的建树离不开渊博的学识,学识被人推重靠的是人格力量,这学识和人格是冰山巨大的底部,它将冰山托出水面。看到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谈字如其人,书如其人了。

龚望书“池水尽墨”,张福义刻砚,姜维群拓



 解读之二 

有人说晚年的龚望书法把东西都写没了。其实这已说明龚望隶书已进入一种化境

曾见一位书法家写完一个字向众人自诩,你知我这一笔有多少东西?这“东西”是指字体内融汇古人的书法内容。在书法界有这么一种现象,说者不能,能者不说。越是滔滔不绝在那自夸,其书艺未必怎样,正如老子所言“大辩若讷”。


龚望的书法越到晚年越平淡,淡得无一丝火气,淡得如止水,此乃精神境界的体现。可以这样比喻,面对龚望,好似面对尘埃落定的一个空间,静谧且清新。这是一位和善的老人,其诙谐不动声色,其说教平易近人,譬如他对学生说:“人生吃喝拉撒睡,请你再加一个写字。”尤其那一口纯正的天津话,平和儒雅、娓娓动听。这一切都能还原于他的书法中。


龚望自幼在祖父指导下读书写字,据今年85岁高龄的书法家余明善回忆,18岁他们相识时,已有一肚子好学问,写得一手好楷书。从幼至青年阶段,龚望专攻欧颜唐楷以及褚遂良小楷等,尔后临习《书谱》用力尤勤。20岁之前已醉心于篆刻,于是对秦昭版、汉隶、篆籀等用功颇勤。


书法艺术是一个学识与功力聚沙成塔的过程,至今许多人以为书法是一种技巧,是一种熟能生巧的过程,其实字写得易识好看,那是账房先生的功能。书法艺术是综合天赋、学识和技巧的艺术,其深邃让任何人不能究其底,其广博任何人不能望其涯。人生之有涯,艺海之无涯,不论是谁只是在书法园中的一隅“耕作”。这种耕作的深度与广度就看个人的学识天赋了。所以弘一法师在其晚年这样说:“无论写字刻印,皆足以表示作者之性格。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


龚望斋名为四宁草堂,是从明朝书家傅青主的话而来,即“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率真毋安排”。这里可以看出龚望对书法风格的追求。书法是性格性情之写照,李叔同勘破红尘,一切事入其胸襟,禾农艳化清淡,喧嚣变恬静,表现在书法上是简约平和毫无造作矫揉之态。龚望的隶书则表现了达观、豁然、朴拙、率真的多面体。


尝观龚望写字,其擅用鸡毫,鸡毫濡墨软如涕唾,然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其一写字立入无人之境。记得曾协助电视台拍过不少书画家专题片,拍摄至龚望时,任凭镜头灯光拍摄人员眼前晃动,其旁若无人书写如故,让人叹服。


不在小处上雕琢,专在大处上着眼,这是大家与小家的区别所在。任人皆知,龚望在中年以后在汉隶上用功最勤,《西狭颂》、《石门颂》中默契汉矩,取隶神髓,将多年临习的多种书体融会贯通,最终以《石门颂》为突破口,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杨守敬评价:“其(《石门颂》)行笔复如野鹤闲鸥,飘飘欲仙,六朝疏秀一派皆从此出。此碑用笔乍看几乎无粗细之别,细看每一笔中起伏多端,自然变化,无拘无束。”清人王昶说《石门颂》:“习汉隶者必学之范本。”因为《石门颂》属于汉隶之极作,清人张祖翼这样说:“三百年来习汉碑者不知凡几,竟无人学《石门颂》者,盖其雄厚奔放之气,胆怯者不敢写,力弱者不能学也。”


《龚望临汉石门颂》,天津杨柳青画社1988年出版


龚望临汉石门颂


龚望临汉石门颂


1980年,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展览,龚望作品不仅入选,而且引起全国书家的瞩目,被誉为“非凡之品”、“非功之品”。而后连续五届入选,成为全国书法界之美谈。这说明龚望的隶书给书坛送来一股清新恬淡之风,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从那时起,龚望的隶书定格在这里,以《石门颂》的天真新奇、清癯劲挺的风格为依托,结合个人的理解,形成了笔划瘦硬,大开大阖的龚氏隶书。而且越写越没有《石门颂》的影子,正所谓有人说的“把东西写没了”。


有和无是一种相对的概念,书法艺术首先讲求的是“有”,而且“有”的越多越好,就像人的食物结构,越杂营养结构才越好。所以书法学习的初期需要广采博取、循序渐进,将中国书法各体各派融纳于眼中胸中,这也是书道“学识”的一方面。但“广博”不是目的,正像有位书家能写一百多种体,这并不能说明他的书艺,书法家最终完成的是一个“一”,有了这个“一”书法家才能名世立世,这“一”其实就是确立自己的风格。再作一个譬喻就是,蜜蜂采百种花,而做成自己的蜜。书法家临百帖读千碑,为的是形成自家面貌。所以,书家是一个从有到无的过程,是由千百回归到一的过程。


龚望“把东西写没了”,这说明晚年的龚望书法已蜕尽古人的衣钵,只留下自己了。纵观龚望70岁以前的书法,笔划粗硬,起收笔有明显的《石门颂》影子;72岁以后,鸡毫书写的笔划日趋瘦弱,终于褪掉《石门颂》最后一丝痕迹,确立自家面目。于是有人这样评价,龚望晚年的字弱了。


在这一点上似乎应该通晓一个道理。书法家必有师承,这是所本;书法要形成自己面目必须要跳出师承。有的人形成自家面目是如蛇蜕皮,没有根本的形态改变;有的人形成自家面目如蚕变蛾,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创新。龚望隶书的瘦弱正是个人风貌的一个显著特征。


再有,龚望的隶书充满佛禅之气。晚年的龚望一心礼佛,每日念经诵佛号,恬淡之情几如出世,反映在书法上,首先他书写的联语、格言绝大多数出于儒释道三家,儒家的,他提倡做人的勤勉,如“闻鸡起舞”,“后乐而乐日新又新”;释家的如“大寿无量,万法一如”,“言无名利,行绝虚浮”;道家的如“静观自得”,等等。


龚望书法


摒除虚浮,澹泊无求,反映到书法上就会一扫浮光掠影的浮泛,而追求没有华饰的朴素,不哗众取宠,不作怪惑人,是龚望书法贯之始终的风格。这需要的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慢功,靠的是默默的浸润,这种力量巨大,但没有推墙倒壁那般轰轰烈烈,这种力量运用了老子的“柔者胜刚强”的理论,以至柔达到胜刚强的结果。


或许可以这样分析一下,龚望书写用锋毫中最软的鸡毫,而写的是清癯劲挺风格的《石门颂》,最后留下劲瘦之态,虽弱而不失峻拔,外松而内聚,这的确是一种禅境,这种禅境没有宽广博大的襟抱,没有高古飞逸的品性,没有人淡如菊的情趣根本不可想象。


书法是集学问之大成的艺术,人的学识品行均汇入其中,字如其人并非是说人漂亮他写的字也好看。字如其人是说书法家品行、性情会自觉不自觉地反映到书法中。喜欢耍小聪明的人必在微细处经营,小有所得便得意忘形俗不可耐;赶时髦想得利出名表现欲强的书家其书风必横眉立目,剑拔弩张;执着的书家修身养性看准目标走下去,其书风扎实厚重不被时尚左右……


龚望隶书已臻化境,是由于龚望本人已臻化境。何谓化境,孔子说过“从心所欲不逾矩”。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氛围中,这特定的氛围必然制约于人,人在制约之下缩手缩脚一动而“逾矩”犯规,说明功夫尚未炉火纯青。到了人随心所欲但都中规中矩,这其实已臻化境,怎样写如何写信手拈来一挥而就,随其心从其欲,但又中规中矩,正如俗语所说“怎么写怎么有了”。真正到了化境,规范已对他无任何妨碍限制,在其中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挥,倘若有谁感到一写字就出错,一作诗就跑韵,一说话就走板儿,这说明不仅未入化境,恐怕连一般水准尚未达到。所以许多人至今认为中国书法规矩“毛病”太多,而没有自省自己在艺术的深潭前连“半瓶子”都没有。


中国的传统艺术体现的是沉是静,一切都蕴含于其中,任何浮躁都不会得到中国传统艺术的真谛,此中可以引申出一个人的人格,无健康向上的人格,书法也难以行远,说至此,可谈解读之三了。


龚望“缺处知足”书法横挑


姜维群为“缺处知足”铜印(王少杰刊)跋文



 解读之三 

任风动幡动而心不动,然“心不动”并非冷水一潭,多年来龚望以慈悲为怀为津门书坛树起一面纛旗

禅家之空寂,道家之无为,儒家之上进完善了龚望的人格,许多人面对龚望,常觉得时光倒转似复归到百年前。坐落在天津西沽一隅的这个小院,青砖漫地,石阶苍然,青色的墙砖斑蚀处处,龚望已在此生活了八十余年,这八十余年,外面政治风云变幻,人事几度浮沉,然而龚望的人格在这里名播四远。


1966年夏,文革风潮席卷,一批红卫兵冲到这个小院,要破“四旧”。在当时情况下,不知有多少人不等别人来“破”自己或烧或砸以表“革命”。然而龚望面对红卫兵,举着一只陶罐说,两千年不等于两千元,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关乎中华民族的历史。他充满情感的侃侃而谈,不仅家藏文物没有被“破”,竟神话般的被保存下来。在众多的藏家中,龚望收藏的文物丝毫无损地保留下来,有很大的人的因素在其中。


人格的魅力永远大于书法的魅力。龚望常说:“我的字千金不易,一文不值。”向他求字认为是结墨缘,送字与人从来是轻描淡写,让接受者在很轻松的心态下拿走书法作品。一次笔者在场有人求字,龚望笑曰:“我这生产过剩,挑着拿吧。”凡人有难事登门求字更是尽量满足。有一名投递员因单位分房,提出求字,龚望立刻首肯。在历次的社会公益事业的捐字,龚望总是当仁不让。


在龚望家可见到一副对联,这是龚家的家训,联曰:“多积德多读书多吃亏,以多为贵;寡意气寡言语寡嗜好,欲寡未能。”龚望常以红纸书“福”字送人,下必缀上一句“吃亏是福也”。他不是说说而是甘心情愿地去做。看到社会上一些人拼命地炒作自己,龚望曾说,这样折腾自己,别忘了自己的老师。1991年启功先生曾用自己义卖书画的163万元钱设立“励耘奖学助学基金”,以不忘陈垣先生的教诲之恩,拒绝了用此款设启功纪念馆等提议。龚望对此叹赏不已。他信奉老子所说的“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在出版《龚望书法集》问题上,看到他“不为天下先”的风范。


1996年,龚望的学生暨家人欲出版一本“龚望书法集”,但几经说劝均不肯,为此笔者曾随余明善做说客至龚望家,在劝说不效的情况下,笔者最后说:“不论您怎么不承认自己的书法成就,社会自有公论。您健在时不把关出这本集子,恐怕您百年之后仍要出,到那时就由不得您了。”龚望听后思索良久道:“我再想想。”1997年《龚望书法集》出版,新闻媒体争相报道,同时举办龚望书法展及龚望书法艺术研讨会,社会反响颇佳。


进入2000年,初春时节曾偕作家蒋子龙到龚望家,出来后,蒋子龙慨然赞曰:“先生真乃世外高人,面对龚老,面对这间老屋,让人净静无尘,欣然快哉!”


这就是一种解读,一种体味,一种感悟。


龚望为老师金钺先生刻印印谱(31方印)


龚望为老师金钺先生刻印印谱(局部)


余明善为印谱跋语



孙伯翔为印谱跋语


姜维群为印谱跋语


姜维群为印谱题诗


姜维群与龚望先生(前左)、余明善先生(前右)合影


(本文作于2000年4月18日,收入姜维群所著《圈外谈艺录》一书,此书由问津书院策划,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2016年10月出版,文稿编辑特别鸣谢柳生云先生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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